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乃时经过了霍桑的温婉的提示,把他的扰乱的思路整理了一下,方才略略有条理地说出他的来意。

他所说的那个岑纪璋,是他以前在上海医学院里当教授时的得意门生。岑纪璋的父母都已过世;家境很清寒,但资质聪颖,品行也很敦厚。他在医学院读书时,常得到何乃时的提携和经济的资助。纪璋也不负何老师的期望,孜孜不倦,考试时总不出第三名。毕业以后,纪璋到后方去担任军医,成绩很好。因着何乃时的医院里有一个患疯病的女人,需要一位常时诊察的家庭医生,何乃时就介绍纪璋去担任。这女人住在长寿路,姓顾,是个富孀。纪璋所以接受这个特殊的职务,有两个理由:第一,他在战地服务时相当劳苦,他的身体需要若干时间的休养,可是他没积蓄,空闲地休养,事实上不可能。第二,他要找一个一半休息一半工作的职位,一时间也找不到。因为进医院服务,工作是繁重的;他要自己设诊所,他的经济力又不允许。所以他听何老师说,顾太太患着疯病,已经一个月没有离床,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也不能复原,现在要聘一位常时在家里的医生,月薪又相当优厚,他就欣然地接受了。

何乃时说:“你们离开上海太久了,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顾祥霖。他是做股票的,在沦陷时期着实赚了一批钱。今年正月里,他突然患中风病死了,遗下的产业相当可观。他的妻子顾太太,姓吴——就是纪璋负责治疗的病人——今年还只三十四岁。据说以往伊也是在社交场上活动惯的,现在害了病,才被迫地关在家里。”

故事停一停。霍桑敛神地听着,并不插口。我也忍耐地听着。这故事的性质引不起什么兴味。但从何乃时的神气上推测,又像他带来的情报不是平凡的。

何医生继续说:“顾家的家庭状况真复杂透了。顾祥霖生前娶过两妻一妾。他的原配姓王,已经死了五六年;遗下一个女儿,叫玲玲,今年十九岁。”

霍桑忽然插口问道:“顾玲玲?三四天前,我看见报纸上登着全幅的广告,有一家大盛绸缎局开幕剪彩的就叫顾玲玲。可就是——”

“对,正是伊。不但伊的姓名常在报纸披露,伊的照片也是各种书报上的好资料……你听着,我要说明纪璋的危险地位之前,不能不先提一提顾家的家庭情形。我已经告诉你们,那原配王氏只生一个女儿玲玲;另一个小妾姓黄,也只生了一个女孩子,叫俐俐,比玲玲小一岁。祥霖因着传统的旧观念,盼望有一个儿子,可是一妻一妾,只各生了一个女儿,都不能满足他的期望。所以王氏死后,他又续娶吴氏,就是现在患疯病的那个顾太太。吴氏结婚了五六年,连女儿也不会生一个。在今年年初,祥霖死后,他的远房的族弟顾声扬硬嗣了一个侄儿过来。这侄儿叫大荣,今年二十五岁,在某大学里弄得了一张文凭,整天在舞厅赌场里厮混。他的生父声扬是律师。”

故事又停一停。何医生的神情始终保持着严重。可是我在他的故事里找不出一星子的严重的因素。霍桑的忍耐好像也发生了些摇动。他的嘴角上出现这微笑,冷冷地插一句:

“何博士,你对于顾家的情形,怎么这样子熟悉?”

何乃时答道:“这也有来由。顾太太本来是我的病人,自我介绍纪璋到伊家里去后,纪璋每隔一两星期,当到医院来看我。他表示过他不愿意再在顾家住下去。我问他什么原因,他才说顾家的家庭太复杂,空气不和谐,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乱子,所以他打算离开。我劝他说耐心些,因为这职位适合他的需求,报酬不错,工作又省力,人家的事情用不着过问。他听了我的劝告,才一直住到现在。谁知道我的介绍和劝阻反害了他。今天早晨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的嫌疑犯!”

杀人的嫌疑犯!是一件凶杀案。好像吃一个馒头,咬了好几口后,方才尝着它的馅心。我的精神提振了些,身体也脱离椅背。霍桑的眼睛只闪了闪,其他没有什么表情。

他慢慢地说:“他杀死了谁?”

“不是!不是!他没有杀人——我相信他没有杀人。”何乃时忙摇着双手。

“唔,那么,被杀的是谁?”

“就是那个交际花顾玲玲。”

我的兴味更给引起了些。死的是在社会上活动的所谓交际花,事实当然不会怎样平凡了。何况他们家庭间的内幕又是这样复杂,料想起来,这案子绝不会使我失望。

霍桑坐直些身子,问道:“这女子怎样死的?给枪打死的还是……”

何医生摇摇头:“这个我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死的?”

“我——也没有问过。”

“那么,你所知道的还有些什么?”

乃时仍用着不稳定的声调,说:“刚才纪璋只告诉我,玲玲死了——是给谋杀的。他已被指控为凶手。他这里没有亲友,发急了,就来向我求救。你们都知道,我对于这种事毫无办法,所以我不能不烦劳你。霍先生,我可以保证,纪璋绝不会干这种事。你——你们必须给他洗刷一下。”

何乃时张着惊恐的眼珠,向我们俩瞧来瞧去,期待着满意的答复。他是有科学头脑的,平日不大说偏于主观的话。此刻他所表示的,显示他对于他的得意门生有着极端的信任。

霍桑说:“何博士,你的人格,我是一直佩服的,你说的话当然也可信。不过这样杀人的凶案,在事实的真相查明以前,你就无条件的说得这样肯定,未免太直觉,太主观。现在最好你只把事实告诉我,慢一些下结论,免得你促使我构成一种成见。”

何乃时舔舔嘴唇,蹙紧了眉峰,像是抱歉,又像不知道怎样答复:

“啊——你——你要事实——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不多,纪璋是打电话来的,他住的三层楼有一个电话机,但他好像怕别人听见,电话中的说话不多。我也想不到仔细问他。”

霍桑道:“那么玲玲死了,他怎么知道他自己会蒙受嫌疑?”

“喔,这一点他倒说过。那是大荣说的,就是那个嗣子。顾大荣说纪璋是凶手。纪璋慌得没有办法,才来求教我。”他顿一顿,举手摸一摸他的近乎光秃的头顶,又把他的眼镜推一推紧。他旋转来瞧瞧我。“包先生,很巧,你也在这里。这件事我干不了。纪璋虽叫我马上就去,我觉得我去也徒然,非请你——”他瞧瞧霍桑,又改口说:“非请你们两位去,纪璋一定会吃亏。现在就请你们两位帮帮忙,走一走,给他洗刷一下。”

霍桑的嘴角上略略露出笑容:“走一走当然不成问题,而且我想包朗兄也很高兴。不过你说的帮忙和洗刷,我还不能随便答应你。”

“喔,为什么?”何医生的声调中带着诧异。

“你和我交识了这许多年,你总也知道,我从事侦查罪案,我的目标只在事实的是非和黑白,不容有任何私人感情渗入在里面。要是令高徒果真是被诬控,洗刷辩白是我们应有的义务,即使他不是你的学生,我们也得这样干。要是不然——啊,老朋友,你也得原谅我。我也不能因着个人的情感,抹煞事实的真相。”他站起来。

何乃时也跟着离开了座位。“什么,你想纪璋会真干杀人的勾当吗?唉,不会——不会!这个我可以保证你。”

霍桑举起右手,拍着何医生的肩,又笑一笑。

他说:“老朋友,你对于这位岑医生真有十二分的信任心,不过你误会我了。此刻我毫无成见。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说你的学生真会干这样的事,我只告诉你,我的任务在侦查事实的真相。”

“那就好。要是纪璋真的犯了罪,我也有我的人格,当然不会强制你颠倒黑白。”

我也站起来,解围似的说:“我看你们这一番话是多余的。到那边去看一看,查一查这凶案的经过,才是眼前最切实的办法。”

我的建议立即得到了他们的同意。霍桑上楼去预备他应有的东西。何乃时站立着等候。施桂将早报送进来。我接过了,随手翻一翻,本埠新闻里并没有顾玲玲被杀的记载。霍桑还迟迟不下楼。何乃时看看窗外,又望望办事室的门,显然很焦急。

书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我接着一听,对方是汪银林。事情正凑巧,他也是为着顾玲玲的事来请教霍桑。

“汪科长,我们正要出去。霍桑在楼上,什么事?”

“包先生,你请霍先生慢一步走。我要跟他谈句话。”

“好,请等一等,我去叫他。”一种直觉的冲动,使我补一句。“汪科长,是不是有什么案子——”

“对,一个交际花顾玲玲给人打死了。事情很复杂。有个顾声扬律师来看我们的局长,看起来好像很棘手。所以我想请霍先生一块儿去看一看……包先生,你若有兴,请你一起去。”

“那好极。事情真巧。我们此刻要去的目的地也就是这顾家。”

“唉,好极!那么我用不着等霍先生了。你们不妨直接去。你们总知道他们住在长寿路109号?”

我应了一声,电话挂断了。这时候霍桑已经下楼,悄悄地站在我的背后。我转身的时候,他向我点点头,暗示这情报用不着我再复述。

何乃时又惶然地说:“我看事情很严重。你们两位得小心些。”

当我接电话的时候,何乃时的耳朵凑近在听筒上,银林的情报他分明也完全听到,不过他对于我们的警告,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霍桑问道:“什么意思?”

何乃时说:“我听见有个顾声扬律师已经去看过局长。你们知道这个人就是大荣的生父。说纪璋有行凶嫌疑的就是大荣。现在这父子俩一定是故意要陷害纪璋。我虽不认识顾声扬,大概是个坏律师。”

霍桑又拍拍他的朋友的肩,笑着说:“老朋友,你刚才警告我们,现在我也得照样回答你。我看你今天太敏感了。如果这顾声扬真不是个纯正的律师,你到了那边,说话也不能太随便;要不然,也许会反而造成出乎你期望的后果。”

我同意霍桑的见解,因为何乃时对于岑纪璋的关系是亲生的儿子一般,因着刺激过深,他的神经确乎已不怎样稳定,说话太主观,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争执。

我说:“我看何博士还是不去的好。”

他向我瞧瞧:“我懂得,我懂得。我去看一看,听听他们的话。我不说一句话,总不会惹什么事。”

我不回答,向霍桑瞧瞧。霍桑不表示什么,只点点头。我们三人就一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