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朗,天已经晴了!……唉!红润润的晚霞布满了蔚蓝的天空。多么可爱!……快起来,跟我一块儿出去散一散吧。”
这是一个秋天的清早,霍桑比我先起床。他的右手拿着一支双十牌的牙刷,左手中执着一只江西出品的五彩花鸟的漱口杯,正凭着东窗的窗口,在刷牙漱口。他回过头来,向着我的床发出那几句富有诱惑的呼叫。
霍桑的起身特别早,已成了固定的习惯,无论风雪严寒,从来没有变动过。他起身以后,总须往外面空旷的所在去兜一下子,一则活动一下肢体;一则吸收些新鲜空气。这是他每天唯一的运动功课;除了在案子急剧进行的当儿,万不得已偶然停顿以外,二十年来从不肯放松一天。当我和他同居的时候,我起身的时间总比他迟些。但他逢着春秋佳日,天气晴温,往往要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拉着我一块儿出去散步。
那天我被他唤醒以后,先向窗上一望,那可爱的晴光也催促我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五分钟后,我漱洗已毕,身上已穿好了一身淡灰色国产哔叽的单西装。
霍桑向我说:“你把那件章华出品的薄呢外衣也穿上了吧。昨夜里刮了一阵大风,寒暑表上已减低了四度。”
我推开了窗,探头向窗口外望了一望。一阵清冽的寒风在我的面颊上拂过,使我感到寒凛而苏爽。
我应道:“是啊,冷得多了。气候要是不变冷,也不会晴。”
霍桑说:“这是入秋以来第一个冷汛。大概有好几天可以晴哩。”
最近接连阴了几天,沉沉的阴霾像破棉絮似的塞满了天空,连绵地细雨濛濛,非常闷损。这一天突然放晴,陡觉秋高气爽,虽是冷些,精神上却舒畅得多。
外面的空气的确是新鲜异常。松爽的感觉,因着嗅神经的媒介,顿时散布到全身。一轮红艳的晓日已从东方推升起来,红霞缕缕渲染着蔚蓝的晴空的一角,煞是美丽。道上的泥泞,经风姨一夜的收拾,也已完全干凝。我们沿着那树阴的侧径慢步行进。干黄的树叶在树头簌簌地颤着,一阵风过发出萧萧瑟瑟的哀音,又一片片落在我们的身上。
我不禁怅触地说:“唉!这些叶子的生命已经到了归宿期了。人们的生命也正像这叶子一般地短暂,归宿的期限也只在转瞬间哩!”
霍桑回头向我瞧了一眼,问道:“包朗,怎么?这是你的秋兴,还是秋感?”
我应道:“是的,我承认秋是容易兴感的季节。你的头脑是科学化的,难道机械得连秋感也没有?”
“唔,秋感?是的,我也有,不过跟你的不同。”
“不同点是什么?”
“你所感到的,不是秋的肃杀和凋零吗?我可不是。我只觉得秋是结实收获的季候。它给予我的是一种成果的反省,只有警惕,没有伤感。你却因着木叶的凋谢,连带地引起了人生短促的悲哀。这是一般颓废诗人的消极观念。要不得,包朗,要不得。”
我默然地走了几步,又说:“霍桑,你好像已经看透了生命的哑谜。你的议论有些近乎庄周的‘一死生齐彭殇’的观念。”
霍桑摇摇头。“不。我以为生命不能无死。死有什么可悲?不过从人群相互关系的立场看,人们在瞑目以前,若不能给人群做几件事,不能发挥一些天赋的创造本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几条利他的痕迹,却只白白地消费了自然的赐予和他人的劳力,而庸庸碌碌悠悠忽忽地死去,那才觉得可悲——那才是无可补救的悲哀!”
霍桑的意志非常坚强。他的人生观可以简括地用“积极敢为”四个字来代表。所以他的孜孜不息的服务精神,我果真比不上他。我的人生观也不能不承认和他略有差异。
霍桑继续说:“包朗,一般人对于罪恶的见解怎么样?他们不是只把犯法作恶才算是罪恶吗?不是!那是消极的看法。你得知道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和韩昌黎说的‘薄功而厚飨’的人们虽不为非作歹,却只知自利而不知利他,也未始没有罪——”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脚步,闭了嘴,做倾听的模样。我们正向东行进,这时候已走近大通路口。我留神一听,果真有一种脚步声音,在大通路的水泥人行道上很急促地行进,那人的口中还在不住地嚷着:
“一个死人!……一个死人!”
那声调在清晨静稳的空气中振荡,非常清晰刺耳。我随着霍桑抢前一步,已踏进了大通路口。一个穿灰布的短衣人迎面奔过来,嘴里仍在高声喊叫:
“警察……一个死人!……一个死人!”
霍桑急急迎上去,问道:“哪里?死人在哪里?”
那人举手向后面一指,答道:“在后面桃源里。”他说完,仍继续向爱文路奔去。
霍桑也不阻拦,目送着让他过去。他向我招一招手,就迅步向桃源里走去。
那时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两部空车在街边慢吞吞地荡着。我们走进桃源里时,家家关门,也仍静阒没人。平常发案的人家的门前,总有许多闲杂人的聚观,此刻却完全没有这种现象。因此我们竟不知道那短衣人所说的死人究在何处。我看看几条弄中的人家都还闭着大门,地上又不见陈尸。当然,我们也不便冒失地叩门查问。
霍桑忽指着第三弄里,说:“瞧,那里不是有一个死人吗!”
我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瞧去,看见第三弄的中部,靠近一家后门,有一个女子靠墙壁站着。这就是死人吗?死人怎么还能立着?可我仔细一瞧,便又看见那女子的两足实在没有着地。
我失声道:“唉!伊还吊在那里呢!”
我们奔到了后门的近旁。我看见那女子的身材相当短小,上身穿一件玄色镜面呢圆角的夹袄,下面系一条玄色纯锦缎的裙子,足上穿一双黄色半高跟皮鞋,装束很新式,但衣裙有些杂乱,已失去了整齐的美观。我更瞧伊的头部,头颈里有一条黄色的丝带,吊在一扇后窗的铁直楞上端的横条上。伊的脸部虽向着墙壁,但我从侧边瞧去,那失血枯黄的颜色已足使人寒凛。伊的时式的S式发髻,那时候非常蓬乱。霍桑仰起足尖,伸手翻一翻伊的发髻,在伊的头上摸了一摸,又摇伊的垂落的手,随即摇了摇头,表示已不能挽救。
我开口道:“伊大概是被人勒死的吧?”
霍桑正要答语,忽用肘骨在我的身上抵一抵。我听到呀的一声,旁边的一扇后门开了,走出一个穿黑布夹袄的老妈子来。伊一瞧见了挂在墙上的女尸,忽而倒退一步,也失声骇叫。
“哎哟!……不得了!……不得了!”
那老妈子仿佛受了催眠似的嘴里乱呼着,身子却呆立着不动。伊的两眼大张,只盯住在尸体身上。伊仿佛没有瞧见我们。
霍桑急婉声问道:“老妈妈,不要怕。你可认识这个女子?”
那老妇的年纪足有五十左右,瘦损的面颊上刻着许多深深的皱纹。这时伊受惊之余,面上已没有血色,那枯皱的肌肉益发显得干燥老丑。伊听霍桑的问话,便把惊骇的目光仰起了些,从尸身上移到我们两人的身上。
伊答道:“这——这是少奶啊——是我的主人。我昨夜等了半夜,不见伊回来,正自着急,却不料会这个样子!——先生,伊可还救得活?”
霍桑摇头道:“来不及了。伊的肢体已硬。我看伊大概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
老妇颤声道:“那么伊怎样死的呀?”
我插口道:“伊大概是被人勒死以后吊上去的。”
霍桑忙摇摇头,改正我道:“包朗,别乱说。这模样儿像是自己吊死的。”
我听了这句驳语,有些不服。因为那女子的两足离地足有四五寸光景,地上只有一把竹丝扫帚,并没有石块或别的垫足的东西。若说自尽,伊自己怎样能套进带环里去?但这时候已不容我置辩。那斜对面的一个石库门开了,走出一个矮小的男子,披了一件栗壳色哔叽的袍子,一边在扣衣纽走进来,一边像在摇头叹息。这人似乎是被我们的声音引出来的。同时那起先在街上呼叫的短衣人,也领着一个穿黄制服的警卫匆匆地从弄口进来。霍桑等那警卫走近,先向他低低地接洽了几句,接着便开始指挥。
他说:“你快去打电话报告汪侦探长。你说我已经到这里,请他就来。”
那警卫答应了一声,果然又回身奔出弄去。但那报警的短衣人仍站在我们旁边,向我们呆瞧着,似乎在诧异他跑了不少路,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警卫,我们怎么轻轻地把他遣开去,同时又怀疑我们有什么权力,竟能指挥警卫。
霍桑问他道:“你是谁?这死人是你发现的吗?”
那人答道:“我叫金三,是这弄里的看门的。今天清早我照常起来打扫。扫到这第三条弄的时候,起先还不在意,直到这后门口时,我抬头一瞧,才看见这朱医生吊在墙上。我吃了一惊,在后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回音,我才丢了扫帚,奔出去叫警卫。”他随即把丢弃的扫帚拾起来。
老妈子也接口说:“我原是被敲后门的声音惊醒的。昨夜我等候少奶,直到天快亮了,才倦极睡去。刚才我听到敲门声音,以为是少奶回来了;但我因着怕惊醒小主人馨官,故而不敢放声答应。谁知我穿好衣裳下楼,便看见少奶已经这个样子——哎哟!可怕啊!”
霍桑问道:“你家里有男主人没有!”
老妇摇了摇头。旁边的金三忽抢着答话。
他说:“现在伊家里只有一个挂号的戚先生是男人,此外还有一个小弟馨官。朱医生的丈夫叫宋杏园,已经死了一年哩。”
我一听这个姓名,便插口问道:“宋杏园?可也是做西医的?”
金三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以前那个宋杏园是外科医生;这位朱仰竹是看内科的。他们都是好医生。我们请朱医生看病,朱医生总不要钱,还反而给药。”
这宋朱夫妇俩本来都在红十字会中服务,很有些声誉。三年前上海发生了时疫,他们俩着实尽过一番力。我在报纸上时常读到他们的名字,故而至今还没有忘怀。但这孀妇何以会遭这样的惨死,确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伊究竟是被人勒死的,还是自己吊死的?假使霍桑的说话属实,伊是自己寻死,那么死的方法很多,伊为什么采用这吊死的方法?并且为什么这样子吊死在伊自己的后门外面?这种种疑问,一经汇集在我的脑海,我的好奇心顿时受了刺激而活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