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祥霖家是一宅三层楼立体式的洋房,红色的砖,绿漆的窗门,看上去有些火辣辣,足够象征一个暴发户的神奇。前面是两扇铁皮包裹的门,围墙并不高,后面附连一个名不符实的花园,同样有一扇铁皮门。园的面积相当大,除了几棵不加修剪的棕榈和法国梧桐之外,没有任何花草——不,草是有的,不过是杂乱的野草。据说他们平日出进是走经过园子的后门的,前门却虽设而常关。这后院和门对于这件案子是有关系的,所以我在这里特地先提一提。

何乃时的汽车在长寿路109号前门停住的时候,有一个便衣探员从半开着的铁门里走出来招呼。那个人是个二十七八岁方脸高身材的少年,穿着一身糙米色西装,倒没有旧时探伙们难看的“吃相”。他是个新人,不认识霍桑和我,但显然很机警,他向我们三个人打量了一下立即找到他的目标。他向霍桑点点头。

“霍桑先生吗?……久仰,久仰,汪科长已经来了,在里面。请。”

出乎意外的,这个人的言语态度也彬彬有礼。我们的国家真的已在趋向进步的途径了。我希望从今以后,警务和司法机关里不再有那种流氓变相,甚至强盗变相的所谓包探或侦缉队员的嘴脸!后来我知道这少年探员姓孟,单名一个飞,高中毕过业,进警界服务还只三年。他在这案子也参加侦查,所以我不能不介绍一下。

走进了大门,有一块三四丈阔一丈多长的空地。接连正屋的部分是水泥地。东边是一大方不大整齐的草地,可以通到后园去。那宅屋子是不规则的椭圆形,东面突出一翼,有些近乎堡垒形。正屋前面有一个没栏杆的阳台,和地面隔着三级水泥阶级。一条铺地毯的甬道相当阔,迎面一座转弯阔大的楼梯,梯级上照样有地毯。甬道的左右两边各有两扇漆着绿漆的椽木门,此刻都关着。屋子是朝南的。后来我知道甬道中西边的两扇门,靠楼梯的一扇是餐室,外面的一扇是会客室;东边,堡垒形的下层是书房,近楼梯的门就是顾玲玲的卧室——发案所在。

孟飞领导我们三个人一直走到死者的卧室门前,站着了,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地弹一弹。开门的就是汪银林。他并不开口招呼,只向我们点一点头,退后一步,让我们走进去。他和何乃时本来认识,这时候他向这老医生多看了一眼,好像是在诧异他怎么也来参加。

卧室很宽大。朝东全是玻璃窗,一共有八扇,中间四扇开着,窗帘是薄纱的,所以光线特别充足。卧室的布置并不怎样精致,地上只有一条半旧的地席,家具都是旧式的。墙壁上挂了一张潘雅声的工笔仕女屏,还有两张放大的照片。一张是个瘦小的少妇,年龄不到三十,丰姿娟好;另一张是穿衬衫玄色短裙学生装束的少女,伊的面貌酷肖那少妇,显见是母女俩,这少女也同样美丽,不过瘦弱得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的眼光看到这照片的时候,立即料想到这样一个弱女子会给人谋死,那凶手不免太残忍。可是我的料想是错误的,那个死在一张没有蚊帐的旧式红木床上的少女并不是相片中的一个。

我们进卧室时,一个警署里的医生正偻着身子,在床面前察验尸体。尸体遮蔽了,我的视线才得趁空溜到别处去。霍桑走近汪银林,轻轻地告诉他何乃时请托我们的经过。何乃时却注视着床上。

死者的面貌和照片上的截然不同。脸形是长长的,下颊像比一般女子阔一些,高鼻梁,突颧骨阔嘴唇,两条细长的眉和嘴唇上的猩红都是流行的人工美。伊有一双包眼睛,只留一条隙缝,眼珠却看不出。有人说,女子的面貌的美,眼珠是重要的基点。这女子的眼珠既然看不见,伊的美丽自然也难于评定。其实单就伊的面部的结构而论,美的条件似乎就欠缺些。伊的身上穿一身淡绯色印度绸睡衣裤,肌肉很丰腴,身底下是一条簇新的台湾细席,身旁有一条雪白的绸夹被。伊的右手指上有一枚钻石戒,钻石相当大,赤裸的足踝上戴着一副黄金的脚镣形的脚镯。

我站在那检验的李医官的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却不看见任何伤痕和血迹。伊既然是被人谋害的,难道谋杀的工具是毒药?

霍桑和我并肩地站着,汪银林和何乃时更在我们的后面。霍桑也默默地在瞧尸体,脸色沉静,没有任何表示。

李医官抬起了身子,旋转来。他的检验工作显然已告一段落。他不但认识霍桑,也认识何乃时,不过这时候也只彼此点点头。

霍桑说:“李医官,致命伤在头顶上,是不是?”

医官答道:“是,脑膜已经碎裂,可是流血并不多。”

很惭愧,我的观察力还是不充分。这女子是给敲碎了头骨致死的。伊的蓬松的头发掩护了致命的伤痕,我是没有看出来。其实流血虽不多,在我再度察看的时候,发根里隐隐的血块,我也看到了。

我禁不住问一句。“凶器是什么?不会是手枪吧?”

汪银林接口道:“不是,是一块石头。”他随手指一指靠壁的一只红木半桌。

半桌上有一块横倒的灵璧石,石的分量看上去很重,虽不怎样玲珑透剔,但锐角不少,在头顶上尽足以致命。霍桑走进去,用手指的指爪在石角上弹一弹,发出铮铮的金属声。

霍桑道:“用这样的凶器行凶,在我的经验中还是第一次。”

“真奇怪!”何乃时在我的背后插一句。

李医官说:“这石的锐角很犀利,只要从上面下地坠落下来,也足够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霍桑问道:“李医官,尸体的僵硬程度怎样?”

李医官用手摸摸他的唇上的短髭,思索地说:“僵硬还没伸展到腿部和脚部,一般地说,尸体的僵硬的全部完成,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从现状估量起来,这女人死的时间大概在八小时左右。”

霍桑点点头。我看着手笔,九点三十五。如果照八小时计算,发案的时间在上午一时半光景。何乃时本来是答应不说话的,这时候他好像有些耐不住。

他问道:“康明兄,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吗?”

李医官摇摇头:“没有!我已经查过一遍,连抓痕之类的挣扎情形都没有。”

医官走到靠窗的一只长椅上去,收拾他的皮包,随即提着皮包,向银林打招呼:

“汪科长,没有事了吧?我走了。”

“费心,再会。”汪银林应一句。

李医官又简单地向室中的几个人点点头,自顾自走出去。那探员孟飞替他开了门,又随手关上,照旧站在门口。

我向着卧室仔细地瞧了一周。除了那只旧单人床是红木质以外,其他的梳妆木,式样陈旧而笨重。靠窗有一只新式弹簧的丝绒长椅,但那绒也褪了色。一只雕镂的半桌是乌木的,桌上摆着一个白地蓝花的花瓶和那块卧倒的灵璧石,石的基座遗在一旁,倒是老红木的。半桌底下有一个铜绿斑斓的诸葛鼓,像是一种古董。总之,这室中的陈设布置近乎不伦不类,不像是个有钱人家的闺房。尤其不相称的,死者显然是个极端摩登的所谓“新”女性,睡在这样一间卧室中,在协调上差得相当远。因为那女子的一件舶来纱镂孔苹果绿的旗袍丢在一只床边的椅子上,一双镂花高跟的白麂皮鞋也留在床面前,都足以显示死者生前在装扮上绝不含糊。

霍桑站在半桌边,在察看那特殊的凶器。

他说:“要从这块石头上找指印大概是不可能了。”

汪银林道:“当然不。石的凹凸太多,没有一方寸平面,当然不可能留指印。”他顿一顿。“刚才我把东西从床上移到这半桌上时,我也用手巾衬住特别小心,可是没有用。我已经用放大镜察验过,完全瞧不出什么。”

霍桑问道:“石头本来在床上的什么地方?”

“就在死者的枕头边——这里。”他指一指那雪白的软枕。

霍桑点点头:“你可知道这案子最初发现的情形怎么样?”

汪银林说:“第一个发现的是一个男仆,叫老许,第二个是个少年医生,叫岑纪璋。回头你不妨直接问他们。”

“那么你们怎样得信的?”

“我们署里得信的时候是今天上午七点不到光景。打电话报告的是死者的哥哥大荣。电话是打到普陀区署里去的。解署长一得消息,马上派孟飞来——”他指一指站在门口的西装探员。“赶到这里来。解署长随后也来了。他们查看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话,觉得事情太复杂,就报告到总局去。不到半个钟头,有个顾声扬律师赶到总局里去看局长,提供了不少意见。局长叫人从你那边把我找回去,就为着这个。”

霍桑沉默地倾听着,脸上并无表情。何乃时的情形恰正相反。他的注意力好像还强于霍桑。在这暂时的静默的当儿,他又不肯放弃机会似的忘掉了出发前他给我们的诺言。

他急切地问道:“汪科长,这顾声扬在局长面前说些什么话——”

霍桑忙伸手拍他的肩,阻止说:“老朋友,你不能这样心急。眼前虽没有旁的人,空话也同样是无益的。对不起,你要是不肯就回医院去,也得维持你的诺言,少说话。”

“我——我要问一问——”

“好了,问的时候多着哩,请等一等。眼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查问呢。”他回头向那静穆的探员招招手。“孟飞兄,请你走过来。你到这里的情景是怎么样?”

那少年用手摸一摸那件糙米色的短褂,应一声,走进来。他有个黑苍苍的方脸。一双多智的黑眼也炯炯有光。他的身材比银林高出半个头。

他说:“霍先生,我到这里时,景状和此刻差不了多少。这朝东的玻璃窗前开着一半,房门也开着。死者躺在床上,仰面的,上身盖半条绸夹被,被的尖角掩在伊的嘴边。若不是伊的颊旁那块石头,简直看不出什么乱子。因为粗看一看,伊好像是睡着了。”

霍桑问道:“没有任何扰乱迹象吗?”

“没有。”他指一指床边的椅子。“衣服也像这样子乱抛在椅子上,那双白皮鞋也不很整齐,一只离床边远些,但鞋跟仍向床,好像死者上床脱鞋时随便一些。故而那件纱颀衫乱叠没有折齐,也好像是死者自己随手丢在那里的。”

如果这探员的推断不错,可以反映出死者是个娇养任性的少女。不管这推断是否中鹄,他能够运用脑子,跟那些旧时代的一味挟势蛮干的探伙们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霍桑不加批评,慢慢走到房门边,低头看了一看,又到窗口去,探头看窗槛和窗外。

汪银林说:“我已经看过,窗槛上毫无痕迹。”

霍桑并不回头,答道:“是。不过窗外是水泥地,更远些就是草地,天又晴了好久,要找足迹也不容易。”

孟飞也说:“房门在发案时就开着。凶手出进,尽可以从门口里走。”

霍桑才转过头来:“喔,你知道凶手的出和进都是走房门的吗?”

孟飞顿一顿,才踌躇地答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凭推想。”

汪银林接口道:“霍先生,你说有人从这东窗进来,事毕后才开了房门出去吗?”

霍桑慢慢地答道:“我并不是这样说,不过现在是收集事实的时候,任何可能性都不能不注意到。”

何乃时又岔口问道:“孟先生,你有没有跟这房子里的人说过话?他们说些什么?”

孟探员旋转去,向何乃时打量了一下。他的眼光好像停住在那个光致的颅顶上,答道:“话是问过几句的,不过问话的不是我,是解署长。因为我在这里察看了一会之后,解署长也赶来了。这里的小主人顾大荣就拉着署长到会客室里去谈话。他口口声声说道这件案子是一个叫岑纪璋的医生干的——”

何院长怒气冲冲地剪住他:“喔,他竟敢公然指纪璋干的?他有什么证据?”

霍桑紧蹙着眉峰,摇摇头解围似的从中劝解:

“何博士!我想你太关心你的令高徒了。现在我们要注意的,在查究事实的真相。真相明白之后,是非黑白才能水落石出,如果抱着成见,认为某一个人一定无事,那会进入歧途。你是个医院院长,应得有不偏不倚的科学态度。我想现在你还是回到医院里去——”

何乃时摇摇头,反抗说:“不,我要瞧瞧这顾大荣听听他凭着什么根据,才能指控人家。”

霍桑道:“当然,这一点我也要查究清楚,你尽管放心。我们绝不会凭着他一句话,就把岑纪璋看做凶手。”

何院长的气好像平了些,但他还没有接受霍桑建议的表示。

汪银林也说:“顾大荣此刻不在这里。他和他的生父顾声扬到总局里见过局长以后,又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何院长,我想你还是回医院里去的好。我们有什么结果,可以随时通知你。”

霍桑又说:“老朋友,你既然信任我,应得听我的话。”

我看见何医生的态度有些活动了,就乘势打一下边鼓。

我说:“何博士,一切事有霍桑兄负责,你尽管放心。你先回去吧。”

我的劝说也许有几分效力。何乃时摸出表来瞧瞧,好像也领会到他回院去处理他例行的公务,比留在顾家里更有益些。

在何乃时悻悻地走出去以后,我们由汪银林领导,离开了尸屋,到一间布置不能不算华丽但有一种中西掺杂不调和的空气的会客室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