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报告引起了一伙人的注意,尤其是霍桑。他正说到有一个重要的证人还待找寻,忽而意外地来了一个证人。在霍桑意中,认为死者的侍女严小莲在发案后突然失踪,所处的地位非常重要。现在北三区里解来的女子,竟就是这个失踪的小莲。这一个转折使霍桑喜出望外。
严小莲被引进余署长的办公室后,站住在灯光底下。伊的脸色憔悴而枯黄,两眼陷落,眼眶上染了黑圈,眼光中还带着余怖。伊的蓬乱的短发压覆满额,身上穿一件深紫色西洋绸的夹袄,那襟角的一粒纽扣却已断去;足上本穿着乳黄色的皮鞋和肉色的丝袜,这时都污秽不堪,分明曾被人践踏过。伊的形状显示出伊已饱受痛苦。伊的故事足以引人注意,当然也可以不言而喻。霍桑为审慎起见,吩咐把那先前问话的一干人分别带回押所,只让严小莲单独陈说。严小莲困乏极了。伊的疲倦的腰肢已支撑不住。霍桑先扶着伊坐下来。余桐又叫人送一杯热茶给伊。伊喝了几口茶,定了定神,才开始报告伊的重要故事。
伊说:“柯小姐不是已给杀死了吗?我听说伊是死在手枪上的,我还处于嫌疑的地位。唉!多么伤心啊!现在我把经过的事告诉你们。我本人的有没有嫌疑,我绝对不放在心上。”
“昨夜里柯小姐咯血病发得厉害。在十一点半不到光景,伊便离开了舞场回去。我当然跟着伊走。回家以后,伊先上楼去换了衣服,又下楼来喝了些药水,还不肯睡,仍照常在憩坐室中看报。伊每夜从舞场回家总是这样。在十二点钟时,王先生来看伊,彼此斗了几句口。伊有些发火。在王先生去后,伊忽然想自杀——”
霍桑插口道:“唉,伊有过自杀的表示?”
小莲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伊自己本有一支手枪。那时我看见伊一边叹气,一边拿出枪来玩弄。伊虽没有动手,但在心境不快乐时,难保没有这个念头。我向伊解劝了一番,伊才把手枪重新放进了抽屉。”
“伊为了什么事和伊的表兄斗气?”
“那总是为了钱。我不是说背后话,王先生实在是靠小姐生活的。”
霍桑点了点头,向余桐瞅了一瞅。余桐却似悟非悟地把两只眼睛呆瞧着霍桑,好像希望他解释这个暗示。霍桑不理会,继续向严小莲点点头:
“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小莲继续道:“到了十二点二十分,我正要劝小姐上楼去睡,有一位姓贾的忽来瞧伊。伊不得已,请他到了里面。不料他们谈了几句,彼此也冲突起来。”
“喔,为什么冲突?”
“我在外面约略听到几句。姓贾的向小姐说了不少杨一鸣的短处,劝伊不要和他往来,一面又夸张他自己有钱。这些话似乎触犯了小姐,伊又发起火来。那姓贾的也恼怒咆哮。我觉得不妙,才插身进去,把他们劝开,送姓贾的出来。那时小姐怨恨极了,哭了好一会儿,自己捶着胸膛,忽又连吐了几口鲜血。我发急了,便打电话请周文柏医生。伊还竭力阻止我。我不听伊,到底打了一个电话。可惜周医生在出诊,不能立刻就来。”
“一会儿,小姐写好了一封信,又从左手指上取下了一只钻石戒指,叫我给伊送到舞场里去,交给杨先生。那时候夜已深了,伊怕我受寒,故而把伊自己的那件淡绯色软绸斗篷,给我披了。临走时我还告诉伊,至多二十分钟我就可以回去。我叮嘱伊耐性些等一会儿,别胡思乱想,等我回去时,大概还来得及招接周医生。伊也一一答应。谁知这一别就永远不见面!”
严小莲的声调哽咽了。亮晶晶的眼眶里面,忽而有连串似的泪珠一行行挂落下来。伊摸出一块手巾来按住伊的眼睛。
霍桑乘势问道:“你可记得你出门时是什么时候?”
小莲一边抹着眼睛,一边答道:“约莫十二点半。”
“那时候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吗?”
“没有,屋子里只有小姐一个人。我们的蔡妈这几天因着伊的儿子害病,晚上住在伊自己的家里。不过——不过屋子外面并不是没有人!”
小莲的说话突然停顿,灯光中照见伊的悲戚的神色霎时间化做惊怖。余桐忽坐直了身子,目光盯在那侍女的脸上。
他问道:“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人候在你们的门外?”
霍桑接嘴道:“余署长,你耐心些。我想伊快要说到伊失踪的原因了。”
小莲点头道:“是啊。这件事我想起了还是心惊肉跳。我走出了门口,下了阶石,正站住了要找一辆黄包车,不提防有人从我的背后突的将我抱住,一支粗笨而烟臭刺鼻的大手,猛力按住在我的嘴上。我不能喊,又不能挣脱。我的魂灵儿几乎出窍!昏乱中,我似乎给人挟进了一辆汽车。我的脸上也被一块粗布扎住。我的座位的两边各有一人夹着,分明我已落进了什么匪徒的手。当时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为着什么要把我绑去。直到他们把我脸上扎着的布松下来时,我才瞧见我已被禁闭在一间破屋里面,我的前面还站着两个恶汉。内中一个身材很高大,满脸横肉,眼睛里血红得可怕。还有一个矮小些,黑脸上两只炯炯的眼睛,一个弯钩鼻,两只招风耳,一望而知也是个狡猾的恶匪。”
“我正在怀疑他们绑我有什么目的,他们俩把一盏煤油灯旋亮了些,向我细细地瞧了一瞧,竟也失望似的诧异起来。那矮小的匪徒说:‘哎哟!弄错了!不是伊啊!’那大汉也作抱怨声道:‘晦气了!可是伊的打扮怎么竟和那个跳舞的一样?’”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本要绑小姐,因着斗篷的缘故,才将我误会做伊。他们俩在我身上搜了一搜,那戒指和信便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但他们还不知足。那矮小的匪计议道:‘我想你赶紧再走一趟。伊现在只有一个人在着。你尽管放胆进去,把那条圈儿弄到手。我在这里守着伊。你快去快来。’那大汉答应了,赶紧出去。我被送进另一间黑暗潮湿的小室中。那时我还替小姐担忧,料想那高个子的恶汉势必要进去行劫,小姐怎样受得住这种惊吓。”
“隔了二十分钟光景,那高大的匪徒回来了。他们俩忽彼此密谈,语声中带着惊惶。我起初还不知道这一趟的结果究竟怎样,后来那矮匪忽走进小室中来向我警告。他道:‘你安静些罢。你的主人已经完了。我们就算放你回去,你一个人也是冷清清的,何况人家还会疑心你是凶手。你不如就在这里跟我们做个伴。’”
“我听说柯小姐已死,不由不大吃一惊,但还不知道伊怎样死的。我问他们,他们只向我苦笑。我恳求他们放我,他们也不答应。他们把我关在小室中,严密地看守着我。今天早晨和中午,他们给我几个大饼。我不吃。我虽然啼哭挣扎,终于没有用。直到天黑时分,我听到那矮匪出去了,那长匪一个人无聊,出去沽了些酒,点了灯独酌起来。我从板壁中偷瞧,看见他饮了好久,似乎有些醉意,便把头伏在桌子上,不多一刻,竟鼾声呼呼地睡着了。”
“我暗忖我的机会来了,便冒着险弄开了那扇隔室的板门,在地上爬过他的背后,悄悄地逃出那间破屋。那屋子是在一条冷僻黑暗的小巷里。我走出巷口,从路灯光中认识那是河西路的尽端,距离我们的住所只有一里路光景。但我还不敢直接回去,在路上看见一个警察,便把我经过的事报告了几句,请他立刻去捕那破屋中的匪徒。”
“那警卫似乎因着黑暗中一个人敌不住,所以先把我带到了北三分区里,将情由报告区长。区长向我问了几句,就说我是柯秋心案中的重要人物,立刻差人把我解到这里,一面派了几个人,依着我所说的地点去捕捉那匪徒。”
故事很动人。余桐的眉峰忽然紧紧皱着。他不但不欣赏,反现出失望的神情。他起先本希望严小莲的出现,便可使这案子水落石出。可是结果却相反,反使这案子多了一层疑障。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件复杂的事!”现在这案子的重心又移到了那两个匪徒身上去了。
霍桑问道:“你可是说那个匪徒有行凶的可能?”
严小莲抢着答道:“是的,我敢说柯小姐一定就是这个恶匪杀死的。他要劫取小姐的项圈,小姐也许和他抵抗,因此就遭了——”
霍桑忽止住伊道:“好,现在不必说空话。真相如何,不久就可以证明。余署长,赶紧打个电话到北三分区去问问,那匪徒捉到了没有。”
余桐答应了,可是电话并没有打成。一个警卫又急匆匆进来报告:
“北三分区里又解了一个男子来。”
这消息当然是满意的。第二次解进来的,果真就是霍桑所盼望的那个匪徒。霍桑因着严小莲的精神太疲乏,先吩咐将伊送到后面去,弄些东西给伊吃,然后才把那捉到的匪徒带进来。
那匪徒是一个躯干高硕面貌丑恶的汉子。当他进来的时候,左右各有一个警卫挟扶着。假使他要脱逃,他的两只粗大的手臂,那两个警卫似乎还不一定捉握得住。幸而那人并没有抵抗的表示,而且态度很从容。他走进来后,仰面瞧着余桐,似乎有恃无恐,又像服帖地准备受审。他的姓名叫做陈大彪,在北三分区里时已经供明白。
余桐先问道:“陈大彪,你干的案子,我们都已明白。你现在还是爽直些说。”
那大汉张大了一双充血的巨目,诧异地反问道:“都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余桐不提防有这反问,摸着下颏,一时回复不出。他的脸上不免有些窘意。
他作含混语道:“你干的事,你自己总知道。要是还想放刁,休想有便宜。”
黑汉斜视着道:“那么你们要我说什么?”
霍桑从旁发言道:“自然就是那舞女的事。现在你得明白你自己的地位。只要你知趣些,把你所做的事情照实供出来,我们还可给你想想法子,超豁你一下。不然,你要吃亏了。”
陈大彪的两只充血怕人的眼睛在两个人的脸上打了几个旋儿,又低垂了头想一想,终于点一点头。
他说:“好,我说明了吧。不过我只承认绑错那女佣人的一回事。刚才三区里的那个可恶的警官,硬说我杀死那个舞女,那是冤枉的。”
霍桑道:“你放心。我们决不会冤枉人。你只要照实说。”
陈大彪点头道:“对,这句话才中听!我们干这件事,也是为着没有饭吃。那姓柯的舞女有一条珠项圈,外面传得很热闹,小黑才动脑筋。前天晚上我和小黑先在广寒宫外面候了好一会儿。伊出来的时候,因着人多眼杂,我们不便动手,就也雇了一部汽车跟到伊的家里。我们又在伊家对面小弄中候了好久。因为过路的人不少,又有一个胖子走进去,我们还是不能下手。”
“后来胖子走了。忽然有个警察慢慢地从东面踱过来。我们还只能耐心等。到了十二点半,那个女佣人走出来。我们看见伊的打扮跟伊的主人一样,黑暗中弄错了人,便将伊绑住了,用一辆空汽车带到我们的住处。后来我们瞧清了伊的面貌,才知道弄错了。我们在那女佣人身上得到了一只钻戒和一封信。现在那钻戒已给小黑拿去变钱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倒霉!我在这件事上还没有得到一个大钱!”
余桐见陈大彪顿住了不说,忙催着道:“还有呢?怎么不说下去?我知道你在发觉了弄错人以后,重新往柯秋心家里去过。难道你还想赖?”
陈大彪的嘴唇牵了一牵,鼻子里似也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答道:“不错,有这一回事。我何必赖?不过刚才那警官要我承认,想把杀人的罪加在我的身上。真是太可笑!其实他可惜笨了些!他要查明那件凶案,尽有别的方法,何必硬生生冤枉人?”
这答语近乎指桑骂槐。粗汉子也有幽默感,使余桐有些不高兴,但他还不便发作,只得暂时隐忍着。
他说:“你既然不赖,快些说出来啊。”
霍桑似乎已听出了些端倪,附和道:“对,我已经说过,我们有权可以超豁你。我听你的口气,你对于这件的凶案,大概有什么可以证明的法子,是不是?”
陈大彪连连点头,答道:“是,先生的话正说着了!这女人的死,我完全明白,不过我不愿意白白地说!”
余桐的眉毛蹙紧,将信将疑地说:“喔,你完全明白?真可恶!你还想放刁?”
严厉的声调之外,继以动作上的威胁,余桐的拳头在公事桌边上击了一下。但是霍桑显然不以为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再不能用强压的手法。他向余桐眨眨眼,仍婉和地向大彪说话。
他说:“大彪,我不是已经应许过你吗?你若能说明这凶案的真相,我们可以减轻你自身的罪,算作一种报酬。你得知道绑架的罪名也不是玩的。”
陈大彪张大了血眼,大声道:“真的?你这话可作准?”
“当然作准。你快些说。”
“好!我告诉你。那舞女的被杀是我亲眼瞧见的!”
“唉!那好极了!”余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霍桑仍稳定地问道:“你怎样瞧见的?”
大彪说:“我第二次到伊家里的时候,先在门口探一探,忽然听到有手枪声音从伊的屋子里传出来。我吃了一惊,赶到那左边小弄中的窗口里去瞧一瞧。我看见那——那——”
余桐看见他又吞吐不说,急得按捺不住,又喘息地催逼着:
“说啊!你瞧见什么?”
“瞧见那出把戏!”
“唔,那么那个打死伊的凶手,你也瞧见的?”
“自然。”
“谁?”
“是个男人。”
“男人?不是潘爱美——嗯,不是一个女人?”
“不是。”
余桐出乎意外地怔了一怔,突然把眼光移向霍桑。霍桑但微微点一点头,似表示他同意陈大彪的供述。署长又惊疑不定地问下去:
“那么这个男人你瞧清楚没有?”
“真像我此刻瞧见你一般。”
“你能指得出来?”
“那自然。”
余桐的情绪在急剧地转变,失望希望交替地作弄他。这时候一种十全的希望又控制他的情绪。
他又喘息吁吁地问道:“这个人是谁?”
陈大彪一连应了几句肯定的答语,到了这紧要关头,忽而把目光向旁边的几个警卫掠一掠,闭着粗厚的嘴唇,摇摇头。余桐又呆住了。他立起来,握着拳头,仿佛又企图表演某种姿态。霍桑却似有所领悟。他也站起来,把头凑近余桐,附耳说了几句。这一次的问供,就暂时告一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