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指示大刀队:

“为配合我军主力部队的战役行动,要在三天之内攻克柴胡店据点,彻底消灭石黑这股残敌!”

大刀队对石黑据点的攻坚战,已进入第二天。

在已经过去的一天一夜中,我军的全体指战员,以及参战的民兵和群众,虽曾几经努力,但始终未能排除前进的障碍!因此,直到今儿一早,这个据点还没攻下来!

多急人呀!

战士们的决心书、请战书,好像雪片一样,一张紧接一张,纷纷飞向队部。

有的在决心书上写着:

“血染红旗,刀铣河山,这是我的誓愿……”

有的在请战书上写着:

“我请求党,请求首长:在解放柴胡店的战斗中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实现我那‘血染红旗,刀铣河山’的强烈志向……”

还有的战士,将“血染红旗,刀铣河山”这两句誓言,写在枪托上,刻在刀柄上!

各村的民兵,各村的群众,接连不断地举行解放柴胡店的誓师大会!一阵阵气壮山河的口号声,此起彼落:

“坚决解放柴胡店,定用钢刀铣河山!”

“为了消灭石黑,宁愿血染红旗!”

这些战士们、民兵们、群众们的决心书、请战书、誓师会,既表现了人们的雄心壮志和英雄气概,也反映出了人们潜藏在心中的那股焦急情绪!

显然,要说焦急,大概谁也莫过于梁永生了!

你看!他连续开了一夜会,今儿一早又再次来到前沿阵地上。这前沿阵地上,充满着战斗的气氛。坚守在这里的战士们,民兵们,有的趴在房顶上,有的蹲在矮墙下,也有的卧在临时挖成的战壕中,还有的隐蔽在靠近据点的各种各样的建筑物里。

凡是隐蔽在建筑物中的战士和民兵,全都在对着石黑据点的墙壁上,挖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枪眼和瞭望孔。目下,他们正在用枪瞄着敌人的据点,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攻击的命令。梁永生围着据点周围的前沿阵地转了一遭儿,尔后,又跨步走进一座破烂不堪的庙宇。

这是一座土地庙。

从前,梁永生就是在这里落入人贩子的魔掌的。

而今,第二分队的前线指挥部设在这里。

这个指挥部里的指挥员,当然就是锁柱了。梁永生走进这个指挥部时,第一分队队长梁志勇也在这里。他和锁柱蹲在一起,正嘁嘁喳喳地说着。看样子,显然他俩是在商量着什么。

这座房子里,除了他俩,还有黄二愣和另外几名战士。其中,包括那位火线入伍的小机灵。这时的小机灵,带着一身豪情英气,正对着墙上的枪眼,在监视着据点上敌人的动向。其余的战士们,正抓紧被换下班儿来的这个时机,将脊梁倚在墙上打着盹儿。

永生刚进屋,敌人的机关枪就疯狂地叫唤起来。

黄二愣对着瞭望孔,气冲冲地说道:

“哼!凭着机枪就能救了你们的狗命?”

当屋里的人们发现梁永生走进来时,大家都忽地站起身,全用一双敬重的目光笑望着自己的领导人。锁柱望着望着,微微地皱起眉头,胸脯儿起伏着,说:

“老梁同志,你光强调别人轮班休息,可是你,可是你……唉!”

“我又怎么啦?还值得唉声叹气的!”

“你又没休息呗!”

“锁柱,咱别乱弹琴好不好?”梁永生习惯地拍一下锁柱的肩膀,乐呵呵儿地说,“小伙子啊,别乱给我扣帽子啦!啊?我已经休息过喽!”

锁柱盯着梁永生那汪满红丝的眼睛,噘着个小嘴儿心疼地说:

“你又来骗俺!”

“这回可真不骗你!”

“不骗俺?上半夜儿,咱们一块儿开支委会,是不?下半夜儿,你又开村干部会,是不?”锁柱说,“这不,现在天刚发亮,你又跑到这里来了!你倒是哪个时候休息的?俺那队长!”

永生光笑,没答。

黄二愣又凑过来插了嘴:

“哼!休息?刚才我还见你在那边阵地上开小会儿来呢!”

梁永生往后推推帽子,指着二愣笑道:

“你看!管露馅子了——”

“啥?”

“又装迷糊?方才,你离开我那儿的时候,我跟你说的啥来?咹?”梁永生说,“我不是说叫你去睡一会儿吗?你睡没睡?咋又见到我在那边阵地上开小会儿哩?咹?准是做了个梦吧?”

人们都笑了。

这笑声和敌人那机枪的叫声搅在一起,反映出只有八路军的战士才有的这种乐观主义色彩。

随后,梁永生来到墙边,让小机灵闪开,他透过墙壁上的瞭望孔,对着石黑的据点凝望起来——这瞭望孔外头的景象,好似一张圆形的照片儿。

照片儿的中心是敌人的据点。

据点的周遭儿,有两层铁丝网。在这铁蒺藜网里头,是一道又深又宽的壕沟。壕沟里头,还有一圈儿高大的围墙。围墙的墙头上有一溜垛口。一根根黑色的枪筒子,从大大小小的枪眼里探出来。

梁永生望着,望着,久久地望着。看其神态,就像他正在欣赏一幅有名的字画那样,精神是那么活跃,而又那么集中。

这一阵,锁柱站在梁永生的身后,也在悄悄地朝外看着。当他发现梁永生的视线盯在一个独特形状的粗枪筒上的时候,便指指那个玩意儿悄声说:

“队长,看了吧——那个粗家伙,就是石黑那挺歪把子机枪!”

梁永生仍在凝望着,沉思着,没做声。

黄二愣气刚刚地插言道:

“就是那个家伙可恶!要不是它,早攻上去了!”

梁永生仍然没吱声。

这时,他那双炯炯闪光的眼睛,又盯在一棵大杨树上了。这棵杨树的枝叶,已被机枪扫得七零八落。永生不由得触景生情地想道:“是啊!要攻上去,就必须顶着敌人的机枪往前冲,伤亡可就大了!”

过了一会儿,他转念又想:“冲到据点近前,还得砍断铁丝网,爬过大壕沟,然后,再跐着云梯攀登围墙!这不算,在爬到云梯的最后一磴时,还得站在梯子上跟鬼子进行一场肉搏战……”

永生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摇起头来。这当儿,一句心里话,不由得摇出了口:

“不行,不行!那么办,伤亡太大了!”

永生这句随口流出的自言自语,尽管很低很低,可是,由于二愣正在注视着队长的表情,所以他还是听见了。因此,二愣说:

“队长!只要有办法就行,我们不怕死,你就下命令吧!”

梁永生转过身来,望望二愣,笑了。

可是,他啥也没说,只是习惯地掏出烟袋来。

这时,人们从永生的表情上,已经明显地看出,他对黄二愣这种英勇气概,是赞赏的。同时,人们还看出了,在他那赞赏的表情后边,还潜伏着一种作为一个领导人所特有的那种焦急难决的心情!

是啊!让同志们硬冲吗?永生当然不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让同志们硬冲吧,可又怎么攻进去呢?况且,三天的时限,已经过去一天多了!三天之内,要是拿不下柴胡店,势必会影响到县委的整个战略计划!在这种情况之下,作为领导人的梁永生,既要对县委负责,又要对战士负责,他怎能不焦急?又怎能不为难呢?

诚然,像梁永生这样一位受到群众爱戴的指挥员,他的焦急,自然会有许许多多的同志,在悄悄地自动地替他分担。你看!就连那几位战士,也都盯望着永生,面有急色,好像恨不能自己也帮着领导人吃把劲似的!

过了一会儿。锁柱说:

“队长,刚才你来时,我和志勇正在商量着一个攻打据点的办法——”

“唔!那好哇!说说看!”

“我们一致的看法是——”锁柱说,“在当前,关键的关键,是如何把炸药运到爆破点去!”

“是的!”

锁柱望着队长的神情,见领导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那张机枪嘴又打开连发了:

“咱们大刀队,没飞机,没大炮,要打攻坚战,就得用土办法来对付洋鬼子——”

志勇嫌锁柱说得不明确,从旁插上一句:

“也就是说——得想法子用人往上运炸药!”

志勇的话题刚落地,锁柱又把话头抢过去:

“对!问题就是这样!”

他变换一下语气,紧接着说:

“可是,我们只要往前一凑,敌人就用机枪扫!要是冒着敌人的机枪火力硬往上闯,再越过双层铁蒺藜网,还有那道壕沟,把炸药送到围墙根儿底下去,伤亡大不算,成功的希望还极小!”

锁柱喘了口大气又说:

“我们要用机枪压住敌人的火力吧,一来我们的子弹少,拼不过敌人;二来我们就是那么一个歪把子,如今支在南门外的阵地上……”

“那是用来专门对付敌人突围逃走的!”

“对!要是把那个玩意搬到这里来,万一敌人钻了这个空子,再次从南门突围,那不麻烦了?”锁柱说着说着又拐了弯儿,“我们支委会的决议很明确嘛——首先是不让柴胡店的敌人突围逃走,这样才可保证就地消灭他们!因此,是不能那么办的!……”

梁志勇见锁柱老是说不到正题上,就再次打断他的话弦插嘴说:

“我们曾想过这么个办法——用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搭上一床用水泡透的棉被,两个人钻在桌子底下,顶着桌子,抱着炸药,硬往上闯!……”

梁永生插话道:

“泡湿的棉被,枪子儿打透打不透?”

“棉被厚一点,枪子儿倒是打不透……”

“机枪呐?”

“问题就在这里!”锁柱接过来说,“因为我们分队没机枪,所以当初没用机枪试验过。后来,我们派人把志勇同志请了来,共同研究这个问题。原来,他们分队,也在研究运送炸药的办法,并且,正巧和我们分队想到一门上去了……”

“怎么样?”

“不行!”

“咋不行?”

“棉被用水泡透以后,机枪能打透!”

“你们试验过?”

“试验过。”志勇说,“我们找出的原因是,因为机枪可以打连发……”

永生听到这里,迈开沉重的步子,在屋中慢慢地走动起来。他一面踱步,一面抽烟,完全陷入沉思中。过了一霎儿,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留住那沉甸甸的步子,掉过脸来询问志勇和锁柱:

“你们搞试验,借用的谁家的棉被?……噢!记住:因为上边打上一些枪眼儿,要包赔人家的损失!”

“对!这是个群众纪律问题!”

“不光是个群众纪律问题,还是个群众观念问题!”永生稍一停顿,带着浓厚的阶级感情又说,“要知道,一床被子,哪怕是一床很破很破的被子,也是穷苦人的半拉家当啊!他们没有这床破被子往前靠啥过冬?……”

志勇和锁柱动情地点着头。

梁永生反剪起双手,继续在屋里踱步。

这时,梁永生的焦急心情,就像有传染性似的,闹得屋里的所有人都锁起眉头。

人们都自觉地、主动地在和自己的领导人一起思考问题。

屋里寂静得很。

又过了一阵,黄二愣突然扔出这么一句:

“咱要是有个大炮就好了!”

锁柱带着批评的语气接言道:

“废话!甭说有大炮,就是有个掷弹筒,也不至于这么难治呀!”

永生听了,觉着二愣和锁柱的语气里,都有点儿丧气的味道,又见屋里的气氛也有点低沉,便转身凑过来,笑盈盈地问:

“二愣,你说咱没大炮?”

没等二愣说啥,永生随后又道:

“大炮嘛!咱并不少哇!”

“咱有大炮?”

“当然有喽!”

“在哪里?”

永生扯起二愣的手,指指他手掌上那成串的血泡,笑哈哈地说:

“你看!这泡(炮)还小吗?”

人们都笑了。

人们一笑,永生却又收起他的笑脸,严肃认真地说:

“同志们,我们所有的指战员,谁的手上没有血泡?没有这样的同志吧?这血泡是怎么来的?不是在帮助群众干活时磨出来的吗?不是在抢修工事时磨出来的吗?”

“是!”

“同志们!咱们可不要轻看这些血泡呀!”梁永生进一步加重了语气,“要知道,这手上的血泡,和那用钢铁制成的大炮相比,威力不知要大着多少倍哩!”

猛然醒悟的人们,全敬服地点着头。

这时,梁永生忽然发现,在黄二愣那鼓鼓囊囊的衣兜里,露出两片嫩绿的菜叶儿。这一发现,使梁永生的心里猛地一翻。

这是为什么?

梁永生几乎是靠吃野菜长大的。当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二愣衣兜里装的,是一种可以生吃的野菜。这野菜,使永生立刻想起一些战士的反映:黄二愣觉着自己的饭量大,又想到目下群众的生活十分苦,有时群众送来好一些的饭食,他总是舍不得吃饱,过后,再偷偷地去生吃野菜。

永生想起这些,不由心中暗道:

“我党有这样的党员,我军有这样的战士,还愁抗战不能胜利?还怕革命不能成功?……”

随后,他将屋里的人们召集一起,向大家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我们八路军的主力部队里,有一位战士,是个侦察兵。有一天,他在完成一项任务时,由于叛徒告密,被敌人围困在荒洼中的破庙里。这位同志,凭着一颗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和上百号鬼子、伪军战斗了两天一夜,并使敌人遭到了重大伤亡。最后,敌人冲进去时,他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和五六个鬼子兵同归于尽了……

只有一名八路,为什么竟能有这么大的战斗威力?这是所有的敌人都不能理解的。一个鬼子头子说:

“我倒要看看这个八路的肚子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后来,当这个刽子手发现我们的烈士的肚子里装满野菜时,却吓得浑身颤抖起来,瞪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愕然叫道:

“野菜?野菜?野菜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也难怪!一个鬼子头子,他怎么能够理解野菜比肉面威力更大的道理?

永生说到这里,人们都在为有这样忠勇的同志而高兴,而自豪,并对那位烈士的英雄气概肃然起敬。与此同时,还有一股对敌人的仇恨心,和因失去一位并不认识的战友而产生的悲愤拧在一起,聚会成一团熊熊烈火,在每个人的胸膛里燃烧起来。

黄二愣汪着眼花说:

“我一定向那位烈士学习!”

锁柱和志勇,都攥得拳头嘎嘎直响,同声道:

“坚决给烈士报仇!”

人们正谈着,那位一直在瞭望孔上监视敌人的小机灵凑过来,向永生说:

“梁队长!石黑向我们喊话哩——”

“他喊啥?”

“你听——”

人们静下来。

瞭望孔里传进石黑的大嗓喊叫声:

“我是石黑!请梁队长阁下出来讲话!”

梁永生听了,站起身来,朝瞭望孔处走过去。

志勇、锁柱、二愣、小机灵等人,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在这当儿,石黑那边又是一遍:

“我是石黑!请梁队长阁下出来讲话!”

石黑那只老狐狸,又要耍什么鬼把戏?梁永生心里这么想着,正要到瞭望孔处去答话,叫个黄二愣一把给拽住了。

二愣关切地说:

“队长,你别去!”

“咋?”

“是不是石黑那个孬种要耍什么花招儿害你呀?”

“不怕他!”

“不行!我先看看!”

二愣说罢,用他那粗大的身子硬把梁永生挡在后边,他自己凑到瞭望孔上朝外张望起来。他望了一阵儿,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就放开了他那大嗓门儿,朝据点上喊开了:

“石黑听着!我们的梁队长就在这里,你有啥话就说吧!”

石黑紧接着二愣的话尾又开了腔:

“梁先生!我们谈判谈判好不好?”

梁永生答话了:

“又要谈判吗?可以!但还是有个条件——”

石黑赶忙说:

“好的好的!可以商量……”

梁永生又说: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你们先缴枪!”

石黑一怔,又奸笑了两声:

“梁先生!你太激动了吧?一方先缴枪,还谈判什么?我建议:贵我双方,还是先无条件地谈谈。梁先生!你看好吗?”

梁永生干掰截脆地说:

“你们不缴枪,没有‘谈判’可言!”

石黑又说:

“梁永生先生!你应当明智一些:尽管你们人多势众,尽管你们已兵临城下,可是,你要知道,我们的官兵训练有素,我们的武器装备优良,而且,我们还有充足的弹药储备,兼有坚固的防御工事,我们是完全可以坚守几个月的,你们是攻不进来的!……”

梁永生说:

“只要你们不放下侵略的武器,我们就决不停止反侵略的战斗!不管你们能顽抗多久,我们是决心奉陪到底的!石黑!你自己倒是应当‘明智’一些:你们的彻底失败是已经注定了的!不论你们耍什么鬼把戏进行垂死挣扎,也决逃脱不了被消灭的命运!”

怒不可遏的黄二愣插言接舌道:

“石黑!你这个老小子甭撑洋劲,我们要把你这些强盗们饿成肉干儿!”

石黑假装镇静,冷笑两声,又说:

“梁先生!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这么强硬!再这么对峙下去,你们中国的老百姓,是要吃苦头的!比如说,镇上的老百姓到井上去打水,我们是完全可以用机枪扫射的!这柴胡店镇上的民房,我们还能把它变成一片火海……”

石黑变换成另一种口气又说:

“可是,我们并没这样做。而且,我们还主动提出了‘谈判’。你们应当明白,这完全是善意的,是从人道主义出发的!”

梁永生说:

“石黑!你们侵略者什么残暴的事情都能干出来,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可是,对你们那一套,我们中国人民从来没有怕过,这一点,你也是完全知道的!石黑!你们侵略中国,七年多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但是,并没骗了中国人民,更没吓倒中国人民!……”

石黑插嘴道:

“梁先生!咱不要提已经过去的那些事了,还是来谈一谈眼前的现实问题吧——”

“眼前的现实是,你们的出路只有一条——”

“哦!哪一条?”

“投降!”

“梁先生!我还是奉劝阁下——不要太自信,也不要太激动嘛!”石黑单刀直入地说,“现在,我们提出十四条建议,供你们考虑——”

梁永生没答腔。

石黑停顿一下,又自己独白下去:

“第一,我们的问题,可以和平解决,也应当和平解决;第二,你们退出柴胡店,我们保证不出柴胡店;第三,我们能够同意在你们方便的任何时间,在贵我双方都安全的地点,举行正式谈判;第四,如果贵方认为我们是侵略者,不喜欢用‘谈判’这个字眼儿的话,也可以进行不拘形式的讨论,或者,用贵方所能接受的一个无论什么字眼儿……”

“我们所能接受的,只有一个字眼儿——受降!”

石黑又冷笑道:

“先生,不要说玩笑话了!还是让我把建议讲完,你们再作个全盘考虑,好不好?”

没人理他。

他厚着脸皮继续独白:

“第五,你们提出的各种条件,也都可以作为谈判或讨论的基础;第六,我们并不想久驻柴胡店,经过谈判之后,我们可以把武器交给你们,你们要保证我们的人员安全撤走……”

石黑正侉腔野调地嚷叫着,突然一名战士来到梁永生的身边:

“报告队长!我奉赵生水同志之命,前来向你报告!”

永生扭头一望,只见气吁吁的庞三华正站在他的身后。庞三华,是永生在几个钟头之前,才将他派到由县城到柴胡店之间那个打阻击的阵地上去的。现在他奉赵生水同志之命前来报告,这显然是有什么新的情况!于是,永生离开瞭望孔,拍一下三华的肩膀说:

“来,这边谈。”

永生领着三华到另一个屋角上去了。石黑在据点上还继续嚷着:

“我再说一遍:我们并不想在柴胡店久驻了!经过谈判,我们可以把武器交给你们。不过,你们要保证我们的人员安全撤走!这是第六条。”

在石黑看来,大概是以为这一条对八路军有吸引力,因而他又重复了一遍。事实上,他这一条,也确乎在战士们中引起了许多不同的看法。

田宝宝先说:

“叫我看,他这一条倒可以应下!”

炮筒子哼了一声道:

“他要真这么办,咱倒是省点劲!”

“他不会真这么办的!”锁柱说,“这是又一套鬼把戏!咱可不能上当……”

炮筒子不服这笼统的说法,他质问锁柱:

“啥鬼把戏?咱会上什么当?你总得说出个幺二三来呀!”

能言善辩的锁柱,还没来及答话,志勇接言道:

“叫我说,这是缓兵之计!……”

战士们在这边议论,永生和三华在那边谈着:

“县城里的敌人,已派出部队来增援柴胡店了!”

“目前他们已到达什么地方?”

“我离开阵地时,他们已到边临镇!”

“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紧张!我们这班人,和别区的兄弟部队,还有当地的一些民兵同志,并肩战斗,堵住了敌人前进的道路!”三华说,“不过,敌人兵多枪好,给我们的压力很大!……”

梁永生皱一下眉头。

庞三华又接着说下去:

“兄弟部队和当地的民兵同志,大家一致表示: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拦住驰援柴胡店的敌人!他们还让我给梁队长捎信来,请你放心!……”

“赵生水同志是怎么说的?”

“赵生水同志的看法是:我们一定能够阻住敌人,但咱这边的攻城部队如能尽早将柴胡店的残敌消灭,那将会大大减少协助我们打阻击的兄弟部队和民兵同志的伤亡!”三华说,“生水同志派我来,除要我向你报告阻击阵地的战况外,还特地嘱咐我,要我把他的看法报告给队长!”

庞三华滔滔地说着,石黑的喊叫声还在阵阵传来:

“……以上是第八条。第九条,我们深知贵军医药缺乏,你们的伤员正在受着痛苦!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从人道主义出发,可以协助你们医疗伤员……”

二愣越听越生气。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就伸开高嗓门儿大声嚷道:

“石黑!少来这些闲言淡语吧!要‘谈判’,先缴枪!”

小胖子接着说:

“石黑!告诉你:你们不缴枪,我们就困你个油尽捻子干,叫你的饭锅闲起来当钢盔戴!”

石黑又嚷道:

“你们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你们没有重武器,是攻不开我们的据点的!你们还应当明白:我们的粮食、弹药,都有大量储备!更重要的,你们不要忘了:我们的武器和装备是精良的……”

“迷信武器的蠢猪!”

梁永生冲着据点的方向骂了一句,又扭过头来问三华道:

“那边的战况怎么样?”

“从黎明到我来时,已经进行了三次肉搏战了!”三华说,“可是,从五更到现在,那些蠢猪们,只向前爬进了里把路儿!……”

梁永生听了三华的汇报,心里又激动,又焦急,身子在微微地颤动着,久久地没有吭声。

屋里,静得好像没人一样。

只有石黑的喊叫声,还在陆续传来。他说:

“梁先生!你是个精明人,仔细考虑考虑吧!还是明智一些好,不要太自信!你的应当知道,我们还是有力量的!如果咱们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将形势缓和下来,对贵我双方,对黎民百姓,对那些趴在战壕里的士兵们,都是大大的有好处的!……”

这时的梁永生,再没理睬石黑这些淡话。

他含着小烟袋,抽着烟,倒背起手,在屋中慢慢腾腾地走动着,久久地沉思着。

时间在飞逝。

人们在着急。

那位前来报信的庞三华,见梁队长已深深地陷入沉思中,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等着,不肯多嘴,生怕打扰了队长的思路。可是,他凝视着永生出了一阵神,又出了一阵神,见永生仍然不理会他,只好上前说道:

“梁队长,我可以回去了吗?”

三华一问,梁永生从沉思中醒过来。他,仿佛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那位前来送信的小三华,直到这时还等在他的身边!他问三华道:

“三华,对咱这次强攻柴胡店的歼灭战,你有些什么好主意呀?说说看!”

小三华在参军之前,可以说是一片玩心。入伍后,日子虽还不多,但很快地有了一个明显的进步,就是在思想上有了责任感。不过,他这种正在成长中的责任感,在目前阶段还是有它的局限性的。也就是说,对他自己所担负的任务,总是千方百计去完成;可是,除此而外,他就很少主动去想一想了。特别是像这一仗该怎么打这类的重大问题,除非是就着会议场合跟大伙儿一起谈谈看法而外,并没有把它一直装在心里,经常不断地认真想一想。当然,他更没预料到,在这么大的重要问题上,梁队长竟会向他这个年龄最小的新兵求策问计。因为这个,永生现在一问,他茫然无措了!愣沉了一阵,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一个小孩子价,哪懂得这么大的事呀!”

这里,庞三华口中的“小孩子”,其含意显然是年轻人。年轻人就不懂大事?不!年轻人能懂大事,而且也能办大事!也就是说,懂不懂大事,能不能办大事,不是由年龄来决定的。

这是梁永生的看法。

他基于这样的看法,所以不仅一向注意对青年人的培养,还一向重视青年人的长处。特别是自从县委书记跟他谈话以后,他对青年人的估价更全面了,更准确了,更高了。就在前几天,他还曾以个人名义,给县委写了个报告,建议县委提拔王锁柱当大刀队队长,他自己继续担任大刀队的指导员。在那个报告中,他写上了这样几句话:

“……为了党的革命事业的长远利益,我认为应当把像王锁柱这样的青年人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那种‘岁数还不到,办事不牢靠’的论调,我以为是错误的。衡量一个人的能力大小,不能用年龄作为尺度……”

由此可见,梁永生显然不会同意三华的说法。不过,他面对着小三华,并没将他那些已成定念的理论搬出来,而是先笑眯眯地拍一下三华的膀头儿,然后轻摸着自己下颏上的胡茬子说:

“三华啊,你看,这后生的胡子,比那先生的眼眉还要长!是不?”

永生这么一说,人们才注意到,由于近来战况紧张,梁永生已好些日子没顾上刮脸,现在胡子确乎是不算短了。特别是小三华,他这时望望永生的胡茬子,又望望永生的眼眉,心里好像忽地懂得一个什么道理。他懂得了一个什么道理?又觉着一口说不出来。在这个节骨眼上,永生又说话了:

“三华啊,年纪轻,不一定见识短!年纪轻,更不一定责任心差!三华呀,革命这件大事,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事;这个‘大家伙儿’,包括着每一个革命者,不论其年龄大小都算数儿,显然其中既有我也有你了!你说是不?”

“是!”

“就你我二人来说,你比我更重要——因为你的年纪比我轻!”永生说,“我们所从事的革命事业,正在向前发展,而且将永远发展下去,所以说这不是一代革命者可以完成的革命事业!是这么个理儿不?如果你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就应当想想——革命能不能成功,更大的希望应当寄托在哪些人身上呢?……”

按永生的意愿,他本是还要继续说下去。可是,目前的客观现实情况,不允许他完全按照这种意愿行事。于是,他说到这里转了话题:

“三华,你有什么话要说不?”

“没有!”

“那么,你该走了——”

“是!”

三华刚要转身,永生又喊住他:

“三华!你回去后,要代表我,代表咱大刀队上的全体同志和参战的全体民兵、群众,向兄弟区的同志们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对我们的全力支援!”

“是!”

“另外,还要告诉那些打阻击的战友:我们这边一定千方百计克服困难,力争尽快、尽早地将柴胡店的残敌收拾掉!……”

永生话毕。

三华走了。

他走在路上,一面飞步疾行,一面心中在想:“过去,我对全局想得太少了!今后,一定要注意这件事……”这时的小三华,心忙腿更忙,边想边走,远去了!

梁永生送走三华以后,又踱着步子沉思起来。

屋里又是一阵寂静。过了一阵,也不知永生想了些什么,只见他将二愣叫到近前,吩咐道:

“你去三分队,传达我的命令,要他们立即出发,跑步前进,到阻击阵地去,和兄弟部队并肩作战!”

“是!”

“别走!还有,在他们和兄弟部队并肩作战中,一定要听从兄弟部队的统一部署和指挥!”

黄二愣也走了。

这一阵,梁志勇一直在思考攻打据点的办法。待二愣走后,他立刻凑到永生近前,向爹建议道:

“我想了个法儿——”

“啥?”

“咱们是不是化装成敌人的援兵,叫开据点的大门,进去后,来个内外夹击……”

志勇没说完,永生摇头道:

“这法子,好倒好。可是,就在前几天,枣林区的同志们已经用过了。这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只能用一回一样。他们第一次用,确乎成功了。可我们再二次用,怕是要失败!”

“枣林区用过,柴胡店的敌人会知道?”

“石黑知道不知道,咱还搞不清。在搞不清的情况下,就得先按他已经知道来行事……”

“对!要是石黑知道了,这法儿就不灵了!”

“不!”

“咋?”

“不仅是不灵了——”永生说,“还要往更坏处想一下儿!敌人来个‘将计就计’怎么办?那,我们不就吃亏了?”

志勇觉着有理,点点头,又皱起眉来。

过了一阵。

梁永生将志勇、锁柱叫到近前,向他们说:

“这是一次攻坚战。我们呐,打游击战打惯了,干这手活儿,还没什么经验。越是没有经验,越要大胆试验。大胆的试验,是成功的一半。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方才,你们研究的那个运送炸药的问题,我认为路子是对头的,只是具体方法还行不通!”

他向志勇、锁柱瞟了一眼,又说:

“我看,这样吧——你们去各个阵地,动员那些所有参加战斗的战士和民兵们,让大家一齐开动脑筋,来个群策群力……”

他俩要走时,永生又补充说:

“星多夜空亮,人多智慧广。还要想法开个村干部会,把柴胡店附近各村的群众也发动起来,请他们也参加我们这个想办法的‘战役’!”

志勇和锁柱走后,永生又向炮筒子一招手说:

“来呀!攻打据点了,还得用用你这个‘大炮’啊!”

“队长,你怎么无论在啥节骨眼儿,总是忘不了逗闷子?”炮筒子来到永生近前又说,“队长,叫我说,你趁早甭找这号麻烦!”

“麻烦?”

“可不是呗!”

“是啥?”

“你找我就是自找麻烦!”炮筒子见永生还不理解他的意思,又说,“你不是找我帮助想想办法吗?队长,刮风下雨你知不道,我这个脑袋瓜儿你还知不道?研究办法找上我,那还不是白搭一盘菜?”

“嗐!你真是主观!”

“咋?”

“我要派你到县委去一趟——”

“去干啥?”

“去取爆炸管儿。”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那你算找着了!”炮筒子说,“要论这宗差事,派我去是老生戴胡子——正扮!”

“就是道儿远……”

“腿长不怕它道远!”炮筒子一拍大腿说,“要动这个,不是吹,咱是拿手的压轴儿戏哟!”

梁永生笑了:

“老炮啊,你知道,县委已主动派人给我们送了炸药来了,并在信中问我们:是不是需要爆炸管儿。我想,根据目前战斗的进展情况,甭管人们讨论出什么办法,大概总是离不开爆炸管儿的!因此,你要把步叉子迈大点儿,快去快来!”

“瞧好儿吧!”

“县委的负责同志问到这里的战斗情况,你就知道什么说什么,知道多少说多少,你怎么想的、怎么看的就怎么说。听了不?啊?”

炮筒子头皮说:

“哟!再加上这么个重载货……”

“拉不动?”

“队长,你最好是写个信,我带着……”

“你需要马上出发,写信来不及了!当然,向县委要爆炸管儿的信,还是要写的。不过,要在信上汇报战况,时间不允许!”永生说,“你走了以后,我再抓紧时间向县委写报告。”

永生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钢笔和纸,垫在膝盖上,唰唰地写起信来。只见他,想一阵,写一阵,写一阵,想一阵,笔尖时而在字句的末尾停顿一下,时而又在纸面上飞舞起来。信写完后,永生又从头到尾一连看了两遍,而后熟练地折成三角儿,递给炮筒子,又郑重地嘱咐道:

“放好。可别丢了哇!”

“放心吧!”炮筒子一面往内衣袋里装着,一面说,“丢了这个,县委能给我爆炸管儿?要是白跑一个来回儿,不把时间误了?”

“你理解这一点很好!”永生转了话题说,“县委有什么指示,要带回来。”

“这个……”

“这个又准怵头!是不?”

炮筒子为难地笑着。

梁永生拍拍炮筒子的肩膀头儿:

“甭怵头!用你常用的老办法就行——”

“啥‘老办法’?”

“这不才刚还跟我用一回吗?”永生学着炮筒子的神态、语调说,“‘你最好是写个信,我带着’……”

“给写?”

“给写!”

“我不认识县委书记……”

“你不认识他,他可了解你。”

“你向他谈到过我?”

“我谈到过。他也经常问到你们。”梁永生说,“咱们的县委书记,对大刀队里的同志们,虽然不都认识,可他对大家十分关心,并且,他对每一个战士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梁永生打发炮筒子走了以后,又向在这个屋里坚守阵地的战士们安排一下,便出屋去了。

直到这时,石黑求和的喊叫,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梁永生一边朝外走,一边心里说:“石黑呀石黑!你想耍个花招儿骗取喘息时间呀?见鬼去吧!我们是不会上当的!”

经过广大军民的热烈讨论,往敌人据点近前运送炸药的办法,终于想出来了——挖地道。

偏午时分。挖地道的工程开始了。

地道的洞口儿,就设在王锁柱这个小分队的指挥部里。坑道工程的总指挥,就是王锁柱。副总指挥,是杨大虎和沈万泉。

在工程开始的时候,队长梁永生,也特地赶到工地现场,并作了一番政治动员。

锁柱将参加挖坑道的青壮年们,分成了三支专业队伍——一支叫掘进队,负责挖土;一支叫滑车队,负责提土;一支叫运输队,负责运土。

工地上,刨的刨,掘的掘,镐镐锨锨起起落落,铿铿锵锵响成一片。参加挖坑道的人们,尽管头上、脸上的汗都流成河了,可是人人都干劲冲天,笑逐颜开。可也是啊,我们能不能迅速攻克石黑的据点,关键问题就是运送炸药的办法。现如今,办法想出来了,挖坑道也动工了,这就是说,攻克据点就在眼前了,石黑就要完蛋了,人们怎能不高兴呢?

可是,说来也真跷蹊!正当人们都乐不可遏的时候,梁永生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是咋的个事儿哩?

大家正纳闷儿,永生突然摆摆手说:

“住手!”

总指挥锁柱不理解队长的意思,他用手背抹一把前额上的汗水,惊奇地问道:

“队长,这是为啥?”

梁永生指指据点的方向:

“这儿离据点这么近,这镐锨的响声又这么大,你揣摸揣摸,敌人能不能听见?”

“听是能听见!”

“那怎么能行?”

二愣不以为然!插言道:

“管它哩!敌人听见又怎么的?他反正不敢出来,怕他个屁!”

“不对!”

“为啥?”

“不论啥事儿,只要敌人有准备,就不易成功!”永生说,“就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虽说我们占着优势,还是要做到出其不意才好!”

“这倒对!”锁柱把眉头一皱,“咋办哩?”

梁永生胸有成竹地说:

“办法嘛,还得向群众去要呗!”

锁柱点点头。随后,他将工地上的人们全组织起来,一场热烈的讨论又开始了。一个皮鞋匠,难出好鞋样;两个皮鞋匠,有事好商量;三个皮鞋匠,胜过诸葛亮。过了一阵。在汇报时,各个讨论小组提出了许多办法。

黄二愣首先发言:

“我参加的那一组,有人提议用打枪的办法,压下挖坑道的声音……”

锁柱摇头道:

“那得多少子弹?”

二愣不吭声了。

杨大虎也是一个组的代表。他是最后发言的:

“我们那个组的讨论结果,跟小胖子那个组的意见差不多——也是主张把锣呀,鼓呀,镲呀,全弄出来,来个猛敲猛砸……”

沈万泉点了点头。可紧接着他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这个办法,倒是能把挖坑道的响声压下。不过,咱无缘无故的敲锣打鼓,敌人会不会怀疑?他们一怀疑,也许能猜出个七成八脉的!……”

这一阵,梁永生一直在抽烟。他一面抽烟,一面听着人们的议论,一面沉思。当他听到这里时,头脑中忽地一闪,脸上立刻浮起一层笑意。

跟梁永生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杨大虎,一见梁永生这种表情,脸上也立刻浮现出一层笑意。接着,他凑过去,戳了永生一把,满怀希望地问:

“永生,你想出什么名堂来啦?”

梁永生摇摇头:

“我啥名堂也没想出来!”

“那你乐啥?”

“我觉着你们想出的那个‘名堂’不错!”

“我们的啥‘名堂’?”

“敲锣打鼓嘛!”

“能行?老沈不说敌人会怀疑吗?”

“布个‘迷魂阵’嘛!”梁永生说,“弄上点狮子、秧歌什么的闹腾闹腾……”

黄二愣一听乐了:

“对!也就着热闹热闹!”

永生朝二愣笑笑,没吱声。

王锁柱想了想说:

“行!那么一闹腾,敌人准以为咱们是在军民联欢庆祝胜利呢!”

志勇接言道:

“这是一!除此外,敌人也许认为咱们是在故意气他们哩!”

小胖子又补充说:

“还有三呐——石黑也可能猜疑是咱们用这种办法引他们出来!……”

“行啦行啦!”梁永生笑道,“咱们别给人家石黑算卦了,就让他爱咋想就咋想去吧!”

人们都不做声了。

梁永生抽了口烟又说:

“锁柱,你们替人家敌人想得这么周到,可别忘了替咱自己想想呀!”

王锁柱说:

“我已经想好了!”

梁永生问:

“你想好了啥啦?”

王锁柱答道:

“咱得把据点的大门封锁住,以防敌人万一真的窜出来!”

“很好!”

永生将笑脸移向志勇:

“你负责这项任务!”

“是!”

这时,梁永生突然想起杨大虎在三十多年前闹元宵引狮子的事来,他又面向杨大虎意味深长地说:

“大虎哥,你卖卖老吧?”

“啥?”

“狮子一出动,你不得显显身手吗?”

杨大虎会意地笑了:

“这一套,你就都交给我吧!”

在杨大虎的张罗、组织和指挥之下,柴胡店四街和附近村庄的群众,搬出锣鼓,驾起狮子,扮上秧歌,还绑上高跷,扎上太平车,在墙遮壁挡的街道里,在机枪射程之外的广场上,又打又敲,又扭又唱,又嚷又闹,那股火爆劲儿就不用提了!

人们的兴头子比从前闹元宵还要大。

也不知是谁,还弄来一些鞭炮。

这种景象,梁永生多少年没有看到了哇!因此,它一下子把个梁永生带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元宵夜晚……

鬼子据点里的大洋马,被这来自四面八方的锣鼓声,鞭炮声,惊吓得咴儿咴儿地叫唤起来。石黑也蒙了。他赶忙招来一伙喽啰,研究起这种新的情况来。

与此同时,我们的坑道工程,又动手了。

滑车哗啦哗啦地响着。两条一攥把粗的滑车绳,系着两只用桑条编成的大土筐;土筐上来,空筐下去,一筐接一筐的泥土提出坑道口来。

井口般的坑道口越来越深了。

在挖到一丈五尺深的时候,坑道便朝着据点的方向拐了弯儿,又平行着向前挖去。

过了一阵。

王锁柱脱了光脊梁,握着滑车绳站在坑道口上,压着声儿喝号子指挥着井上井下所有的人。正在这时,刚开过一个小会儿的梁永生凑过来。他拍一下王锁柱的光脊梁,半嗔半嘻地说:“锁柱,又玩命呀!”

锁柱嘿嘿地笑着:

“没关系!两手一忙活,浑身是火!”

梁永生说:“我不是怕你着凉!”

王锁柱说:“怕我累垮——是不是?”

梁永生说:“你明知,为啥‘故犯’?”

王锁柱说:“累不垮!心里一高兴,浑身是劲呀!”

梁永生插上手干了一阵,又到别的阵地上去了。他解下腰里的皮带提在手里,一边走一边抽打着身上的尘土。刚走出不远,望见魏基珂老汉拄着一根棍子走过来,永生赶紧迎上去,着急地说:

“大叔,你怎么来啦?”

“我骑小毛驴来的。”

“你不好好在家养伤,跑到这里来干啥?”

“你尤大哥回村去弄滑车,说是要挖坑道……”

“挖坑道,那是棒小伙子干的活儿,你老人家跑来干啥呀?”梁永生上前扶着魏大叔,又说,“大叔,你已经这大岁数了,虽说身板儿还好,可是年纪不饶人呀!再说,你这腿又受了伤!大叔啊,你别叫我着急了,还是赶紧回去吧!”

魏大叔说:

“永生啊,我来也干不了啥,去看看还不行?”

永生还是劝:

“大叔,这有个啥看头儿?回去吧!”

“永生,你可别忘了我是打井的把式呀!”魏大叔说,“我琢磨着,挖坑道这手活儿,八成跟打井是一个理儿。我来看看,兴许能给你们出个主意哩!”

永生听后,笑了。

因为他觉着魏大叔说得有理,没再拦他,只是关切地说:

“大叔,加点小心,可别碰着呀!”

魏大叔张开了他那牙齿不全的嘴,孩子似的笑着:

“永生啊,只管放心好了——忙你的去吧!”

他说着,朝挖坑道的工地走去。

梁永生笑望着魏大叔的背影,觉着这位老头子好像更年轻了。他站在那里愣沉了一阵,扎上腰里的皮带,又继续向前走去。

前边,有一伙妇女,正在说笑。

她们聚在一块儿,说笑得那么火爆,真比八台大戏还热闹。这里正打仗,这些妇女来干什么呢?原来,她们是来自各个村庄的妇救会组织的慰问团。这些人中,有村妇救会的干部,有子弟兵的家属,还有苦大仇深的老贫农。

杨翠花、秦玉兰、二愣娘、尤大嫂和小勇奶奶都来了。她们全是慰问团的成员。有的还是带队的领导人哩!梁永生特地赶过去,跟她们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话儿,便向北边的阵地走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和路遇的战士、民兵打招呼,还跟因种种使命而来到前线的群众热情地握手,并关切地嘱咐他们:

“当心敌人的冷枪!啊?”

断黑时分。梁永生在走遍了据点四周的阵地之后,又回到挖坑道的阵地上来了。

坑道工地附近,有片大树林。

树林里,满是白杨绿柳。许多小鸟儿,正在林中歌唱着,喧闹着。林边有个池塘。晚霞的余晖,照着千层细浪,映出万片彩光。

当梁永生从这林边路过时,突然望见志勇和玉兰正在林中。只见,他俩肩并肩地走着,谈着,谈着,走着……

而今的秦玉兰,在梁志勇的面前,在经历了一个拘束阶段之后,又恢复了在兴安岭下那种少年时代的自然劲儿。你看,她现在像志勇注视她一样地注视着志勇,似笑非笑地说:

“放心吧!你嘱咐的这些,我全记住了!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一定再呛一把劲,积极创造条件,争取早日参加党的组织……”

志勇笑着,点点头。

玉兰浅浅一笑,胸脯起伏着,又说:

“你可得多帮助我呀!”

“过去,在这方面我注意不够!”梁志勇先检查了一句,又转过话题说,“现在,你已经给我做出样子了,今后,我得向你学习呀!……”

“向我学习?”

“是啊!方才,你不是主动帮助我了吗?”志勇又举例说,“你嘱咐我,在解放柴胡店的战斗中,要英勇杀敌,多立战功……这不是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吗?”

“那是俺作为一个慰问团成员的责任……”

梁永生又往前走了一阵,只见一条条的交通沟里,慰问团的同志们正在跟战士们、民兵们倾谈着。他们仨一伙俩一堆,谈得是那么亲切,就像一家人佳节团聚、围桌吃饭时的气氛一样。

一阵阵的笑声从交通沟里升扬起来。

一声声动人心弦的话语撞击着永生的耳鼓:

“大娘,瞧好吧,我们一定狠狠打击敌人!”

“大嫂,我们一定替你的丈夫报仇!”

“老奶奶,你只管放心,据点上那些鬼子,一个也让他跑不了!”

永生正然兴冲冲地且看、且听、且走,杨翠花从那边急匆匆地走过来。梁永生笑望着妻子问道:

“瞧你走得像刮旋风似的,有啥急事呀?”

翠花以问代答地说道:

“你见到志勇没有?”

“找他干啥?”

“我得嘱咐嘱咐他呀!”

“嘱咐啥?”

“嘱咐他勇敢杀敌立战功呗!”翠花说,“俺慰问团里有这么一项任务——鼓励鼓励自己的家属……”

“噢!那你就先鼓励鼓励我吧!”

“看你!不管啥时候,总是这么没要拉紧的!”翠花说,“俺没这闲工夫跟你逗闷子——快告诉我:你倒是见到志勇没有?”

永生朝树林子一甩头:

“你瞧!”

翠花向林中一望,远远看见志勇正和玉兰走着谈着。这时,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笑意。可是,她那朝向树林刚刚迈开的步子,又停住了……

在杨翠花迟疑不前的当儿,梁永生跨开步子又继续朝那坑道工地走去了。

当永生来到工地近前时,只见黄二愣和他的老娘正在一个墙角处站着。这时,二愣的脸上阴沉沉的,眼里含着泪水,牙齿咬得咯咯嘣嘣响……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梁永生凑过去,一问,原来是这样:

在一个大雁南飞的季节,被白眼狼逼到关东去的二愣爹黄大海,怀着抗日救国的迫切心情回到关里来了。谁知,当他在奔向龙潭的途中经过柴胡店附近的时候,被鬼子们抓进了据点。

白眼狼当然认识黄大海。他向石黑说:

“这个黄大海,是八路的探子……”

因此,石黑对黄大海一再用刑,折磨得死去活来。在进行最后一次审讯的时候,黄大海站在石黑的审讯桌前,昂首挺胸,一声不响。蘸水的皮鞭连连落在黄大海的身上,黄大海脚不挪,身不闪,不低头,不闭眼。

后来,石黑假模假样地凑过来,拍着黄大海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的有骨头,是好汉子!你只要……”

石黑话没说完,黄大海的巴掌落在石黑的脸上。

一个鬼子兵开枪了。

子弹从黄大海的胸膛上穿过。

黄大海一趔趄,又站住了。他的眼里闪射着怒火,朝石黑举起一把椅子……

石黑又是一枪。

二愣爹那两只暴起青筋的大手,渐渐地松开了……

黄大海身上带的那只手镯,落在石黑手里。

后来,石黑又把它送给了白眼狼的姨太太。

这些事,是一个从柴胡店开小差儿回来的伪军告诉二愣娘的。那个伪军是二愣娘她娘家村的人。方才,二愣娘将这件事告诉给她的儿子,现在永生一问,她又向永生叙述了一遍。

这个消息,使永生的心里升起了一团怒火。他听完以后,强压住自己的悲痛和气愤,劝慰哭得两眼通红、气得浑身发抖的二愣娘说:“老嫂子啊,我们一定给黄大哥报仇!”

他说罢,转身走进第二分队的指挥部。

这时,坑道已朝据点的方向挖出了好几十米。

锁柱见永生走进来,他一边摘下帽子扇着风,一边向永生汇报说:

“队长,照这个进度,半夜前后就能完成!”

由于锣鼓的响声太大,锁柱这话尽管是凑在他的近前说的,可是梁永生还是没听清楚。于是,他把锁柱拉到一边,让锁柱又重说一遍,永生这才问道:

“测量过?”

“测量过!”

“好!我下去看看。”

他们回到坑道口,在永生要下坑道时,锁柱想陪他一同下去。永生不同意:

“指挥嘛!擅离岗位还行?”

他笑呵呵地说着,两手握住滑车绳。滑车一阵爆响,永生下了坑道。

坑道里,又窄,又矮,又黑。黑得两个人走个对面碰着鼻子尖儿也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在里边挖坑道的人们,全都是弓着腰,曲着腿,摸着黑儿干活。

梁永生正往前走着走着,忽然跟迎着他走过来的一个人碰了头。那人带着火气嚷道:

“谁?不是贴着左边走吗?忘啦?净犯纪律!”

永生一听语音,忙说:

“大虎哥啊,我……”

杨大虎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可他已从语音中听出来了——被他斥责的这个人,原来不是哪一个负责运土的运输队员,而是他没有料想到的梁永生。于是,大虎吃惊地说:

“哦?永生啊!”

“是我。”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你不是去舞狮子了吗,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啦?”

两人都笑了。

这时,运土的人们从后头赶上来了。他们一边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大声小气地嚷道:

“闪开!闪开!”

“谁这么不睁眼?这是个说闲话的地界儿吗?”

“有话出去说,别拦路!”

人们这些粗声粗气的话语,尽管都属于严厉的责备,可是,在梁永生听来,却从心眼儿里觉着舒坦。这是因为,这些责备的话语,反映出一种梁永生作为领导人所特别喜欢的心情。

于是,永生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左边,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又朝前走下去。

坑道的尽头来到了。

这里,沈万泉正领着两个小伙子干到劲上。

梁永生和沈万泉打过招呼,硬夺过他手中的小镐干起来。他一边干一边说:

“老沈同志,力气出在年轻啊!你这个年纪儿,怎么也来干这个玩意儿?”

永生一干,那两小伙子干劲更足了。

沈万泉蹲在一边,趁这个机会装上一袋烟,一边叭嗒叭嗒地抽着,一边向永生说:

“我搂算着,再有四五个钟头,就能挖到敌人据点的壕沟……”

经沈万泉这么一说,梁永生蓦然想起一件事来——他禁不住地插言道:

“哎呀!还有个难题哩——”

“啥?”

“壕沟那么深,咱这坑道挖到那里,八成得露出来!”

永生一句话,提醒了沈万泉:

“哟!可说哩!”

他想了一想,又说:

“我估量着,凭咱这坑道的深度,挖到壕沟那里,就算露不出来,它上边的土层,也一定是很薄很薄的了!”

“那不得塌下来吗?”

“谁说不是哩!”

“那怎么办?”

一个小伙子从旁插了这么一句。

沈万泉只顾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没有答腔。因为这个新的难题,使这位负责指挥掘进的老头子,深深地沉思起来。

梁永生一边干着一边说:

“咱们动动脑筋吧!我想,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他说罢,继续刨土,不再吭声。

负责挖土的其他人,也都围绕着梁永生提出的这个新难题思索起来。

这时,整个挖掘工地,再也没有人语,只剩下了吭噔吭噔的刨土声。

沉寂了片刻。

沈万泉开了腔:

“哎,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人们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

“从现在开始,逐步往下深,让坑道斜度前进!”沈万泉说,“这么一来,等坑道挖到据点壕沟那里,它上边的土层不就厚了吗?”

“好!”

“行!”

“就这么办!”

最后这一句,是永生说的。人们一致同意了老沈的意见后,稍有消沉的干劲儿,又高涨起来。

黎明时分。

梁永生正在指挥部里和几位战士谈话。

炮筒子从县委回来了。他将带回来的爆炸管儿递给梁永生,而后耸动着双眉汇报说:

“队长,县委完全同意咱们的做法。”

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又递给永生:

“这是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写给你的信。”

永生接过信,伸开,聚精会神地看着。

在梁永生看信的当儿,炮筒子站在一旁喜气洋洋地说着:

“方书记对这里的情况问得可细啦!多亏你又派人送了个报告去……”

永生一边看信一边点头。

炮筒子还在继续说下去:

“方书记一再问我们还有什么困难,并说,有困难就提出来,县委一定千方百计大力支援……”

炮筒子的话没说完,永生已把信看完了。他又将信重新折叠起来,一面往衣袋里装着,一面问炮筒子道:

“县委还有什么指示吗?”

“方书记只说预祝我们胜利成功!”炮筒子说,“如果有什么指示的话,八成是让去送报告的梁志勇同志带给你。”

梁永生问:“你来的时候,志勇已经赶到啦?”

炮筒子点点头:“嗯喃。”

永生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炮筒子说:“这个我就说不上了!方书记只是说,让我头前一步,他和志勇还有话说……”

在炮筒子说着的同时,梁永生轻摸着像个大爆仗似的爆炸管儿,头脑中思索着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那封信上的话语,觉着心口窝儿里热滚滚的,脸上又流露出特别急迫而又特别兴奋的气色。接着,他向围在身边的几位战士吩咐道:

“你们分头到各个阵地去,把县委对我们的关怀,以及爆炸管儿已经拿来的喜讯,赶快告诉给所有的战士和民兵同志们!让大家高兴高兴……”

“是!”

那几位战士异口同声地应着,继而一跃而起,纷纷跑出屋去。

少顷。刚刚掩上的屋门又开了,一股热风扑进来。紧接着,只见有个黑影儿在门口一晃,杨大虎就像被风刮进来的一样,一步闯进屋子。

梁永生将爆炸管儿已经来到的事告诉给大虎。

大虎将爆炸管儿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儿,他触景生情,想起了梁永生在少年时代的一个元宵夜晚,往火堆里扔爆仗炸狼羔子的事来,就笑乎乎地逗哏说:

“喔!这个爆仗可真大呀!”

永生先是一愣,接着很快领悟了大虎的意思。于是,他俩对视一下儿,都嘎嘎地笑起来。笑声落下,永生风趣地说:

“它准能迸石黑一身火星子!”

随后又是一阵笑。

就在这时,同样的笑声,也在据点四周的各个阵地上响着。因为,这爆炸管儿来到的喜讯,已经传遍了各个阵地。你想啊,战士们,民兵们,特别是那些正在挖坑道的同志们,谁能不兴奋,谁能不激动,谁能不高兴地笑上几声?

伴随着这笑声而出现的,是挖坑道的进度更快了,战壕里的战士们斗志更旺了!

次日拂晓。

坑道竣工了。

人们将爆炸管儿和炸药都放进去,又在导火线上拴好一根长长的绳子,并把绳头儿拉出了坑道口。梁永生亲自指挥着人们把这一切安排就了绪,他舒出一口大气,又问志勇和锁柱:

“周围群众的撤离工作都安排好了吧?”

锁柱首先说:

“早安排好啦!”

永生继而问:

“各个阵地上,冲锋准备工作怎么样了?”

志勇接言道:

“都已‘万事齐备’!”

锁柱补充说:

“就‘只欠东风’啦!”

梁永生当然明白:锁柱这个“只欠东风”,就是说光等着队长下命令了!

于是,永生点点头,说了声“好”,继而乓的一声,将手中那支匣枪的子弹登上了膛,又闪射着两条炯炯的目光将身边的同志们扫视了一眼,只见那一条条棒硬溜直的小伙子们,脸上都挂着一副随时准备冲锋的那种紧张而又喜悦的神色,眼里闪动着在进入战斗之前特有的那股兴奋的光彩。永生看罢,这才转向正然握绳待命的黄二愣,并将紧紧攥着的拳头提在胸前,又伴随着短促的命令声往下一击:

“拉!”

系着导火索的绳子拉动了。

梁永生又向屋里的人们一挥手臂,紧接着发布了第二道命令:

“撤离!”

人们迅速地而又是有秩序地走出屋来。

这时,据点上的机关枪,正在狂气地响着。

不一霎儿。轰隆隆!一声巨响,敌人那吐着长长火舌的机枪,一下子哑巴了!与此同时,人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土地庙,也被这巨响震塌了!它变成了一座小土山!

这时节,人们仿佛觉着天在摇,地在颤,空气在急剧地波动。就连据点四面八方十里以内的人们,也都觉着就像在不很远的地方天塌下一块来似的,将偌大的个地球给震撼了!

在这一声巨响之后,柴胡店的上空升起一片火焰!

在这样的时刻,周围的村庄里,该有多少双笑眼眺望着柴胡店镇!我军的阵地上,又该有多少双眼睛,笑望着那被浓烟笼罩着的敌人据点呀!

敌人的据点怎么样了呢?它那高高的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豁口。那个豁口足有两丈宽!

这个两丈宽的豁口呀,正是我军通向胜利的大门!

从围墙上塌下来的大土块子,大都溜进了壕沟,把那深深的壕沟几乎快填平了!这时,这个本来属于中国人民的柴胡店镇啊,在被敌人蹂躏了好几年之后,而今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怒吼的雄狮,正久久地颤动着,决心彻底抖掉它身上的耻辱,来喜迎自己的主人。

原先趴在围墙上的鬼子兵,如今全不见了!他们哪里去了?咱哪知道!咱只见,这时据点的天空,被硝烟、飞尘和鬼子的黑血染成了灰黄色!据点的地面上,滚滚的硝烟,团团的黄土,强烈的火药味儿,形成了好像一座山峦似的雾气。这宛如山峦般的尘埃烟雾,正在向四外扩散着,向高空升腾着,升腾着,一直升得顶上了天!

这时节,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笑望着被烟尘笼罩的鬼子据点,嗅着阵阵扑鼻的火药味儿,心头上,泛起一股异常兴奋、异常清新的感觉!

因为他们知道:正是这种火药味儿,炸开了残敌赖以顽抗的围墙;也正是这种火药味儿,为我们彻底消灭残敌,开辟了前进的道路!

眼下的梁永生,像每一次战斗开始时一样——他虎目圆睁,凝望着血肉横飞、影物迷离的鬼子据点,千仇万恨汇聚在心口上,浑身汹涌着一股海潮般的力量。

片刻,他将那雄伟的身躯往后一仰,朝那硝烟起处一挥手臂,用尽生平之力,宛如又一声爆炸似的发布了向敌人据点冲锋的命令:

“同志们!为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冲锋啊!”

决不辜负党的信任,决不辜负祖国的期望,要争取一切机会,在那革命的红旗上,洒上几滴自己的鲜血——这是大刀队战士们的誓愿!对这样的战士来说,指挥员的命令,就是党的召唤,就是祖国的召唤,就是人民的召唤!

永生的吼声未落,冲锋的号声响起来了。

一位英武的小号兵,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挺着胸,昂着头,鼓着腮,用上了他的全身力气,嘀嘀哒哒地吹着军号。一块鲜艳的红绸布,从号柄上朝下垂着,正在号兵那起伏的胸前随风飘动。一阵嘹亮的号声,从那朝四外闪亮的号口里喷射出来,冲上九霄,像撕扯天空的电闪一般,划破了万里长空!

这冲锋的号声,仿佛正在重述着指挥员的命令;

这冲锋的号声,正在汇集着战士们的力量,正在鼓舞着战士们的勇气,正在凝聚着战士们的仇恨,正在点燃着战士们的怒火……

在这队长命令下、军号冲天起的时刻,无数的吼喊声,势如落地滚雷一般,一齐冲向敌人的据点:

“冲呀——!”

“杀呀——!”

在这“冲呀”“杀呀”的喊声中,还夹杂着政治攻心的喊话:

“活捉石黑!”

“缴枪不杀!”

“八路军优待俘虏!”

“日本士兵们快投降吧!”

“……”

这异口同声的吼喊,愈扬愈高,愈响愈烈,势如千万头雄狮在齐声吼鸣,又如夏日的炸雷滚过长空!直震得天在抖,地在颤,房在撼,树在摇!它,比那尚未落尽的雷管儿爆炸声,不知还要大着多少倍!

这些正在吼喊的大刀队战士们,来自各村的民兵们,手中刀光闪闪,人人精神倍增!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准备用自己的鲜血去换取胜利的精神!是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报答祖国的精神!

冲锋开始了!

嗖嗖嗖!

嗖嗖嗖!

战士、民兵掺杂一起,或挥枪,或舞刀,宛如下山之虎,犹如离弦之箭,争先恐后,健步飞腾,一齐朝前扑上去!

前面,是爆炸引起的烈火;

前面,是大雾一般的硝烟!

除此而外,还有那被气浪冲上漫天云的砖头瓦片,而今正然像下雹子一样地向地面洒落着……

这些,所有这些,对在抗战烈火中熔炼成钢骨铁胆的勇士们来说,它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的战士,我们的民兵,对此全然不顾,只顾向前冲,向前冲,向前冲!

那些飞步跑在前头的人们,抡起一口口银光闪闪的大刀片儿,将一道道的铁丝网砍了个七零八落。继而纵身一跃,跳下那已被倒塌的围墙快垫平了的壕沟。像山洪暴发一样的人流,从被炸开的围墙豁口涌进敌人的据点!

说来也真怪!我们这些健儿们冲进据点后,据点里的鬼子兵就像全死净了一样——没谁抵抗!这是咋的一回事哩?只那一声爆炸,就将据点里的鬼子全炸死了吗?并非如此!原来是:那些如今还活着的鬼子兵,也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声震蒙了!吓傻了!你瞧,有的鬼子兵被那强大的气浪掀倒后,手中的大盖儿枪摔出老远,四脚拉叉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副苍白的脸,绝望地看着天,只会拍打眼皮儿,别的地方全不会动弹了!有的鬼子兵,被深深地埋在土里,外边只露着两只脚。还有的鬼子兵,虽然端着枪蹲在围墙上,可是他的身子简直成了一具僵尸,连一动也不会动了!

这些家伙们,就在这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做了俘虏。

过了一会儿。

那些还没当俘虏的鬼子兵开始清醒了。

他们,有的像耍癔症似的,在半昏迷中磕头碰脑地胡跑乱窜,歇斯底里地狼嗥鬼叫;有的则像酩酊大醉了,溜脚巴滚,跌跌撞撞,直到脑袋瓜子碰上枪子儿了,他这才吭噔一声扑身倒下去,趴在地上闹了个狗啃蜜,再也不动了;还有的正往草垛里钻,身子的前半截钻进去了,后半截还没钻进去,就被那闪着寒光的大刀给他分了家!

又过了一阵儿。

那些还没被活捉或杀死的鬼子,完全清醒过来了。

敌人越临近灭亡,就越加疯狂。现在,残敌开始了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有一个鬼子兵,从窗口里嗖地蹿出来,端着刺刀直扑梁永生。这时,梁永生正在指挥着战士和民兵们跟敌人进行拼杀,当他发现那个扑过来的鬼子时,鬼子已经来到他的近前!

怎么办?

开枪射击吗?来不及了!

挥刀还手吗?也来不及了!

因为,鬼子的刺刀,已经来到他的胸口上!

这时节,手疾眼快的梁永生猛一闪身,那鬼子的刺刀从他的腋下穿过去;嘶啦一声,永生的衣裳被刺刀捅了个大口子!当那鬼子正要抽刀再刺的时候,他的脑瓜子,已被梁永生的大刀片儿削下来了!

嘿!好一个能征善战的梁永生啊!

你瞧他,一手挥刀,一手端枪,像只下山猛虎似的,又朝还在那边顽抗的敌人冲过去了!这时,他手中那口明晃晃的大刀片儿,在左闪右晃,在横砍立劈,直杀得那些外强中干的敌人,屁滚尿流,失魂落魄,吱吱哇哇地四处奔逃!

这当儿,时而有颗子弹擦着永生的头皮飞过去,时而又有颗手榴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开来!可是,我们的共产党员梁永生,他不是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才投入革命的吗?对这些情况,他自然是全然不顾的;他只顾向敌人冲杀,只顾向敌人射击!

一个敌人在他的刀口下倒下去了;

又一个敌人在他的枪口前跌翻在地……

一团团的飞尘,一层层的烟雾,忽而将永生吞没了,忽而又把他喷出来!

梁永生正在冲杀,突然从那边传来一阵吼喊声: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永生朝吼声传来的方向一望,只见那边有个日本鬼子正要放火烧监狱;被关在监狱里的阶级弟兄们,正在齐声怒吼!于是,他,腾!腾!腾!箭步如飞冲上去。那鬼子,一见永生冲过来了,端起刺刀挺枪便刺。永生挥臂抡刀,将鬼子的刺刀开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那鬼子的刺刀断成两截!

鬼子掉头就跑!

永生向前一窜,挥臂又是一刀;咔嚓一声,将那鬼子头上的钢盔砍成了两瓣儿!那鬼子,一个仰八叉倒栽下去!

永生回过身来,用上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口银光闪闪的五寸宽刀——

咔!

咔!

咔!

朝着监狱的锁链连砍了三刀。伴随着嗖嗖飞溅的火星,锁链眼看就要被大刀砍断了!谁知,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那边射过来。永生回手一枪,将那放枪的家伙打倒地上……

轰!

呀!不好了!

当梁永生刚刚踢开一颗正在冒烟的手榴弹之后,另一颗手榴弹在他的身边爆炸了!与此同时,那颗被他踢得飞起来的手榴弹,也在离他不远的上空发出了一声巨响!由于这两颗手榴弹的同时爆炸,永生的衣裳燃烧起来……

情况显然已经十分危急了!

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刻,黄二愣箭步腾身赶过来。当他来到梁永生的面前时,梁永生依然是,一手举着刀,一手端着枪,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只见,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明亮,亮得仿佛连钢铁也能看透;他那张因战斗热情的冲激而涨红起来的面孔,闪着照人的光彩!

他的身上腾着火光!

火光在他手中那口大刀面上跳跃,烟雾在大刀周围缭绕,一片激战的动人场景,清晰地映射在那口高高举起的明晃晃的大刀片上!

可是,满怀着激动心情的黄二愣,一连喊了好几声,这位巍巍屹立的梁永生,却没有答腔!

这是为什么?

哦!我们的英雄梁永生同志,已经失去知觉了!

就在这时,他那潜浮着一层胜利微笑的脸上,是严肃的,坦然的,平静的。仿佛是在经过了一场激烈战斗之后,目下正稍事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我们的黄二愣,瞪着一双吃惊的大眼,盯望着自己的领导人、入党介绍人梁永生,心中肃然起敬,眼里滚下了泪珠!于是,他赶紧扑上去,一只手紧紧地拢住梁永生,一只手连忙扑打永生身上的火苗。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那边的窗户里射出来!这颗罪恶的子弹,打中了黄二愣的胸膛!

就在这时,那些被敌人关在监狱里的阶级弟兄,终于撞断了那条被梁永生砍过的锁链,一齐冲出监狱,围在梁永生和黄二愣的周围……

黄二愣用命令的口气向人们说道:

“你们抬着梁队长,马上撤出去!”

人们撤走了。

黄二愣瞪起一双目眦欲裂的火眼,放出两条气愤、仇恨交织在一起的视线,射向了那个射出子弹的窗口!

这一阵,黄二愣一直被一股仇恨的火焰和狂烈的感情缠裹着。方才敌人那一枪,打在他的身上,更使他怒气满胸,火冒三丈!

胶着激战中的时间是宝贵的。

目下,时间不容许二愣多想。只见他,上牙咬着下唇,腾身而起,朝着那座开枪的房子猛扑过去。他扑到那座房子的门口附近,一甩腕子,扔出一颗手榴弹。那颗像个铁流星似的手榴弹,尾巴上拖着一股白烟扎进屋里。

屋里的鬼子们,一见手榴弹钻时屋来,全吓悚了!他们哇哇地叫唤着,你拥我挤,跌跌撞撞,都在拼命地往外跑!

在这眨眼之际,有个闪光的念头像雷雨之夜的闪电一样掠过黄二愣那辽阔的脑海:“决不能让这些凶煞神在我共产党员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一个!”二愣在这样的念头指使下,一头扑上前,大喝一声:

“你们休想活着出去!”

黄二愣一边喊着,又一边用他那魁梧高大的身躯堵住了屋门口。这时候,屋里的鬼子们拼着命地往外挤,黄二愣就拼着命地往里挤。你说怪不怪?好几个鬼子兵,一齐朝外拥,劲头儿该是多么大呀,可是,竟没挤过我们这位负了伤的黄二愣——他们硬是被黄二愣给挡在屋里了!

屋里。

那颗突突冒烟的手榴弹,正在嘟辘辘地打转转,眼看就要爆炸了!那手榴弹,距离黄二愣只有一米多远。黄二愣隔着敌人,双眼越过敌人的头顶,盯着这颗手榴弹,急得脖子上那一条条发着紫色的血管全暴起来了,他话在心里说:“手榴弹呀手榴弹,你怎么还不快点响呢?”

死亡,对有些人来说,它是最可怕的东西。不过,它在真正的革命者面前,却失去了所有的威风!因为,一个革命者,他是时刻都在为革命而战斗,时刻都在准备着为革命而牺牲;他既然明白了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自然就会不仅不感到死亡的可怕,反而会在危及生命的斗争中,骤然产生出无穷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并能做到平素本来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特别是当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死得有价值的时候,他面对死亡时的心情,却比素常里更兴奋,更轻松,更从容!

这是每一个革命英雄所共有的特色!

你就看我们眼前的黄二愣吧!他现在一面暗暗地自语着,还一面暗暗地下了决心:“我黄二愣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履行自己作为一名八路军战士的责任——决不让这些杀害中国人民的刽子手们逃掉一个!”

这样的决心,在鼓舞着二愣和那些拼命往外挤的鬼子进行着意志持久力的较量,并使他感觉着仿佛自己的身躯突然扩张起来,个子更高了,膀臂更宽了;他又仿佛觉着,自己的身子就是一座石山,就是一座碉堡,完全能够堵挡住一切敌人……

轰!

一片飞红的火光一闪,手榴弹终于响了!

伴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火热的铁片满屋飞溅。鬼子们,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噗嗤嗤,吭噔噔,全都倒下去了。

一顶钢盔,滴溜溜飞上屋顶,撞到梁上,又跌落地上,摔瘪了。

黄二愣挺立在屋门口上,望着这种场景,一股兴奋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好了!

二愣笑着笑着,突然觉着眼前蓦地腾起一团黑雾,闹得他的两只眼睛啥也看不见了!就在这时,他觉着天在转,地在旋,头重脚轻,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继而,他对自己失去了控制能力,浑身悠悠忽忽,就像正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

接着,他的身子摇摆了一阵,倒下去了!

原来是,二愣又一次受了重伤,伤势使他失去了知觉!

时间在血战中流过去;

时间在硝烟中飞逝着。

黄二愣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这时,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

在如今这场胶着状态的激战中,尽管梁志勇已自动地取代了梁永生的队长职务在进行指挥,可是我们的战士们、民兵们,同时又都在自觉地“人自为战”。整个据点里,子弹横飞,刀光闪闪,杀声一片。你看那机枪手将皮带挂在肩膀上,端着机枪正向成堆的敌人猛扫!机枪手挂花了,另一位战士抢上去,接过机关枪又向敌人冲去。你瞧!那位同志倒下后,又挣扎着身子站起来,举着他的大刀,猛力朝前跑去追杀敌人了!

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黄二愣,强打精神睁眼一看,只见他自己的身上落满了灰尘瓦片,滚滚的浓烟已将他罩了起来。他透过烟雾朝那喊杀处一望,又见梁志勇正和石黑那个老杂种对阵拼杀。

小志勇,由于他面对着石黑这个杀人魔王,心中升起一团仇恨的火焰,使得他胆不怯,气不馁,一直采取攻势,朝石黑连劈数刀。但是,石黑这个小老子,刺枪的技术很熟练,这时虽被志勇的勇猛精神吓得有点紧张,可他还在拼命招架。

他俩大体上形成了僵持局面。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一个鬼子兵从那边扑过来。问题已十分明显,等那个鬼子冲到近前,敌我的力量对比就要发生变化!到那时,梁志勇将腹背受敌,处于一种非常不利的地位!

可是,我们的小志勇,在这一分钟内就有上百次牺牲的风险面前,早把那生死抛上了九霄。他面对着其力量正在增加的敌人,没有一丁点儿示弱的意思,并且冲杀得更加勇猛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从那边的浓烟烈火中喷出一个人来!

他是谁?

他,就是那位两次负伤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黄二愣。二愣抡着大刀飞跑着,赶来助战了!

这时的黄二愣,有一股仇恨的火焰正在他的心头升起,旺盛的生命力正在他的周身燃烧,使得他的神志特别清醒,使得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无穷无尽的力量,还使得他觉着眼前的小鬼子小得像蚍蜉一样渺小!

在革命战争中,人的自觉的意志力量,能使人干出事后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事来。那回龙潭巷战前,二愣砍死一个敌人以后,蹿过垣墙跑出村子,可是后来他又试着蹿了好几回,那垣墙并没增高可怎么也蹿不过去了。今天,黄二愣带着重伤,一个箭步奔了上去。石黑一见黄二愣冲上来,知道自己腹背受敌性命难保了!他正想说:“我的投降!”可是,他这话还没等出口,黄二愣已抡起大刀砍在石黑的身上。二愣这一刀,叫那罪恶累累的刽子手石黑,像个死龟似的实朴朴地趴在血汪里……

此刻,历史正在向石黑庄严宣布:你这个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法西斯匪徒,还想逃脱审判吗?中国人民的法庭已开了七八年,现在这就是对你的最后的判决!

这一来,那个正在扑来的鬼子,立刻吓飞了真魂。他哇啦哇啦地叽歪着,掉过屁股就往回跑。

黄二愣望着石黑的尸体,他的脸上,再次闪现出胜利的幸福的微笑。这笑容,反映出他那因实现了自己的宿愿而感到无限喜悦的心境;这笑容,也标志着他那顽强的生命力,已发挥到最高限度!

但是,就在二愣的笑意愈泛愈浓的时候,他那魁梧的身躯,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向上飘开了!继而,又渐渐地向后仰去!

这时的梁志勇,本想去追赶那个正在逃窜的鬼子兵。他忽见黄二愣要栽倒,就腾身一跃来了个箭步蹿过来,一下子将二愣抱住了!

战友的友情,是生死一脉相流的,是人间的任何友情所不能比拟的。而今的梁志勇,在这战火硝烟的沙场上,怀抱着战友黄二愣,两眼汪着热泪,满腔希望地大声呼喊着:

“二愣!二愣!……”

黄二愣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然而,二愣那颗还在跳动着的心,这时正在向他的战友梁志勇大声疾呼:

“志勇!不要管我!你快抡起大刀,向敌人的头上砍呀!”

也就在这时,梁志勇已明显地感觉出,黄二愣那沉重的身子,正从他那颤动的胳膊上,慢慢地往下溜着,慢慢地往下溜着……

当梁永生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又见,许多战友,许多民兵,许多乡亲们,都聚拢在床边围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口干舌燥,头晕脑涨,身上像是被绳子一道又一道地紧紧地绑着,每一个毛细孔里又仿佛都扎上了一根钢针!

过了一会儿。

梁永生觉着脑海里忽忽地闪了一阵,对眼前这陌生的场景,唰地明白过来了。

站在他身旁的人们,原先脸皮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放轻了。现在,他们一见梁永生苏醒过来,那一张张挂着泪痕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层兴奋的笑纹。锁柱首先凑上来,激动地轻声地喊着:

“梁队长,梁队长!……”

梁永生当然知道这时战友们是啥样的心情,他为了使人们那根紧绷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就振作起精神风趣地说道:

“哎呀!这一觉儿睡得好舒服呀!”

他这一逗,人们全笑起来。

笑声渐稀,有人又问:

“队长,你觉着怎么样?”

像这类问题,在永生看来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他啥也没说,只是瞪着两只大眼望着身旁的战友们。他只见,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硝烟战火熏燎得花儿胡哨,有的还挂着血迹。他不由得心里一沉,带着几分急迫的语气问锁柱道:

“锁柱,战斗怎么样了?”

“胜利结束了!”

“石黑呐?”

“叫二愣劈了!”

“其余的鬼子……”

“全消灭了,无一漏网!”锁柱兴冲冲地说,“就连石黑的翻译官阙七荣那个大汉奸,也已俘获在案……”

梁永生听到这里,高兴地笑了。他接过锁柱递在他面前的水碗,喝了几口,稍一停,又问:

“我们的伤亡情况呢?”

永生一问这个,人们闷了宫。屋里,鸦雀无声。人们全都垂着头,轻轻地短促地呼吸着,谁也不肯做声。后来,还是锁柱打破了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淌着热泪把我军的伤亡情况告诉给永生。这时永生的眼里,像下上了一层露水,潮乎乎湿漉漉的。当锁柱说到黄二愣身受重伤时,梁永生忽地坐起身,追问道:

“二愣的伤势怎么样?”

“很重!”

“他在哪里?”

“已派人抬着他和另外两位伤员去县大队医疗所了!”

锁柱的音韵里,充满了激愤和沉痛。他说罢,再也忍不住,回过头去,头顶着墙,哭开了。他虽然没哭出声来,可是直哭得一对膀头在一阵阵地抖动。

永生听说二愣和另外两位同志受了伤去医疗所了,心窝儿里像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又像有谁从他的心尖儿上削去了血淋淋的一片肉。他再也呆不住了,忽地下了床,匆匆忙忙朝外就走。

当然,在这样的时刻,如果不是那股在他的身上潜伏着的英雄气质撑持着他,如果没有那层在他的心头荡漾着的阶级深情地激励着他,他不要说会走路,恐怕连站也站不起来的。可是,目下的梁永生,他已经忘了一切,只知朝外冲!

人们问他要去干啥,他不吱声。锁柱见他脚下没有根儿,就想拉住他。谁知,一把没拉住,永生冲出屋去了。锁柱知道永生是要去追担架,便抹去脸上的泪珠,紧随其后赶上去。

梁永生在一股无比强烈的阶级感情支持下,在锁柱的细心照料下,经过一阵疾走,终于赶上了担架。在他们刚刚望见担架的影子时,锁柱喊了一声,想让担架站下等一等,为的是让永生少走几步。

可是,抬担架的人们,以及护送担架的志勇,全没听见锁柱的喊声。担架,继续朝前走着。锁柱正想提高嗓门儿再喊,永生把他制止住了。

永生为啥不让锁柱喊住担架?他虽没有讲明理由,可是锁柱心里明白——多少年来,梁永生这位领导人,对每一个战士的关心,胜过关心他自己。尤其是在一些紧要关头上,他总是将每一个战士装进自己的心窝儿,惟独把他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你想啊,在眼时下这样的时刻,他恨不能想个办法让那担架一步赶到医疗所,岂肯忍心让担架停下来等他几步呢?说真的,这时永生的心情是:既希望担架快走,又希望马上见到二愣和另外那两位受了伤的同志。这两种愿望,显然是矛盾的。这个矛盾怎么解决?有办法。你看,他自从望见担架的背影以后,脚步不是明显地加快了吗?喔!他要飞起来了!

担架,终于被永生赶上了。

走在后边的两副担架上,抬着两位伤势较轻的战士。梁永生先看了看这两位同志,并询问了一下情况,然后又来到黄二愣的担架近前。

你说怪不怪?当梁永生不顾一切地拼命追赶担架的时候,他仿佛觉着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跟二愣说。可是,现在他站在了担架的旁边,一看二愣的伤势很重,觉着心里猛地收缩一下儿,就像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把他的嗓子哽噎住了,闹得他只是用两只大眼直瞪瞪地、久久地望着黄二愣,啥也说不出来,仿佛他正在尽力地把二愣的面容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多少个和二愣一齐度过的艰苦岁月?多少个和二愣一起冲杀的战斗场景?……这时在永生的脑海里一齐闪过去。因此,现在永生的外表虽然十分平静,可是他的心脏却跳动得又是格外剧烈。他的两眼,正在一阵阵发黑;他的鼻子,正在一阵阵发酸;他的脑袋,正在轰轰地胀大起来;他的双脚,仿佛正踩在棉花包上。你看,他的呼吸不是越来越急促了吗?他眼窝儿里那颗越来越大的泪珠儿,不是眼看着就要蹦出来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梁永生终于艰难地张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道:

“二愣啊,到县医疗所里,好好养伤。过两天,我和同志们去看你们。”

二愣听到永生的语音,强力睁开眼睛,瞳孔里闪出一道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光波。当他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领导人时,他那带血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这时候,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厚硕的嘴唇颤动着,显然,他正在用上最大的力气,极力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过了一霎儿,他攒了攒劲断断续续地向他的入党介绍人、支部书记梁永生说:

“永生同志……放心吧……我不会死的……因为党和人民……正需要我……”

二愣说着说着,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又突然爬上他的嘴边。他那额头上的汗粒子,一串串地滚下来。梁永生一边用毛巾给二愣擦着汗,一边焦急地想道:“二愣伤太重了!怕是……”他想到这里,觉着就像有人正用刀子在他的心上一片片地往下剐肉,不敢再想下去,便嘱咐志勇道:

“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处处留神,越快越好……”

他正说着,大刀队的一位战士飞步跑来。那战士先向永生打了个敬礼,然后将一封信递给他。永生一边拆信,一边顺口问道:

“哪来的?”

“县委的通讯员同志送来的。”

梁永生伸开信纸,一看,高兴地笑了。接着,他又向志勇说:

“真好!主力部队的随军医院,派出一个抢救小组,已经远路赶来了……”

“现在哪里?”

“现在正走在奔向宁安寨的路上。”永生说,“这不,县委通知我们,要我们把伤员赶快送往宁安寨……”

“那可太好了!”

“快走吧!”

“是!”

担架走开了。

梁永生木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将一双沉甸甸的目光投向远方,眺望着担架那越来越模糊的后影,久久地不肯离去。此刻,梁永生的心情,像那些经历过战争生活的人常有的心情一样,当战斗正在紧张进行的当儿,就是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倒下去了,他只有气,没有泪,只有愤怒,没有悲痛。可是,如今战斗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胜利结束的,他眺望着那个抬着黄二愣的即将消失的担架,大滴大滴的热泪却从梁永生的脸上滚了下来,滴落在他那被战火燎烧过的衣襟上。

担架拐过了前面的村庄,消逝在林荫深处,望不见影儿了!

梁永生,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久久地站着。

只是,他那双失去目标的视线,又集中到一棵正散发着强大生命力的小松树上。不过,直到这时,黄二愣那副英武、倔强的面容,还在永生的眼前晃动着;直到这时,黄二愣向永生告别时的那句动人心弦的话语,也还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在梁永生久久深思、久久出神的当儿,忽而仿佛看到了黄二愣那双忽悠忽悠的大眼睛,忽而又仿佛听见了黄二愣那朗朗暴响的笑声。这一阵,锁柱一直站在梁永生的身边。过了一阵,有几位战士和民兵赶来了。锁柱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提醒永生说:

“队长,你看,同志们来了!咱该回去了吧?”

“啊!”

永生从沉思中醒来,慢慢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迎着那些正在赶来的战友走回去。

大路两旁,是一片万紫千红的秋景。

一行行的枣树,果实累累,宛如千万颗红色的宝石;势如浩瀚大海的晚茬禾田,正在扬波滚浪,碧光闪闪;青菜畦里,黄花遍地,香气扑鼻;棉花地里,绒绒似毯,银白一片……

多么迷人的景色啊!

多么富饶的河山!

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越过一洼又一洼,穿过一村又一村,一直朝前走着。

村中的景象,比漫洼的自然景色更感人肺腑,更动人心弦!灿烂的朝阳,已将这村村庄庄都染成玫瑰色。绚丽的彩虹,辉映着巨大的墙标:

“热烈庆祝解放柴胡店!”

村村庄庄的老老少少,都正在为举行祝捷大会而忙碌着。有的正在搭舞台,准备演节目;有的正在化装,准备闹秧歌;也有的将柴胡店大捷的胜利消息编成快板,写在黑板报上:

人民救星毛主席,

领导人民来抗战;

打了胜仗千千万,

出了英雄万万千;

别的暂且咱不表,

先说解放柴胡店;

军民协力来作战,

抡起大刀铣河山!

…………

还有的村庄,写出了这样的墙头诗:

太阳红,太阳亮,

太阳的光芒万万丈;

我们胸中的红太阳,

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天上的太阳暖皮肤,

我们的太阳暖心房;

太阳就是毛主席,

太阳就是共产党;

毛主席,共产党,

抗战救国指航向;

万里河山万里营,

亿万人民举刀枪;

刀铣河山河山美,

枪震宇宙宇宙亮!

…………

梁永生边走边看,越看心潮越高,越看精神越旺。锁柱见梁队长的神色已经恢复过来,就一面走着一面问道:

“队长,主力部队随军医院的医疗小组,怎么来得这么及时?是不是县委给咱们联系的?”

永生点点头。锁柱又问:

“在县委刚才送来的这封信上,除了谈到医疗小组的问题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指示精神?”

梁永生说:

“县委还指示我们:要我们原地休整三天,然后全体指战员一齐赶到县委那里……”

“赶到县委那里?”

“对呀!”

“噢!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

“准是调我们去攻打县城!”

永生笑了。锁柱问:

“不对?”

“这回你又揣摸对了!”永生兴奋起来,“锁柱啊,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在我们围攻柴胡店的同时,我们的主力部队不是在临县打了个大胜仗吗?在那次战斗结束之后,那支主力部队来了个连续作战,马上挥师渡河回到我县。现在已将县城团团围住。锁柱啊,我县的县城很快就要解放喽!”

人们听后,都心情振奋。有人问:

“这是县委的信上说的?”

永生答道:

“是的!”

锁柱感慨地说:

“哎呀!形势发展得可真快呀!”

梁永生点点头道:

“是啊!”

稍一沉,锁柱又问:

“这么说,县委调咱们大刀队到县委去,是不是让我们去配合主力部队攻打县城?”

“是的!”

“分配给我们的战斗任务是什么?”

“哎呀!县委信上没说,我又不会‘揣摸’——”永生笑道,“你提的这个问题,我可答不上来呀!”

锁柱听后,也笑了。走了一阵儿,有人又问:

“梁队长,县委这封信上,除了刚才说过的这些事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新精神不?”

“还有——”

“还有啥?”

“……”

他们且谈且走远去了。

阳光普照的原野上,留下一溜浓密鲜明的脚印。瓦蓝瓦蓝的天空里,一阵又一阵地回响着他们那朗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