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在广寒宫里出进的男女,对于柯秋心的舞艺,可说没有人不佩服。虽然内中不免有几个含着嫉妒的人,表面上当然不愿意附和称扬,心底里却也不由不暗暗赞叹。那晚上大家看了伊所创制的霓装新舞,更见得伊的艺术确乎高人一等。伊的袅娜的腰肢,轻盈的体态,在舞的时候,忽徐忽疾,忽俯忽仰,那种种柔娜的动作,娉婷的姿态,处处都曼妙神化。要是把那“惊鸿游龙”、“流风回雪”等的成语来描写,也还觉得不很熨帖。
当柯秋心舞时,全场的人个个都敛神静瞧。一个纸醉金迷的舞场,霎时间竟变成了只有雅乐妙舞的清静世界。等到乐声停止,霓装舞终了,那一阵热烈的掌声几乎把全场的灯光都震得颤动起来。若要把这些男女的赞赏热诚的程度定一个高下的等差,女的方面自然要比男子们逊色些,尤其是那个徐楚玉。表面上伊虽也同样地在那里拍手,伊的掌心却是冷冰冰的,仿佛伊的两个手掌并不曾有过密切的接触。男子方面有两个人赞美得更其热诚——那不消说就是杨一鸣和贾三芝。
在舞罢的五分钟后,柯秋心的化装室中挤满了人——自然男子居多。有些来致他们的赞美词,也有人赠送花篮银盾和其他珍物,以表示他们的赞佩。柯秋心的身体本已十二分疲乏,可是因着众人的盛意,又不能不勉强地答谢。杨一鸣也在伊的旁边,看见了伊的勉强支撑的神态,恨不得走上去,把那些人一个个驱逐出去。
柯秋心的咳嗽又发作了,而且喘个不停。那些知音的来宾们方始逐渐地退了出去。只有那贾三芝偏不知趣,捧着一大束鲜花,还蹒跚着走进来。他看见众人既已散出去,似在自庆他抓到了单独谈话的好机会。他的脸上充满了可憎的笑容。可是他一到里面,忽见里面还有一个人——杨一鸣正站在秋心的沙发背后,弯着腰和伊附耳谈话。贾三芝的脚步停了,两眼中几乎射出火焰来。他站一站,仍勉强镇静着走近去,把花送到秋心的面前。秋心自然也照例仰起了些身子,伸出手来,很郑重地接过了花,同时还含着笑容谢一声:“贾先生,谢谢你。”
贾三芝受了这个荣誉的酬报,忽把他的肥润的腰围弯得更低些,笑嘻嘻地说话:“柯小姐,你舞得真好!你的身子在舞池中旋转的当儿,我的眼光完全迷乱了;我的身子仿佛跟着你一同摇着旋着;我的两腿也差不多——”
杨一鸣看见秋心的脸上现着耐不住的神气,又觉得贾三芝的话刚才发了一个引端,以后不知要呼叨到什么地步,便禁不住从中阻截:
“贾先生,你不见柯女士疲乏得厉害吗?我们不应再惊扰伊,让伊静悄悄地休息一会儿罢。”
杨一鸣说完了,先自走出化装室去。贾三芝受了这不快意的训话,心中说不出的恼恨,觉得留也不是,退也不好,一时竟呆木木地站着。幸亏严小莲走过来给他解围。
伊说:“贾先生,小姐又咳起来了。请你到外边坐一坐,别的话回头谈罢。”
贾三芝才有了下场,一边退出,一边点头道:“好,好。柯小阻,你养一会儿神,我准在外面等你。”
十点半过后,场中的舞侣依着柔曼的乐声,一对对地舞起来。舞侣中兴致最高和舞的姿态最优美动人的,要算王百喜和徐楚玉。杨一鸣起初只坐在舞场的一角,默默地吸烟,并不加入舞队,虽经两三个舞女邀他舞,他都拒绝了。那蒋哲生的弟弟蒋哲明走过来,强着他同舞,他才勉强舞了一回。不久,他又回到了场角的老座上去。贾三芝似乎和杨一鸣患着同样的心病。他虽曾答应了另一个舞星张英娥的兜揽,舞了一回,但他的恍惚的心儿却明明别有所属,并不在张英娥的身上。
十一点了。贾三芝很无聊似的站立在舞池旁。一队队舞侣从他的面前经过,他却像出神一般地没有瞧见。他偶一抬头,忽然看见柯秋心又换了一套纯白的装束出场。伊走到舞池边,站住了不动。贾三芝的恍惚的神思忽似从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收缩了回来,他的眼睛里顿时射出光彩,心房的跳动也加了速度。他看见柯秋心的眼光恰和他成一平行的直线,并且含着浅笑,似乎正在向他微微地点头。他快乐极了!他伸手在他的团花马褂的领头上摸一摸,急匆匆地走到柯秋心的面前,赔着笑脸,柔声说话:
“柯小姐,你——你可是——?”
柯秋心的脸上笑容忽然消失了。
伊怔了一怔,匆忙地答道:“贾先生,对不起,我已跟杨先生约过了。”
伊的脸上的微笑重新恢复。伊的眼光仍和贾三芝成一直线,不过从他的肩头上穿了过去。贾三芝睁大了眼睛,依着伊的视线回头瞧,才看见杨一鸣恰已走到他的背后。转瞬之间,他看见这一男一女半抱半挽地加入了舞队中去。
在这两星期以来,杨一鸣和柯秋心已成了分离不开的伴侣。秋心的舞艺固然是出神入化,杨一鸣原不能匹敌,但因着他努力地追随,竟也能应付裕如。但这晚上秋心因着舞过了一次霓裳舞,精神上的疲惫一时还不能恢复。伊舞的时候,呼吸很急促,不时要咳出嗽来,伊却竭力地忍制着。杨一鸣便停了脚步,低声问伊。
他道:“秋心,你非常气急,不是要咳吗?好罢,我不愿你再舞。我们去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会儿。”
他们俩退出了舞池,悄悄地溜进了酒吧室。那时候舞池中正涨着高潮,舞侣们的舞兴酣畅淋漓,酒吧室中却阒无一人。这是杨一鸣求之不得的机缘。他扶着秋心在一角的一只小圆桌上坐下来,喊了两杯热咖啡,开始和秋心密谈。
一鸣说:“秋心,我觉得这样子下去,对于你很危险。”
柯秋心回过脸来瞧他,面上露着诧异的神气。伊顿一顿,才提出反问:
“很危险?你指什么说?”
“我看你的身体实在不宜于这种生活。”
秋心又呆一呆,忽而抿着嘴咯咯地笑一笑,可是笑声似乎不大自然。
伊说:“你不赞成我的生活?我自己很欢喜呢!”
杨一鸣似出乎意外,瞧着伊的眼睛,一时不回答。一个侍者送上两杯热咖啡,随即退开去。一鸣把杯子在瓷盆中旋了几旋,目光仍谛视着伊的脸:
“秋心,你说你喜欢这种生活了?”
“是。”
“这是你的心里话?”
“什么叫做心里话呀?”伊的语气有些似正经非正经。
一鸣用着恳挚的声音说:“秋心,你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
伊又强笑说:“唉,我看过你写的那本《爱与恨》,真好!”
“喂,你没有答复我啊。怎么岔开去?”
“唔,你的笔调真灵活!”
杨一鸣举一举手,点点头:“唔,我明白,秋心,你一定有什么心事隐藏着不说出来。”
伊向他瞧一瞧,又笑着道:“笑话,我有什么心事?……唉!一鸣,你的领带真好看,深蓝中点着紫星,美极了!人家说文学家是不善修饰的,你却是例外。”
杨一鸣放下了杯子,皱眉道:“秋心,你怎么老是把闲话打岔?我和你说正经话啊。”
“唔?”
“我觉得你这样子咳嗽,不像是寻常的伤风,决不能轻视。”
“不能轻视?又怎么样?”
“你需要休养。”
“我可不觉得什么啊。”伊又轻意地笑一笑。
一鸣又用着郑重的声调说:“秋心,你不能这样子轻意。你在断丧你自己的身体!”
秋心的脸上好像溜上一层暗影,又强笑说:“真的?可是这样的话我也听到腻了。人家是因着舍不得钱,怕倒了钱树。你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你一方面这样子咳嗽;一方面又勉强地舞着,也许会酿成更厉害的病。”
“不会,我没有病。”
“不,秋心,我——我有一句冒昧的话。”
“什么?”
“我想请你一块儿往普陀去休养几天。你如果应许,我——”
秋心忽把一块丝巾在嘴上按了一按,忙答非所问地接口道:“唉!一鸣,你手上的这只钻戒镶得真美丽。”
杨一鸣蹙紧了双眉:“秋心,怎么?我正正经经地跟你说话啊。”
秋心饮了一口咖啡,微笑道:“我也是说正经话啊。你这只指环,我非常心爱。你能不能借给我戴几天?”
杨一鸣呆住了。伊若是向他要别的东西,他什么都可以答应。这钻戒是他的夫人潘爱美结婚的信物,不能不有些踌躇。
他答道:“你别说空话。如果你当真要一个指环,明天我就送你一个。”
秋心道:“谁和你说空话?你肯借给我戴,何必等到明天?谁又要你送?”
一鸣又一度犹豫,摸出白巾来抹了抹嘴,果真把那指环除下来。
他说:“好,我来给你戴上。……唉,你的手指太细了,还宽一些呢。”
秋心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落掉。”
杨一鸣道:“好。现在你可以答复我的话了。你究竟肯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几天吗?我刚才已跟你的表兄谈起过——”
他说到这里,忽见秋心突的回过头去,向酒吧间的门口瞟了一眼,同时又把那只戴钻环的左手向身边一缩。他也跟着伊的目光瞧过去。酒吧室的门口依旧空虚没有人,只有那柔靡销魂的乐声一阵阵透进来。
他问道:“什么事?”
秋心答道:“没有什么。……你要我答复什么?”
一鸣忙道:“我们要请你一块儿在普陀去游散几天,希望你能够同意。”
秋心沉吟一下,忽低沉了目光,摇摇头:“我懒得出门,对不起。”
伊的语声很低,接着又是一阵咳。伊急忙把白巾按住了嘴。红晕潮上了伊的颧骨。杨一鸣有些慌。他直视伊,等伊的喘咳渐渐地平复些。
他惊惶道:“秋心,你得明白。你的身子实在需要充分的休养,否则是非常危险的。”
秋心略略仰起些目光,又作强笑答道:“有什么危险?我不但不怕危险,而且很盼望早一天到临!”
杨一鸣道:“唉!你说这消极话,足见你的确蕴藏着什么心事!秋心,你不能告诉我吗?”
他的恳切的目光凝注着秋心的两目,秋心忽又把头低下去。
伊低声说:“我告诉你什么话呢?没有,没有!……你打算几时离开上海?”
一鸣道:“我们已决定下星期一动身。秋心,你到底去不去?”
秋心自顾自地扳着细指估算着:“今天是星期三。那么,你只有四天勾留了。”
一鸣答道:“是啊。我们此番新婚旅行,本来打算把东南的名胜之区游览一遍,顺便一路上收集些小说资料。所以我们从常州出发,在无锡、苏州都耽搁了五天;到了上海,原定勾留十来天,至多两个星期;现在已经超过了预定的期限,故而下星期不能不走。但你如果能和我们一同去,那是——”
这时候另有一种声音从他们背后发出来,打断了一鸣的话:
“唉!一鸣,你们在这里。谈了好一会儿了罢?秋心,贾先生要请求你陪他舞一次。他在外面等着呢。”
杨一鸣立起来,回头一瞧,看见说话的是王百喜。他正站在他的背后,向秋心挥挥手,要叫伊出去。一鸣正想回答,忽见秋心立起身来,离开了圆桌。伊一言不发,便姗姗地跟着王百喜走出酒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