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一芝的态度又不自然了。他怔了一怔,灰白了面色,闭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他的右手中的呢帽几乎坠落,左手的手指用力在卷着他的那件蜜色春呢外衣的衣角。

他慌忙道:“霍先生,请原谅。我不是说谎,只怕节外生枝,牵累人家,所以秘而不说。”

霍桑缓缓地回过头来,向来客瞧了一瞧,仍沉着脸道:“现在你得快些说实话。”

他吞吐地说:“我——我当真有一个密切的女朋友,就是——是沈咏秋。”

“唔。你们的交谊怎么样?”

“起先我和咏秋来往的时候,咏秋也和孙仲和相识。我因着仲和的行为太卑劣,屡次劝咏秋和他断绝往来。仲和知道了,因而恨我,在外面造谣,诬我和宋夫人有暧昧关系。这实在是含血喷人。先生们所以疑心我,大概就因听信了这无稽的谤语。是吗?”

“你尽可放心,若是无根的谣言,我们决不会随便听信。但我听你的话,你和孙仲和好像本来有些怨恨。是不是?”

“虽然这样,但我方才的话并不是饰辞报怨。”

霍桑不答,在室中旋了两旋,又说:“我再问你。今天宋夫人的凶案,你是怎样知道的?”

薄一芝道:“我因好几天没有见伊,不知道伊病后曾否复原,特地到伊家去探望,不料竟得到了伊的凶信。我仔细问了一遍,便疑心是孙仲和所干。我又知道先生们担任了这件案子,故而便赶来请教。”

霍桑又突然变换一个题目。“你昨夜里可曾出外过?”

薄一芝似乎踌躇了一下,才道:“出去过的。我去送一个朋友上船。”

“这朋友是谁?往哪里去?”

“他姓刘,叫心美,昨夜放洋往法国去留学。”

“你昨夜什么时候离家?又在什么时候回去?”

薄一芝略一凝想,答道:“我出来时已经十点半光景,回到家里差不多近两点钟了。”

霍桑站住了,瞧着他道:“你离家以后可是直接去送行的?”

“是。我一直往西门外林阴路刘家去,后来就一同陪他上船;直到一点钟模样,我才和他分别回家。”

“这样说,你昨夜除了送行以外,没有往别处去过?”

“是。”

霍桑的问话又停住了。他的右手插在裤袋中,又开始在室中打旋。我一直处在旁观的地位,早已耐不住缄默,这时我顾不得霍桑先前的告诫,乘机发出了一句问话。

我道:“我们听说那位沈咏秋女士,曾经请朱医生去诊过病。你可也知道?”

薄一芝忽回过脸来瞧我,闭紧了嘴,现出疑迟的神色,接着垂落了头,却不答话。

霍桑又停了脚步,警告道:“薄先生,你不用疑虑。这句话本是我要问的,你还是实说的好。你若要守秘密,事实上是到底保不住的。”

我暗暗欢喜,这一句幸而没有问僵。我看见薄一芝勉强抬起头来。

他答道:“知道的。伊近来曾经患病,请过宋夫人两次。”

霍桑冷然道:“你知道伊只请过两次?”

薄一芝把惊异的目光瞧着霍桑,答道:“实在只有两次。霍先生,你不要听蔡妈的话。方才伊也对我说,昨夜里是平桥路的沈家请宋夫人去的。这实在是蔡妈误会的。我确实相信昨夜中请宋夫人的,绝不是咏秋,一定是那流氓孙仲和。”

霍桑并不辩驳,又说:“那么你可知道前两次沈咏秋请朱仰竹去,当真是为的医病?还是——”他说到这里,似乎故意顿住了不说。他的眼睛凝瞧着薄一芝,明明要等他自己继续下去。

薄一芝果毅然答道:“我老实说吧。咏秋也听信了仲和的谗言,疑我和宋夫人有什么暧昧关系,故而伊两次请宋夫人去,无非要探听宋夫人的口气,以证明那谣言是否实在。这回事我昨天方始知道。从这一点上更可见这流氓的造谣中伤,搬弄是非,简直是无恶不作!”他的声调又有些忿忿然。

霍桑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的底蕴,承蒙你坦白见告,大致我已经明白。这案子的罪魁究竟是谁,我想只需费些侦查工夫,总可以水落石出。现在你请回去,一有消息,我们自然会报告你。”

薄一芝立起身来,把那柳条哔叽短褂的纽子扣了一扣,又很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这时他的脸上已恢复了红润,自然得多,和他刚进来时那种惶恐急遽的神气完全不同。他取了帽子,向我们鞠了一个躬。我也立起来送他。

我问道:“你此刻可是直接回家去?”

他应道:“是。我打算先回家去一趟,然后再去料理宋夫人的丧事。怎么样?”

我道:“我听到汪探长已派了探伙在你家门外守候。你此刻虽已得到了霍先生的谅解,但这班探伙们未必会谅解你吧?”

薄一芝脸上的红色又收敛了。他惊惶道:“这话不错。霍先生,他们如果将我拘捕起来,我又怎么样?”

霍桑略一踌躇,从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用墨水笔在片子背后写了几句,随即递给薄一芝。

他道:“这一张片子暂时可以做你的护身符。少停我和汪探长接洽以后,你的嫌疑如果能完全洗刷,自然更没有被捕的危险。你放胆回去吧。”

薄一芝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方才走出去。

我禁不住问道:“霍桑,你瞧这个人怎么样?他说的话是否可信?”

霍桑走到衣架旁去,把一件灰色薄花呢的外衣和一顶灰色呢帽取下来,一边答道:“他的话有一部分已和我的推想印合。他所指出的孙仲和,本来就是我推想中的所假定的另一条线索。”

“他和孙仲和明明有争妒的怨嫌。你想他所以一口咬定了孙仲和,会不会有报复作用?”

“论他的用意,果然不能说绝对没有。但这个姓孙的究竟是个怎样人物,也确有查明的必要,我打算立刻就到海关路去侦查。假使这孙仲和真是个少爷流氓,那便确有可疑。”

“那么,你看这薄一芝本身,和这案子可是完全没有关系?”

霍桑已迅速地把外衣穿好,又拿了帽子和手杖,似乎急于要出去的样子。

他答道:“就眼前而论,我们对于此人,先须把他昨夜的行动证实明白,才可决定他有没有关系。这一着可以让汪银林去调查。回头你替我打一个电话给他,向他说明原委,免得他再把薄一芝当做唯一嫌疑的人,却忽视了其他线索,走到迷路上去。”

霍桑既出,我依言打电话到警厅里去和汪银林接洽,不料汪银林不在,我只得等待一会儿。

阳光渐渐偏西,室中却沉静无声。我在静寂无聊中,不禁又想起薄一芝来。我觉得这个人的外貌虽不像是个诈狯小人,但他的话不无有些使人难信之处。第一,他虽一口咬定行凶的是孙仲和,却毫无确实的证据。他虽说孙仲和怎样无赖,又说他曾蓄意诱引朱仰竹,但他和孙仲和既有争宠的纠葛,这话是否可信确是问题。第二,他竭力替他的意中人沈咏秋辩护,可是也拿不出实在的证据,足以证明昨夜请朱仰竹的不是沈家的李阿凤。第三,他说他昨夜里出外,是去送朋友放洋的。但那朋友既已破浪远去,若要证实他的话也非容易。我觉得这三点都有考虑的价值。但不知霍桑有什么根据,竟似乎深信不疑。

我寻思了一会儿,又打第二次电话,汪银林仍旧不在厅里。我烧了一支纸烟,没心思动笔,随便取了一本小说,借此排遣一会儿。约摸又过了半个钟头,忽而电铃大震。我急忙接了一听,恰巧就是汪银林。

他向我说:“霍先生不在吗?也好,等他回来,请你转告一声。我们已把薄一芝捉住了。”

我急忙道:“但霍桑的意思,似乎认为没有拘捕他的必要。我刚才已经打过两次电话给你。”

汪银林接口道:“知道的,霍先生的名片我们也已瞧见。但我觉得这个人有重大的嫌疑,不能不将他拘留。少停霍先生回来,请你代我道一声歉吧。”

我问道:“你凭什么证据拘捕他?”

汪银林道:“我们知道他在昨夜十点半时曾到死者那里去过。”

我记得薄一芝说过,他昨夜离家以后直接去给朋友送行,并没说到过朱家。可见这里面已经有了破绽。

我又问:“这事实在吗?你怎样知道的?”

汪银林道:“我们已经得到一个证人,是薄一芝的邻居。昨夜十点半时,他从外面回家,走到离家不远长滨路的转角上,恰见薄一芝立定了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话。那人亲听到薄一芝吩咐车夫往大通路桃源里去。因此我觉得他很有可疑,不能不把他捕住。”

“这一点他可已承认?”

“他被捕以后,我们问他昨夜的举动。他绝口不提到过朱家去的事,只说他昨夜离家以后,直接往西门外林阴路去送一个姓刘的朋友动身。但我们派人到刘家去探问,据说那刘心美的确在昨夜放洋。但在十一点钟时分,只有他一个人从家里出发,薄一芝并没去送。因这反证,薄一芝的嫌疑更不容易洗刷。”

我回想当霍桑问他夜来举动的时候,他的确曾呆了一呆,后来才说去送朋友,本来有些可疑。不料他果真说谎话骗人。

汪银林又说:“据我们料想,这件事大概是薄一芝和那李阿凤通同合作的。故而我重新往平桥路沈家去过,和沈咏秋会过面了;只因没有把握,暂时单把李阿凤拘捕。少停伊如果有确切的口供,我再来报告。”

这消息真使我又惊又喜:喜的是我本来怀疑薄一芝,他的谎话转瞬间便被汪银林证实,因这一来这疑案总可算更进一步;惊的是霍桑的观察有时也会失着,他听了薄一芝的谎话,竟信以为真。其实“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原不足为奇。霍桑自己也常承认他不是万能的,百密一疏,也往往难免。他谅必因着薄一芝自己上门,便认为他不是犯罪的人,不知就中了他的挟怨报复的狡计。此刻情势已变,他正往孙家里去调查,岂不是白白地劳神,走进了歧路上去?我若要免除他空费心力,必须把这个消息从速报告他。

我瞧瞧炉檐上的时计,已是三点三刻。我正待穿上外衣往海关路去,忽见霍桑拿着呢帽,从外面匆匆地进来。我一看见他愁眉不展的神气,并且回来得如此急促,料知他此行必失败无疑。我将汪银林的消息暂搁一搁,先问他的结果怎样。

霍桑卸下了他的灰呢外衣,耸一耸肩,失望道:“没有结果。”

“你可曾瞧见那个孙仲和?”

“没有。我到他家里时,他刚才出外。我本想混进去瞧瞧,却被他家里的一个管家的白发老仆拒绝了。”

“那么你这一趟可是完全白走?”

“这也不是。我从一个隔邻的小使女嘴里查明了几件事。孙仲和的妻子在一星期前回母家去了。他家里本有一个年轻的女仆,在女主人归宁的时候也已跟着同去。所以最近一个星期中,孙家里竟没有一个女仆。”

我暗暗点了点头,又道:“这样说,可见薄一芝的话并不实在。你不是已受了他的愚?”

霍桑走到藤椅面前,正要坐下,忽而张大了两眼,向我端详着。

他大声问道:“包朗,你藏着什么秘密?是不是有意讥笑我?”

我含笑应道:“我怎么会笑你?但我要瞧瞧你的眼力,你是不是会自己觉察你已经走错了路!”

霍桑仍挺立着,呆瞧着我。他咬着他的嘴唇,似乎很不好意思。

他急忙道:“什么?你可是已得到了什么新消息不成?”

我点点头,便把汪银林所报告的一五一十地向霍桑说明。霍桑把两只手插在他的藏青哔叽的西裤袋中,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眼光熠熠地转动着,牙尖仍咬在嘴唇,脸上的颜色也略略变异。他等我说完,才低垂了头,缓缓地坐下来。

他自言自语道:“怪事!怪事!这件事如果属实,‘人心难测’这一句老话,我又多得了一个例证。”

我说:“你看不透这个薄一芝?”

霍桑应道:“是啊。我承认我当初实在不相信薄一芝是此案的罪魁。”

“你这见解有没有根据?”

“有。第一,我瞧薄一芝的状貌态度不像是一个佻猥的无赖。但瞧他竭力替沈咏秋辩护,可见咏秋实在是他心坎中的爱人。论情,一个有人格的男子,在同一时候既有所爱,势不会另爱他女。这样,便可信他和朱仰竹的关系,的确只是纯洁的友谊。那么,他在这案子上无关,也当然不成问题。第二,我们退一步,因着那信上的语气太密切,姑且假定他们间已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但那信笺既然是从死者里衣袋中搜出来的,可见死者对于这封信并没有厌恶的表示。那么一芝即使有什么贪求,在死者似乎也有允从的可能。一芝何以如此愚蠢,竟用这种强暴的手段?而死者又何至于决然自杀?因此之故,我便假定此案与一芝无关,坦然放他出去,却不料尚有这一层曲折。……唉!人世的变幻真是不容易测度啊!”

霍桑叹一口气,把身子仰靠着藤椅的背,显示他的内心的懊恼。

我说:“这个人大概是你所说的外貌与内心不调和的伪君子一流。他因着兽欲的冲动,才不由自主地迫而出此。”

霍桑不答,摸出纸烟盒来,抽一支擦着火狂吸。不一会儿,但见氤氲烟雾笼罩了他的头部。我从烟幕中瞧去,看见他的眼光注射在地上,两道眉毛不时皱动,眉峰间出现深刻的皱纹,显见他还在那里深思。室中静寂了一会儿,我又耐不住缄默。

我道:“霍桑,你此刻想什么?你何不往警厅里去见见薄一芝,亲自去问一下子?”

霍桑抬头答道:“不。这一条路还是让汪银林一个人走吧。假使他没有走错,这一次也可以让他得一个全功。”

“那么你还在那里想什么?”我又追逼一句。

他沉吟了一下,才吐口烟说:“我起先本已另辟了一条新路,虽还没有头绪,但途径未尽,我还不愿意就此中止。刚才我听了你的消息,即使我中途折回,不敢前进。我现在回想,觉得我即使走进了错路,也须得到一个错误的实证,才能甘心。——是的,包朗,我还打算再进一步。”

“你莫非还怀疑那个孙仲和?”

“正是。”

“你刚才说孙家里近来没有女仆,但昨夜里朱仰竹却明明是被一个女仆诱骗出去的。这不是显明的矛盾点吗?”

“不错。但也有和案情符合的地方。”

“符合的是什么?”

“我知道孙仲和家里现在有三个男仆:一个是管家的白发老仆陆全,一个厨子王寿玉,还有一个是包车夫林根。我们知道昨夜里朱仰竹被诱,有一个女仆带着包车去接的。孙家既有包车,并且那包车夫林根今天偏偏告假不在。我觉得有些可疑。”

“会不会是偶然的凑巧?”

“还有呢。我已见过那个老仆陆全。这人在孙家已服务了二十三年,说话不多,很不容易向他探听。我看他是故意如此的,仿佛他预先受了主人的嘱咐,故而才深秘不宣。”

“有些人天生有寡言的脾气。你的观察会错误吗?”

霍桑喷了一口烟,摇头道:“不!无论如何,我必须和孙仲和会一会儿面,才能心死。其实这一着不单足以证实我个人的推想,也可以证明薄一芝的谎话谎到怎样程度。我们见面之后,如果觉得孙仲和的为人,并不像薄一芝所说的那么无赖,便越足见薄一芝自己有罪,才捏造了报复,为他自己脱身的地步。”

我点头道:“好,你既然有这个意念,再走一趟也没关系。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

“据那老仆陆全说,他主人必须傍晚时才回。到五点钟时,我预备再走一遭。”

“我可能和你一同去?”

“很好,你也可帮助我观察一下,这姓孙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人物。”他紧蹙着双眉,感喟似的自言自语。“我的观察力怎么会衰退得这样迅速!”

我点了点头,默然不答。霍桑的话,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不相信是衰退。因为霍桑的观察虽比我高强得多,但万一他存了成见,带了着色的眼镜瞧人,或是掉以轻心,自然也难免失察。我所以要跟他去,原想凭我的冷眼,补他的不足,以免他错误到底。

霍桑欠伸一下,又道:“包朗,你趁这空儿,打个电话问问汪银林,薄一芝和李阿凤可已有什么口供。”

我应了一声,便回身向电话室走去。

霍桑忽又道:“还有一句。他说过,他曾派探伙们去调查昨夜在桃源里口停着的那部黄包车。这一着是否也有下落。”

电话接通到警察厅里时,汪银林恰巧在办公室中。他说薄一芝始终不肯吐实,李阿凤也不承认和薄一芝通谋。伊但说今天早晨十一点钟左右,一芝曾往沈家里去过。和伊家小姐密谈了一会儿。这一点先前薄一芝也没有说明。他只说他到朱家得了凶耗,直接来见我们。我想不到这个貌似清高的艺术家竟是一个鬼话大师!汪银林又说黄包车的下落还没有报告,似乎很难调查。

霍桑得了这个回话,寻思了一下,说:“据此看来,他今天早晨到了朱家以后,又去见过沈咏秋,故而他到我们这里已在午饭以后了。”他掏出表来瞧瞧,便立起来。“包朗,我们总得去见见这个孙仲和。假使他果真毫无疑点,完全由于薄一芝的诬攀,我们也可确定薄一芝有罪,不必再仆仆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