我们在一张靠壁的簇新白套的长椅上坐下。霍桑和我并肩,汪银林坐在霍桑的右边。孟飞已到那三层楼去招呼那岑纪璋下来问话。
这会客室是长方形的,位置是靠西一边,约有十六尺见方,比死者的卧室更宽大,朝西的一排玻璃窗开着一大半,都遮着淡黄色的纱帘。家具好像有两套,除了一整套西式的以外,中央排着两只旧式的红木八仙桌,一角却有一只钢琴。壁上的画,国画和油画都有。一张三十六寸的放大照片,是主人顾祥霖的遗像,一副面团团俗不可耐的神气看见了有些刺目。一口高大的西式碗碟橱,里面却放着香炉,鼎彝石刻裸像之类的古董。西窗的两旁有一副八言联,上款是祥霖,下款是老牌奸逆郑孝胥。
在孟飞没有回进来之前,汪银林乘空告诉我们,这屋子里一共有四个仆人,两男两女。男的,一个是看门的老许,另一个叫金生,是打杂的;女的,一个叫扬州阿招,职务是烧饭兼洗衣之类的粗工;另一个年轻女仆叫李翠喜,是服侍害病的女主人的。本来还有一个汽车夫叫永根,自从祥霖死后,汽车的用途减少了,永根就兼做杂工,在两星期前,不知什么事,给死者玲玲骂了一顿,辞退了。
一个少年在客室门口出现,后面跟随的是探员孟飞。我知道这就是我们老朋友何乃时的高徒岑纪璋。他的年纪在二十七八,个子很高,身体并不怎样结实。他有个高额角,一双巨眼,两条浓眉,皮肤略略苍黑,有一种新型的英俊之气。他的上身穿一件短袖的纺绸翻领衬衫,下面是一条白纱斜纹的西装裤和一双白帆布篮球鞋。
汪银林站起来,说了几句简单的介绍。霍桑也说明我们俩的来由。纪璋一走进客室时,脸色非常严肃,但听说我们俩由何乃时介绍来的,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向我们俩鞠一个额外的躬。
坐定以后,汪银林就叫他讲述发案的经过。我们三个人仍旧坐在那套白套的长椅上。这少年和孟飞分占了对面的两张沙发。
纪璋开始说:“三位先生,你们总知道我在这里担任一个特殊的职务——”
汪银林举一举手,说:“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你但把昨天里发案的经过告诉我们。”
纪璋点点头:“好。昨夜里我睡得很早。在十点半光景,我在顾太太房里诊察了之后,就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我的房间在三层楼和大荣的房间面对面。我本想写一篇论文再睡。霍先生,我得说明一句。最近我在研究一种神经性的疯病,把我研究的心得,想写一篇论文。这篇东西已经写了九天,还没有结束。但是我坐到桌上时,烧着了一只纸烟,觉得有些头昏。因为天气闷热,窗虽然完全开着,没有风。我觉得不能动笔,就上床去睡。”
他停一停。其他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插话,都静默地听着。我想霍桑把何乃时遣开了,计划真不错。要不然,这时候他准会发什么不必要的问句。
纪璋继续道:“我睡得很熟直到半夜过后,突然为一种奇怪的声音所惊醒。”
“什么样的奇怪声音?”汪银林开始插一句。
“那是一种呻吟声——这是指我醒觉后所听到的。我给惊醒也许另有一种声响。总之醒了,就从床上坐起来,扳亮了电灯,仔细地听。那声音轻,并不怎样响,但静夜中显得很清楚。那是一种急促而连续的呼叫——不,是一种哀鸣,像一个病人感受了某种痛楚而发出来的。我自然很吃惊,马上穿上了一件衬衫——”
“慢。你可注意那时是什么时候?”
“我开亮电灯时,在一只五斗橱上的瓷表上瞧过一瞧,两点少五分。”
汪银林又问:“你已经知道那声音的来源?”
“是,我觉得声音是从二层楼上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起先以为是顾太太发病了,但细听那声音又不像。我慌忙赶下来。”
霍桑第一次岔口:“赶下来?一直赶到底下一层?”
纪璋摇摇头:“不,我在二层楼上就停住。二层楼的结构和三层楼完全一样,中间一条甬道,而对面四扇门,是四个房间,我住在三楼的靠东一间,朝东有四扇窗;隔壁是一间书房。大荣的房间是朝西的,在我的卧室的斜对面;和大荣接连的朝西的另一间房是箱子间。二层楼东边靠南的一间是顾太太的房,就是那书房下面的一间;靠北一间是玲玲小姐的卧室;朝西的两间都空着。”
霍桑再度插口:“什么?玲玲住在二层楼?怎么会死在底下一层?”
岑纪璋的眼光向我们四个人掠了一周,点点头。
“是啊,这一点我也很奇怪。玲玲是一直住在二层楼的。据说俐俐本来也住在顾太太的卧室的对面一间,后来因为玲玲不要伊住在二层楼,才搬到底下一层来。我到这里来时,俐俐已经住在楼下——就是在夜里玲玲被害的一间。”
“这倒奇怪。玲玲会死在俐俐的房间里!”汪银林的眉峰蹙紧着。
霍桑也显得很注意,但是并不表示。岑纪璋说下去。
“是的,真奇怪。这姐妹俩昨夜里忽然会换房间。”
“昨夜里换的?”汪银林的眼光闪一闪。
“是。”
“你事先也不知道?”
“不知道,因此我当时很诧异。”
“好。你说下去。”
“我一走到二层楼,甬道中完全黑黑。那呻吟声音比较微弱了,但是仍没有断绝。我摸着了电灯机钮,开亮了灯。甬道中没有人。我本想冲进第一间顾太太的房里去,但是我在门口站一站,我的手推在门钮上,还没有旋动,我又愣住了。”
“为什么?”我的好奇心给激励了,禁不住问一句。
纪璋瞧瞧我,答道:“因为声音不是从第一间里来,而是第二间里透出的。我知道第二间是大小姐——玲玲小姐的房,我当然不便乱闯。但那时候伊的房门完全开着,呻吟还在断断续续。我走进第二间房门口。房里面的灯没有开,但甬道中的灯光照进去,隐约着看见地板上有一摊白色,仔细一瞧,像个人形。我不再避嫌疑了,就奔进房里去。”
停一停。岑纪璋的额角上在蒸发汗珠,眼睛张大了。脸上的肌肉也紧绷着地。汪银林和孟飞都坐得笔直,好像连眼珠都不转一转。霍桑当然也全神贯注,不过并不过分紧张。我的情绪接近汪孟两个,因为我还不知道这案中的被害人是一个,还是两个。我知道玲玲死在底下一层的床上,但是据这少年医生说,二层楼上也显然有一个被害人。
岑纪璋从他的白纱斜纹布的西装裤袋中摸出一块白纱巾,在头颈,嘴唇,额角上抹一抹,自动说下去:
“我开亮了电灯之后,才看见地板上横着一个女子——是俐俐。伊穿着一套白色的破睡衣,胸口是鲜红的血。”
“什么?还有另一件血案?”我禁不住插一句。
岑纪璋点点头:“是。当时我一看见这景状,自然有些慌乱。我先奔到开着的东窗口,高声喊了几声老许和金生快来,预备把俐俐扶起来。我看见俐俐的眼睛在张大,呻吟声停住了,正在用手从地板上撑起来。我问伊:‘俐俐,什么事?’伊向我瞧瞧,摇摇头,不答话。我将伊扶起之后,伊看见了自己胸口的血,忽然浑身发抖地哭起来。”
抹汗的动作再度表演,纪璋的眼光瞧瞧霍桑,又停在汪银林的脸上。
他说:“汪科长,我不能不说明一句。俐俐哭了,我不能不抚慰一下。伊把伊的头伏在我的臂间,我的一件白衬衫的袖子上沾染了些血。这一点你们决不能误会。”
汪银林不回答,但把目光瞧到霍桑脸上去。霍桑回瞧了他一眼,又旋转来瞧我。要是我的测度不错,这一瞧有着一种含意——这少年的老师,虽给他极力地保证,但是他本身却有不易洗刷的嫌疑。
汪银林简单地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纪璋说:“当时我觉得十二分惊异。俐俐怎么会跌倒在玲玲的房中?玲玲不见了,床也空着,房间里显然有过斗争的迹象——”
霍桑忽又举一举手:“慢。什么样的斗争迹象?”
“一只三角的红木衣架横在床面前,房间中央有一只柚木石面的小圆台,台旁边的一只直背藤垫椅子也敧斜得不成样子。”
“敧斜?没有跌倒?”
“没有。椅子背紧抵着小圆桌,那小圆桌也两足脱空地倾斜着。一个空的汽水瓶也好像本来是放在小圆桌上的,那时候在地板上的一角,但没有碎。”
霍桑点点头:“这位俐俐小姐倒地时的模样怎么样?”
纪璋答道:“我记得伊跌倒的地点离房门不远,头斜向着房门,伊的脚接触那横倒的衣架。衣架本是在近门的。”
“好,请讲下去。”
“我将俐俐扶到那只席梦思的钢精床上,让伊躺平了。我又问伊:“俐俐,你怎么会受伤?”伊仍旧不说话,还是抽咽着,我检查伊的胸口的血渍。伊用手推拒我,但是我看见那睡衣的前襟没有破,血是从外染上去的。”
“等一等!”汪银林又阻止地说。“你不是说伊的睡衣破了吗?”
“我说的破是破旧的破。那睡衣是白纺绸的,肩膀上已破蚀,肌肉也露出了,但胸口并没有伤痕。我看见伊的上嘴唇也有血,好像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我检查伊的脉搏,略略快一些,但不像有热度。伊的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没有伤。”
“那时候翠喜睡眼惺忪地走进来。伊是睡在隔壁顾太太的房里的。顾太太惊醒了,叫伊来看看什么事。我怕我的病人会受惊,告诉翠喜没有事,叫伊回房去陪顾太太。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阵杂乱的惊呼声音。我又吃了一惊,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房门口叫住了翠喜:‘翠喜,你下去看看什么事。’这女孩还只十五六岁,有些胆小,显然也因着楼下的声音显示出某种恶兆,不敢接受。伊说:‘岑医生,我怕——你陪我一块儿下去。’伊说完了,先自回进顾太太的房里去。
“我意识很踌躇。我觉得不能抛俐俐一个人在房里,但是楼下的呼声真有威胁性。我还听到出:‘大少爷!……不好了!’局势显然很严重,我不能不抛了俐俐,一直赶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