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在霍桑看来,比我更觉得惊骇。他忙向乔探员究问详情。据说那天早晨,据指印部的报告,那凶刀的柄上和两只酒杯上面,都有一个很显明的同样的大拇指印。但孙仲和饮的那一只杯上,却有两种不同的大拇指印;显见一个是仲和自己,另一个就是凶手印上去的。因此,可知那凶手的手指曾和那两只酒杯都接触过一下,故而才各留一个同样的印子。霍桑又问曾否将包车夫林根的手印比对过,回答说已经比对,却并不是他。乔探员又说有个于企年律师来看过汪探长。汪探长向王寿玉问了几句,就匆匆出去。霍桑不再多问,交付了皮包。拉着我往外就走。我看见他皱眉蹙额,神情上非常懊丧,分明因着汪银林的自作主张,不曾先通知他一声,心中感到不快。

我问道:“你想银林这一次可又会走到错路上去?”

霍桑摇头道:“还难说。我们快追上去。”

“我们往哪里去追?你知道他的目的地吗?”

“知道的。他一定往海关路松柏里去的。……这里有一辆空汽车,快上车。”

我们跳上了车子以后,霍桑叫车夫赶快开。汽车在如飞地前行,我的思绪也同样地纷乱不定。我预料银林大概又疑错了人。他因着自己不敢深信,故而先自去试一下子,准备随后再通知我们。此刻他果真往孙家里去吗?他所怀疑的是谁?我不知道霍桑心意中的凶手究属何人。他们俩的对象可相同吗?起先我本希望一到警厅,霍桑便可和汪银林说明,一切便有着落。现在有了这一番波折,我的疑团不消说又要多忍耐一会儿。

我们到了松柏里口下车。霍桑首先进弄,一直奔向孙家去。走到门口,他忽又停了脚步,先引耳听听。他回头来向我摇手作势,似叫我不要声张。那黑门虚掩着。他举手把门轻轻地推开些,侧着身子走进去。我也默无声息地在后面跟着。霍桑偻着身子,蹑着足尖,走到厢房的东窗口,便蹲下了偷听,我也依样蹲下来。窗内本挂着淡黄色的纱帘,里面的人如果不特别注意,一定瞧不见我们。但里面的谈话声音却非常清晰。我暗暗欢喜,那声音果然是汪银林。

他说:“你还是老实说的好。这件事你究竟知情不知?”

另一个人回答:“我实在不知道。先生别冤枉人!”

那答话声音又不禁使我暗暗惊异。那就是陆全的声音。这是个赤胆忠心的老仆,起先曾竭力给他的主人掩饰。怎么会预谋这件凶案?汪银林当真又弄错哩。

汪银林又说:“我冤枉你吗?嘿嘿!假使没有什么隐情,为什么干那鬼鬼祟祟的事?”

“什么事?”

“昨夜你从菜馆里回来,为什么先从后门里进来窃听了一会儿,然后再退出去从大门里进来?”

“没有的事。我是一直从前门进来的。”

“你还赖,有人瞧见你的。那人瞧得非常清楚。你先在后门口立定了,探头做偷听的样子,接着才跨步进来。你还想赖得掉?”

书室中静了一静。霍桑向我点点头。我照样回敬了一下。其实不但他这点头有什么暗示,我不知道,连我自己的动作也是莫名其妙。

陆全停了一停,又连声说:“没有——没有这一回事!没有这一回事!那真是冤枉我的!”

汪银林忽冷笑道:“好,我知道没有实证,你一定不肯承认。现在证据都已齐备,只需在放大镜底下略略费些比对的手续,便可以完全明白。老实告诉你,刚才我向你要一杯茶喝,原是有用意的。你无意中已在茶杯上留下了两个指印,内中一个是大拇指。这指印对我很有用处呢。”

“你——你说什么话?你——你要诬陷我?”

“你轻声些。我来告诉你。我们已经查明,那凶刀的柄上和两只酒杯上面,都有同样的大拇指印。现在只需把这茶杯上的印子比对一下。如果相同,那便可以证实你就是杀死孙仲和的凶手!”

“哎哟!你真是诬陷我了!”

那老人的一声吼叫以后,接续的是杂乱的脚步声音。分明书室中的局势已经恶化,彼此已预备用武。

霍桑忽高声叫道:“别乱动!我来了!”

他挺直了身子,疾步跨进了客堂,用手推开了厢房的门,直闯进去。我急急地跟着进去,看见那白发老仆正握拳怒目地踏成了长三步。汪银林左手中执着一只茶杯,右手已经拔出了手枪,作一种威胁的对抗。那时我们要是慢一步进去解围,不知道会造成一个怎么样的局面。

霍桑婉声说:“陆全,你静一静。这态度不但与你无益,反有害处。汪探长不曾冤枉你。你不如老实承认了吧。”

我又不禁愣住了。不曾冤枉?霍桑也要他承认?承认什么呀?陆全当真是凶手吗?汪银林这一次竟没有疑错?

霍桑又道:“好吧,我来代替你说一说。昨天傍晚,你趁那厨子王寿玉外出过一次的机会,等他回来,便假说他家的邻居到这里来过,报告他的儿子病得非常厉害。寿玉得信后自然吃惊。你又怂恿他回去瞧一瞧,一面又说夜饭菜已经预备好,你可以代替他伺候主人,又允许给他在主人面前说一句。寿玉便赶回家里去。他住在南市王家码头,一来一回,至少须两三个钟头,那已尽够你行事了。”

银林也插口说:“要是你还想赖,寿玉的对证是现成的!”

那老人的姿态还是那么样子,但神气已变动了。他的拳头松弛了,眼睛也张大了。他呆呆地向霍桑瞧着,似乎霍桑的话句句都已中窍。

霍桑继续道:“简括些说,你要差开那王寿玉,无非想在谋杀你主人的当儿不被第二个人瞧见。是不是?”

老仆一听这句,他的拳头重新握紧了,又像要跳过来的样子。汪银林忙把手枪举起来。

他喝道:“你还想动?快坐下来说!”

陆全向汪银林瞧瞧,又瞧瞧霍桑。霍桑用不怒而威的神色向他点点头。老人顿了一顿,叹出一口气。他果然不敢再反抗,回身坐在一只柚木椅上,垂手丧气地像一个待决的囚犯。

唉!真凶果然是他!那真是想不到!更想不到的,这一次汪银林竟得到了首功!

霍桑也在那只青丝绒的睡椅上坐下来,很镇静地继续道:“你既把那厨子遣开了,便打算乘机下手。后来你主人独自饮酒,那杯筷当然是你取给他的。他喝了一会儿,伏在桌上,似乎略有醉意。你看见机会已到,便取出刀来,从他的背脊上直刺进去。你的目的既达,第二步就设法逃罪。你另外摆了一副杯筷,又在杯中斟了些酒,又添了个座位,装作有人同饮的样子。接着你开了后门,又取了那张菜单往菜馆里去。那菜单固然是你主人的亲笔,不过不是昨夜里写的,却是前几天的旧物。你却借此脱身,以便让别人进来发觉凶案,你可以脱去嫌疑。你也许估计寿玉快回来了。

“看了这一种设计,足见你很有心思。后来你所以先从后门进来,大概就想探探是否已有人发觉你主人的凶案,也见得你用心的周密。那时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声音,知道已经成功,故而就退出去再从前门进来。至于你以后的状态,和对于我们的答话,也处处见得你早有准备。这就是你昨夜行凶时前后的动作,我可没有冤枉你吧?”

老仆低倒了头,两只手交握着,默然不答。汪银林坐在对面,手枪仍搁在膝上。我也在书桌后的螺旋椅上坐下来。我的脸向着次间方向,才见次间中的尸体已经移去,圆桌上也空着。

霍桑又说:“不过你谋杀你的主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我还推想不出。这一着不能不让你自己说明白了。”

室中一度静寂。陆全忽又叹了一口长气,缓缓地仰起头来。

他庄容地说:“罢了,事情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隐瞒。孙仲和的确是我杀死的。昨夜里我行凶的举动,你仿佛在旁边看,竟没有什么错误。”他的眼光向霍桑瞥一瞥。“当我将刀刺进去时,他好像喝醉了,绝不抗拒,我竟毫不费力。这实在是他作恶多端的果报!当时我果真想把这件事隐藏起来,偶然看见一张写了不曾用的废旧菜单,就想利用一个送菜的人替我作证。”

“我从菜馆里回来的时候,原打算让那送菜的人先进来发觉。我自己走在前面,先溜进了后门,想暂时躲一躲,看那送菜人发觉的情况。可是进来之后,我忽听到书房里已有人声,疑心是寿玉回来了,后来才知道是你们。于是我便退出去绕到前门,放胆地进来了。”

霍桑点头道:“这一节我们都已明白。现在要知道的,就是你行凶的目的。你为什么谋杀你的主人?”

老仆的头颈强一强,厉声道:“他不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叫孙柳汀,是个克勤克俭的商人。他没有儿子,已经死了三年哩!你们不知道这流氓仲和本是二房里嗣过来的吗?自从老主人去世,他一进门之后,我家的情形便完全变了!我的主人拼着汗血挣下来的家产,在这三年中差不多快被浪费干净。我不知道这些钱什么地方不可以花——譬如养老院、育婴堂之类,花了钱才有意思——偏偏要让这个不相干的流氓花!要是他的品行端正些,不至于牵我主人的头皮,那也罢了。谁知他竟是一个淫棍!他凭着有钱,不知道已经糟蹋了多少女子!简直三天五天换一个!这一次他竟又设计害那朱医生,才使我再也忍不住。这也是他恶贯满盈了!”

汪银林插口道:“这样说,朱医生的被害,你也是知情的?”

老人点头道:“是。这医生真是一个好人。上月二十八那天,伊第二次到这里来医少奶的病时,我因为家里的女儿凤仙害着寒热病,请伊顺便去看看。伊一口应承,临了不但不收我的酬谢,还白白地送给我一瓶丸药。……唉,先生,像现在这样的势利世界,这种医生真是少有。不料那可杀的流氓又见色起意,前天夜里,竟将伊骗到了这里!”

老人的声调激昂起来,目光中漏出怒火。霍桑显出庄肃的同情神色,并不插口阻扰他。汪银林受了暗示,也取同样的态度。陆全吁一口气,继续他的愤慨的故事。

“当伊进来时,我已经睡着,没有听到。到了半夜后三点钟光景,我忽被哭喊的声音所惊醒,爬起来一听,听到出是个女人。我大吃一惊,接着又听到楼梯上有急乱的脚步声音,好像是一个逃,一个追。逃的人还穿着“咔咔”的女人的硬跟皮鞋,分明我没有听错。追的却就是仲和。后来仲和关上了大门上楼,我仍默不作声。

“这恶汉每次做这种无耻勾当,总是瞒着我的。我既没法阻挡,只得忍气吞声。那时我思前想后,心中说不出的气愤,再也不能安睡。到了五点钟时,天还没亮,忽听到林根来敲后门,等到仲和下来会面,他们都惊骇失声。我悄悄地留神偷听,才知已出了命案。

“末后,我又听到他们的设计移尸,知道那被害的就是那一位好心肠的朱姓的女医生。论理,我本可把这件事出首告发。但我知道他有个姓于的舅父是当律师的,他手里还有些钱。钱和势可以通神,结果不消说他仍可逍遥自在,我自己说不定会反而吃亏。故而我定意直截了当地将他杀死,一则替朱医生复仇;二则免得他再牵我主人的头皮。

“主意既定,我从厨房里拿好了一把水果刀,打算在昨天夜里动手。所以我见你们向我探听口气,我一例拒绝,就怕另生什么枝节,弄坏我的计划。现在我的心愿已了,死也没怨,一切听你们处置便了。”

老仆说到这里,站起来挺直了胸膛,显出一种理直气壮的神气。他的眼神在闪烁,额角上有条青筋略略贲张,精神也更加兴奋,绝对没有畏罪怕死的样子。

“爸爸!……爸爸!……”

一种带哭声的锐呼突然刺激我的神经,同时有一种异状映入我的眼球。一个穿灰布夹袄的女人,年纪约摸二十左右,从次间后面直奔出来,抱住了那满头白发的陆全,呜咽地哭喊着。完全是出乎意外的,霍桑和汪银林也呆住了。

老人拍着那女子的头,苦笑着说:“凤仙,好孩子,没有事。人谁都有一死,你爸爸决不怕死!”他又抬起头来。“先生们,这是我的女儿凤仙。我因着这里出了事,人太少,故而差人回去叫伊来陪我的。”

霍桑点点头,庄容地说:“陆全,你的用意我很同情。你对于你已死的老主人确是很忠诚。你的举动虽为法律所不许,但你也不必害怕,一切有我。”他又拍拍那老人怀抱中的少女的肩。“陆小姐,你别哭。我决不使你的爸爸吃苦。他也决没有死罪。”

他又回头向汪银林道:“银林兄,你姑且把陆全带回警厅去。要是陆小姐愿意一块儿去,不妨让伊陪伴着。你好好地照料他们,公事完后,请到我寓里来一趟,我还有话和你谈。”

我们离开了孙家,并不同道。我直接回寓,霍桑却另往一个地方去。

那时已十一点多钟,暖融融的秋日高挂在晴空,仿佛含笑向人,庆贺我们疑案的解决。我到得寓里,又独自寻思。这件案子虽已被霍桑完全探明,但汪银林在这一着上,居然异途同归,眼光也算不差,这一来以后尽可以塞住那一班讥笑他不用脑力的人的嘴。我起先料他又走进了错路,也未免抱着成见,太轻觑他了。

不一会儿,汪银林已如约而来,我和他握手道贺,请他坐下来。

我笑道:“银林兄,恭喜你,这一次你得了头功!”

汪银林也笑了一笑,似羞似喜地答道:“哪里话?这一次我只是偶然的侥幸,怎及得到霍先生的机敏周详?”

大家开始吸烟。银林摸出他自备的雪茄。我也烧着了一枚白金龙。

我问道:“你怎样疑心到陆全身上去的?”

汪银林答道:“我起先本来想不到他。后来我捉到了阿采,伊说昨夜伊看见陆全偷偷地走进后门去。陆全的行动分明有些鬼鬼祟祟,已使我开始疑心他。今天早晨,我接得指印部的报告,那两只酒杯上都有指印,又和刀柄上的印相同;又查出仲和所喝的杯子上却有两种不同大拇指印。我想除了一枚是仲和自己的以外,另有一枚势必属于那给他取杯的人。但那厨子王寿玉既已回去,屋中又没有第三个人,那么那个给仲和预备杯筷的人,除了陆全,当然没有第二个人。这个设想我一时还不敢轻信,又问问那烧饭的王寿玉,才知昨天他分明是被陆全骗回去的。所以我赶到孙家去,先用茶杯骗取那老仆的指印,以便比对。不料霍先生早已见到。他对于陆全上夜的动作,仿佛眼见地一般。这一来就超过我一百倍,我怎能不佩服呢?”

“银林兄,过誉了!这赞语应得留给你自己才是!”

接口的声音是霍桑。接着他早已推门进来,去了衣帽,便在那藤椅上坐下。他的脸上笑容可掬。当他取出纸烟来烧吸的时候,眼光闪动,露出一种非常得意的神气。

汪银林问道:“霍先生,你对于孙仲和的死事,怎么能知道得这样详细?请你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增长些见识。”

霍桑连续吸了几口烟,答道:“论这件事的本身原是非常简单的。但我因着想不出这老人所以要行凶的动机,一时竟也疑不到他。后来那些浮面的嫌疑既已逐一被证明无关,我的眼光就也回过来了。最使我怀疑的,就是那厨子王寿玉的突然回去。我觉得这个人一回去后,仲和的凶案便跟着发生,未免太凑巧。我便料定决不是偶然的事。”

“后来我在孙家搜索完了,结束了朱仰竹的疑案,随即到洪家去,却问不出什么。我又赶到王家码头去,才知王寿玉果曾回家,不过又连夜回了主人家去。他的妻子告诉我,他听了陆全的话,他的儿子患急惊风,才突然回去。事实上他家里并没有人患病,也没有差邻人去通报。寿玉虽还相信是陆全误会了。我已完全明白,明明是陆全有意把他差开,要实施他的计划。”

汪银林道:“你单从这一点上发觉他的凶谋吗?”

霍桑道:“还有。我看见那张菜单的纸色是陈旧的,分明不是昨夜所写;又看见那双客人用的牙筷上毫无油迹,显见并没有人用过;那客人的酒杯中虽有余酒,却比较澄清,也是明明故意做伪。总而言之,昨晚上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到孙家去过。此外这老人的态度早就有些诡秘可疑。起先我还以为他要为他的主人掩护,但孙仲和死了,因着其他的佐证,也可以反过来显示他自己有什么图谋。后来我在警厅中亲口问过王寿玉,又加上了阿采的供词。结果就自然而然地归结到陆全身上去。”

汪银林连连点头道:“霍先生,你真可算得目光如炬!……”

霍桑忽举起了夹纸烟的右手,阻住他道:“且慢,这里面还有一个要点,你大概还没有知道。”

“什么要点?”汪银林坐直了,果然现出疑迟的神色来。

霍桑道:“是全案中唯一的要点!”

汪银林停住了雪茄,错愕地不解。我也只向霍桑呆瞧,不知他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霍桑继续说:“唔,还不懂?凶案中的要点自然是凶手问题啊!”

我和汪银林都不由不面面相觑,大家都答不出话。霍桑的话实在太突兀。

少停,汪银林问道:“你可是说这案中的凶手还有问题?”

霍桑立即应道:“是。”

“哪一案的凶手?”

“自然是孙仲和的一案。朱仰竹是受了仲和的迫害而自杀的,还有什么疑问?”

“那么杀死孙仲和的难道还不是陆全?”

“是啊,陆全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谁才是正凶?”

“那真正的凶手是——”

正在这紧张的当儿,偏偏施桂进来打岔,通报有客。我回头一瞧,来客就是那个穿淡蜜色春呢外衣的薄一芝。他的憔悴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眶,都使我暗暗惊疑。

霍桑立起来招呼道:“薄先生,好啊!昨夜你往哪里去的!此刻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你坐下来,等我说完了再和你谈。”

汪银林把诧异的眼光瞧瞧来客,又瞧瞧霍桑,默不发话。薄一芝胆怯地坐下来,那顶玄色呢帽还拿在手里。我也踏进了迷阵似的模仿着汪银林的动作,一时摸不着头绪。霍桑在烟雾迷漫之中,自己接续下去。

他说:“你们不是急于要知道那杀死孙仲和的真正的凶手吗?真正的凶手就是孙仲和自己!”

“什么?”汪银林的身子不禁从椅中跳了一跳。

“孙仲和也是自杀的!”

“霍先生,这话实在吗?”

“这句话我不必负什么责任。回头你可以问检验的何乃时医生。”

“那么这问题你自己也还不曾确信?”

“不,我已经确信无疑。”

“奇怪!这里面究竟怎么样?”

三个人都把惊异的眼光集中在霍桑的脸上。霍桑仍安谧如常,缓缓地吸着纸烟。

他吐了一口烟,才说:“我知道孙仲和实在是服了安神药水致命的。我昨天已经寻得了那个安神药水的药瓶,显见他服得很多。这药瓶此刻在朱仰竹的那只皮包里面,结案时一定用得着。那皮包刚才我已经交给乔探员了。”

汪银林仍半信半疑:“但孙仲和为什么要自杀?莫非他为着畏罪的缘故?”

霍桑答道:“畏罪固然是一种原因,不过另有一个致命的诱因。包朗,这一封信就是我昨夜在孙仲和的银鼠皮袍袋中寻得的。请你念一遍给银林兄听听,省得我解说了。”他顺手从袋中摸出那封信来。

我瞧那信封是西式的,上面贴着许多邮花,邮印上印着“天津”字样。我把一张布纹白信笺取出来时,只有寥寥几句。

我丢了烟尾,高声念道:“仲和鉴:你的外遇太多了,证据都在我手里。这样下去,夫妇间再没有和谐的希望。我为自身打算,不能不另寻出路。现在我已别有相识,已一同到了北方。他是军界中人,你即使要追寻,势必没有便宜。那些首饰本是我自己的东西,自然有权带走。但我因旅费的现款不足,故而已把银行中的存款完全提尽。这一着未免对你不起,请你原谅些吧。珠白。”

霍桑等我读完,接着说:“‘天道好还’,这句话在现代人看来,也许已认为近于迂阔迷信,其实也是合得上自然的因果律的。这里不是一个好例证吗?仲和作孽——也就是作恶太多,却想不到他妻子会有这一种报复举动。昨天下午,他必准备往银行中去取了款子,以便给阿采和林根的酬谢。不料存款已空。这打击可不小,他只得向阿采商量暂缓。他回到家里以后,忽见我和包朗去访他。他明知朱仰竹的凶案已经发觉,他也已被认做蒙着嫌疑。我临走时指问那条围巾,他一定觉察到他的阴谋终于不免败露。后来他虽把它藏到楼上壁橱中去,可是亡羊补牢,他也知道太晚了。傍晚时他接得了他的妻子苡珠的这一封信,那就是他的致命诱因。那时他悔恨恐怖,纷集心头,当然说不出的痛苦难受。接着阿采的恐吓电话又来一催。他便觉得四面楚歌,再也寻不出生路,就不得不出于一死。”

汪银林领悟地点头说:“这样说,那老头儿陆全的行刺可是已在仲和既死以后吗?”

霍桑道:“正是。你岂不见他背上的伤口外面丝毫没有血迹?否则他何以甘心受刺,绝没有抗拒的痕迹?”

我插口道:“我当时还以为仲和醉中被杀,血液却被骆驼绒所吸收,故而没有流出。”

汪银林弹了弹雪茄,又瞧着霍桑问道:“既然如此,刚才你在孙家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说明?”

霍桑道:“那时还没有到发表的时间。因为我这个推想,必须有了事实的佐证,才能确定。故而我从孙家出后,特地往验尸所去。据检验的何乃时医生说,孙仲和实在是由于服了过量的安神药水致死,又因酒精的助力,死得更迅速。当老仆陆全举刀行刺的时候,他的血运早已停止,故而陆全实际上没有杀人。你回警厅以后,把那全没有关系的王寿玉放了,再好好地安慰陆全一番。你代替我致意一声,他的举动我个人是很表同情的。等到法庭公审的时候,我一定给他辩白,我是不怕那于企年的。”

汪银林苦笑了一声:“我想于律师不会有工夫给他的已死的外甥做什么主张。他急于要知道的,就是孙仲和承继名下的财产还有多少。他今天一早来看我,就问我有没有发见仲和的存款、折单之类!”

室中静了一会儿。大家都不禁微微地叹息。霍桑接续另一支纸烟。

接着霍桑才叫薄一芝说明经过。他说昨夜里他被释放以后,委托一个好友吴芝轩去帮同料理朱仰竹的丧事。他自己赶到沈咏秋家去。他闻得沈咏秋刚巧外出,料伊定是往仲和家里去的;他也就赶到那里,忽被汪银林的声音所吓退。那时他正像惊弓之鸟,慌乱无主,惟恐再被拘捕,故便往另一个杨姓的朋友家里暂歇,不敢再回去。

他补充道:“这种举动,我事后回想,未免太没意识。因此,我觉得不能不亲自来说明一声,免得再受意外的嫌疑。”

霍桑微笑道:“畏首畏尾,当真是你的弱点,以后你应得振作些才是。譬如前天夜里你明明往大通路桃源里去过的,当时你竟隐藏不承认,因此遭受拘捕。这不是你自取其咎吗?”

薄一芝忸怩地说:“霍先生,我真惭愧!那当真也是我自己不是。我先怕牵累多事,故而隐秘着不说,不料省事反而多事,竟因而被累。前夜我所以想往桃源里去,就因为日间听了沈咏秋的话,知道宋夫人难免受辱,原想去解释安慰伊的。但我到了桃源里口,觉得夜间造访,究有不便,况且我还有事,因而中途折回,定意下一天再去。”

汪银林忽放下了雪茄,插口道:“那么那晚上你到哪里去的?我听到你那姓刘的朋友放洋,你实在不曾去送行啊。”

薄一芝答道:“我去送的。不过我从桃源里折回,到林阴路刘家的时候,十一点已过。我看见窗中灯光已熄,知道心美已先动身,我也就直接赶往马赛号轮船上去看他。因此之故,刘家里的人没有知道。”

静默再度控制这小小的书室。飒飒的秋风溜进了窗口,把烟雾搅得稀薄了些。沉寂中我忽听到薄一芝的喟叹声音。

“唉!宋夫人这样子惨死真是怪可怜的!”

这句话我也表示同情,因也暗暗地叹息。

霍桑忽丢了余烟,安慰道:“据我看,宋夫人是一个有医德的医生。伊生前既已救济了无量数患病的人——尤其是贫病,在这世界上已留下了几条善痕,不能算是‘虚度’。况且伊已患了肺病,又忙碌不肯休歇,在世当也不久。死是人生不能免的,原没有什么可悲,只有对人群多少有些贡献,不是白白的死。不过伊临末的受辱,那才是唯一的遗憾!可是从别一方面说,伊的牺牲,直接使恶伦受诛,间接挽救了无数女子的贞操,收果却也不小。……薄先生,有一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你既是他们的挚友,他们俩的孤儿馨儿,还有陆全的家属,你总肯照顾一下吧?”

薄一芝立起来挺直了身子,应道:“那是后死者应尽的责任。这一点咏秋也是同意的。先生们请放心。”

选自《霍桑探案汇刊》第二集第六册《案中案》,上海文华美术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