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如果在浪花路的转角经过,最先接触眼帘的,定是那一宅巍峨而气势宏伟的华屋。那屋子的大门是罗马式的,四根花岗石的柱子既粗又高;从街面到那门口有八九层石级,都琢磨得光滑异常;又因着侍役们的勤加拂拭和洒扫,真是纤尘不染——人们看见了,自然而然地会感觉得若是足上不曾穿着高价漂亮的鞋子,绝不敢冒昧地践踏上去。在大门上端的一只大钟下面,有五颗小电灯缀成的凸出的五角星,每一颗星中嵌一个字,合摆来就是“广寒宫舞场”。每天晚上八九点钟以后,这舞场门首形形色色的电灯,在相隔五十码外已足使人目迷。那时候的景状,若把“华灯既张,车水马龙”两句成语来形容,可算得确切不疑。

这故事开始的日期,恰在九月二十七日的日暮以后。天色是阴沉不雨。一阵阵的秋风已开始向一般无产阶级发出警告。可是“秋之神”的权威也有限制,一达到广寒宫的玻璃大门,竟被挡驾了没法行驶。原来广寒宫的里面依旧是暖和和的三春。里面的人们不但身体上绝对不感觉秋的权威,连他们的心灵也似乎沉沉地陶醉了,绝对感觉不到什么秋意。

九点钟光景,舞场里面早已麇集了不少男女舞侣。自然,这还不是最热闹拥挤的时候,那些惯于寻夜间乐趣的少年们,仍在从舞场门口陆续地进去。这时候有两个没有资格踏上那石级的人物在那石级下面徘徊着,好像有所期待似的。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躯干高大,足有六英尺左右,两臂粗壮有力。他身上穿一件旧黑玄绸的夹袍,脚上一双薄皮底的深口番鞋,似乎很便于奔走;那夹袍的纽扣不但头颈上面的一个没有扣上,连那右肩下的一个纽扣也已断碎,因此那襟角便斜垂在胸前。他头上那顶深灰色的呢帽,看上去似乎是重价的东西,不过小了些,故而那帽檐虽然向下上覆着,却仍罩不住他的一双眼球充血的眼睛和一脸可怕的横肉。他的同伴的身材却又瘦怯怯地绝对不同,就高度而论,至多只有他的三分之二。那瘦子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呢袍,一件玄缎马甲,头上戴一顶花呢的鸭舌帽,也一样压得很下。这人的脸色既黑,加着颏下和两鬓的髯根似乎已三四天没有修蕴,越发黑得厉害。他有一个有些弯钩的鼻尖,一对高低不匀称的招风小耳和两粒深棕色的眸珠,都表示他的狡猾多谋的智力,一定远胜他的富于体力的同伴。

那穿玄绸夹袍的大汉向着他的同伴,附耳说:“小黑,你想会不会得落空?”

那叫做小黑的瘦子很有把握似的答道:“放心,只要我们有耐性。”

“可是站在这个地方,不大方便。”

“对,我们得找个妥密的立足地——慢!大彪,瞧,那石柱下面不是搁着一块木牌吗?写些什么?我去瞧瞧。”

“小心啊!别给人惹眼!”

“我懂得。你在那边等着。”

机会相当巧,这时候没有人在石阶上上下。张小黑绝不顾虑到他的那双毛布底鞋有没有资格踏上那光洁的石级,竟一步两级地跨到了那块广告板旁边。板上写着两行字:“今晚十时特请舞蹈明星柯秋心女士主舞‘霓裳舞’,爱美同志,务请早临。”除了这几个字,广告牌的右角上还钉着一张柯秋心的照片。张小黑很识得好几个字,瞧了一瞧,暗暗点了点头,便急急地退下来。他到了站在离门五六码外的同伴陈大彪的旁边,便向他作一个满意报告。

“大彪,我们准不会落空!那牌上写的就是我们心眼儿中的那个角儿,今夜伊要舞什么霓裳舞,那尽足保证伊一定要来。”

“那么那条捞什子,今夜伊可也会戴了来?”

“发愁做什么?娘儿们除掉了装点的东西,凭什么可以勾引动男人?那捞什子是伊唯一的出风头的法宝,怎么会不戴出来?”

“也难说。要是伊为小心起见,也许——”

陈大彪的话突然顿住了。一辆汽车驶到了石阶下面停住。张小黑忙在同伴的袖子上拉一拉。大彪知趣地立刻住了口,跟着张小黑避在一旁。他们俩的眼睛却仍眨都不眨地偷瞧那从汽车中走出来的一男两女。

张小黑又附着他的同伴的耳朵,说:“瞧啊!不是伊吗?现在你总可以安心了罢!”

陈大彪低声答道:“唔,真是伊!那条珠项圈果真也戴着!唉,伊打扮得多么漂亮啊!”

“哼,我料的准不准?我早知道伊一定会戴出来。今夜里伊要跳什么特别舞,怎么肯不出风头?”

“唔,神机妙算!喂,小黑,你说这条捞什子值一万多?”

“也许还不止,两万、三万都说不定。”

“可是到了我们的手里,就不能到这个数目是不是?”

“这也不用你担心,只要弄到手,怎么样脱手,我早有了去路。”

“那顶好!”

“我告诉你。这东西是一个银行经理送给伊的,小报上已经闹过好一会儿。这还是三礼拜以前的事……唉,他们走上石阶去了。来,我们不妨向前一步。”

陈大彪跟着走近了石级旁边,又说:“伊后面提衣箱的那个胖胖的女人谅必是伊的女佣人。那个穿青哔叽西装的男人,你想可就是伊的相好?”

张小黑摇摇头:“谁知道?伊的相好何止一个?管他做什么?”

“不过我们动起手来,这家伙要是出来干涉,我们怎能不防?”

“我们得看风使篷,当然不能随便乱动。——他们进去了。我们得找一个地方,耐性些等一会儿。”

那张小黑和陈大彪心目中所最注意的两女一男,一走进广寒宫的第二重玻璃厚门,恰巧和那个身材矮小西装笔挺的舞场经理胡少山迎面相遇。胡少山走过来和那男的招呼。

胡少山说:“百喜,今天你来得迟了!好多人都已问起过你。密司徐已经找过你三次。”

王百喜一边把眼光向那灯光幽淡的舞池中打了一个圈子,一边含笑答道:“胡老板,你又取笑,伊找我有什么事?今晚上表妹的咳嗽又发作得厉害,我不能不陪伊一块儿来。”

他回脸瞧瞧旁边的柯秋心。秋心果真又咳了几声,忙把一块白巾按住了伊自己的樱唇。

伊低声道:“小莲,走。”

柯秋心旋转身子,沿着右侧里的一条甬道,踏着一双银色舞鞋,格格地向化装室走去。伊的侍女严小莲提着箱子跟在伊的后面。王百喜还站着不走,仍和那胡经理在那里挤眉弄眼地谈话。

化装室中已生着汽炉,温暖得使人醉眠。柯秋心坐下了,定了定喘息,才把身上的一件淡绯色毛质的斗篷叫小莲卸下来。伊身上穿得非常单薄,只有一两层蝉翼似的紫色细点的薄纱,掩盖了伊的胸部和肩部,那两臂和肩膀的大部分完全裸着。伊的颈项间的那条白光四射的高价的珠项圈,似在和伊的玉雪的粉肌作无形的竞胜。当严小莲给伊卸斗篷的时候,嘴里不自觉地暗暗叹息着:

“小姐,你的一身可爱的肉快削完哩!”

柯秋心正低垂着头思量什么,因着严小莲的叹息,使伊仰起头来。伊向着对面的镜子里瞧一瞧,伊的本来丰腴的肌肉果真已消瘦多了。伊的瓜子形的脸儿原是非常均匀的,此刻那两面带着些红晕的颧骨仿佛已露了些痕迹;一双明澄含波的眼珠,也因着暗暗弹泪和久久颦蹙的缘故,减少了敏活和妩媚;樱唇上因着彩色的助力,依然仍鲜红可爱,但假使抹去了染料,伊先前所有的天然美色此刻也已无形消失;只有伊的一头乌黑的美发和柔娜的腰肢,还仍保持着少女的固有的美。

伊回过头来,说:“小莲,你不是疼我吗?我可只愿这一身肉早一天落完,才可以早一天出罪!”

柯秋心又一阵子咳嗽,几乎透不过气来。严小莲急忙在伊的背上轻轻地拍了几拍,又把皮包中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在杯子中倒出了些,给秋心喝下去。秋心一手用白丝巾按住了嘴,一手兀自向小莲摇着。化装室的门给推开了。王百喜很暇豫地踱了进来。他见柯秋心正在拒绝药杯,便凑近些向伊说话:“秋心,怎么不吃药?吃了也许可以减轻些你的咳嗽。”

柯秋心把白巾轻轻地抹了抹嘴唇,顺手丢在化装桌上,一边举起纤手来整理伊的蓬松的头发。

伊答道:“谢谢你。我觉得咳也好,不咳也好。”伊终于将女仆的药杯推开去。

王百喜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可是我总觉得你咳一声,我的心头会痛一痛。”他看见秋心不再回答,凑得更近些:“秋心,我有一句话,你得注意。时机不可失。今夜里的戏,你得着力些才好。”

柯秋心斜过脸来,似乎正要答话,忽而喉间的咳嗽声又作,只得忍住了不说。王百喜默瞧了一会儿,看见伊的咳嗽继续不止,便皱着眉头退出化装室去。严小莲又赶到秋心的身旁,说了几句温慰的话,重新拿了药杯,继续伊的劝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