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利用着汪银林的公事汽车,又得到一个谈话的机会。汪银林自悔拘捕薄一芝的事太觉鲁莽。

霍桑安慰他道:“这不能怪你。他的举动确有可疑之处,说话又吞吞吐吐。昨夜他既曾往朱家里去,却又秘而不说,就是他自取其咎。”

汪银林道:“你想他昨夜到底见过朱仰竹没有?他究竟有什么勾当?”

霍桑沉吟地说:“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一节不会和凶案有关。他不久总要来见我们,他自己一定会说明白。”

“是,他也许今夜就来看你。因为我放他的时候,曾向他说话这是你的意思,他着实感激你。”

我笑着向霍桑说:“他感激你固然应当,其实你也应当感激他指引线索的功。”

霍桑忽瞧着我问道:“你可是说孙仲和线路是薄一芝指引的吗?错了。他在这件案上虽然供给我不少材料,但那孙某的一条线索,最先我在挂号簿上早已发见,并非完全出于他的指引。须知当朱家的蔡妈说出姓沈的时候,我本也信作是一条可靠的线索。后来伊越说越真,竟把那女仆的声音衣服做伊说话的佐证,我却越听越疑,反觉得有另寻线路的必要。因为在这种情景之下,那蔡妈的视觉、听觉竟能如此敏捷、清晰,实在不能不使我怀疑。后来那姓戚的挂号先生在号簿上说出了几个人来,银林兄便躁急不耐,分明他已把蔡妈的说话认做唯一的线路。我一时还没有把握,虽不便发什么异议,但我早已存下了另辟线索的意念。”

我赔笑道:“不错,我记起来了。你当初确有过怀疑的表示。后来你一听到薄一芝说出孙仲和来,便认为印合了你的设想,因而就坚持到底——”

霍桑的一种奇怪的举动挫断了我的话锋。他的身子突地偻向汽车的窗口外望了一望,接着又退缩进来,低声吩咐汽车夫。

他说:“你把车子开得慢一些。”

当我们谈话的时候,霍桑的眼光本不时向窗外瞧视。这时不知不觉,汽车早已驶进了海关路。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突然吩咐开慢车。我也向窗外探视。这一带路灯很亮。我发现我们的汽车距离松柏里已只三四十步光景。

霍桑又低声向银林和我道:“你们快瞧!前面不是有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子吗?我看见伊是从松柏里第三弄中出来的。伊急切雇不到车子,左右张望,神情非常慌张。……唔,很可疑!”

我们的汽车更驶得近了。那女子正迎面过来,伊的面貌我已瞧见,好像很白皙,身材相当颀长。

汪银林失声道:“哎哟!是沈咏秋啊!伊为什么到这里来?”

霍桑微怔了一怔,张口像要说话的样子,忽又忍住了不说。他的视线仍凝住在马路的侧边。

汪银林继续道:“莫非又有什么变端?……唔,这女人不能轻易放过。……唉!瞧!伊雇着一部黄包车哩!……喂,你们快下车,我跟伊去。”

霍桑立刻摇手阻止,“不!还是让我跟伊去。你和包朗兄直接进去见孙仲和。如果他还在家里,你是公务员,可以立刻将他捕住。我马上回来。……停车……喂,你们快下车!”

情势很急迫,霍桑的命令又坚决得不容犹豫。汪银林开了车厢门,匆匆下车去。我也跟着下车,向前一望,那黄包车已向南走棋盘路去。霍桑的汽车掉了头,也跟着黄包车进行的方向缓缓驶过去。

我和汪银林相视了一下,就默默地走进松柏里去。到了第三弄弄口,我看见有一副卖热白果的担子歇在那里,正在沙啦沙啦地炒白果,此外却不见一人。

汪银林低声道:“你想沈咏秋到这里来有什么勾当?”

我答道:“伊也许是来报信的。伊起先既然听信孙仲和的谗言,可见他们间有某种交情。今天你到伊家里去见伊,又把李阿凤拘了去,伊觉得风势不佳,特地通知他,也是情理中事。”

汪银林沉吟道:“对,我也正这样想。假使如此,孙仲和势必还没有逃走。那也可以免得我们多费手续。”

那条弄中本来只有五个石库门,进深不大,孙仲和就住在最末一家。我们走到了十五号门前,便停了脚步。汪银林走在前面,正待敲门,忽又呆住了。我看见那石库门的一扇上半开着,却寂无声响,门前也没有灯光。我微微吃惊,首先探头进去张一张。客堂中黑暗无光,但厢房中的淡黄色的镂花窗帘上却露着灿烂的灯光。

汪银林附着我的耳朵,问道:“里面有人吗?”

我低声说:“厢房里有灯光,可是静悄悄地,不知道有人没有。”

汪银林道:“有灯当然有人。我来试一试。”

他随把大门上的铜环拍了两拍,没有回应。他连续地击了几下,仍旧没有人答应,局势有些异样。我又探头向楼上望望,窗上完全沉黑。

我说:“不必再等,进去吧。”

我把那扇半掩的黑漆大门索性推开了,首先踏进门去。汪银林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进了客堂,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些,希望有人出来接应。可是依旧没有什么声响。

汪银林高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依旧寂静无声。

我暗忖主人即使出去了,但这里除了包车夫以外,还有一个老仆陆全和一个厨子王寿玉。他们都往哪里去了呢?我立在客堂中,四周给黑暗包围着,看不透四隅的景状,不禁有些害怕。我忽听到“啪”的一声,电灯顿时开亮,原来汪银林耐不住黑暗,已在墙壁上摸着了电灯机关。客堂中的陈设和先前所见的景状完全无异。那扇通书房的广漆门也照样关着。

汪银林诧异道:“怎么连仆役都没有一个?”

我说:“到厢房里去瞧瞧再说。”

汪银林抢前一步,握着那厢房门的西式黑钢门钮,用力直推进来。

他忽而惊呼道。“唉!这里有人的!”

我早已跟着进去,看见那厢房里面的次间中,挂着一盏白纱玻璃的电灯,灯光下面摆着一只圆桌,桌上有几只碗碟,一个人正侧伏在桌子上。我起先因那衣色不同,辨不出是谁,但走近去一瞧,一股香气直刺我的鼻孔,也不禁惊呼起来。

我道:“是孙仲和啊!可是睡着了?还是——”

我不期而然地怔了一怔,脊背上忽如被冷水浇淋。我的眼睛瞧在孙仲和的身上,也仿佛铁屑受了磁石,一时竟不能移动。

汪银林骇呼道:“不好!他已被人杀死了!”

电灯光照见孙仲和的惨白的面孔,侧面枕着两臂,伏在桌子上,闭了眼睛,仿佛在打盹的样子。他的背心上却露着一把刀柄,他当真已被人刺死了!

我定了定神,更走近一步,伸手摸摸他的额角,已经完全冰冷。我更瞧他背上的刀,刀柄是木质的,像是一种家用的水果刀,因为刀是隔着一件骆驼绒紫酱色外国缎的袍子刺进去的,故而血液并不外溢。大概刚才我们和他别后,他觉得天气转冷,故而已把那件淡灰细花锦的银鼠袍子换掉了。

汪银林搔着头皮,惊诧道:“哎哟!一案未了,一案又起!怎么得了?”

我没有话说。事情确是很棘手。在霍桑意中,虽说这个人是害死朱仰竹的正凶,已是凿凿有据,但究竟还缺少证实的手续,不料这个人忽又被杀了,加上了一重疑障!这孙仲和真是凶手吗?他自己又怎么给人杀死?杀死他的第二个凶手又是谁?这案子不是更模糊了吗?

汪银林又说:“我明白了。刚才沈咏秋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吗?瞧现在的情势,这女人当真很可疑。”

我在那圆桌上瞧了一瞧,应道:“不错,伊一定到这里来过。你瞧,他们俩还像是一块儿喝过酒的。”

桌面上除了两碗四碟以外,有两副杯筷,杯中都有余酒;另外有一个三星牌子的白兰地酒瓶,瓶中的余酒也已不多。

汪银林道:“是,这里一个座位,大概就是沈咏秋坐的。我想霍先生不会放掉伊。”

我问道:“你想这事是沈咏秋干的?”

汪银林皱眉道:“眼前除了伊还有谁?”

我说:“可是他们俩既然能在一块喝酒,怎么伊又会杀死他?”

银林不回答,兀自搔着头皮。我又瞧那桌上的碗碟,一碗是红烧鳜鱼,一碗是干贝炒蛋,四只碟子中却是腊肠熏鸡、彩蛋、醉蟹,都是家常食品。

我又说:“我看沈咏秋不会干这样的事。伊如果是来通风报信的,当然没有恶意。况且伊是个女人,也不像有这样的胆量。”

汪银林摇头道:“就为如此,我相信是伊。但瞧这室中丝毫没有争斗抗拒的痕迹,就是一个明证。若不是平素相识的人,怎么能够如此?”他顿一顿,又解释他的见解,“我瞧这死人的模样,好像他先已喝了一会儿,也许已略有醉意,故而伏在桌子上休息。那女人却乘他不备,拔刀行凶,故而连抗拒的迹象都没有。”

我仍表示异议:“银林兄,你姑且不要抱定成见。我看这变化太突兀,不会得这样简单。”

汪银林又用力搔着头皮,说:“倒霉!……倒霉!此刻怎么办?你想可要等霍先生来了再说——”

我正要回答,忽听到外面天井中的石板上有“咯咯”的脚步声响,因而急忙住口。

汪银林立即高声问道:“谁呀?……霍先生吗?……这里又出了变端哩!”

汪银林的说话刚停,我猛听到外面的皮鞋声音突然急促,一刹那间又寂静无声,似乎那来人忽已退了出去。汪银林也觉得有异,急忙走出客堂,向外面追去,我也赶紧跟出来。客堂中灯光雪亮,但寂静无人。我走在门口,门外和弄中都仍静悄悄没有人。我见汪银林早已奔到弄口,向马路上左右瞭望。我正等奔出去,忽见他已经回进弄来,立定了向那卖热白果的说了几句,随即很失望似的走回孙家来。我们重新走进客堂。

他说:“这个人非常敏捷,我追到弄口时,已不见有逃走的人影。”

我问道:“你问过那卖白果的吗?”

“他说刚才看见一个穿西装戴呢帽子的少年男人,飞步奔出弄。但那人往哪一面逃去,他也不知道。”

“奇怪了!这个人是谁?他来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一听到人家的声音,忽又急急逃去?”

“我想他所以逃走,谅必就因为听到了霍先生的字样。……唔,我刚才委实太鲁莽!我不该说什么变端不变端。”

“但他一听到这话便逃,也足见得他情虚心慌。”

汪探长同意说:“不错,这样看,这个人也许和这案子有些关系——”

嘀铃铃……嘀铃铃……

书室中的电话响了。汪银林错愕地瞧我。我不发一言,急急赶到书室里面,拿起了听筒。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

那女子问道:“仲和,是你?”

我大吃一惊,心头突突地乱跳。这分明是一个难得的线索。但我怕露出真相,一时不敢答话,却又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怎样应付伊呢?在情急智生的情势下,我接连在话筒中咳嗽了两声,故意嗄着声音。

我答道:“是我啊。你哪里?”我又夹杂了一声咳嗽,接续道,“对不起,我有些伤风。”

那女子道:“刚才你还好好的,怎么会伤起风来?你的声音都哑了!”

事情太危险,伊可曾瞧出我的破绽?汪银林已经跟进来。他张大了两目,举起右手,像要接取我手中的听筒,我不放手,他就把耳朵凑近来。

我冒险地说:“是啊,我即刻换一件衬衣,冻了一冻,不知怎的竟咳起嗽来。但你是——”

女子接口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

我勉强应道:“当然听到出!但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打来。你——”

女子道:“你岂不知我家里没有电话?自然是借打的。我问你。你的主意已打定了没有?”

什么主意!我怎样回答?我若说定了,定的是什么主意?伊如果再问,岂不是仍旧要露马脚?这一种疑惑的意念在我脑中只略一盘旋,我已勉强定了主意。

我含糊地答道:“已差不多了,可是还没有十二分妥定。”

那女子道:“怎么?还没有妥定?嘿嘿!”一声冷笑。接续的语调也冷峭得多了。“仲和,你要是再推三阻四,那你真是要讨苦吃了!现在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件事外面侦查得很紧急。你要是真个不依我,我只需轻轻一句话,那便够你受用!”

哎!有些意思了!伊分明带着挟索的口气。银林向我扮个鬼脸。我向他点点头,又咳嗽一声。

我顺着伊的语气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喂,我看我们两个再细细地面谈一下,总可以圆满解决。”

伊道:“还要面谈?干什么?我早已说过,干脆的两句话。你能答应万事便安全;不答应,就等着看!”

我假作恳求道:“喂,你不能再略为通融些吗?”

对方的声音很坚决:“不能!你自己既然反反复复,我也当然不能通融。要是你减少半个钱,不是生意经!你快自己定当!”

我又连咳嗽了两声,应道:“好,好,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就完全依你吧。喂,此刻我不便出门,你自己来拿吧。”

听筒中静一静,我把听筒紧贴着耳朵,斜着眼角瞧瞧银林。银林的眼珠乱转,嘴唇也在牵动,约摸过了五秒钟,声音又来了,可是已婉和了些。

“你已经预备好?”

“是,预备好了。”

“可是全数?”

“你尽可放心,绝不少你一个钱。”

又顿一顿。我觉得我的心房在胸壁上乱撞。回音又从听筒中波及我的听觉。

“那么此刻你家里有没有别的人?”

“没有,只有我一个,你立刻就来。”

“好,你可把后门开着,我就来。”

“嘀嗒”一响,对方的电话挂断了。汪银林吐出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拍拍我的肩。

他说:“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机缘,我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朱仰竹案中的人物,对于这件新案未必有什么关系。伊还没有知道仲和的死耗哩。”

我点头道:“是。无论如何,这女人如果真会来,多少总可以给我们一些光明。”

“对,我去开后门。”

汪银林走向后面去。我走到厢房中的睡椅前坐下来。汪银林也立即回进书房里来。

他惊疑道:“后门也虚掩着没闩,不知道是谁开的。我想——”

“慢!”

这时我听到前门口又有脚步声进来,忙打个手势,叫汪银林不要再叫喊,只静止着等那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