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取張士誠,城破日,開平常忠武王入齊門,所過屠戮殆盡;中山徐武寧王入閶門,不殺一人。至臥佛寺前,兩王相遇,武寧始戒忠武勿殺。嗚呼!同一吳民也,遇忠武何不幸,遇武寧何幸耶。厥後忠武之爵不續,而武寧今已五傳,子姓繁衍,茲固嗜殺與不嗜殺之明驗也。觀此,曹翰、曹斌傳益信不誣。

近歲天下舉人會試禮部者,數逾四千,前此未有也。自成化丙戌至弘治庚戌九科,而南畿會元七人,前侍講學士昆山陸鼎儀、禮部侍郎丹徒費廷暗言、今少宰長洲吳原博寬、侍讀學士吳邑王濟之鏊、考功郎中泰州儲靜夫雚、刑部郎中吳江趙栗夫寬、翰林修撰華亭錢與謙福是也。七人中吾蘇四人焉,蓋當時文運莫盛南畿,而尤盛吾蘇也。況原博、與謙皆狀元及第,鼎儀及第第二,濟之及第第三;其他凡不由會元而狀元及第者,毛憲清澄、朱懋忠希周,亦蘇人;而濟之與賀其榮恩又南畿鄉試第一,原博與大理少卿陳玉汝,刑部郎中盛思禹,主事陳於朝,黃門給事毛貞甫理、楊啟同升,監察御史賀澤民元忠、朱天昭、陸全卿完,進士蔣元用、張汝勉、蔣子修欽,同知陸獻之輩,或魁一經於鄉試,或刊其文於春闈,其他由進士而一洊登都台、授任方面、拜官翰林、簪筆諫垣、列職郎曹、分符守令,與夫登名鄉貢者,殆未可以數計。雖武弁之士,亦皆觀感奮發,取科第以躋膴仕,如太僕少卿劉與清、寺丞張廷節、冬官員外郎張嘉玉、主事張守之。雖以暐之不肖,亦得廁名秋官之末。籲!盛矣哉。

濰亭去郡城東三十里,昆山去濰亭東四十里,又東百里為劉家港,港口,大海也,海潮入港,抵昆山止。宋淳熙八年辛丑,潮越昆山,抵濰亭,人甚異之,適長洲黃由狀元及第,蘇人曰:「潮到濰亭出狀元。」後三年,馬淳熙十一年甲辰,潮又過昆山,衛涇亦狀元及第,人益信前語不誣。由是此語相傳二百餘年,然無是人,則潮不至。大明成化辛卯,郡守番陽丘霽,歲暮迎土牛於婁門外,網魚者忽得江豚,豚海物也,潮至隨焉。吳士大夫咸誦此語為賀,丘初未信,明年壬辰今少宰吳原博狀元及第,昆山驛樓遂扁曰「問潮」,蓋望其更至,為後人期也。又二十一年,為弘治壬子,慈溪楊子器來為昆山令,八丹潮過濰亭,楊曰:「潮已遇矣,奚以『問』為?」遂易「問」為「迎」。明年臚唱第一、今修撰毛憲清;丙辰,朱懋忠繼之,皆昆山人也。潮凡五至,而狀元五人,記此,更為後來者嗣焉。有宋咸淳乙丑狀元阮登炳、大明正統己未狀元施槃,皆蘇人,未知潮於此時曾至濰亭否也,不敢強為附會。

吳縣學,舊在郡城西隈,卑隘迫營壘,戶部侍郎周文襄公與郡守況公伯律,相與圖遷,購地升平橋東,廣袤視昔加倍,建學遷之,正統戊午歲也。既遷,泮池蓮開,有一莖三花之瑞,庠生周鬱、施盤、張同和領鄉薦,鬱得魁,人咸以為應。文襄曰:「未也,鄉薦恐不足當之。」明年廷試,槃狀元及第,文襄特立石記其事於學雲。

奚元啟,弱冠領鄉薦,負重名。一日遊金陵,少宗伯倪公克讓適生子,設湯餅會,元啟與焉,賀以詩,所生子今大宗伯舜谘也。後元啟蹭蹬禮闈三十年,至宗伯為翰林編修佐試,始獲一第,事之難料有如此。

沈富,字仲榮,行三,故吳人呼沈萬三秀,元末江南第一富家。富卒,二子茂、旺。我太祖定鼎金陵,召廷見,令其歲獻白金千錠、黃金百斤,甲馬錢榖,多取資於茂。茂為廣積庫提舉,侄孫玠為戶部員外郎。後茂罪當辟,以有營建,工緒未訖,但黥顙為藍黨,猶得乘馬出入。既而發遼陽從戎,籍其田數千頃,每畝定賦九斗三升,吳下糧額之重坐此。沈之從戎遼陽,又穴地得金,牛馬亦累千雲。

張士誠被困日久,城中食盡,一鼠售錢三百文,革履鞍粘,亦煮而充饑,甚危急。士誠乃集吳民告曰:「事勢如此,吾無策矣,將自縛詣軍門降,以救汝曹;若死守,則城破無噍類矣。」民聞伏地長號,有死守志,不聽。遣嬪御悉自經於齊雲樓下,竟鑰戶舉火,須臾煙焰漲空,嬌娃豔魄,蕩馬灰燼,乃詣軍門降。吳民哭聲數十里,王師義之。厥後高皇帝多用吳民實金陵坊廂,蓋亦取其能與士誠效死也。至今恒有得寶玉首飾於齊雲廢址者。

蘇郡治在西館橋西,衛治在西館橋東,又東則張士誠故宮址也。郡守魏觀不欲居衛下偏,乃新士誠址而遷之,堂宇完麗,視昔有加。戶部侍郎高季迪,時致仕家居,為作上梁文往賀。衛主帥以聞,高皇帝遂執魏置於法,高坐腰斬,因其文有「龍盤虎踞」之語也。府治至今仍舊雲。

周岐鳳,澄江人,能詩,有巧思,文房器用、裳衣冠屨悉自製,良工莫及。亦諳邪術,嘗寓宿富家,主人劇飲醉臥,主人妻忽蹴而告曰:「館賓必奸人,吾展轉不成寐,若聞其相喚者,試往覘之。」主人披衣出,從壁隙窺,周方裸體披發,戟指相向以俟。主人亟呼家人操刃至,周已逾垣逸去。後又以事坐大辟,拘械赴京,亦從中途逸去。官府求急,周妻日被棰撻,無從獲,周亦漸無所容。琴川錢曄與相善,周暮夜以詩往謁,有曰:「一身作客如張儉,四海何人似孔融。」錢醜其行,不納而去。飄蓬湖海者數年,忽一夕潛歸,其妻泣謂曰:「不留君,則結髮義絕;必留君,又彼此非利。萬一有娠,吾將歸之君耶,官府必求君;將不歸之君,則吾十年之節一夕而敗,為之奈何?」周是其言,相抱一慟而別,竟客死。噫,周不足道也,周之妻與富人之妻,可謂貞矣。

景泰甲戌,吳多雪,正月望日一夕積七八尺,比曉,城郭填咽,居民被壓,欹側者覆,縛茅者穿棟檁之綿,而瘠者咸折;通衢委巷,僵而臥者,比比皆是;突而煙者,十二三而已。郡守隴右汪滸以為祥,命搏雪為獅,相峙府治東西墀,高可盈丈,嵌兩睛以巨柚,齒毛爪鬛,設色而為。汪喜溢眉宇,合府衛群寮相宴賞,張燈為市,飾優馬戲,簫鼓聲徹明始息。自春徂夏,淫雨連綿,海潮湖水相泛濫,膏腴千頃為巨浸,桂玉騰價,民庶艱食,疫癘大作,死者無算,始猶以槥,次以蓽葦席,又次棄諸水,甚則駢死一室,積腐騰穢,癘氣愈熾,豪門富室亦不保。未幾,汪亦告殂。

尚書楊公仲舉,吳人,有厚德。從軍武昌,與廬陵楊文貞公布衣交,後文貞貴顯,薦為景皇帝潛邸官僚。居京師,乘驢,鄰翁老得子,驢鳴輒驚,公聞,賣驢徒步。久雨水溢,鄰穴垣瀦水公家,家人欲與競,公曰:「天不恒雨,晴當自涸。」鄰葺頹垣,復侵公地,公亦不較,作詩曰:「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來些也不妨。」金水河橋成,命簡有德者試涉,廷臣首推公焉。

陳僖敏公,吳人。長憲都台時,以監察御史王文薦於宣廟,不數載,文亦至右都御史,每淩僖敏。工入台,僖敏後至,王輒命堂吏鳴鼓,集諸道御史升揖,僖敏至,略不較。—日,僖敏先至,堂吏請擊鼓,陳曰:「少需。」諸道咸不平。王至,知公遲鼓以待,自訟曰:「吾在陳公度中矣。」厥後景皇帝易儲,王與謀,英廟復辟,乃誅之。僖敏位極師保,致政壽終。

周文襄公以戶部侍郎撫吳日,舟從錫山來,天未曙,公盛服待旦。舟抵閶門,觸石,燭仆汙公衣,公易服,舟人伏地請償,公曰:「衣無恙,恐風露,偶自易耳。」一日從外歸,有醉僧奪公開路槊,前驅至院,僧與群皂綴立,公但慰遣之而已。其德量寬厚如此,不但立法之善,迄今遵行也。

夏忠靖公原吉,治水東吳,館於範文正書院傍室。聞范氏子孫有事於中堂,公衣冠獨坐,比三鼓畢事,方就寢。

都御史韓公永熙,吳人。旬宣江右時,忽報寧府之弟某王至,公托疾,乞少需。公密遣人馳召三司,且索白木幾,公匍匐拜迎,王入,具言兄叛狀,公辭聵莫聽,請書,王索紙,左右舁幾進,王詳書其事而去。公上其事,朝廷遣使按無跡,時王兄弟相懼,諱無言。使還,朝廷坐韓離間親王,罪當辟,械以往,韓上木幾親書,乃釋。天順初,兩廣亂,命公往討,師次大藤峽,道隘甚,旁夾水田,老人百餘輩迎拜道左,慰勞公,且訴為賊所苦。公疑詐,亟命武士執之,乃下令索水田中,果得枯竹槍數十件,俱斬之。由是蠻獞膽喪,望風奔避,兩廣遂平。公之機警謀略,神速如此,殆非學而能也。

侍郎孔公韶文,宣聖五十八世孫,居吳中。以甲戌進士出宰連山,多著嘉績,升高州守。天順中,兩廣蠻獞作亂,簡命右都御史韓公永熙繼鎮兩廣,威令嚴肅,罔不畏憚。初,孔之境有盜嘯聚山谷,甚猖獗,孔匹馬入其巢,開陳利害,至再至三,盜感悟,刑牲歃血,指天誓曰:「公能全我,不復叛矣。」酋長百輩從公見韓,韓初至,欲盡戮,公執不可,韓震怒覆案曰:「敢以鄉曲故,抗吾令邪?」公辭氣從容,堅執不可。時大參範某、憲副馮士定為之調停,卒從公言。

劉源,字嗣宗,江陰人,豪宕不羈,好為誇詞。合肥湯胤績亦豪俠,有詩名。一日相值廣坐中,劉曰:「湯雖出將家,問學識見,種種過人。」眾愕聽。既曰:「再加數年,依稀似我矣。」其誇類此,亦能使湯心服。嘗上疏核郡守貪酷,有曰:「願以闔門百口,與知府莫愚同斬於市,舍臣一家之性命,以救一郡之蒼生。」英廟讀之動容。事下憲臣,坐劉誣罔,謫戍雲南。又抗疏言守帥驕橫,撫禦無法。半載之內,四徹宸聰,後老代歸。己巳土木之變,劉憤奮至忘寢食,撰平胡十二策欲獻,會英廟還,乃罷。武功伯徐公治水張秋,劉嘗有讚畫功。年八十餘,墮水死。

逃虛子姚公廣孝,初禮嵩山僧為緇流,翊戴文皇帝靖內難,功出諸將先,拜少師,眷遇甚隆,特恩許祭掃,來吳中。公與王仲光先生善,首往謁,府衛將吏咸從,王閉門不納,公悟曰:「仲光高士也,騎從以往,非是。」厥明徒步躋仲光門,門啟,復闔,接膝而談,良久,諸從行潛伏以聽,或聞公有悔辭者,王忽茗甌墮地而仆,口目俱欹,公退。初,公之歸,感明良相遭,欲起仲先夾輔文廟,至見其病風不可,乃止。書此著仲光之高潔,見少師公下賢之美德也。少師公有叔名震者,公回至家,不容相見,曰:「汝從西方之教,而靖東方之難,難不能靖,置我何地?何見之有。」

呂勉,字懋功,嘗從高太史學,太史死,勉居南濠,絕口不談詩。永樂中,始謂人曰:「我高太史弟子也。」出太史《槎軒》、《江館》等集手稿,並其所作太史傳,及社中張子宣、方以常、王止仲、徐幼文、楊孟載、張來儀、浦長源、梁用行諸公哀挽之作,載《槎軒集》。後百餘年,廣東提學僉事張企翱始以其集梓行於世。

賈孟泰為庠生時,同舍嶽本和當撰表,太守呼之急,不及闔戶而往,暮未還,賈散學,為入闔,幾上白金二錠,蓋撰表貲也,賈欲持之歸,恐涉嫌,棄之去,又不可,為留一宿,未曙,嶽來索,自分必亡矣,見賈在,拜謝持去。後賈為湖南委吏,省參徐輔德亦賈同舍,剛方嚴毅,贓汙必汰。郡守召賈曰:「知爾與徐善,一郡當必無恙。」賈退思曰,不為營,方守命,必為營,沮徐法,吾知兩全矣。乃不與徐接,竟至省,以老乞歸。歸貧無居,妻子繼沒,寄食洪範僧舍,扁寢處曰「三絕」,蓋累世宦族與嗣與居,至孟泰皆絕,故云。吳士大夫裏居者,咸高其誼,憐其貧,月醵金會飲洪範,歸所餘於賈以給日,迨賈卒,乃罷,卒時年八十八。

正統間,柳公彥輝以監察御史督捕閩浙二省,事竣,便道還吳。汾湖陸坦,富翁也,來餞公行。公從陸貸銀五十兩,為人京貲,不立券,豈惟陸之家不知,雖柳氏惟公塚子仲益知之。後公升憲副,卒於山東,朝廷摭閩中舊事,來錄公家,公雖沒,一家悉械至京,謫戍遼陽。越數年,赦還,貧甚,絲積粒聚,土田室廬漸復。成化丁未,距公卒時已四十餘年,坦卒亦三十年矣,仲益檢積銀及五十兩,因具牲帛,不遠百餘里,往拜坦墓,納金,坦子大驚,以無券辭,仲益曰:「若雖不知,吾實知之,吾翁與若翁知之,吾弗償,他日何面目見兩翁於地下也。」陸遂納。噫,此與包孝肅尹京時還金事相類,寥寥四百年,僅再見也。

大司成劉文恭公,介而固。天順中,公以翰林侍講主京闈秋試,比填榜,解元乃盧龍衛軍,同事者欲抑置第二,公不可,曰:「吾惟文是取,他遑計邪?」 遂定,乃今大司空劉公宣也。吳儒賀宗振與公兒女姻,公過焉,賀曰:「欲以斤肉鬥酒奉談笑,願少留。」公一日飲酒啖肉而已,餘珍饌一不顧,強之亦不食,其介與固率類此。

參政劉公欽謨,穎慧絕倫,經書子史,過目終身不忘。為庠生時,出遇雨,避於染肆,有簿籍,公閱之,則染賬也,少頃晴霽去。公去未幾,染肆回祿,諸嘗以衣帛與染而取之者百輩,紛競多寡,莫能決。公聞,馬詳書一帙畀之,毫髮不爽,其穎慧如此。

嘉禾周鼎,字伯器,穎敏絕倫。初為大司徒山陽金榮襄公幕下士,正統末,從公討閩中寇,師次杭州,四明章文仲慕伯器名,來謁公曰:「聞有周鼎者,願與角。」公作南征詩百韻,進兩生於前;為誦一過,問之,皆曰能記,遂各書一通上之,一字不遺。周曰:「吾從末句倒誦至前。」章謝曰:「而今而後,知讓君矣。」周以從征功為某縣典史,迂腐不任事,罷歸。晚年乘小舟遨遊三吳,所至持金幣求詩文者甚眾,卒藉此為生涯;又以衍餘買田數百畝,遂裕。嘗修《杭州志》,年八十餘,燈下書蠅頭細字,界畫烏闌,不折紙為範,信手與目,毫髮不爽。成化中,罹回祿,詩文稿一無所存,周蒙被而臥數日,忽起書,釐為一十二冊,不下千數百篇,不惟無遺忘,而前後次第亦不紊。嘗為予作先太宜人壽序、文始堂及東樓記。卒時年近九十雲。

王伯讓行貨於閩,度馮公嶺,見一人仆於道,一婦守而泣,一童負行李佇而俟。王善醫,視其脈,暑所中耳,即取藥畀之而去。仆者遣童子問名氏,曰: 「我蘇人王伯讓也。」抵閩為貨滯,不即歸,明年始促裝,以酒飲邸主告別,甫散去,主遽殂,厥妻訟王行毒,王就逮,郡倅訊鞫之,閱牘見王名,力辯其誣,仍獲釋。倅即向仆者也,事之相遇有如此。

大都督翁公紹宗,總督三吳海道,好結納文士。出巡抵太倉,飲一縉紳家,時封郎中陳公在陪位,酒酣,主人擁矢請投,翁與陳角,既負於陳,商鬮又負,翁慚,作色起,主留之弗克,竟去。陳子琦在職方,聞而銜之,適巨璫曹吉祥以叛誅,陳疏翁為曹黨,遂貶翁。結納者無慮百輩,所忤者惟陳一人,竟受其害,不聞有援之者,然碌碌終日,徒取忙耳。

陳貴,本鹺客,贅高氏,生二女,皆國色。貴年老貲耗,長贅胡景,三月別去,十年弗返。僦予屋三楹以居,鄰嫗亦罕覿二女之面,內外井井,鄉黨稱之。予同舍虞允忠,監察御史禎塚子,喪偶,欲繼其少女,年十七,貴以窶與幼辭,允忠堅求,許焉。監察恥門閥不敵,不欲聘,允忠繼母聳恿成禮。監察見其婦道修整,喜曰:「不圖高家有此女也。」未幾,貴與長女歿,監察亦卒,未葬,罹回祿,家業一空。允忠移居學宮傍,歲朝啟戶,見巨蟒臥限,驚呼,陳操刃至,不見,允忠曰:「安知非作龍兆乎?」陳曰:「元旦非時,門限非處,竊為君憂焉。」允忠是年卒,陳年才二十五,惟一稚女,迎厥母高與居。迨今,三十年,冰雪之操,凜然如一日,雖古名節婦未過也。書俟觀民風者采焉。

高啟,字季迪,別號槎軒,初居吳城東北陬。張士誠據吳日,時彥皆從之,啟獨徙青丘避焉,號青丘子。國初被薦,召修《元史》成,拜翰林國史編修,尋擢戶部侍郎,懇辭,致政歸。適江夏魏觀以國子祭酒來為郡守,高以魏嘗同在史館,為徙居夏侯裏,以便朝夕親焉。魏以府治隘,弗稱,即士誠廢址遷之。衛主帥疏於朝,遣御史張度廉得其跡,執觀械係至京,斬於市。高與王彝輩悉坐觀黨以死,時年三十九。所著有《姑蘇雜詠》、《婁江吟稿》、《史要類鈔》及《缶鳴》、《江館》、《鳳台》、《吹台》、《槎軒》、《扣舷》、《鳧藻》諸集,與楊基、張羽、徐賁同有詩名,世號「高楊張徐」,以擬唐四傑雲。

楊基,字孟載,號眉庵,謂眉無用於人之身,謙辭也。讀書日記數千言,尤工於詩,穠麗纖蔚,所著有《眉庵集》。仕至山西按察副使。

張羽,字來儀,烏程人,元末避地居吳中。少穎敏,讀書一覽不忘,為詩文俊逸典雅,喜畫。洪武初,舉明經,為郡庠訓導,曆官翰林待制、太常司丞,所著有《靜居集》。

徐賁,字幼文,居望齊門外,少負才名。洪武丙辰,膺薦出使晉冀,還奏稱旨,授給事中,改監察御史,又改刑部主事,權部事,平反明允,升廣西參政,轉河南左布政使。會大將帥師平隴右,往返中原,以徐歉其犒勞訴於上,遂下獄死,所著有《北郭集》。

王彝,字常宗,剛正好古。國初被薦,召修《元史》成,欲官之,懇乞養親,歸吳,閉門著述,號媯蜼子。魏觀守郡,濬河得佳硯,常宗為作頌。觀被誅,坐觀黨以死。

謝徽,字玄懿,與高啟同被薦,修《元史》成,授翰林國史編修,復命,俄授諸王及授開平王二子經,久之,拜吏部郎中,懇乞致政。雖忤旨,仍賜白金以還,卒於家。

張適,字子宜,七歲習《詩經》,過目成誦,十三赴鄉試,稱奇童。元季隱居不仕,洪武初,宋濂薦修《元史》,拜水部郎中。未幾辭歸,與高季迪、楊孟載、張來儀、徐幼文、王止仲、梁用行、方以常、錢彥周、杜彥正、浦長源輩結為詩社,號「十才子」。

申屠衡,長洲人,幼學於楊鐵崖維禎。明《春秋》,肆力古文,號樹屋傭。洪武中,草諭蜀召,稱旨,授翰林修撰。

高士敏,季迪太史族弟,善屬文。太史嘗評其文,「有春容溫厚之辭,無枯槁險薄之態,蓋山林而館閣者也」。所著有《辛丑集》。

盧熊,長洲人,元季兵起,隱居著述。嘗修郡誌,於凡古跡祠墓、山水泉石、園亭寺宇,靡不備悉,高季迪每為賦一詩,號《姑蘇百詠》。

陳惟寅與弟惟允,廬山人。元末避兵來吳,居船場巷,宋貴幸朱勔故居,名朱家園,惟寅更曰「綠水」,林亭軒沼各有扁,日與高啟輩嘯歌釣遊其中,題詠殆遍,啟有記。惟允早卒,子繼,字嗣初,文行超卓,廬陵楊文貞公薦為翰林檢討,所著有《頤庵集》,至今子孫以儒業相傳。

周砥,字履道,與馬元素有《荊南倡和集》,頗有唐人家法。至正壬寅,客會稽,卒於兵中。

楊文理,紈綺子也,侈靡善吟,中歲貧甚,與杜公序善。杜以進士出為攸令,楊欲往謁,闕道里費,趑趄久之。楚有商於吳者,難楊曰:「為我作行舟八詠,即載以往。」題曰篷、檣、篙、櫓、錨、纜、舵、跳,楊援筆一揮而就,商讀之,躍然起敬,載之往,且厚贈之。嘗記其詠篷曰:「雨濕湘帆翠欲流,飄飄偏稱木蘭舟。才從紅蓼灘頭掛,又向白蘋洲畔收。數葉飽風淮浦晚,一繩拖雨洞庭秋。蓬萊聞說三千里,藉爾何當作勝遊。」櫓曰: 「誰倩公輸巧斫成,翩翩渾訝逐風鷹。分開水面秋煙冷,斫破波心夜月明。船尾駕來三尺短,棹頭搖去五銖輕。不堪聲作伊州調,客裏聞來倍懆情。」餘不能全記,檣有曰:「宵歸海上疑撐月,晚泊山隈欲礙雲。雖愛高標平地起,最憐孤影隔溪分。」篙曰:「誰剪瀟湘玉一枝,棹郎長向手中持。撐開楊柳橋邊市,移過桃花洞口祠。」錨曰:「一鐶似月分中墜,四齒如錐向上擎。」纜曰:「秋風任擲孤篷外,夜月長維古渡邊。」舵曰:「不入紅塵芳草路,慣依疏雨落花津。」跳曰:「踏破曉霜還有跡,溜殘春雨不生苔。」如此等句,誠亦動人,惜不見其全集。

徐用禮,號南州,能詩,往往有佳句。本富家子,以詩貧,晚歲落寞,卒藉詩給日,尤工香奩,有《南州集》。嘗題《劉阮天台圖》曰:「白雲蒼靄迷行路,水復山重不知處。行過澗穀有人家,忽見東風萬桃樹。芳香豔態娛青春,花間得遇娉婷人。五銖衣薄卷煙霧,笑語便覺情相親。神仙雖遇終離別,千古佳名自傳說。天台山水至今存,桃源望斷空明月。」亦可詠誦。

郡照王尚文詠綿花曰:「采采西風雪滿籃,禦寒功已倍春蠶。世間多少閑花草,無補生民也自慚。」石田沈啟南詠蠶曰:「衣被深功藏蠢動,碧筐火暖起眠時。願言努力加餐葉,二月吳民要賣絲。」此二詩亦可傳也。

孟小姐,校官澄女,嘗過惠日庵訪尼僧,書其亭曰:「矮矮牆圍小小亭,竹林深處晝冥冥。紅塵不到無餘事,一炷香消兩卷經。」此詩殊雅。其集多桑間之詠,不足傳也。

臨川饒參政介之,至正末,領谘議參軍事於吳,慕高季迪才名,召之至再,強而後往,因命題倪雲林《竹木圖》,實試之也,且以木、綠、曲為韻,季迪信口答曰:「主人原非段幹木,一瓢倒瀉瀟湘綠。逾垣為惜酒在樽,飲餘自鼓無弦曲。」饒大驚異其敏捷,且歎賞其詩,延之,因勸之仕,季迪笑而不答。時年才十六,又二年,年十八,碩而長矣,未娶,婦翁周仲建有疾,季迪往唁之,周出《蘆雁圖》命題,季迪走筆賦曰:「西風吹折荻花枝,好鳥飛來羽翮垂。沙闊水寒魚不見,滿身風露立多時。」翁曰:「是子求室也。」即擇吉日以女妻焉。

葛可久,國初名醫,有奇驗。一人患腹疼,延葛治,葛視之,謂其家曰:「腹有肉龜,俟熟睡,吾針之,勿令患者知,知則龜藏矣。」患者問故,家人誑曰:「醫雲寒氣凝結,多飲釀酒自散耳。」患者喜,引觴劇飲,沉酣而臥,家人亟報葛,葛診其脈,以針刺其腹,患者驚寐,畀以藥,須臾有物下,儼如龜,厥首有穴,蓋針所中也,病遂愈。又一鄰婦娠,將娩,氣上逆,痛不可忍,就葛治,葛見之,遽以掌擊案,厲聲大叱,婦驚,產一子,葛慰曰:「向見爾色青氣逆,是腹中兒上攻,少緩不可救矣,猝然被驚,故即產也。」其神驗如此。

梁興甫,善撲觚。戴二者,蘇衛押使某之弟,體貌雄傑,膂力絕倫,嘗遊天平山,同行者為虎所攫,戴倉猝持一梃奮往擊虎,虎即斃,攫者生還,由是名稱赫甚。興甫族既微,貌亦猥,然自恃其藝之神,恒出語侮戴,戴銜之。一日相值開元寺,梁謂戴曰:「凡拳師相角,不可容情,必各盡藝,雖死不悔,乃敢角。」戴曰:「然。」諸惡少為兩家徒者,皆云然。戴奮臂揮擊,謂梁曰:「有隙,爾即人。」梁應聲一躍,疾如風電,戴足忽在梁手中,俄皆進仆,戴破僧之竹床,而刺入腕尺許,梁左目被擊,幾失明,皆良久方蘇,觀者咸劣戴優梁雲。予鄰馬伯和為予道其詳,馬亦旁觀一人也。

南京一樂工,能刻木為舟,大可二寸,篷桅櫓舵咸具,兩人對酌於中,壺觴短釘滿案,一人挽篷索,一人握櫓,一人運舵,皆有機能動,置之水中,能隨風而行,略無欹側。一舟必需白金一兩,好事者競趨焉。殆與古之棘猴者無異。

會稽蔣中孚,號秋鴻,挾子平術來吳,道人已往事,如其言,乃為書其將來,不如其言,則拂袖去,蓋自負言之必中也。因病目,臥予塾,今太僕丞文君宗儒,時已登鄉薦,微服偕一老造塾,蔣方以疾辭,而庠友浦汝正、陳師魯繼至,迫不得已,蔣曰:「諸君莫予釋,欲試吾術也,第各言生年時月。」太僕首進,蔣曰:「君必戊子貢士,若翁當亦貢士,惜官不甚顯,君弟它日必有登進士者,餘不能悉也。」老者繼進,蔣曰:「何孤之甚也?」良久,乃曰:「父母妻子,刑克迨盡,非僧即道耳。」又曰:「格局清絕,財帛奴仆皆有,且微有權,安知非道官邪?」老者、太僕大驚,相視吐舌,問之,果神樂觀提點也。浦、陳以次進,蔣謂陳曰:「今歲甲午,君當中式,所惜者,壽不永耳。」又謂浦曰:「汝保軀命足矣,不第不足言也。」浦怒去。陳果登是年鄉薦,後六載卒。浦丁外艱,不得赴試,止一子應麟,年十九,娶婦才數日,亦卒,浦哭父與子過哀,一病三月,僅得不死。太僕登壬辰進士;厥父公大中乙榜,授淶水學諭;厥弟宗嚴,丁未進士,皆如秋鴻之言。

南京聚寶山有僧名道清,善風鑒,往往有奇中者。成化丁酉,予與同試朱天昭、毛貞甫、柳子學、顧士高、範元勳,司直朱近仁,暨辛卯貢士劉與清,皆微服造焉。方諦閱,而黃和仲適至,僧起迓,謂和仲曰:「今歲發解,必屬君矣。」又謂士高曰:「接黃之武,惟君一人,他日官居方伯,則又非黃所及也。」謂予與天昭、貞甫,姑俟下科,餘皆未許者。獨指與清曰:「君得金形,麵白須赤,火克金象也。視諸未許者,更復遲遲耳。」初不知與清已登薦。既別去,與清曰:「以予驗之,知其術之謬矣。」比揭曉,天昭、貞甫、近仁與予皆在中列,而和仲與諸同在者,皆下第;明年,與清登甲榜;未幾,士高疾卒,則其言無一驗者矣。後二年,上海談本彝為予言其術之神。談為應天府丞,習儀報恩寺,便道過清,清曰:「公黃氣如天庭接眉宇,必有高擢,不出兩月,驛馬已動,必是北都正尹。」時十一月朔也,迨至十二月二十八日,談復詣清,嘲曰:「向雲兩月,今五十八日矣,當復云何?」清拭目注視,忽曰:「前說必不爽也。」談大噱而別。明日除夕,驛報至,果擢升順天府尹。噫,僧之術奚獨神於談,而不一驗於吾數人也?

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子,。善詩畫,詩不經人道語,畫片紙數筆,人咸寶之,不著色,以水墨模搨,清氣逼人,然亦無巨幅。生平好潔成癖,陶九成《輟耕錄》載一事,閱之令人捧腹。

宋克,字仲溫,居南宮坊,號南宮生。少任俠使氣,好擊劍走馬及飲博遊戲,能以氣服人。晚刮劘豪習,閉門寡將迎,日閱法書名畫,工草隸,逼鍾王,片紙數字,人以重價購之。洪武初,仕至鳳翔府同知。

張雨,字伯雨,號真居,羽流也。嘗學書於趙文敏,字畫遒勁,詩出入蘇黃,尤善古律,行草入妙,與緇流衍斯、道泐、季潭、復見、心浩、覺源,皆一時詩豪雲。

張皮雀,蘇衛人,嘗為胡風子仆從。胡術奇妙,日賣雷於市,市童畀一錢,輒以朱書「雷」字於童掌,令握固,少縱,雷即應聲。張從之久,胡察其誠恪,悉以術授之。張貧無完衣,髽發不冠,亦頗顛呆,袖有皮雀,時作聲,出則群兒相逐。宣德癸丑,三吳亢旱,郡守況伯律延張。張曰:「須道流舁吾往。」況曰: 「俟有雨,當舁而還。」張曰:「諾。」翌旦,結壇於義役倉,有司列侍,張索酒數十瓶,飲盡,鼾臥,天無纖翳,眾嘩欲散。張欠伸索鏡,鏡至,以墨塗鏡,而虛其中,天亦墨雲四布,惟中天露日。張謂守曰:「是無難,俾道官塗之。」守懇請,張握筆一塗滿鏡,雲亦忽合,雷掣霆飛,雨如建瓴。逾時,守焚香告足,張拭鏡,雨尋止。守遣道流舁張還,贈以厚幣,不納。張購沉香,自刻小像,甚肖,刻既即卒,像今尚存。後數月,杭遣使來取天蓬尺,謂張在祈雨,家人以死告,使遽還,已得雨矣,皆傳其得屍解雲。

成化初,有僧來自終南,跌於吳城臥佛寺左廉,戴一笠,發垂至眉,越歲稍長,亦不削,冬夏一衲,問其氏名,笑不言。率五六日一丐於市,問所丐,則曰肉,與肉,食之輒盡,雖數斤亦盡。或一言無與,則從汲井者乞飲,飲亦盡一桶,仍趺故處,寺僧覸之,不見其溺,亦未嘗如廁。觀於寺者踵相繼,施之金帛,不一引手接,人奠於其前,雖餒亦不以市食,積而多,為無賴子持去,笑而不吝。監察御史王濬往視之,亦坐不起。後竟死趺處,無他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