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鸣之所以失误约定的时刻,原因本不止一端。他起初被三个人挟着往玫瑰舞场里去,原是出于强迫的。他本想抽个空儿,先去瞧瞧柯秋心,然后再回旅社。但蒋哲生和朱兆源却监住着不放他。他们先到玫瑰舞场遛一遛,接着又换到明月舞场里去。这三个人的意思,原想借此给杨一鸣排遣一下,打消他去找柯秋心的意念,免得惹出祸来。动机是出于友谊的好意,也是要使杨一鸣避免意外的纠纷。可是这一来却苦了杨一鸣,挣扎既不得脱身,婉商也不见效。后来他索性变了态度,和他们一块儿喝酒抽烟地厮混着。他们的防范果真松懈了些,他才趁个空儿溜出了明月舞场,恢复了自由。

他在马路角上站住了,透一口气,瞧瞧手表上已是一点零八分。他本想立刻回浦江旅社去,但一想到秋心,仍有些挂念不安。

他寻思道:“伊离开广寒宫时,可不曾和贾三芝决裂过吗?不然,贾三芝为什么怒气冲冲地跟伊去?他不是要和伊为难吗?后果又怎么样?”

他越想越发不安。他又记得秋心的病象显然很严重,刚才他邀伊一同往普陀去游散,伊也还没有确切的答复。因这种种,他就定意索性再延迟二十分钟回旅馆去,先到兴华路去瞧一瞧秋心。

明月舞场距离兴华路不远。杨一鸣步行了五分钟光景,已走出大通路,到了兴华路的转角。他停一停脚步,摸出烟盒,打火烧着了一支烟。路上的行人已绝迹。连站岗的警卫也已避到了小弄里没风处去。白昼间繁盛的街道,这时候竟充满了冷寂的死气。杨一鸣吸着了烟,正要转弯前进,忽而一阵扑面的寒风把那纸烟的烟雾吸进了他的鼻子里去,不由不打了三个喷嚏。这时候有一种意外的情景撩动他的视线。他觉得有一种黑色的东西突的在他面前一闪。他抬头一瞧,仿佛有一个黑色的人形急忙忙向前奔过去。

他作惊讶声道:“奇怪!像是一个披斗篷的女子?……唔,路灯太暗了,可惜瞧不清楚。”

他忽又愣一愣,同时他的脚步也停止了,原来柯秋心的寓所距离他吸烟所在的转角,只有五六家门面。杨一鸣迫想他先前瞧见的景象,仿佛那黑色的人形就是从柯秋心寓里出来的。

他又继续前进,又自己譬解道:“也许是我多疑罢?刚才我只在眼角中一瞥,怎么能瞧得清楚?……深夜了,我进去见伊,岂不有些不方便了。”

杨一鸣走到了柯秋心的门前,因这一念,反而又踟蹰起来。

柯秋心住的是一宅两楼两底的西式屋子。这样的屋子共有两宅:右边一宅的门前还挂着招租牌子;秋心的一宅居左;再向左是一条小弄。秋心寓屋的前门在右边的一间,门前有三级石阶。杨一鸣勉力跨上了第一级石阶,又暗自寻思。他从前也来过两三次,都是陪秋心回来的,时间也都是深夜。跳舞的生活是以昼作夜的,和平常人恰正相反。若在平日,这时候柯秋心也许还没有回寓。杨一鸣在第一级石阶上站住了,窥察一下。那左边一间的窗口里,隐约有些灯光从帘隙中漏出来,分明秋心还在接下的憩坐室中,没有上楼去睡。他定了主意,放步跨上那其余的两级石阶,接着便伸手按那门铃。夜气寂静,门铃在里面震动的声音,杨一鸣在门外也听到见。可是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出来的声音。他又在门铃上重重地按一下,同时又不禁暗暗地疑讶。秋心因着夜深的缘故,不愿再招接来客吗?他开始按第三次铃,依旧不见人出来开门。无意间他在门钮上旋了一旋,门没有下锁,竟应手地旋开了。他略一迟疑,便放步走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门里面有一盏电灯,光力很弱。迎面是楼梯,右手里有一扇通隔室的门,这时候关着。杨一鸣明知那隔室是会客室和餐室,此刻他只有先进客室里去瞧瞧,势不能径自上楼。他握住了客室的门钮,照样旋一旋,竟也应手而开。客室中的电灯较甬道中的更明亮了。中央的一只圆桌,两边的长椅,沙发,靠壁的盆碟橱,留声机和一只小小的书架,都安排得很整齐,但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他引耳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

当他在外面风露中步行的时候,并不觉得瑟缩畏寒,这时他忽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肌肤上的毛孔一时都收缩起来。他记得这客室的内进,另有一间憩坐室,他也曾到过里面。憩坐堂里的家具都是舶来品,布置更见精致。凡熟悉的朋友,秋心都请到里面去会谈。他看见那扇通憩坐室的淡蓝漆小门虚掩着。他站一站,用力吸了一口烟,似乎借此提提他的神。他继续向憩坐室走去。不过他的脚步已不很自然。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精神上确乎已发生了异状。

那扇漆着淡蓝色的小门给推开了。他的脚步停止了;他的心房跳动得很急;他的周身的血液也似在那里竞赛速度。这种感觉只是在一刹那间,他起先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可是再一刹那,他的全身的血液差不多完全凝住!

他喘息着呼道:“唉!秋心!……秋心!”

他一边呼着,一边前进了一步,又站住了。他已经看见秋心了。伊的纯白的装束已换去了,珠项圈也已不见,身上穿一件银灰色软缎的颀袍,侧面卧在地上。伊的左手摸在胸部,右手也曲在地板上。杨一鸣鼓足勇气奔近去,俯着身子一瞧,不由不惊骇起来。伊的两目紧闭着,失血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两行白雪的齿尖。伊的胸口的缎袍上有一大块殷红的血迹!

他不禁第二次失声:“谋杀了人哩!……唉!这里还有手枪!”

一鸣不期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在伊的额角上摸一摸,却已冰冷没有暖气。他立直了身子,两腿有些不稳定。他喊了两声“小莲”,并无应声。他向左右骇视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他知道这屋中除了秋心的心腹女仆严小莲以外,还有一个粗做兼烧饭的老妈子。怎么竟一个都不见了?他不知道楼上有没有人,再想高喊一声,但喉咙中好像给什么东西扼住了,发不出声音。论情,他既发现了这件命案,应当立刻到外面一间的客室中去打个电话,通报警署。可是他的神经已起了变象,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默默自忖道:“怎么办?谁打死秋心?还是伊自杀?……我应当做些什么?我自己的地位不是也很危险吗?假使我现在报告了警察,他们追究起来,我为了什么事深夜造访?我又怎样回答?……唉!不,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要是此刻有人进来,我岂不是蒙着嫌疑?这件案子十二分蹊跷,我若要给死者申雪,只能向另一方面进行!”

他回转身来,想要退出那扇蓝色的小门,一个意念命令他停步。他想起刚才他曾把结婚指环借给秋心。这东西决不能失掉;并且若是留在伊的手指上,事实上也不方便。他又旋过身来,重新俯下身去。他记得先前在酒吧间中,他亲自把指环套在伊左手的无名指上。他把伊的那只按在胸口的左手提起来时,那无名指上却并无指环。他不禁有些着急。他再瞧瞧伊的那只曲在地板上的右手,也只有一只伊常戴的翡翠指环。那钻戒已不知去向!

他惊骇得发抖!这是他的妻子爱美的结婚纪念品,万万不能失掉!此刻又怎么办?

“铃铃铃!……铃铃铃!……”

一种更严重的惊变接踵地发生,几乎使他的魂灵儿脱离他的躯壳。他听到一阵子门铃声音,分明有什么人来了。进来的是谁?不管是谁,只要看见他一个人留在此地,杀人的嫌疑势必有口难辩。他急忙立直了身子,很想冲出门去,可是已来不及。那来客势必已站在门口。这里好像没有后门,怎么能逃避?在这万急的当儿,他忽想起趁来人还没进来,若能走出外面的客室,溜到楼上去暂时躲一躲,未始不是没办法中的一法。

他退出了那扇淡蓝色的小门,摇晃地走到了外面的客室中。

“铃铃铃!……铃铃铃!……”

第二阵门铃又响了!杨一鸣的心房虽突突地乱跳,但仍控制着自己,蹑着足尖,想走出客室的门,避到楼梯上去。他的右手刚才摸着门钮,猛听到前门上响动。

那外面的来客竟也自己推门进来了!

杨一鸣的血液几乎全身冰住。他还能出去吗?当然不!退呢?又不可能!可是危迫的情势又万不能容他犹豫。他看见客室中有两只罩着白绸套子的大沙发。暂且躲一躲罢?他把身子一闪,便蹲伏在一只沙发椅的背后。

客室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走进来。

杨一鸣连呼吸都不敢透,当然更没有胆力愉看进来的是什么人。他觉得那人的脚步很重浊,穿着皮鞋,明明是一个男子。那人到了客室的中央站住了,似乎正在向四周瞧察。接着他听那人发声喊叫:

“小莲!……小莲!……小莲!”

杨一鸣才听出这进来的人是王百喜。王百喜喊了三声,又移动脚步,向憩坐室走去。他从步声上计算,王百喜似乎已走进了那淡蓝色的小门。这不是个机会吗?此刻不逃,再没法脱身了。一个决心使他冒险从椅子背探出头来。他果然看见王百喜已跨进了小间,背向着他。他就偻着身子,蛇行地走到客室的门前,轻轻地将门拉开,侧着身子挨出去,又顺手将门拉上。可惜!他拉门时似乎重了些,发出了一些声响,可是他也来不及顾虑。他放开脚步,拉开了前门,拼命地向外逃出去。不料他的脚刚才跨下第一级石阶,陡见一辆汽车恰巧驶到门前。汽车中跳出一个人来,举起一只手,仿佛向杨一鸣打招呼,嘴里还在说话:

“怎么样了?”

杨一鸣把下颏接触了胸臆,咬着牙齿,奔下石阶,疾步向右,一到了大通路的转角,便飞也似的向明月舞场的方向奔过去。

那个汽车上跳下来的人,穿着纯黑的西装,唇角上已有些微须,年龄在四十以外。因着年龄和职业的修养,他的镇定力量比较少年人确见优长些。不过在这个当儿,他看见了杨一鸣那种踉跄奔逃的状态,也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的身子向后退一步,连他手中提着的一只皮包也几乎丢在地上。他正自目送着一鸣,呆住了出神,忽见柯秋心的门口里又奔出第二个人来。

那人走到阶下站住了,呼道:“嗯,周医生?你可瞧见有什么人从这屋子里出来?”

周文柏医生仔细向问话的瞧了一瞧,点点头:“唉,王先生,是。我当真看见一个人奔出来——是个男人。他已转弯向大通路去了!”

王百喜不再说,便飞步向右面追过去,到了转角,立住了向大通路上望一望,可是已不见逃走人的踪迹。他略一踌躇,只得重新回到秋心的寓前。周文柏仍站在那里。

王百喜又问道:“周医生,你可瞧清楚那个人?”

医生道:“嗯,我不认识他。我看见他穿西装,身材和你相仿。”

“那西装是什么颜色?”

“一件外衣是深色的——好像是鼻烟色。他的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呢帽,里面的衣服可没看清楚。”

“唉!是他?周医生,是不是白脸的少年?”

“唔,年纪似乎很轻,可是白脸黑脸,我不能说。嗯,王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百喜点了点头,答道:“好,好。我们里面去谈。”

他领着周医生一同进门,人到了客室中,便站住了解释。

王百喜说:“我因着我表妹的咯血病又发,放心不下,所以在回公寓以前,再来瞧伊一瞧。我在门上按了好一会儿铃,没有人答应,便推门进来,走进这间客室。那时这里面并无异状。我看见里面的憩坐室中有灯,以为表妹还在里面看报,但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我便一直进去,才发见一种惊怖的景象。那时候我忽听到这客室门的关合声音,急忙退出来瞧,显然有个人逃出去。幸亏你恰巧在门外,瞧清了他的衣帽。唔,我不怕他会插了翅膀飞去。周医生,你此刻怎么会到这里来?”

周文柏道:“今晚上我出诊很忙。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你表妹打电话请我。我诊完了别的病家,才赶到这里来。不料我刚到门口,便看见那个人奔逃出来,使我吃了一惊。现在你表妹怎么样了?”

王百喜惊骇道:“伊已经给人打死了!在里面,请你过去瞧瞧。我来打电话报告警署。这件事再不能耽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