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百喜在广寒舞场里面可算是一个重要人物,除了舞场经理胡少山以外,交际的范围也要算他最广。他是个快近三十岁的青年。他的瘦长的身材,穿着时式称身的深青哔叽西装,可当得挺秀的考语。他的面色略带些黝黑,但那长方形的脸儿,宽大的下颚,浓黑的双眉,锐利的眼光,都不失新时代的男性美,他的温柔的语声,和那副活泼中含着些媚意的眼睛,在交际方面容易占到便宜,尤其容易得到女人们的欢迎。
舞场中的来客越来越多。靡靡的乐声开始响起来。王百喜的肆应周旋也加添了忙碌。他忙过了一会儿握手点头,才和他的舞侣徐楚玉坐下来。一个硕腹肥脸,穿深蓝缎袍团花黑马褂,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喘息咻咻地绕着舞池走过来。这人是大丰纱厂的经理贾三芝。
王百喜含着笑容,立起来招呼:“老贾,你找我?”
贾三芝站定了,答道:“小王,你倒一猜就着!——喂,徐小姐,别见怪。我要跟小王作三分钟谈话。”他把带着一只钻戒和夹着一支雪茄的右手向徐楚玉扬一扬:“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的谈兴。我知道,我实在太不凑趣。”
徐楚玉也是一个广寒宫里的舞星,年纪比秋心大一岁——二十二。伊有一身丰腴的肌肉,一副漂亮的面容,加上一双蛊惑力特强的媚眼,在一般人眼中,确要胜柯秋心多多。不过就舞蹈的艺术上讲,却不能不让秋心独享盛名。伊向贾三芝丢了一个媚惑的白眼,啐了一口,一扭身从软椅上立起来,向着舞池中心走过去。贾三芝目送伊走远,便接受了伊让开的座位,开始和王百喜密谈。
贾三芝低声说:“小王,我说一句心腹话。你的表妹的姿态和伊跳舞时那种袅娜的身段,委实使我佩服极了。不过伊对我好像有些另眼相看。你想什么意思?”
王百喜正衔着一支纸烟,唇角上微微露着些笑容,答话时纸烟仍粘在嘴唇上。
他淡淡地重复说:“什么意思?我看这句话得让我说。”
贾三芝道:“你还不明白?唉,听我说。自从你给我介绍了以后,伊陪我舞过一次;隔了两天,因着我再三的请求,才再陪我舞了一次;直到如今,还没有和我舞过第三次!前天晚上我约伊到中华饭店去吃晚饭,伊也拒绝我。小王,你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缘故?”
王百喜吐出了一口烟,把眼睛合成细缝,含笑说:“老贾,你的话委实太可笑!我怎么会知道?”
“嗯,卖关子?嗯?”
“我看你也是在交际场中混混的,怎么连起码的交际常识都没有?”
“怎样的常识?嗯,你谅来是此道的专家!是不是?”
“好,你既然承认我是专家,我不妨就给你上一课。假使你要跟女人们交际,女人的心理和交际的程序,先得研究研究啊。”
“女人的心理,我也有些经验,口袋松是第一着。我曾允许过伊,伊只要再陪我舞一次,我决不让伊吃亏。不过不对路。我觉得伊对我的冷淡,原因并不在此。”他让雪茄灰弹落些。
“那么,你想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那个姓杨的孩子很像——”
王百喜忽把纸烟取在手中,插口道:“不会。别想入非非。你只要依着应有的步骤进行,当然会接近。”
“喔,你想一定会?”他吸一口烟:“那么今晚上再费你的心,介绍伊给我舞一次。”
“大笑话!你自己既然不懂得怎样着力,怎么一再叫人家代劳?”
“喂,好朋友!别这样说。现在交际场中,做表兄的给表妹介绍一两个男朋友,是应有的义务。你不能推辞。”他用肘骨抵一下百喜的膀子:“喂,小王,别拿乔,我决不忘掉你!”
两三个舞女手挽手地走过来和贾三芝打招呼。贾三芝正要等百喜的答话,突然间遭这打岔,感到十二分的懊恼。他不耐烦地把舞女们敷衍开了,还想追索王百喜的答语。王百喜忽而立起身来,眼光注视着舞场的入口,嘴里低低发出一种呼声:
“杨一鸣来了!”
舞场的入口处,有一个西装少年,正站住了向围集在舞池中央的舞女们瞭望。他穿一身细柳条淡灰色薄呢的西装,式样很入时,足上穿一双漆皮舞鞋,也光亮可鉴。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白皙的面孔上配着一双黑而活灵的眼珠,一个笔直的高鼻,加上那卷曲而浓润的美发,都显得他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的右手里执着一顶灰色的铜盆帽,左手臂上挂着一件淡鼻烟色的春呢外衣。他的眼光先射向舞池,随后又向围绕舞池的许多座头掠一掠,好似急于要找寻什么。一个舞场侍者早已恭敬地候在他的旁边,预备接受他的外衣和帽子。可是杨一鸣竟出神似的完全不理会。
“一鸣,为什么发呆?要找秋心?”
杨一鸣听了这句话,方才把他的流转的目光收缩回来。他回头一瞧,才知说话的是个头发发光穿栗壳色西装的少年,是他在这舞场中相识的一个朋友,叫宋兆源,是个学程尚未修毕,交际科已经及格的大学生。他更向他的右侧里一瞥,又发现那个穿白制服的第七号侍者杏生也呆呆地伺候在他的旁边。他有些窘。当他把外衣帽子交给杏生的时候,自己觉得颧骨上有些微热。
他搭讪着回答:“我找个朋友。兆源,你来得早。”
宋兆源横着眼光,瞧在他的脸上:“找个朋友!谁?不见得是我罢?”
杨一鸣回答不出,一时觉得难于应付。忽而对方又加添一支生力军。第二个舞伴银行职员蒋哲生也走过来参加他们的谈话。蒋哲生摩一摩他的那条灰色法兰绒裤的烫缝,又抽一抽他的一条紫酱色领带,伸手在杨一鸣肩上拍一下。
他笑道:“一鸣,我劝你还是老实些好!翻门槛,怎么想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你不是找秋心找谁?”
宋兆源道:“我早猜着了。他偏不承认。一鸣,今晚上你的新夫人既然没有一块儿来行使伊的监视权,你就承认了,也不会闹什么乱子啊。”
一鸣窘极了。这两个是著名的和调客,唇枪舌剑,都有过专门的训练,口齿嫩一些,实在不容易应付。
他勉强答道:“喂,你们别乱说。不错,我真是瞧秋心。不过就是我的爱美一起在这里,那也一样没有问题。”
宋兆源冷笑说:“嗯,硬汉子!好一个不怕老婆的硬汉子!”
蒋哲生附和道:“兆源,你说错了。他会承认吗?他明明在称赞他的新夫人的贤德大量啊!”
杨一鸣不由不发急地辩道:“你们说到牛角尖里去了!老实说,我只是极端赞佩秋心的舞蹈艺术。爱美也是一个崇拜艺术的信徒。伊对于秋心,也和我有同样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不问题?‘量’不‘量’的话更是文不对题!”
蒋哲生笑着说:“唔,话真是冠冕堂皇极了!你是爱伊的艺术,不是爱伊的人。是不是?可是像我这般粗俗的人,可不懂得‘人’和‘艺术’怎么样分开来。一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杨一鸣被两个人一吹一唱地包围着,给逼得无路可走,忽见王百喜缓缓地向他们走过来。他忙低声警告他的两个同伴:
“喂,留神些,别乱说了,伊的表兄过来哩。”
王百喜走到了这三个人的近旁,蒋和宋便故意退开了,让他们谈话。王百喜向杨一鸣点点头:
“一鸣,今晚你夫人没有来?”
“是。伊有些头痛。伊也很想来欣赏一下令表妹的霓裳舞,可是伊的身体不让伊来。”
杨一鸣摸出一只银质的烟匣,开了匣子,取出两支镶金头的土耳其烟来,一支送给王百喜,一支自己用打火机烧着。王百喜吸了一口烟,带着微笑瞧一鸣:
“我想起来了。一鸣,今天《舞艺周刊》上登着你的那篇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你捧秋心,我们很感激。不过你捧得太过分了。”
“那都是实话,一句没有过分。柯女士的艺术天才委实没有人及得上。我和伊合舞的时候,进退转折处处都自然合节,我真佩服。爱美也欢喜舞蹈,但就舞蹈的艺术上讲,伊还不及令表妹。”
王百喜笑一笑:“一鸣,你真是一个醉心舞蹈的信徒。不过你得提防着魔啊。”
“着魔?什么意思?”杨一鸣瞧在王百喜的脸上,似在等他解释这句话的含意。
王百喜又笑一笑,便把别的话打岔:“喂,一鸣,那天我听说你们的蜜月旅行,不久又要换地点。你们打算几时离开上海?”
“我们本来打算在上海耽搁两个星期,现在已打破了我们的预订计划。下星期一我们总得走了。”
“你们再要上哪里去?”
“上普陀去。”他顿一顿,又接续道:“百喜,我有一件事,正要请求你同意。我们很想邀柯女士一同往普陀去散几天。你能答应吗?”
这问句王百喜似乎不曾提防。他呆了一呆,才缓缓地答道:“这个似乎不很方便罢?”
“为什么?”
“你们是蜜月旅行,秋心参加进去算什么?”
“那没有关系。爱美很赞成。”
“那么伊在这里的职务又怎么样?”
“不能请几天假吗?这损失我可以负担。你是伊的保护人,我不能不先请求你的允许。”
王百喜寻思了一会儿,才道:“这个我还不能答复你。我得先问问表妹。……唉,时候到了。秋心大概要出场了。”他又点了一点头,匆匆地向舞池中走去。
杨一鸣从入口处移几步,到了舞池边的一根柱子旁又站住不动。他回想刚才的请求,王百喜没有回绝,一定还有希望,他感到高兴。他不曾注意到他的斜侧里有一道恐怖而含敌意的目光正恶狠狠地向他注射着。这人就是那圆脸肥腹戴瓜皮小帽的贾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