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五,霍桑一清早就出去。到九点钟时,他回到寓所,吃过了早餐,又匆匆地出来,重新往警察总厅里去。前天晚上,他因着没有携带防身的手枪,险些遭贾三芝的毒手,所以今天他的衣袋中除了一支小小的手枪以外,还带了几种应用的东西。这天的温度比前两天低了两度。飒飒的秋风加紧了,吹在脸上有些刺肤。他穿了一件较厚的黑呢外衣,大衣袋中藏了几张指模纹的照片。末后他戴上手套,拿了一支黑漆的藤杖,方才出门。

这手杖是北平的特产,圆径比较双毫币的面积阔些,黑漆很光亮,杖的一边还有细银丝嵌的一首五言绝句,附着上、下款。半年前霍桑旅行到北平去,趁便解决了一件鲁姓家的疑案。案中的当事人特地定制了这根手杖,送给他作为纪念。霍桑非常珍视它,逢到有什么特别宴会,方才取用。这一天他似乎预料到这件复杂的血案已到达结束时期,他正像赴盛宴一般地把这手杖带了出去。

霍桑到警署的时候,已是九点二十分。殷厅长恰被急电召到省会去。汪倪两探长也还没有销假。举行公开指认的事,仍由余署长主持。他早已把疑案中的有关系人解到总署。他正很急切地盼望着霍桑,一见他进去,恰像一个失乳的孩子骤然看见了母亲。

他说:“霍先生,你来了!我等得很心焦哩。”

霍桑微微笑道:“昨夜里我不是和你约定今晨十点钟叫陈大彪指认吗?时候还早,你何必着急?”

“我就为着不明白你的用意。昨夜里陈大彪既然说认得出凶手的面貌,尽可以连夜叫他指出来。即使他想放刁,我们总也有法子叫他说明白。你怎么要等到今天才叫他指认?”

“你别冤枉他。他不是放刁,是有所顾忌。我所以并不催逼他,也当真是有用意的。”

“喔,什么用意?”

“有两层:第一,我怕走了风声,不如调齐了一干人,让他当众指认,比较稳妥些。第二,物证还没齐备,我还得分头搜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我都不曾虚度。”

“你干些什么?莫非还有什么特别工作?”

“是。我又跟几个人谈过话,又验过几个人的指印。”

“哪几个人?”

“人不少。徐楚玉,潘爱美,马杏生,戚福,胡少山;还有杨一鸣,贾三芝,陈大彪。”

“那么你已证实了没有?”

“唔,差不多了。现在我问你,我请你准备的,都已办妥了没有?”

“完全办好了。这案中的嫌疑人都已带在外面。王百喜和周文柏医生也都请到;广寒舞场的侍者马杏生也给传来了。不过那舞场经理胡少山,我们虽打了两次电话,此刻还没有来。”

“那么你再打个电话催一催。”

余桐迟疑地说:“我怕电话不大有效果。要是这个人你认为有关系,不妨派两个弟兄去抓他来。再耽搁下去,他不会跑掉吗?”

霍桑摇摇头:“我想他不会跑。你用不着大动干戈,再打个电话行了。”

余桐搔搔头,走到电话机前去。他还没有把握着电话筒,一个警察走进来。

他报告道:“戚福来了。”

余桐惊奇地问道:“戚福?是不是广寒宫舞场的看门人?”

霍桑忙接嘴道:“是。”他向报告人说,“叫他在外面等一等。”

报告的警卫退出去。余桐把诧异的眼光瞧着霍桑。

“这个人你没有叫我传他。他怎么自己来了?”

霍桑道:“我叫他来的。我关照你以后,又想起了他。”

“这看门人难道也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还有一个,陈大彪的同党张小黑,你可曾把他找到?”

余桐皱眉说:“还没有。我们昨夜一面派人守在河西路匪窟附近;一面又到各处押当里去调查,据说都不见那钻石指环的发现。这个人也至今没有下落。”

霍桑也只皱皱眉,不再表示什么。余桐打电话的结果,胡少山不在家中,也没有到舞场。余桐有些着急,认为他已溜跑了。霍桑仍维持他原来的见解,只叫他把审问室布置好,让一行干系人都挨次坐定。

十点过五分钟时,胡少山果然也赶来了。他说他去接洽一个舞女,预备抵补柯秋心的缺,所以一早就出去。霍桑约略和他说了几句,便请他在嫌疑人的座位中坐下。审讯室中照例有听差警卫和录供的书记。那一排嫌疑人座共有十个座位。除了杨一鸣,潘爱美,贾三芝,徐楚玉,严小莲,五个人,还有临时请到的王百喜,周文柏,胡少山,马杏生和戚福。

余桐首先站起来向众人报告:“这件柯秋心的案子已引起了全上海人的注意。我们警署方面固然负了全责,就是在座的诸位也都因此感到不安。现在好了。昨晚上我们得到了一个证人。他是眼见这凶案发生的。所以凶手是谁,只要经他一指,立刻就可以证明了。”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大家虽保持静默,可是这静默是难堪的。余桐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像闪电似的在那十个直接或间接的嫌疑人的座中瞟了几瞟。他觉得有好几个人都有些出于意外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胡少山和周文柏,面面相觑地更加显得不安。霍桑坐在近门的一角。他的视线也同样活跃,不过并不像余桐那么露骨。

余桐继续道:“诸位请注意。今天请诸位来,并不是说你们都有嫌疑,但为着急于查明这案子的真相和解除你们诸位的不安,所以暂屈你们坐一下子。我想在五分或十分钟内,这案子就可以水落石出。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完全没有干系了。”他扬一扬手,向站在室门口的两个警卫发令。“把陈大彪带进来!”

又静默了。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不安的倾向。人人心中都怀着鬼胎,连余桐也同样地不安,原来他环顾左右前后,忽然不见了霍桑。他记得霍桑和他接洽以后,曾到外面会客室中去和周文柏、王百喜等招呼;接着他就回进来叫他准备举行指认;他首先报告时,霍桑也坐在壁角,可是一转瞬间,霍桑却不知到了哪里去了。他只怕陈大彪指实以后,被指的人有什么辩证,他既然毫无准备,万一对付不了,岂不要当场尴尬?

陈大彪被两个警察挟着,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立定了,先向并列的十个人瞧了一瞧,随即把眼光移到余桐的脸上。

他问道:“你要叫我指认凶手吗?我指出来以后,你们答应减轻我的罪名,这句话可算得数?”

口气中分明含着些要挟藐视的意味,在体统上也不像一个犯人对待长官。不过余桐了解这局势的严重,此刻实不便和他碰僵。

他忍着气说:“自然算数。你只管指认好了。不过你得小心些。若是乱指了人,那你反要加罪了。”

空气加重了闷郁。这闷郁袭击每一个人的心,连余桐也不例外。他张目瞧瞧十个石像般的嫌疑人,又瞧瞧门口。霍桑仍没有进来。陈大彪点了点头,便走近一步,挺着他的高大的躯干,张着两只骨碌碌的充血眼睛。他在那几个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他对于几个女子并不注意,只向严小莲牵了牵嘴。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指着舞场经理胡少山,笑一笑。

他说:“你!——嘿嘿嘿!——你——你这矮子何必这样子着急?我不会指你的。”

胡少山伸伸舌头,舒一口气。陈大彪的视线移转到了贾三芝的脸上:

“唉!你!——你这个大肚子急什么?哈哈!——你也尽可安心罢。——喂!你们几个男人大家站一站起来!”

犯罪的人发布命令是反常的,而且命令又是粗蛮刺耳。座上的几个男客虽都不愿意,却又不敢不从。在王百喜的领导之下,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室中静默了。自然,难堪的程度更超过了以前的。陈大彪睁着红赤的眼,在视察每一个人的面貌,估量每一个人的高度。杨一鸣的神经一条条都抽紧了。贾三芝也把憎恶的眼光瞧着那大汉子。从情绪的紧张说,杏生,戚福,王百喜,周文柏,谁也在喘息,连坐着的女子们也是如此。余桐忍住了呼吸,等候陈大彪指认。不知是辨认不清呢,还是故意卖弄,大彪让这抽神经的静默延长到半分钟以上。

“唉!在这里了!”

声音太刺耳。每个人都在颤栗地相觑。

余桐说:“谁?快说!”

陈大彪举起了一只手:“这个浓眉毛黑脸的瘦长子就是杀死那舞女的凶手!”

余桐的目光依着大彪的手指瞧过去:“唔?是他?不会错?”

“不会!不过他的衣裳换了。我记得那晚上他是穿西装的,今天却换了长袍——”

王百喜忽从杨一鸣的背后走出来。大家的视线都集中他。他站住了脚步,瞧着大彪发出一种镇静而含怒的声音:“唉!你的手指是不是指着我?”

“是!是你!”

“喂,你留心啊。别乱说!”

“真是你!你的波黑的眉毛,长方形的黑脸,就是烧了灰我也认识你!”

“放屁!”

“嘿嘿嘿!别赖罢。我亲眼看见那女人摇了几摇跌下去时,手枪还在你的手里!”

王百喜的面色变了。他的两颊上蒙罩了一层灰白,不过还瞧不出是愤怒是吃惊。余桐的嘴张开了,可是像个哑巴。杨一鸣抢前些像要发言,也没有说出来。其余的男女只是错愕地相顾。

王百喜仍保持着镇静态度,说:“余署长,请注意。我看这个人的神经大概已经错乱了!你想秋心是我的表妹,我为什么杀死伊?伊的被杀给予我重大的悲痛和损失,我正要找这个杀死伊的凶手。这强盗分明杀了人,想随便乱说一句,企图轻减他自己的罪。余署长,你总明白这是件人命案子,不是凭一个现行犯乱说一句就可以确定的。”

一伙人都保持难堪的静默,谁都说不出话来。余桐更是焦急。他对于这两个人的说话,不知道怎样对付。一个斩钉截铁地指认;一个理直气壮地抗辩。他委实分不出谁是谁非。事实上陈大彪的指认也太出他的意外。就法律的立场说,这样的杀人处分当真不能够单凭一句话,何况说话的还是个现行犯?要是王百喜果真是凶手,动机是什么?物证呢?怎么办?他急得无路可走,又想起了霍桑。可恨他不知溜到了哪里去,至今还没有露面!假使这当儿没有一个间接的解围救星,余署长简直会急得发昏。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纷扰。审问室中的一伙人都旋转头去。三四个警卫拥进一个黑脸矮小的人。就是陈大彪的同伴张小黑。另有一个警卫走到余桐面前,送上一个小纸包和一封公文。

他报告道:“署长,我们在车站上把他捉住,东西也是他身上搜出来的。”

余桐没心思研究捉到张小黑的情由。他挥一挥手,叫警卫退下,抹抹额上的急汗,看一看公文,顺手把那纸包打开。纸包里是一只钻石指环和一封柯秋心写给杨一鸣的信。余桐只希望有什么足资证明的情报,他的眼睛只瞧见那封信,却不在意指环。他把信纸展开来时,他的手指都在簌簌地颤着。信是用钢笔写的,满满地写了一页。

余桐向大众宣告了一句,朗声念那信道:“一鸣先生:我是一个奴隶!我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但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听到过一句真正同情的话。那自称我的表兄的王百喜,实在是我命运中的魔鬼!我的年纪太轻,没有受充分的教育,又迷恋着盲目的自由,不听我的父母的劝告,一时错误,受了这魔鬼的诱惑,便丧失了贞操,抛弃了家庭,跟他到了这万恶的都市,沦落到这非人生活的地位!三年来,我已给他挣了不少卖命钱,但他还不肯放过我。我的堕落的生活和强支的病体,实在再不能忍受了。幸亏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现在我已决心脱离这恶浊的世界了!方才你要查问我的心事,这怎么可以说得出口?况且说了也是徒然,也许反会连累你。你要我跟你到普陀去,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是个完全没有自由的奴隶。所以我向你借你的那只指环,想借此移换一个谈话的题目,不愿你再问我一言难尽的身世。现在我不能亲自奉还,只得差小莲送还你了。我很感激你的同情,也知道你是个艺术的信徒。但是真正的艺术不是在舞场里寻得到的!这句话你得记着,就算是我最后的忠告罢。……柯秋心上,九月二十八日灯下。”

这封信一经宣读,局势起了显著的转折。余桐像一个溺在中流的人无意中抓着了一根氽来的木头。自然,王百喜的地位越见得危险了。审讯室中的男女们都不期然而然地凝视着他。陈大彪眯缝了血目,向百喜做丑脸。百喜的头沉倒了。余桐的眉宇间宽展了些。

他说:“王百喜,这一封信你听清楚没有?现在你还有什么话?”

王百喜仰起脸来,微微咳了一声,点了点头,勉强保持着他的常态。

他答道:“署长,你把这封信算作一种证据吗?唔,不错。不过你得注意,信中固然有不少不满意我的话,可是这明明是因着感情的驱使,才写得这样过火。归纳起来,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伊因着我暂时让伊担负了生计的责任,不无有些怨望;第二,伊因着身体的患病,很有厌世的倾向。刚才这个强盗诬指我是凶手,试想我的眼前的生活既然还得借重伊的力,我怎么肯出此自绝生路的下策?又怎忍下这样的毒手?照这信中的语气看来,我表妹若不是被这强盗所害,显然是出于自杀的。我很侥幸,有了这封信,尽可以做我辩白的反证,省却我许多麻烦。”

尴尬的罗网又罩上了余桐的头。他觉得王百喜有一副舌枪唇剑的本领,确是一个坏蛋,但他的辩白不能说完全没有理由。他又用什么话驳斥他?一伙人的反应也个个不同。胡少山和贾三芝在交换闪目和点头。杨一鸣怒睁着百喜。周医生最宁静,不过也掩不住他心中的惊异。戚福和杏生像听故事出了神,可是有些半明半昧的神气。女人们的情态又是另一种方式:小莲的眼眶中充满着泪水;潘爱美在低头叹息;徐楚玉却把担忧的目光在余桐和王百喜之间溜来溜去。那两个绑匪又是另一副姿态:张小黑沉下脸,闭紧了嘴;陈大彪却嘻开了大口,好像忘掉了他自身的罪名在得意。其余的书记、听差、警卫们都肃穆地静听着。尴尬的只有余桐。他咬紧了嘴唇,握了拳头,兀自向门口瞧着。

救星到了!霍桑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手中仍挟着那根黑漆的手杖。一伙人发出了一阵情不自禁的小小的诧异声音。余桐几乎喊起来。霍桑先走到余桐面前,看看公文和信。他对于王百喜的答辩,似乎已在外面听到了一部分,笑嘻嘻地向他走近去。

他安闲地说:“王先生,你的理由确实是充分的,我对你表十二分的同情。因为我知道你干这件事本不是蓄意的。”

王百喜的失血的脸儿突然旋过来。“我干什么事?”

霍桑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杀死柯秋心啊。”

百喜瞧着霍桑大声道:“什么?霍先生,你也这样说?我为什么杀表妹?动机呢?”

“唔,动机的确很模糊,所以当初很困我的脑筋。”

“喔,当初很模糊,现在你也不会清楚啊!你是当侦探的,不比那个无赖的强盗。你说话应得知道轻重。这句话你可能负责?”他的高压的语气很像要吓退霍桑。

霍桑仍笑嘻嘻地应道:“是,当然负责。余署长,诸位,大家请坐。现在我为直接痛快起见,就说几句负责话罢。我们根据法医的检验,知道秋心的被害,在二十八日上午近一点钟时。那晚两点钟光景,周文柏医生也告诉我,秋心大概死了一个钟头。在一点钟左右,杨一鸣还在明月舞场;贾三芝在浦江旅社东首的元丰酒店里,都有人证明。王先生,你在那个时候,可能够证明在什么地方?……唉!慢,我来给你证明了罢。那晚上十二点半,贾三芝重新回到舞场,他把失意的经历告诉了你。你听了当然非常关心。你的唯一的目的在叫秋心弄钱,弄钱越多越好。那时你听贾三芝说秋心竟拒绝他的钻镯,这自然不能不使你诧异,也许是恼怒。所以你在贾三芝说完了话匆匆退出以后,就也跟踪而出。那时大概恰在一点四十分左右。看门的戚福明明眼见你。你可记得那晚上我们向戚福问话,他说到贾三芝第二次离舞场的那句话时,曾向你很有意思的瞧过一瞧?我后来因着别的事的印证,才想到戚福这一瞧之中,分明含着‘你也在那时候出去的啊’的暗示。……戚福,我没有说错吗?……嗯,好。后来徐楚玉在舞场中找不到你。马杏生告诉伊贾三芝曾和你密谈过,你好像很气。徐小姐就也赶到秋心寓里去找你。从这两点瞧,便可证明你离了舞场,就一直到秋心家去的。”

王百喜辩道:“胡说!那时候我是往朋友家去的,尽可以证明。”他的声音有些颤。

霍桑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第一次到秋心家里时,大概在十二点三刻左右。那时小莲已经去送信——实际上是被绑了——只有秋心一个人在屋子里。我已经说过了,你去看秋心的时候,确是没有行凶的意思的。但见面以后,你当然要申斥伊几句,或者向伊索取那只杨一鸣的钻环。因为这一回事,贾三芝一定也告诉你。那时候秋心也许早存了自杀的心。伊恨你,打算打死了你,再自杀。就取出伊的手枪来向你发了一枪,可是没有打中。这枪弹事后我们已在墙壁中捡到。你当时夺到了伊的手枪,一半自卫,一半报复,就将伊打死。那原是很自然的。”

王百喜镇静的态度再保不住了。他的紫褐色的嘴唇微微地颤着,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假使他留着指爪,那时他的指爪也许会陷进他的掌心里去。这情态映进了余桐的眼球,自然有一种忍俊不禁的高兴。

他冲口说:“好家伙!你再赖?”他的有火的眼光直射着那穿青灰色小方格呢袍的瘦长子。

王百喜仍强制着道:“真是一派胡言!我到伊家里去时,已在伊被杀以后。不然,行凶的若使是我,我为什么第二次再进去?这就是一种显明的证明。”

霍桑答道:“这里面的缘由,要问你自己了。你也许觉得作案时落下了什么破绽,要进去弥补一下;或是你舍不得什么东西,故而再冒险进去弄到手。不错,你说这一点是一种显明的证明,我也同意,不过所证的还是在你的罪行上多加一种铁证。我们还记得杨一鸣的供词。那时他吓昏了,伏在一只沙发背后。他听到了你喊小莲的声音,才认识是你。试想,你既然去瞧秋心,你总也知道伊从舞场里回去后,夜夜有在憩坐室中读报的习惯,怎么你不叫秋心,却喊小莲?岂非那时候你明知秋心已经死了,再呼叫不应,故而喊小莲吗?这句话你也可以辩吗?”

辩?谈何容易?这揭发是有心理根据的。王百喜的口齿虽是百分之百伶俐,这时也没话可辩了。他咬着牙齿,怒睁着双目,仿佛想把霍桑一口吞下去。假使这地方不是众目昭彰,他的隐藏在文明幌子后的兽性势必将尽情暴露。余桐在连连点头。陈大彪也受了暗示地在牵嘴偷笑。

王百喜咆哮地道:“署长,你是靠法律吃饭的。你总懂得凭着这样的空话,毫无实际的证据,便想把杀人罪加给人,那是天大的笑话!”

余桐不答,只瞧着霍桑。霍桑把右手叉在腰部,斜着目光,向王百喜瞟了一眼。

他点头道:“是,这是笑话,不过发笑的不是你!你有了这样的口才和机智,又有一副媚人的诱惑本领,莫怪妇女们会自然而然地陷进你的罗网中来!你的话不错。我刚才说的,都是假定的理论。从法律的观点说,着重的是物质的证据。陈大彪的指认,虽是个确切的人证,但是你也仍旧可以抵赖,似乎都不足定你的罪。好,现在我给你瞧些实际的证据吧!”

霍桑停一停,把手中拿着的手杖小心地提起来。这手杖仿佛变做了幻术家的指挥棒,吸引了每一个人的视线。王百喜的眼球充满了血,几乎要突出眼眶来。

霍桑又从容地说:“我们在手枪上查得了一男一女两个指印,我已经分别将有关系的人的指印比对过。女的是死者自己的,男的却是你的。哈哈!你奇怪吗?你自己觉得不曾留过指印给我们吗?是的!你虽是绝顶狡猾,可是仍不免百密一疏。在半点钟前,你自己情情愿愿地送了一个指印给我!刚才我在会客室中,和你附耳谈几句话。我说我很怀疑胡少山。你说你也和我同意。我的手杖偶然落在地上,承你好意给我拾了起来。可惜你不曾注意到我的手杖的漆泽是特别光滑的,有一种留存指纹的作用。这一着就是你的百密一疏,是不是?”

霍桑且说且摸出一张指纹的照片和一个放大镜,连着那根手杖送到余桐面前去。

他又说:“余署长,你还没有瞧过哩。这手杖上我已掺过混合粉,显现得非常清楚。你瞧这照片上的男子的大拇指指印,就是从手枪上摄下来的。那是漩涡形。你再瞧这手杖上的拇指印,也是同样的漩涡形。你仔细数一数那曲线和角度,便可以——”

砰!

一声枪响不但打断了霍桑的下文,又引起了极度的纷扰。枪是王百喜发的,幸亏霍桑早有防备,拉着余桐都把身子一蹲。枪弹飞出了窗口。一伙人都慌乱了。女子们在骇叫,男子们有的躲在壁角,有的愣住了发怔。贾三芝和胡少山不约而同地钻到了椅子底下去。两个警卫扑向王百喜的身边去,可是给他的手枪扬一扬,吓住了。

“快捉住他!……快捉住他!……”

余桐的命令不见效,就亲自冒险冲上去。

砰!

一个警卫受伤了。王百喜像出柙的猛虎,飞身向门跑。审讯室的门口是空虚的。杨一鸣的神志清楚了,奋勇追出去,却给霍桑拉住了。

砰!

这第三枪是霍桑回击的,打在百喜的腿后面。百喜的身子晃一晃,余桐就把他从背后抱住。一鸣夺去了他的手枪。三个警卫都赶过去,结束了这一幕全武行。

一个月以后,杨一鸣和潘爱美从普陀回来,重新经过上海。夫妇俩特地送一个花圈到秋心的坟上去。在白杨萧萧之下,他们掉了几点同情的眼泪。杨一鸣在去拜谢霍桑之前,找到了蒋哲生和宋兆源。他向他们致谢。因为他们俩受了一鸣的委托,给柯秋心在虹桥西边造了一个安骨的坟。他们谈起这案子的经过,一鸣才知道那吸血魔鬼王百喜已处了死刑。那两个匪徒——陈大彪和张小黑——都被判了徒刑。但陈大彪因着指认凶手,比他的同伴轻减了一年。贾三芝的开枪打一鸣,一鸣当时虽因急于脱离这个漩涡,没有提起自诉,但地方法院的乔检察官是个不畏权势的执法者,不肯宽恕这个本性难改的假面闻人。保障钱权的于律师自然拼命地给贾三芝出力,可是乔检察官执法不阿,终于提出了杀人未遂的公诉,让贾三芝玩弄女性的勾当休息了三年。只有那胡少山仍安然地干那戕害青年、斫丧风化的营业,法律也奈何他不得。

杨一鸣也把他和他的妻子所受的痛苦重新解释了几句。

他说:“爱美那晚上果真到秋心寓里去找我的。伊意外地看见秋心躺在地上,起初还莫名其妙,等到伊伸手在秋心胸口摸了一摸,才知已经被人谋死。伊逃出来后,回到旅馆,竟像失了魂灵。后来伊听说我连夜要走,就疑心这凶案是我干的。我看见了伊手套上有血,也误会了伊。因此,在警署中质讯的时候,因着彼此的误会,我们俩便互相认罪。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霍桑先生的独具只眼,我们俩确乎很危险呢!”

宋兆源道:“这一件事实在太凑巧。我们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你。不过我们那天的忠告,你以后还有注意的价值。”

杨一鸣点点头,应道:“是的,在我们这个千疮百孔一切落后的时代,舞场不但不能做一般人的娱乐场所,简直还是制造罪恶的中心。我觉得你们俩的忠告,我也得同样地回敬你们。因为你们也是有前途的青年。”

宋兆源点点头:“是的,自从这件案子发生以后,我和哲生早也戒舞了。”

蒋哲生也笑着说:“好了,我们不要谈这种没趣话罢。我知道你要从旅行中收集小说资料。这一回事若是写了出来,也可算是一幕舞场生活的缩影。”

杨一鸣叹息道:“不过这样的资料太伤心了,我怎忍下笔呢?”

原载《旅行杂志》,1929年第三卷第一号至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