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泊洼据点一拔除,临河区的形势,和全县一样——发生了很大变化。大刀队已发展到一百多号人。他们根据县委的指示,还进行了一次整编。整编以后的大刀队,分为三个分队,九个班。各个分队的干部,也都健全起来了:

王锁柱当了第二分队的分队长;

黄二愣和唐铁牛等当了班长……

在我大刀队得到了发展壮大的同时,敌人那边的兵力已大大减少了。他们,连上前些天才从县城调来的一班鬼子兵,总共也只不过有八九十个人了。这些敌伪军,全被我军围困在柴胡店,龟缩在两个大院儿里:

一个大院儿里住着石黑的鬼子队;

另一个大院儿里住着白眼狼的汉奸队。

石黑那帮鬼子队,人虽少,可是武器好——每人一支大盖儿枪,一支王八匣子。另外,还有四挺机关枪。

白眼狼领的那伙子伪军们,人数虽然多些,可武器比鬼子队差得多——他们每个人只有一支杂牌子步枪。

伪军小队长贾立义,已被石黑枪毙了。

石黑在枪毙贾立义之前,确实为了不少难。阙七荣一再向石黑建议,说不枪毙贾立义,部队以后再也没战斗力了。白眼狼则一再求情,说贾立义追随皇军这些年有功,留下来可以收拢军心;石黑权衡得失,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不得不下令把贾立义枪毙了。这之后,白眼狼和阙七荣的矛盾加深了,白眼狼对石黑也心怀不满。

近来敌人的活动情况是:他们尽管不敢拉着大队人马到处“讨伐”、“扫荡”了,可还是短不了地瞅个空子窜出据点来,在柴胡店附近的一些村庄里,抢劫一阵,又赶忙缩回据点去。

这是半个月前的情况。

眼下他们不敢了!

眼下,我们大刀队的战士们,和各村的民兵配合一起,已将柴胡店彻底围困起来。从柴胡店通向各处的公路,已被我军民全部破坏。不用说在上面跑汽车,连辆小推车也推不过去了。

柴胡店的交通完全断绝后,它成了汪洋大海中的“孤岛”。在这个“孤岛”的周遭儿,到处都是八路军和民兵们挑的交通沟和战壕。这些沟壕,横三竖四,错综交织,纵深达二三里。

在这些沟壕中,经常有八路军和民兵出没。

敌伪军只要一出窝,准得挨枪子儿。

就在前几天,敌人还曾试图窜出窝巢,要来个闪电式的抢粮哩!可是,他们刚探出头来,就撞上了我们的天罗地网。

这是我们军民一体用智慧、勇气和意志结成的天罗地网!敌人撞上后,实实着着地挨了一顿好揍,便赶紧缩了回去。

从那以后,敌人像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老实多了!连日来,他们白天黑夜都龟缩在乌龟壳里,一直没敢露头儿!

这样的局面一形成,我们的各种抗日群众组织,更加活跃起来。各村的儿童团员们,三六九儿地拉着小队伍来到据点外面,射传单的射传单,放风筝的放风筝,还有的搞城下喊话。他们用这些办法,宣传共产党、八路军的对敌政策,瓦解敌人士气,号召伪军们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投诚起义。

各村的妇救会,就经常教育、组织一些伪军的家属,来到柴胡店的围子门外或是城壕沿上,召唤他们那当伪军的亲属返回家乡。

你听吧!拄着拐杖的老年人来喊儿孙的,穿着开裆裤的娃娃来叫爹爹的,一些青壮年女人来呼唤她的丈夫的,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直闹得这柴胡店围墙的四周,哭哭啼啼,喊叫连天。

有时候,有的伪军正在城墙上站岗,正赶上他那发白牙落的老娘来到城墙根下。那老太太,一望见城墙上的儿子,就扑扑瑟瑟地淌开了泪水。她一边哭,一边向她的儿子说:

“孩子啊!你别干这个啦,快脱下这身汉奸皮儿回家去吧!日本鬼子快不行了,你还不赶紧想个法儿跑出来,莫非说,你要舍下你的老娘上外国吗?孩子啊,别看你给鬼子当兵,八路军对待咱家老的小的可都满不错呀!儿呀,听娘的话,快回家吧,保准没事儿……”

接着,她又举出一些伪军开小差返回家园的例子。那城墙上的伪军,见娘哭得眼赛红枣儿,他心似刀绞,泪如雨下。他们娘儿俩,一个在城上哭,一个在城下哭,越哭越痛。直到伪军头子来了,硬把那值岗的伪军扯下城墙,才算结束了这场悲剧!

不!这场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你听!城外这“儿啦儿啦”的哭声,更响了,更高了,更大了!城里头,也在隐隐约约传出那伪军的哭泣声。

有时候,一个伪军的妻子,来到这围墙根下招呼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未在围墙上站岗,她就搭拉着两腿坐在城壕沿上放声大哭。她高一声,低一声,娘一声,儿一声,又哭天,又哭地,还哭自己的命不济!她一面哭,还一面对天诉述着由于男人不在家而产生的难处,苦处……她这带有传染性的哭声,随着凄凉的秋风飞上城墙,又通过伪军们的耳朵钻进他们的心中。

有的伪军,听见这女人的哭声,想起了他自己那好久没见面儿的老婆孩子,想起了他那年老多病的爹娘……因而,他情不自禁地也陪着这城下的女人抽泣落泪。还有的伪军,被这嚎啕不止的女人哭动了心,便悄悄溜下城墙,偷着去给他自己的伙伴儿、这女人的丈夫送了信儿。

伴随着我们的政治攻势的深入开展,开小差儿的伪军,一天比一天地多起来。

有的伪军,半夜三更溜下城墙,跑回老家去了。

有的伪军,带着枪支弹药,逃出据点,投奔了我们八路军。

就在前几天,在柴胡店据点上,还曾发生过这样的笑话儿:那是一个黢黑的深夜,石黑亲自出来巡城查哨时,碰上一个站岗的伪军正在抱着大枪哭鼻子!石黑用手电筒一照,只见那个伪军两眼哭得像对核桃,脸上净些泪道道,他一下子火儿了,肆口谩骂道:

“你的又想家啦?咹?巴格亚鲁!……”

那个伪军正觉着抱屈,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石黑这一骂,把他骂急了,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和石黑顶撞道:

“你就是会骂!骂个屁?我得算顶好顶好的了!”

石黑挨了顶,便打了那伪军两个耳掴子。可是,他又往前一溜达,这才发觉,原来那个伪军的说法儿是对的——而今,好几个岗位空空的,有的光有枪没了人,有的连人带枪全没了影儿!

那值岗的伪军哪去了?

他们,开小差儿的开小差儿,投八路的投八路,全都“不辞而别”溜之乎也了!

石黑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伪军们所以产生这种情况,显然是与其亲属的城下呼唤大有关系。因此,石黑对经常来城下哭喊的伪军家属们非常恼火,而且也曾采取过严厉措施——有一回,一个伪军正在围子门的岗楼子上站岗,他的一个十多岁的儿子突然来到这围子门外。他一见爹正在城门楼子上站岗,喜出望外,便大声疾呼道:

“爹!我爷爷病得厉害,黑夜白天都在想你,他叫我来叫你回家去看看……”

那伪军该怎么回答孩子呢?他只是哭泣落泪,啥也说不上来。那孩子将爷爷教给他的话一连说了好几遍,见爹一直不肯走下岗楼跟他回家,他就在城门楼子下边连哭带叫地闹起来。

这个伪军的儿子正在城下哭闹,突然来了两个鬼子兵。这两个鬼子兵,是根据石黑的命令,专门到处检查这种情况的。现在他们来到城门楼子上,一见这种情景,没容分说,就先给了那个伪军两个脸巴掌。在这个鬼子兵打伪军的当儿,那个鬼子兵从城门楼子的窗户里往外打了一枪。他这一枪,使城下的哭叫声立刻止住了!那伪军来到窗口往下一看,只见他的儿子躺在血泊中!他一急之下,举起枪托子朝那鬼子的脑袋揳下去!只一下儿,便将那鬼子揳了个脑浆迸裂……后来,这个伪军虽然也死在鬼子手里,可是,鬼子们却不敢随便向伪军家属们开枪了!

面对着敌我斗争的这种新形势,我们大刀队遵照县委的指示精神,对广大人民群众加强了政策教育。经过宣传教育,群众的政策水平大大提高。他们对开小差儿回来的伪军,不仅不加歧视,还按照党的政策,由抗日政权适当安排他们的生活。与此同时,各村的群众抗日救国组织,又经常运用各种方式,教育帮助他们。

有些伪军提高觉悟后,就回到柴胡店的城墙下,去向还没逃出火坑的伪军喊话:

“弟兄们!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的蹦跶头了,赶快弃暗投明吧!……”

还有的这样说:

“伙计们!你们可别跟着那些汉奸头子们学呀!人家当官儿的发财,咱们当兵的卖命,这不是个囫囵个儿的大傻瓜吗?……”

这些经过教育又来到城下的伪军,还用现身说法,宣传共产党、八路军和抗日民主政府的政策,劝说他们那些从前的伙伴开小差儿,回到自己的老家去,与亲属团聚,好好地生产劳动过日子,也免得为必将完蛋的日本帝国主义陪葬!

对那些志愿参加八路军当了战士的人,大刀队党支部就组织了诉苦大会。

先让贫苦农民诉阶级苦、民族苦教育他们。

又让他们诉受石黑压迫的苦,诉受白眼狼压迫的苦,诉受各个鬼子、汉奸头子们压迫的苦,进行自我教育。

在诉苦会上,申不完的冤屈,吐不尽的苦水,就像运河的浪涛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尽,使这些战士哭得泣不成声。

这种诉苦教育,和八路军对他们的关心一结合,推动着他们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巨大变化。

除此而外,那些经过儿童团、青抗先、民兵这条道路走进大刀队来的战士们,对鬼子、汉奸头子更恨了,同这些战士们从感情上也融洽起来。

还有一些解放过来的战士,经过诉苦教育以后,他们自动地运用各种关系对据点上的伪军做了许多工作。这一手儿,在伪军中震动很大。他们,开小差儿的,携枪来降的,越来越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同志乐观起来。

有一天,几个战士闲谈时,小胖子曾说:

“我看,柴胡店据点上这伙子伪军,照这个跑法儿,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司务长就要交出伙食账喽!……”

这种论调,很快传进梁永生的耳朵。

永生认为:从表面看,这只不过是一个笑谈。可是,在这个笑谈里,潜藏着一种非常有害的盲目乐观情绪。这种情绪产生于那种骄傲麻痹思想。并且,他还想到:这种思想尽管是刚露苗头儿,可是,如果不及时地加以解决,必将直接影响到我军的战斗力!

怎么办?

梁永生在经过思考之后,于一个充满着战斗气氛的夜晚,在一个到处响着哨兵喝问口令的村庄中,先召开了支部会,又召开了指战员大会。

会上,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人们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统一了认识:

敌人,是不打不倒的。我们胜利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我军的英勇战斗上,不能寄托在敌人士兵的开小差儿上。因此,我们面对着一派大好的胜利形势,不该盲目乐观,而应该时刻都准备进行更激烈的战斗。

在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梁永生又语重心长地告诫战士们说:

“同志们!死虎要当活虎打,轻载要当重载担。况且现在敌人还不是‘死虎’,我们要彻底歼灭这股敌人,任务还是艰巨的。在这些敌人中,除了石黑、白眼狼、阙七荣和其他一些头子们以外,在一般伪军中也有一些很坏的家伙。如地痞流氓,国民党的兵痞,以及一些投敌的地、富子弟,等等。因此,我们决不能轻敌。‘骄兵必败’呀!我们应当记住这句兵家格言。”

永生讲完后,开始分组讨论。

讨论中,锁柱说:

“队长说得对呀!割断脖子的鸡还要扑棱一阵子呢!轻敌是要吃亏的!”

人们认识明确后,梁永生又向大家提出这样一个新的问题:

“咱们给敌人‘算算卦’——他们当前的思想动向是什么?”

他见有的人对这个问题不大重视,又接着说:

“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分析敌人的动向,咋能‘知彼’?不‘知彼’,又咋能‘不殆’呢?”

经过一阵热烈讨论,永生又作了总结性的发言:

“我同意同志们的看法——被围困在柴胡店的敌人,目前的主要动向,很可能是设法突围逃跑!我们既然这样认为,那么,咱当前的第一个任务,应当是堵住他们的逃路,不叫他们跑掉;第二个任务,才是狠狠地打击他们,把他们干掉!”

他说到这里,将举起的拳头落到桌子上,震得放在桌面的小烟袋跳动了一下。

梁永生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小烟袋儿,手里捻捻搓搓地装着烟,眼在巡视着人们的表情。沉静了片刻,他将话题一转又说下去:

“大家再对我的发言讨论讨论吧!”

“叫我说甭讨论了!”

“为啥?”

“我揣摸着——”锁柱说,“现在,队长不光把我们怎么打胜安排好了,而且,大概连敌人怎么完蛋也全替他们安排好了!”

说真的,这时梁永生的心里,确实是装着一个作战方案。在他这个方案中,对阵怎么布,仗怎么打,以及目下的布防有什么缺陷,如何进行调整,等等,都有一些初步意见。不过,梁永生却不愿先把他的方案拿出来。他还是坚持让人们讨论:

“这次战斗的指导思想虽然定下来了,可是,仗怎么打法,咱还没个准谱儿呀!”

“那也用不着讨论!”有人说,“队长怎么指挥,我们保证就怎么打……”

“那可不行!”

“咋不行?甭管怎么打,反正我坚信不疑:这一仗,还和过去的每一仗一样——石黑、白眼狼他们,是占不了便宜的!”

“咱红军、八路军的老传统,就是在军内要开展军事民主嘛!”梁永生坚持说,“我看,咱们还是要对作战中的一些具体问题进行一番认真讨论的!”

讨论又开始了。

会场的气氛重新高涨起来。

这时节,梁永生架着小烟袋儿,坐在一个圆杌子上,两只眼睛凝视着正冒白烟的烟锅儿。使人冷眼一看,仿佛他那根只有一拃长的小烟袋儿里,有着说不清的奥妙,目下永生正在集中精力观察它,研究它。

其实不然。永生这时正在一面听一面思索着每一个人的发言。并用人们从发言中表达出的各种意见,悄悄地修订、补充着他那个装在心里的方案。

这个讨论会,是无拘无束的,丰富多彩的。有时候,全被一个人的发言吸住了,会场静得像除了那个发言的人以外,再也没有人了一样。有时候,双方争论起来,听嗓门儿,看气氛,又很像正在吵架。一忽儿,分成了若干伙儿,各自议论着各自的话题。一忽儿,又统一起来了,人们都在为一个难题大费脑筋……

梁永生主持会,一向能使人们敞开思想。今儿还和往常一样,不管会场出现什么情况,他总是静静地听着。

在战争的年月里,凑巧的事还就是不少呢!

一霎儿,在村边值岗的唐铁牛,突然走进屋来。

唐铁牛是领着两个伪军走进屋来的。

这两个伪军,今夜才从柴胡店据点上逃出来,是特地到这里来找八路军大刀队投诚的。

永生听铁牛这么一说,心里挺高兴。

他在杌子腿上磕去烟灰,又将小烟袋往腰带上一别,而后告诉一名支部委员领着大家继续讨论,这才朝那两个前来投诚的伪军一挥手,说:

“走,咱到我的办公室里去谈谈。”

他们出了角门儿,在胡同里走了不远,又进了另一个角门儿。穿过一个浅浅的天井,梁永生将两个伪军领进一个只有一庹多宽的小房间。

他们进屋后,梁永生朝一条板凳一指,说:

“坐,坐下。”

他说着,自己在另一条板凳上坐下了。

两个伪军在同一条板凳上并排着坐下来。

梁永生先向他俩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又以商量的口气说:

“你们谈谈鬼子的动向好不好?”

一个又高又瘦的伪军先开了腔:

“叫我看,他们要逃跑!”

另一个又矮又胖的伪军接言道:

“我就是因为不愿意跟着他们走才逃出来的!”

他俩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谈着,梁永生在这个当儿点着了烟。尔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慢吞吞地吐出来,笑吟吟地问:

“你们咋知道他们要逃跑?”

“他们把文件全烧了,笨重的东西也砸了,这不是想跑是干啥?”瘦子说到这里,胖子又接上了:“那天,我给白眼狼站岗,听见石黑和白眼狼边说边走:‘你的主意大大的好,再不走晚了晚了的!’石黑这句话,我琢磨着,就是要溜了!”

“你们看——他们为啥要逃跑哩?”

“他们不傻——大势已去,不跑等死?”

看来,那个胖子比瘦子细致——他接着瘦子的话音儿说:

“叫我看,他们有三怕——”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用眼瞟瞟梁永生的面容,心里揣猜着对方是不是喜欢听下去。

梁永生从那伪军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心理活动,就顺口插了一句:

“哪三怕?”

“他们一怕围困久了,活活饿死!”

“噢!这二呢?”

“他二怕八路军攻进去——”

“这三哩?”

“三怕俺们这些当兵的开小差儿呗!”

瘦子觉着胖子这话不够分量,又添上一句:“我们三开两开,就把石黑、白眼狼给开成‘光杆司令’了!”

永生笑了笑,沉静一霎儿,见两个伪军没人想再说什么,又问:

“照你们的看法,他们将来要往哪里跑?”

“往南跑呗!”

“为啥哩?”

“县城在南边嘛!”

永生又向胖子一腆脸:

“你看呐?”

胖子说:“我看他们也是要往南跑!”他停一下,又提出根据道:“今儿白天,我见石黑和白眼狼,到了南门上,朝南张望了好大晌……”

“你们说,他们跑了跑不了?”

“我看跑不了!”

“为什么?”

“首先是因为黄家镇据点拔除了。那黄家镇据点,是这柴胡店据点的南大门,也是由柴胡店通往县城的一座桥梁。那个据点一拔,等于把门关了,把桥拆了,县城里来接应柴胡店就困难多了。再加现在八路军已兵临城下,据点周围,满洼遍野,除了八路,便是民兵,他们哪能跑得了呢?”

这是瘦子的说法。

永生见胖子在微微地摇头,就朝他一腆下颏儿:

“哎,你看呐?”

胖子先笑一笑,说:

“我爱说笑话儿——”

永生也笑了,说:

“好哇!说吧——我就是爱听笑话儿!”

“叫我看——”胖子说,“他们只要决心跑,是能够跑得了的!”

梁永生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

因为,在他看来,通过伪军的看法,来检查我军的布防,是有用的,也是难得的。

于是,永生又鼓励那个胖子说:

“说下去——为什么他们跑得了?”

胖子鼓了鼓气,说:

“我是这么个看法——他们,有四挺机枪,要是集中火力,朝着一个地方一突突,冲开一条通道,我看是容易的!”

他瞟一眼永生的表情,又说:

“再就是,你们现在挖的这些交通沟,战壕,看来都是准备攻打据点用的——”

“你咋知道?”

“我看着,竖沟多,横沟少!”

梁永生很欣赏这个伪军的见识。因为,他早就发觉了这个问题,并准备在这次会上加以解决。方才,他在离开会场前,所以坚持让同志们继续讨论下去,其中就包括着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意思。不过,他现在跟这个伪军不仅啥也没表示,却好像对此一无所察似的问道:

“竖沟多、横沟少有啥不好?”

“用它打攻击没啥不好!”

“打截击呢?”

“伤亡准大呗!”

那胖子说出这句话后,又赶忙解释道:

“梁队长!我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说话直出直入,从来不会拐弯儿!我刚才这些话,全是出于好心,甭管说对说错,你可别见怪呀!”

梁永生见他有顾虑,就热情地再一次鼓励他:

“我们共产党,八路军,就是喜欢像你这样说话的人。你就有啥说啥,一五一十,大胆地说吧!说对了是好话,说错了是好心,对与不对全没关系!”

经梁永生这么一鼓励,那两个伪军话更多了。他们对我军的围城布防,又谈了许多看法。这些看法,有的是属于指缺点的,也有的是属于提建议的。当然,他们谈的这些,有对的,也有不对的。

最后,梁永生对他俩所谈的一切,无论是对的也罢,不对的也罢,有用的也罢,没用的也罢,一律是什么也没表示,只是以一种满意的微笑做了回答。随后,他另起了一个话题,又问:

“哎,你们再说说——既然是能够突围逃跑,那你俩为啥还开小差儿来投八路呢?”

“俺俩不愿意跟着他们跑!”

“这又是为啥?”

“我是因为家在这一带。”瘦子说,“几年来,八路军对待我家里的人很好,我已经全知道了。”他指指自己的胸膛又说,“谁这肋条骨底下没有四两红肉?说良心话,我从心眼儿里感激八路军!再说,我舍下一家老小,跟着他们有个啥跑头儿?”他干咳了两声又说,“我已经看透了,日本鬼子早晚是非败不行了!我要光闭着个瞎眼跟着他们跑,跑到哪里算一站?又跑到哪里算个头儿?还能跟他们一块儿跑出国去?……”

瘦子说完后,梁永生又问那个胖子:

“哎,你呐?听口音,你大概不是这一带的人吧?为啥也不愿意跟着他们跑哩?”

“我懂得八路军的政策。我觉着八路军好。”那个胖子说到这里,见梁永生很有兴趣地听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我是曾经被八路军俘虏过的人,受到过八路军的宽大和教育……”

永生一听这话,就问:

“怎么?你被我们俘虏过?”

“对啦!”

“被我军的哪支队伍俘虏过?”

“大刀队!”

“大刀队?”

“对!”

“在什么地方?”

“在宁安寨。”

胖伪军说到这里,锁柱走进屋来。锁柱一见这个胖伪军的面儿,猛地打了个愣。接着,他朝那个胖伪军一指,笑眯着眼睛问道:

“哎,你认识我不?”

胖伪军朝锁柱瞅着,久久地瞅着,不吭声儿。

擅长口技的小锁柱,一见这个伪军认不出他来,他眼珠子一骨碌,突然装腔拿调地说:

“‘于皮子!背的谁呀?’——‘答话!’——‘皇军’……”

锁柱学着三个人的腔调这么一说,那个胖子蓦然惊喜起来:

“我认出来啦!认出来啦!……”

原来,这个胖子,就是背着冒充“皇军”的锁柱撤出宁安寨的那个于皮子。现在,于皮子一认出锁柱,就亲热得扑过来。他双手抓住锁柱的手,激动地说:

“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锁柱为了要看看于皮子今天的认识水平,便以开玩笑的口吻接着说,“于皮子!今天,我得谢谢你呀!”

“谢我?”

“是啊!”锁柱说,“那回你背着我突出了重围……”

于皮子涨红着脸说:

“你净讽刺俺!”

“这怎么是讽刺你哩?”

“我倒是应当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哩!”

“感谢我?”

“就是嘛!”于皮子说,“在当时,我背着你突围脱险,是在你的枪口之下被逼着干的!那还有什么值得可‘谢’的?可你对我,却是真有两次救命之恩——我做了你的俘虏,你没枪毙我,那是第一次救命之恩;我将你背出村后,你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向我讲了一些八路军的政策,这才促使我今天逃出了火坑,来投奔八路军,这不又是第二次救命之恩吗?……”

于皮子这么一说,引得人们都笑起来。

锁柱也跟着笑了一阵后,转向永生道:

“梁队长,讨论会讨论得差不离了,正等你去作总结哩!”

梁永生听后,笑哈哈地说:

“那总结是我包下了吗?为啥非要等着我?”

他虽嘴里是这样说着,可还是立刻站起了身。随后,他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指着两个来投诚的伪军向锁柱说道:

“我替你作总结去,你替我安排他俩休息!”

“是!”

锁柱领着两个投诚的伪军,走出梁永生的办公室。

梁永生来到会场上。

这时,讨论会已进入尾声。

永生坐下后,先将两个投诚伪军讲的情况谈了一下。谁知,他这一谈,又将个讨论会掀起了新的高潮。原来,方才梁永生和投诚伪军谈话的时候,这讨论会上,也曾围绕着我军阵地的布防问题发生了一场争论。在争论中,曾有几位战士提出“竖沟多、横沟少”的问题,并通过争论取得了一致意见。现在梁永生一谈及这件事,那场向着更深一层发展的争论,又重新爆发了。

这时的梁永生,照例坐在一边抽烟,静静地听着。直到讨论会又落潮了,他这才将大家的意见综合、归纳起来,并对我军的布防作出了如下调整和部署:

第一,锁柱带领的第二分队,到柴胡店的南门外去布防。任务是,堵住妄图南逃的敌人。第三分队,到柴胡店的北门外布防。任务是,防止敌人万一向北逃窜。梁志勇带领的第一分队,作为机动力量和后备力量,留在指挥部待命。

第二,柴胡店的东面和西面,组织各村的民兵防守。任务是,打击可能窜出据点来骚扰和抢粮的敌人。东面,由沈万泉同志任指挥,秦海城和滑稽二任副指挥。西面,由李虎同志任指挥,杨大虎和铁蛋任副指挥。

第三,再挑选二百名到三百名精干民兵,由唐铁牛负责带队,到柴胡店南面去,归锁柱统一指挥,和大刀队统一布防。

第四,第三分队要派出一个班,由赵生水同志亲自带领,赶到柴胡店以南十里左右的地方布防。这个阵地的任务有两项:一是,拦截万一突破我们的防线向县城逃窜之敌;二是,阻击可能由县城来增援柴胡店的敌人援军。

第五,柴胡店周围的交通沟,战壕,防御工事,都要根据情况迅速加以改造,使其既适用于进攻,又适用于阻击。这项任务,事关紧要,要火速行动,连夜突击,力争尽早完成。

梁永生作完上述部署之后,会场上爆发出一阵喜气洋洋的议论声。永生用手势压下人们的悄悄议论,向人们说:

“大家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好几个人同时说:

“没啥谈的啦!”

会场沉静了一会儿,永生又说:

“谁还有不同意见?”

这回几乎是众口一声:“没有啦!”

此后,永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宣布了县委的一个通知。通知的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

第一,我军主力某部,目前正在临县某地部署一次较大的围歼战。大刀队和民兵攻打柴胡店,除了县委原来确定的意义之外,又增加了分散敌人注意力的意义。因此,望你们一定要把这次战斗打好,好使我军主力在敌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迅速完成围歼战的准备工作。

第二,在大刀队和民兵攻打柴胡店以前,我县大队和一部分民兵一起,围困并佯攻县城的敌人,进行牵制,使其不敢倾全力增援或接应柴胡店,以达到使柴胡店的敌人全部就歼之目的。

第三,县委已命令地处县城和柴胡店之间的两个区的区中队和民兵,在县城和柴胡店之间层层布防,任务和你们大刀队的赵生水部相同。此外,两个区的区党委,还将组织一批民兵,交由赵生水同志指挥,和他们并肩作战……

永生传达完了县委的通知,又点着赵生水的名字嘱咐道:

“你们的任务是艰巨的。在完成这项任务的过程中,要注意这么几点:一是,要和围城佯攻的部队取上联系;二是,和兄弟地区的部队配合好;三是,要和你们一起战斗的兄弟地区的民兵搞好关系……”

部署完毕,会议就结束了。

紧接着,柴胡店四周的各个阵地上,全都忙起来。

你看吧!换阵地的,挖工事的,开小会的……到处都是一片紧张战斗的气氛。

镐镐锨锨起起落落,来来往往的人流好像穿梭一样。

送信的通讯员,来往在由县委驻地到大刀队指挥部的大路上。大刀队的传令兵,顺着柴胡店四周的交通沟,在各个阵地上奔跑着。

你听吧!镐锨的挖土声,紧张的脚步声,短促的命令声,夹杂着一声两声的冷枪声,使这柴胡店的四野里,呈现着一片十足的、战斗之前特有的气氛。这种充满着生气的气氛,是严峻的,紧张的,而又是镇静有序的。

这时节,梁永生让志勇留守在指挥部,他自己带领上小胖子,到各个阵地上查看战备情况去了。

他俩先在东、北、西三面的阵地上转了一圈儿。

现在又来到柴胡店南门外的第二分队的阵地上。

这里,和其他各个阵地上的情景大体差不多,除了掩蔽部,便是伏地堡,还有各式各样的战壕。弯弯曲曲的交通沟,密密匝匝,错综交织,好像那蜘蛛网一样,将整个阵地的角角落落联结起来。

黄二愣和他全班的战士们,正一面轮班吃饭,一面就着月光继续修挖工事。

梁永生走过来了。

他首先望见的,是那伙正在战壕里吃饭的战士们。龙潭街的小机灵刚参军,也在这个班里。由于好几个人只有一个菜碗,那些热气腾腾的小伙子们,头挤着头,肩挨着肩,围成了疙瘩挤成了堆。他们为了加快速度,争取时间,正在齐打忽地乱伸筷子。

往日里,就是在战壕中吃饭,尽管不容许大说大笑,可人们总还是免不了挤眼弄鼻地出出洋相,甚至悄声细气儿地逗个哏。

而现在,情况却大不相同。

这些吃着饭的战士,全都闷着头儿地呼啦呼啦地吃饭,脸上没有一分笑意和半丝笑纹。就是有人见到梁永生朝他们走过来,也没有任何表示!

显然是,他们正闹情绪!

他们是因为什么事而闹情绪呢?

梁永生正然边走边想,又见在那边修挖工事的战士们,好像情绪也不对头!他们,有的噘着个大嘴,有的唉声叹气,还有的一边忙活着一边悄悄低语。

抡着大镐刨土的黄二愣,瞪起虎彪彪的大眼,扭着脖子朝这边低声道:

“老实儿地干,别穷嘀咕!”

听语气,看面色,也很不正常!

这倒是怎么一回事儿哩?

永生暗自决定:先找黄二愣那个当班长的谈谈。谁知,他往二愣近前一凑合,那二愣的嘴噘得更大了,简直是能拴住一匹大叫驴!

二愣见永生走过来,不抬头,不吱声,照常吭噔吭噔地刨土,只是他那两个鼻孔里,一个劲儿地直出长气,就像刚跟谁吵过架似的!

梁永生站在一旁,打量着二愣瞅了一阵。越瞅,他越觉着黄二愣的情绪不对劲儿!这时的黄二愣,虽说对挖工事是很用劲儿的,不过,分明可以看出,他的肚子里,憋着一股闷气。这气,他想发泄,又没处去发泄!仿佛是,眼时下,他正在通过手中这把大镐,要将那满肚子的闷气倾泻到地宫里去!

梁永生望了一会儿,向二愣说:

“二愣,又玩儿命啦?”

要在往日,二愣准得说:

“力气是个‘怪’,使了它还在!”

可是今儿,二愣没吱声。

永生跨前一步凑上去,轻拍一下黄二愣的肩膀,笑盈盈地又说:

“二愣,看来你心里的火气真不小哇!这么大的风也吹不熄?倒是为了啥?”

二愣仍没吱声。照样刨他的土。

梁永生见二愣又上来了那股子倔强的牛劲儿,心里觉着好笑。笑,能解决问题?那又怎么办哩?永生还是老办法——他抄起闲在旁边备用的一把铁锨,插上手干起活儿来。他一边一锨一锨地往外扔土,一边揣猜着黄二愣闹情绪的原因。也不知这一阵永生想了些什么,只见他过了一会儿又开了腔:

“二愣,你这个班,分的这块阵地很重要哇!”

梁永生这一句,把个二愣捅炸了:

“得啦俺那队长!别拿俺开心了,俺都快活活窝囊死了!”

永生故作惊奇:

“窝囊?”

“可不是呗!”

“窝囊啥?”

“啥?俺这里,不叫阵地——”

“不叫阵地?”

“就是!”

“叫啥?”

“叫‘养老院’!”

黄二愣分的这个阵地,是堵击逃敌的第三道防线。方才,梁永生估摸着,二愣所以有情绪,他这个班的战士们所以有情绪,八成是对分队长王锁柱把他们安排在这样的阵地上心里不满。现在,经二愣这么一说,永生算是明白了——果然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永生是同意锁柱这个安排的。

并且,他还为锁柱能够独自作出这样的部署,而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呢!

于是,他笑呵呵儿地又向二愣说:

“二愣啊,叫我看,你们分队长这个安排,说明他对你们这个班是非常信任的!”

永生一说这个,二愣火儿更大了!他的脸上,肌肉一疙瘩一疙瘩地突起来,气鼓鼓地说:

“信任?唉!咋不信任?人家打仗,叫俺看热闹儿,阖天底下这算第一号儿的信任啦!不信任再怎么着?那就该着叫俺们告老还乡喽!”

二愣这阵牢骚,把个梁永生牢骚笑了。

黄二愣不解地问:

“队长,你笑啥?”

“我笑你呗!”

“笑我啥?”

“笑你憨!”

“憨?我方才讲的不是实际?”

“你方才讲的那一套,跟实际正翻掉着盆儿!”梁永生说着,一猫腰,将一大锨泥土甩上沟崖,又把锨头嚓的一声插进土里,挺起腰来喘了口大气,接着说,“二愣,你平心静气地想想,如果第一道防线和第二道防线的同志们,能够胜利地完成阻击任务,没有用着你这第三道防线,那不是更好吗?”

他把锨上的土甩出去,继而道:

“假如说,那一、二道防线,万一挡不住逃窜的敌人,就得看你这第三道防线了!是不?要是你们再挡不住,那会出现什么情况?显然,敌人就算跑掉了!……”

永生一激,二愣虎起脸说:

“怎么?算他跑掉了?队长,你只管放心,我保险:一个也让他跑不了!”

“准能做到这一点?”

“当然能!”

“那好!”永生道,“因此,我们对第一和第二道防线,要求是:尽力堵住敌人;而对第三道防线,也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要求是:必须堵住敌人!二愣,你想想,对哪一线的要求高?”

梁永生向黄二愣提出这个问题以后,唰呀唰地扔起土来,光干活不说话了。为啥?他要给二愣留出一段思索的时间。

这时,二愣扑闪着一双大眼想着,脸上的火色渐渐地消退着。可是,那火色并没消退干净,却止住了。稍一沉,他说:

“人家一线、二线的同志们,早就把劲全憋足了!我怕的是,他们一股脑儿地把逃敌全包了圆儿!”

“要能那么干脆,你不高兴?”

二愣只顾刨土,没吭声。

永生铲起一锨土,又说:“在作战的指导思想上,一线、二线和三线也不完全一样……”

“咋不一样?”

“一线和二线,应当是:假若让后一道防线挡住敌人代价更小,而且确有把握,那就不该不顾一切地硬拼。可是,你这第三道防线呢?就不一样了!因为这是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只要逃窜之敌来到你们的阵地前面,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你们应当而且必须是……”

二愣抢过话头插言道:

“我明白!”

“明白啥?”

“必须不惜任何代价,坚决堵住逃敌!”

永生点头道:

“对呀!”

他将话题一转又说:

“从这儿讲,你这第三道防线,不是更重要吗?你们的分队长,把你这一班安排在这里,不是出于对你们的信任是什么?”

话到此处,二愣乐了。人家黄二愣,倒是个爽快人。他嘿嘿一笑,说道:

“通了!”

“全通啦?”

“对!”

“我看不一定!”

“为啥?”

“二愣啊,我问你——”梁永生说,“你家那几间小土房,不都是你自己亲手盖起来的吗?”

“是啊!”二愣说,“你问这个干啥?”

“我是说,你亲手盖过房子,对房子,应当是有所体验的!”梁永生说,“咱把打鬼子,闹革命,和盖房子相比,咱们每一个革命战士,就好比是盖房子用的各种材料。二愣啊,你说我打的这个比喻对不对?”

二愣想了想:

“对呀!”

“一个合格的战士,要既能当大梁,当基柱,也能当陪檩,当垫楔,那才对呀!”永生稍一停又说,“争当大梁,也就是说抢挑重担,当然是对的。可是,光有大梁,没有垫楔,能盖成房子吗?”

“当然不能!”

梁永生耐心而又亲切地说:

“二愣啊,我们作为一个革命战士,要做到为了革命能上能下,能大能小,一切听从党指挥,一切交给党安排。也就是说,党叫当‘大梁’,咱就当‘大梁’;党叫当‘垫楔’,咱就当‘垫楔’——对执行党的指示,党的命令,不打折扣,不讲价钱……”

永生越讲越上劲。

二愣越听越入神。

最后,黄二愣说:

“队长,我全通啦!”

永生满意地笑了:

“那很好。可是,光你通了还不行啊!”

“还不行?”

“看!又忘了!”

“啥?”

“如今,你是班长了,不是一般的战士了——”

“我明白了——”二愣笑着说,“队长,你是说,要通过我这个班长,使全班战士都‘通了’,那才行哪!是不是这个意思?”

梁永生点点头,无声地笑了。

永生要走了。

二愣怕领导不放心,又表示态度说:

“梁队长!过一会儿,你再回来看看吧——我保证让全班战士的情绪嗷嗷儿叫!”

“好哇!我是要回来看看的!”

永生说罢,离开二愣班的阵地,向北走去。

小胖子放下手中的铁锨,紧跟在队长的后边。

他们顺着交通沟走了一阵,又碰上了分队长王锁柱。

这时,锁柱正在交通沟里跑来跑去,看来他忙得很哟!永生瞅了一会儿,将他喊过来,问道:

“锁柱,战备工作进行得怎么样啦?”

锁柱兴冲冲地说:

“没问题啦!”

“没问题是什么话?”

锁柱还是一身孩子气儿,一伸舌头,又说:

“交通沟,全打通了!……”

永生笑道:

“锁柱啊,光交通沟全打通就行啦?更重要的,是如何把战士们的思想‘全打通’!”

锁柱扑闪着一双思索的眼睛望着永生,久久地不出声。梁永生相信锁柱能够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并没接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是把话头一转,向锁柱又提出一个新问题:

“锁柱,你这么布防,是想怎么个打法儿?”

锁柱又开了机关枪:

“敌人冲出来以后,我只要觉着有把握堵住他,就打算命令第一道防线,还有第二道防线,先把敌人放过去。等敌人冲到第三道防线前沿时,我再一声令下,一齐发起冲锋,来个三面夹击,来个猛打猛冲!……”

“为啥要这样打法?”

“这样,置敌人于我军的半包围之中,有利于大量杀伤敌人!”

永生笑笑,又问:

“领导上给你们的任务是啥?”

锁柱以背述的口吻说:

“坚决堵住逃窜之敌,不让他跑掉一个!”

梁永生又追问道:

“你的指导思想,是大量杀伤敌人,符合领导上对你们的要求吗?”

“我觉着是符合的!”锁柱带着辩论的语气报告说,“堵击住敌人是为了什么?不让他逃掉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就地消灭他们?”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因此说,我的作战指导思想是:在保证不让敌人跑掉一个的前提下,通过围困阶段的堵击战,先设法给敌人以尽量大的杀伤,这样,下一步棋也就好走了!……”

梁永生对锁柱的想法很满意。可是,他却像故意打趣似的问锁柱:

“‘下一步棋’是什么?”

“攻打柴胡店据点呗!”

“锁柱,咱先交代明白——下一步攻打柴胡店据点的任务,我可从来没有许给你们分队呀!”

“正是因为领导上没把攻打据点的任务许给我们分队,所以我们才决定这个打法……”

永生听锁柱这么一说,心中更高兴了。这是因为,通过这个具体事儿,不仅可以说明,锁柱的指挥能力已经提高,而且还可以说明,他的思想水平也在提高。因此,这时他再也压不住内心的喜悦,便情不自禁地拍一下锁柱的肩膀,笑着说:

“好哇!”

“批准啦?”

“我完全同意你的部署!”

又是一个战斗的夜晚。

月亮早已落下去。天空中,只有几颗残星,还在深空里眨着眼睛。

黎明,战斗的黎明,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四野里,升腾起一股股的雾气,天地之间曚曚昽昽,一些远处的景物,都看不大清楚。

锁柱趴在战壕里,正透过晨雾向前张望着。

他只见,前边,在四五百米远的地方,有黑黝黝的一大块,从地平线上高高地凸出来,好像一座平踏踏的小山。显然,那就是柴胡店了。在那个“山”顶上,又直兀兀地冒出几个尖儿来,那是敌人据点上的炮楼子。

锁柱正然瞭望,那柴胡店的北门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据点南门鸦雀无声。

这是怎么回事儿?

锁柱盯着柴胡店那模糊的轮廓,想了一阵,向他身边的战友们说:

“注意!敌人可能要从南门突围!”

分队长一声令下,战士们全长了精神。他们都握紧枪杆,扣住扳机,瞪起大眼,严阵以待。

过了一会儿。

柴胡店南门外,突然出现一溜影影绰绰的小黑点儿。那些越来越大的小黑点儿,正顺着公路两边的小沟蠕动,渐渐地朝我们的阵地这边靠近着。

又过了一阵,随着那小黑点儿的增大,锁柱已经看清了:摸过来的只有六七个伪军。那几个伪军,一边抽头探脑地向前摸,一边东张西望地乱撒打。锁柱见此情景心中暗想:“看这个样子,敌人不像是真要马上突围,而可能是要让这伙送死鬼来个试探,借以侦察侦察我们的布防情况,以确定其突围路线和突围方法……”

锁柱想到这里,又联系到过半夜后,敌人曾在南门上打了好几阵枪,制造了一个要突围的烟幕(我们没还枪),更觉着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了。于是,他扭过身去,告诉趴在他的身子左边的庞三华说:

“你去向一线、二线传达我的命令:我不开枪,谁也不许开枪!”

“是!”

庞三华顺着交通沟跑去了。

锁柱又向趴在他右边的田宝宝说:

“你去三线告诉二愣同志:等敌人接近他的阵地时再开枪,但不准冲杀!”

“是!”

田宝宝又走了。

锁柱集中精力,继续监视着那几个越来越近的敌人。

敌人快要接近第一线了。

埋伏在第一线的同志们,因接到了分队长“不许开枪”的命令,只好顺着交通沟悄悄地向两边撤去,给敌人让开了一条通道。

敌人又凑到第二道防线附近了。

守卫在第二道防线上的战士们,也和第一道防线上的同志们一样——向公路两边撤去。

敌人闯过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和第二道防线以后,渐渐地又接近了我们的第三道防线。

突然,第三道防线上,响起一阵排子枪。

枪声一响,无数颗闪光的子弹,扑头盖顶地朝敌人压过去。

敌人一阵慌乱。

他们忙忙迭迭地还了几枪,撒腿就往回跑。

这时节,如果锁柱一声令下,撤到两边去的一、二道防线上的同志们同时开火儿,并一齐冲上来,来个三面夹击,这一小撮儿伪军就根本甭想回去了!

可是,锁柱偏偏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因此,这几个该死的伪军,除了被二愣他们放倒两个而外,其余的,全在一、二线的战士们的枪口底下窜回据点去了。

阵地上宁静下来。

好几名战士来到分队长的身边。

庞三华不满地说:

“锁柱,睡着啦!”

“没有哇!”

“没有为啥不发令?”

“发啥令?”

“开枪令呗!”

锁柱自从当上分队长以后,外表上虽然有时还带着一些孩子气儿,可他的思想上,比从前老练多了。尤其是在和他的部下打交道的时候,好像一下子长上好几岁去。一到了战场上,他更稳重得似乎超过了他的年龄。

现在,他面对着含气带火前来质问的战友,脸没挂色,眼没瞪圆,那张机关枪嘴也没开火儿,只是冲着三华眯眯地笑。

过了一阵儿,他才像老大哥似的说:

“三华,别急嘛!”

小三华依然气不消:

“你这个干法,能叫人不急?”

“你说说——急啥哩?”

“急你失掉了战机,放走了敌人呗!”

小三华嘴里牢骚着,吭噔一声,赌气坐在地上。

炮筒子走过来了。

看来他的火气更大。不过,他并没向锁柱发牢骚,而是冲着三华踢了一下儿:

“起来!”

“干啥?”

“找队长去嘛!”

“去告状?”

“说告状也行!咱反正得把情况反映上去!”

要在从前,小锁柱遇见这样的节骨眼儿,又得跟炮筒子叮当叮当。可是而今的小锁柱,他一点也没着急,仍在眯眯地笑。并且,比方才笑得更亲切,更深沉,更自然了。尔后,他用双手在炮筒子的肩膀上猛摁了一下,摁得个炮筒子就劲儿坐在崖坡上。他扶着炮筒子的膝盖一蹲,这才笑吟吟地说:

“老伙计!让我先说两句,你再去告状……”

“有啥说的?没说的!”炮筒子响开了连珠炮,“你故意放走了敌人,轻着说,是严重失职!要说重一点,那就是,那就是……”

“那就是‘通敌之罪’呗!”

锁柱接了这么个话把儿,扑哧哧笑了。

他这一笑,逗得个要去“告状”的炮筒子,也不由得龇开了牙:

“俺可没说你‘通敌之罪’——那是你自个儿说的!”

说真的,炮筒子是了解锁柱的。而且,他从内心里也是信任这位新上任的分队长的。方才,他是因为没捞着把那几个伪军干掉,连急加火上了气,这才冲口而出说了些过头话。现在,他些微一冷静,便将自己本来想说而没说出口来的话,又自己否定了。

这要搁在过去,锁柱岂肯容他“爬房”?准得抓住不放:

“你没说?你的意思就是这个!……”

可是今天,他并没来这惯用的一套。

为什么?因为他是分队长了!

分队长,只不过是一种职务;职务,能和一个人的脾气有关系?有!

一个人,挑生活中的担子,靠的是力气。那么,挑领导工作这副担子,靠什么呢?和挑其他的革命担子一样——靠的是对革命事业的高度责任感。

这种责任感,来源于党的培养教育。

这种责任感,能产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促使着一个挑起领导重担的人,在自觉地改变着自己那些与领导工作不合拍的性体儿。

就拿小锁柱来说吧,他从前那种好和炮筒子抬杠的习惯,如今这不都被责任感产生出来的强大力量压住了?因为这个,他并没乘机猛攻上去,强逼着炮筒子公开承认什么,而是把话题一转,笑呵呵地说:

“伙计,你没捞着干掉那几个伪军,急了!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嗯!”

锁柱的话题又是一转:

“你是愿意多干掉几个敌人?还是愿意少干掉几个敌人?”

“废话!”

“咋是废话?”

“这还用问?”

“噢!我明白了——你是愿意多干掉几个敌人的!这好办——”锁柱挥臂一指,“伙计,你瞧——敌人那不又送上门来了?!”

锁柱在和炮筒子谈话的当儿,他的眼睛始终在兼顾着柴胡店方面的动静。当他们谈到这里的时候,正巧有一大批敌军从柴胡店的南门里冲了出来。因此,机敏的锁柱,便将这种新的情况立刻和他正说着的话儿联系起来。

正闹情绪的炮筒子,朝锁柱手指的方向一望,马上乐了!到这时,“锁柱为啥把那几个伪军放回去”那个疑团,在炮筒子的脑海里唰地消散净尽。

这一阵一直噘着大嘴的庞三华,一见这情景,思想上那个疙瘩也不解自开了。他乐不得儿地说:

“喔!这回送来的这些肉蛋,比刚才多多了!”

炮筒子更乐不可遏地给了锁柱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还真行哩!”

“这又说我行了?刚才,你一说去告我,吓了我一脑瓜子头发!”锁柱一手摸着脑袋皮,一手指着正要扑过来的鬼子和伪军,逗闷子说,“多亏着人家敌人‘救’了我!”

锁柱一向是非常严谨的,为什么在这种场合还逗笑谈?这是因为,他见身边有不少没大经过战阵的新战士,想以这种不畏战阵的情绪来感染他们。可是,炮筒子不了解锁柱的意图,就用一双笑眼瞪了他一下:

“啥节骨眼?还穷逗!”

他继而着急地说:

“锁柱,怎么办?快下命令吧!”

“好!我的命令再错了,你就两状一块儿告!”

锁柱一面说着,一面观望着敌人的队形。只见,伪军在前,鬼子在后,拉成了一长溜。锁柱看罢,将笑脸一收,立刻严肃起来:

“庞三华!”

“有!”

“你去一线、二线,传达我的命令:迅速向两边后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儿!”

“是!”

庞三华将锁柱的命令重述一遍,见锁柱点头后,这才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从地上蹦起来,尥着蹶子飞跑而去。

一瞬间,便在交通沟的拐弯处消失了。

锁柱又向正然待命的炮筒子命令道:

“你去第三线,告诉黄二愣:要他们严阵以待,勇猛冲杀,力争全歼!”

“是!”

炮筒子咔地打了个立正,哈下腰去开了腿。

从柴胡店窜出来的敌人越来越近了。

我们一线上的战士们后撤着……

我们二线上的战士们后撤着……

守卫在三线上的战士们,民兵们,全都学着班长黄二愣的样子,一面闪着火眼盯着正在冲上来的敌人,一面悄悄地将手榴弹拧开盖儿,勾住线儿,将一口大气憋在胸口上,静静地等待着那些送死鬼们!

敌人已经来到三线阵地的前沿了。

黄二愣将拳头提在胸前,猛力往下一击,突然发布了命令:

“打!”

这“打”字的余音未落,黄二愣手里的手榴弹飞了出去。紧接着,一颗颗的手榴弹,活像成群结帮的老鸹一样,全都撅着个尾巴飞向敌群!

伴随着声声爆炸,手榴弹开放出朵朵红花。就在这时,我军的排子枪又齐声吼叫起来。排子枪、手榴弹交织一起,好像急雨带雹一样向敌群倾泻着。

慌乱的敌人正要拼命向前冲杀的时候,那些一线、二线的战士和民兵们,根据分队长的命令从敌人的左右两侧一齐开了枪。

这么一来,整个儿的阵地上,火星飞爆,浓烟四起,枪声、喊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撼天震地连成一片!

三面受敌的伪军们,一看钻进了我们的“口袋”,慌作一团,阵脚大乱。在这种情况下,敌人的士兵们,死的死了,伤的伤了,没死没伤的,还有那些受了轻伤的,就像一窝被打蹿了的兔子似的,到处乱跑乱窜着!

走在后头的敌人,见势不妙,将屁股一掉,又窜回据点去了。走在前头的这一伙,被我们一线、二线的同志们卡住了退路,困在公路上。

他们,有的趴在地上打哆嗦,有的慌乱无绪地进行顽抗……就在这时,那些逃回据点的敌军,在城门楼子上架起了机关枪,朝着这边突突突地猛扫过来!

这当儿,我们的战士们,民兵们,全都卧在战壕里没有出来。被敌人那机枪扫倒的,净是他们自己那些被困在公路上的家伙们。

锁柱向敌人堆里一望,只见那伙伪军已死伤过半。剩下的这一少半,正爹一声娘一声地嚎叫着,又跑又窜乱成一团。

于是,他放开喉咙,向那伪军们喊道:

“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分队长带头这么一喊,“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的喊声,立即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猛烈地撞击着伪军们的耳鼓!

对走投无路的敌人来说,喊声比枪声威力更大。

我们这么一喊话攻心,公路上的伪军们,不一会儿便停止了抵抗。他们,有的举起枪,有的在沟里举起一只手摇晃着白手绢儿,还有的将帽子倒过来戴着……总之,全部缴械投降了!

这一仗,从开第一枪,到结束战斗,只有几分钟。

战场上又是一片寂静。

漫空翻滚的硝烟中,闪烁着霓虹的彩霞。

黄二愣将田宝宝叫到自己身边,把脸一拉,粗声大气地说:

“刚才,敌人冲到我军阵地前沿的时候,瞧你吓得那种熊相儿!像个八路吗?……”

田宝宝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黄二愣越说气越大:

“手榴弹没拉火线就扔出去了,简直是胡闹!叫你就把我们八路军的脸给丢尽了!……”

田宝宝涨红着脸,依然不做声。

黄二愣又质问起来:

“你为啥吓成那个样儿?……为啥手榴弹不拉火线就扔出去?……我们的手榴弹,都是我们的同志用血换来的,用命换来的,懂吗?”

“懂!”

“懂?懂为啥拿着手榴弹胡糟蹋?”

“我不是胡糟蹋!”

“不是胡糟蹋?那为啥不拉火线就扔出去?咹?说!你说!”黄二愣连逼了两句没逼出话来,只好自己又说下去,“我说你‘胡糟蹋’,是因为你是个新战士,是个解放过来参军的战士,给你留着情呢!”他三说两说又上了火,“你要连胡糟蹋都不承认,那就只能说,你是,你是……”

是什么?黄二愣没说出来。可是,看来田宝宝已经估计出二愣要说什么了,于是他急忙解释道:

“班长,我不是别的,主要是心里慌了……”

“你慌的哪一慌?”

“因为敌我两军相隔太近了!”田宝宝说,“班长,你要是早一点发令开火儿,我也不至于慌得闹出笑话来……”

“早点开火?早点开火敌人能吓慌吗?”黄二愣说,“我们所以力争近战,是为了歼灭敌人!你慌的哪一慌?”二愣喘了口大气又道,“你不会想想?要是和敌人的距离远了,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二愣一说到杀伤力,自然又想起田宝宝的手榴弹没拉火线的事来。于是,他将话题一转,又转到了田宝宝的身上:

“就说你扔出去的那第一颗手榴弹吧,虽然没拉火线,不是也把一个敌人投了个跟头?……”

黄二愣说着说着,笑了。

脸皮子特别薄的田宝宝,也禁不住地笑了,并笑得脸又涨红起来:

“当时,我主要是怕……”

“我知道你就是怕!”黄二愣虽然知道,但还是要问,“你怕啥?咹?说明白它!”

“我怕,我怕,我怕……”

田宝宝结结巴巴一大阵,到了儿也没结巴出倒是怕什么。黄二愣这一阵一直在旁边替他着急,先是急得皱起眉头,继而急得老喘大气,最后直急得冲口问道:

“连个‘死’也说不上来?还是不愿意说那个字儿?你不会说也罢,你不愿说也罢,我就替你说了吧——你就是怕死!”

黄二愣这“怕死”一出口,田宝宝臊得连耳朵梢儿都红了。二愣盯着田宝宝的窘相,又挖苦上了:

“你也知道害臊哇?害臊你就别怕死!怕死你就别害臊!……”

你听听咱二愣这号理论!请不要觉着奇怪,话要不是这样说,那就不是二愣了!就这样,人家二愣还是觉着没说到骨头,他喘了一阵粗气,连打了几个唉声,又道:

“宝宝呀,你真是个宝宝!你叫我这当班长的说你个啥?唉!要不因为你是个新战士,我,我,我,唉——!”

世间之事,真是值得研究——这时的田宝宝,尽管觉着脸上像起了火,可是他的心里,却是半点也不烦恶二愣。他不仅不烦二愣的话说得尖刻,而且觉着班长该说,说得也满对!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是因为他理解班长是一片好心?是因为他已经摸到了二愣的脾气儿?还是因为他开始懂得了贪生怕死、临战怯阵在八路军中是丑事?……宝宝不怪二愣,究竟原因何在,咱没研究过!我看也不用去研究了!现在,就说他在挨了二愣这顿批评以后的表示吧——他说:

“班长,我错了,以后改!”

“光认错不行!”

“我不是说以后改吗?”

“那也不行!”

“怎么才行?”

“你得从思想上真正明白——”黄二愣说,“你的错误是个啥?”

田宝宝慨然道:

“我的错误,就是怕死!”

尽管田宝宝答得既爽朗,又肯定,可是,他的脸照样又红涨起来。黄二愣拍一下田宝宝的肩膀,笑着说:

“这话好!”

在黄二愣和田宝宝谈话的当儿,那边的战壕里,有一伙战士正在议论他们新上任不久的分队长——王锁柱:

“从今天这场战斗的部署看,锁柱还真不简单哩!”

“那当然喽!要是没两下子,梁队长能把这么重要的一个阵地指挥权交给他?”

“你俩让个空儿,我插上一句:你俩说——梁队长为什么这么重用锁柱?”

“我来替他俩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锁柱根子正,苗子好,岁数小……”

就在这时,那位被战士们议论着的小锁柱,照例抓住了这个战斗间隙,正在向战士们做宣传鼓动工作:

“同志们,你们知道咱们的大刀队从十来个人发展到一百多号人了,你们知道我们大刀队送去升主力的同志也不少了,可知道咱毛主席领导的抗日根据地总共有多少人口了吗?”

每个抗日战士,每个抗日群众,谁不关心这件事?因此,锁柱用鼓动的口吻这么一说,围在他周遭儿的战士,民兵,还有来火线慰军的群众,一下子全活跃起来。

“锁柱,快说说——咱们的各个根据地总共有多少人口?”

“是啊,分队长快说说——俺俩前几天为这事争论了半晌,还打下了赌呢!”

“你别扯那些闲话,快让锁柱说正题儿!”

锁柱将大拇指头一腆,兴冲冲地说:

“到目下说话,咱毛主席领导的各个抗日根据地的总人口,已经发展到九千一百万了!”

“喔!真多呀!”

“真多!”

人们一片欢腾。

有人又问:

“这些根据地都分布在哪里呀?”

有人觉着这个问法多余:“在哪里?在中国呗!”

还有人帮腔道:“就是嘛,这话问得没理!”

可也有人为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争理:

“人家问得在理!你们别来充那明白人——快叫锁柱跟咱们讲讲!”

锁柱说话了——他提高嗓门儿压下人声,然后道:

“现在,除了陕甘宁边区,在咱们华北,还有华中、华南,都有咱们的解放区,地界儿可大了……”

阵地上,又是一阵欢腾的议论声:

“叫锁柱这一说,我的心里更豁亮了!”

“有盼头啦!小鬼子闹不了几天了!”

“咱早就看透了——有咱毛主席领导,鬼子非完蛋不可,咱中国非胜利不可!”

“……”

正在这时,梁永生从别的阵地上转到这里来了。

他见人们都乐得这个样子,就问:

“你们得到什么喜讯啦?”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把锁柱跟大家讲的事儿学说了一遍。永生听后,满心里高兴,他拍着小锁柱的肩膀,笑吟吟地表扬道:

“你们一连打了两个胜仗——我祝贺你们呀!”

“两个胜仗?”

“就是嘛!”永生说,“刚才,你们打的那一仗挺漂亮嘛!那仗以后,这不又打了个宣传工作的政治仗……”

梁永生这么一说,把个锁柱的脸给说红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儿,光抿着个嘴儿笑,一声不言语。

沉乎一阵儿,梁永生又说:

“锁柱,你说,敌人会不会再突围?”

锁柱抬起头:

“我揣摸着,会的!”

“怎么办?”

“队长,你放心,我保证!”

“保证啥?”

“保证揍回他去!”

锁柱为了加重他的语气,将拳头从空中砸下来。

梁永生拍他一下肩膀,笑着说:

“来,咱估计估计敌人再次突围的方式——”

“哎。”

随后,他俩踞踞在战壕里,不慌不忙地谈起来——

“我揣摸着,敌人再要突围,很可能要来个孤注一掷式的可面捅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从早晨到现在,已经搞过两次突围活动了。第一次是试探性的。他们弄了六七个伪军窜出来,意在用这些送死鬼来侦察我们的兵力部署。第二次是试验性的。他们是伪军在前鬼子在后,意在让我们先和伪军拼杀一阵,鬼子再根据情况相机而行。因此,他们的下一次突围,便很可能是孤注一掷了……”

“敌人的上两次突围,你们那样打法,很好。不过,下一回,敌人要来个孤注一掷式的突围,咱就得来个硬碰硬了……”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他们倾谈的当儿,据点上时而发出一声两声的冷枪。梁永生指指冷枪传来的方向,向锁柱说:

“这冷枪很讨厌!它闹得我们的活动很不方便,应当制止住它!”

“咋制止?”

“挑选几名神枪手,将据点的围墙封锁起来,敌人一露头儿,就揍他!”梁永生说,“不能让他们这么自由自在地逛来逛去!”

“哎。”

锁柱说干就干,立即派了两名神枪手,将据点的围墙监视起来。然后,他又和永生继续谈论。他俩正谈着,从那边来了一位老汉。

那是魏基珂老汉担着饭挑子走过来了。

锁柱赶过去,一面接饭挑子,一面说道:

“魏爷爷,这是啥时候儿呀,不晌不乏的,怎么又送饭来啦?”

魏基珂老汉笑哈哈地说:

“管它是啥时候儿干啥?就着这一阵儿消停,你们抓紧这个空儿,先呛得饱饱的,好准备打仗啊!”

“那也不能一天吃五顿饭呀!”

“咱甭论多少顿,得空儿就吃!”魏基珂老汉说,“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儿,敌人那小子们,还不一定让你们安安稳稳地吃哩!……”

他俩一边说着话儿,一边朝前走,来到梁永生的近前。

这一阵,梁永生早就在那边笑眯眯地瞅着魏大叔。他瞅着瞅着,忽见这位老人的腿上红了一大块,心里猛吃一惊。接着,他赶紧扶住已来到近前的魏大叔,指着他的腿问道:

“大叔,这里怎么啦?”

魏大叔笑着说:

“挨了敌人一冷枪,不碍事!”

梁永生急忙扶着老人坐下,又拿过放在旁边的急救包,忙着给大叔包扎伤口。

魏大叔用衣袖擦擦胡子,冲着柴胡店据点的方向怒冲冲地骂道:

“狗杂种!没本事对付我们的部队,向我个老头子抖威风!”

他缓了口气又说:

“也好哇!给我这一枪,是怕我忘了他们!”

魏大叔正说着,有一只大个儿的蚊子从他的眼前飞过去。他触景生情,在那已网结起来的话头儿后头,又加上这么一句:

“这些孬种们甭疯闹,秋后的蚊子长不了啦!”

这当儿,锁柱掀开了饭筐子。他一瞅,只见里边除了用新收下的谷子做的小米干饭以外,还有鸡蛋还有肉,就着急地说:

“魏爷爷,你……”

“我又怎么啦?”

“你怎么又弄这个呀!”

“这个吃不得?”

“几年来,群众叫敌人祸害得这么苦,今年才刚收了一个囫囵秋——”锁柱说,“这鸡呀肉的,我们说啥也不能吃……”

魏基珂老汉一听急了:

“小锁柱,你说的啥?不吃?你敢!”

他指指自己腿上的枪伤,又说:

“就冲着我老头子挨的这一枪,你们也得把这挑子饭菜给我老老实实地吃了它!”

他老人家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举在他自己的眼前,深情地说:

“这个鸡蛋,在我被敌人的枪子打伤跌倒的时候,它从筐子里滚了出来。我冒着敌人的枪子儿,又将它拣回,顺手揣在了怀里——”

他说着,把鸡蛋向锁柱递过去:

“锁柱,给你!”

锁柱接过鸡蛋。

魏基珂老汉又说:

“我老头子要亲眼瞅着你把这个鸡蛋给我吃下去!”

鸡蛋,在小锁柱的手里,微微地颤动着。这个小小的鸡蛋啊!它,带着魏爷爷的鲜血;它,带着魏爷爷的体温;它,还带着魏爷爷那颗火一样的心!

小锁柱,盯着鸡蛋,瞅了多时。

渐渐地,渐渐地,他将一双视线,又移向魏爷爷腿上的受伤处。

他只见,冒着热气的鲜血,透过包扎的药布又将魏爷爷的裤筒洇湿了、染红了好大一片。这时节,锁柱的心里,像针扎一样地疼痛。两颗小小的亮晶晶的泪珠儿,从他的眼角儿上慢慢地滚下来。

继而,锁柱的视线,又移向敌人的据点。

此刻,一股仇恨的怒焰,在他的胸中升腾起来。

这时的锁柱,上牙咬着下唇,时而瞅瞅魏爷爷的伤腿,又时而望望敌人的岗楼,最后将一双眼睛又集中在正在手中颤动的鸡蛋上,沉思了片刻,随后,把拳头一挥,向他的战士们发布了吃饭的命令:

“同志们!吃饭!”

战士们正轮班吃饭,又来了一伙儿童团。

这些天真可爱的小家伙们,是在他们的团长高小勇的带领下,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形的交通沟跑过来的。他们就赛一帮欢老虎儿一样,脸上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每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一副“呱嗒板子”。

他们来到战士们近前,齐声道:

“叔叔们!辛苦了!”

这句话,从一帮孩子们的嘴里说出来,而且又是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壕里,所以,使得每个战士的心里,都觉着甜滋滋、热滚滚的。

随后,高小勇将胸脯儿一挺,郑重其事地说:

“叔叔们!你们为了全国人民的抗日救国事业,英勇杀敌,浴血奋战,我们儿童团来慰问你们啦!”

梁永生见高小勇那么神气,心里高兴得发痒,就故意逗他说:

“勇子!你们来慰问,带来的啥好慰问品呀?”

这时,人们都以为,这一下儿,准把个小勇子给问住了!可是,事实并不是那样。你看,我们的高小勇多么机灵!只见,他那两只水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叽里骨碌地乱张了一阵跟头,便竹板一打开了腔:

没带银,没带金,

带来我们一片心;

唱段快板送叔叔,

慰问我们的八路军!

…………

“欢迎!”

“欢迎!”

战士们嘻嘻哈哈地回答着。

还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

掌声还没落下,突然响了一声枪——

“嘎勾儿——!”

这声枪是从我军阵地的战壕里响起的,一颗枪子儿一溜火光飞向柴胡店据点的围墙。伴随着这声枪响,只见那敌人据点的围墙上,有一个鬼子兵就像正在爬坡的骡子拉出的粪蛋子似的,从围子墙那高高的陡坡上,跟头骨碌地滚进那围墙下边的壕沟里!

嘿!多开心呀!

这种令人开心的情景,使那正要落潮的笑声、掌声,又升扬起来!在这笑声、掌声中,还夹杂着喜气洋洋的议论:

“谁来的这一枪?真棒!”

“这法儿行——当练习打靶子!”

“下一回你瞧我的——咱也露一手儿!”

“你那一手儿放着吧!”

“怎么的?”

“露不出来了呗!”

“为什么?”

“敌人还敢在围墙上游逛?”

“咦?你错了!错啥?别忘了,那是敌人!要知道,我们的敌人,是从来不会接受教训的!……”

在人们纷纷议论的同时,那些火线慰问军队的儿童团员们,并没因此而忘记他们的责任。他们在团长高小勇的指挥下,划分成了若干小组,仨一伙,俩一帮,分别到前沿阵地的各个战壕里去了。

不一会儿,牛子也带领着一伙儿童团员们,来到前沿阵地上。而今的牛子,已是儿童团长了。他和高小勇一样,也将他的小队伍分散开,在各个战壕里唱起来。

你听呀!伴随着呱嗒板子的响声,各种各样的快板,各种各样的歌曲,各种各样的小演唱儿,遍响在这前沿阵地上硝烟弥漫的各个战壕里。在这演唱声中,笑声,掌声,起起落落,阵阵相连。欢笑过后,又是新的演唱。这边唱的是:

打竹板,响连声,

我数快板叔叔听:

叔叔都是英雄汉,

奋勇杀敌立战功;

毛主席的好战士,

劳动人民子弟兵;

胸怀革命斗志昂,

共产主义记心中;

不怕苦来不怕死,

抗日救国打冲锋;

我们长大学叔叔,

当个人民子弟兵;

接过叔叔手中枪,

阶级斗争记心中;

定把革命干到底,

人民江山万年红!

那边,是些女孩子们的声音。她们唱的是:

竹板一响呱嗒嗒,

叔叔战场把敌杀;

我们长大学叔叔,

要为人民打天下!

…………

战士们,民兵们,一边吃饭一边听,越听越长劲,越听越爱听。有的在议论纷纷,有的在赞不绝口,有的在连连喝彩,有的竟嘎嘎地笑起来。

正在这时,突突突,突突突,柴胡店南门上的机关枪又响起来了。奉命负责监视敌人动向的唐铁牛,忽然向大家说:

“注意!敌人又开始突围了!”

锁柱向战士们命令道:

“准备战斗!”

随后,又掉过脸去,向正唱上劲儿的儿童团员们亲热地说:

“小同志们!我代表全体指战员,谢谢你们!”

儿童团员们的唱声收住了。

锁柱又关切地说:

“你们快顺着交通沟撤走吧,我们要打仗了!”

高小勇歪着小脑袋,鼓着腮帮子:

“不!”

“咋?”

“我们不走!”

“不走?”

“嗯。”

“我们要打仗呀!”

“我们儿童团,也和叔叔们一起打仗!”

锁柱一听,心里当然着急。可是,他在表面上,还是摆出一副十分耐心的神态,抚摩着小勇那毛茸茸的头顶,劝他说:

“小勇啊,听叔叔的话,啊?走吧,在这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枪子儿会打着你们的!啊?……”

小勇子还是坚持着:

“不!我们不怕!”

别的儿童团员们,也在嚷:

“我们是毛主席的儿童团,为打鬼子不怕死!”

情况越来越紧急了。

好几个战士围在锁柱身旁,准备向分队长请示什么。

锁柱觉着,不能再跟这些小家伙们纠缠下去了!可他们就是不肯走,又怎么办呢?他想了一下儿,把笑脸一收,骤然严肃起来:

“儿童团员同志们!你们懂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

“懂得!”

“既然懂得,就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锁柱说,“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撤退!”

小家伙们全不吱声了。

锁柱像带队下操似的,喝起口令来:

“立正!……向后转!……跑步走!”

他这一手儿,真来劲!儿童团员们全顺着交通沟往后跑去了。

锁柱望着渐渐远去的孩子们,脸上浮现起含苞待放的微笑……

在锁柱和儿童团员们纠缠的这一阵儿,梁永生和魏大叔在那边也正相持不下。刚开头是——梁永生说:

“大叔,你快走吧,要打仗了!”

魏大叔把旱烟袋斜斜地往脖后的衣领里一插,胡子抖动着,咬着牙说:

“永生,给我个手榴弹!”

“干啥?”

“我老头子也跟那杂种们干一家伙!”

梁永生望着魏大叔——这位在人生的大海中漂流了大半辈子,曾经忍受过一个穷庄稼人能够忍受的一切苦难的老头子,现在要手榴弹想参加战斗,这叫永生怎好拒绝呢?

但是,永生是不能同意他老人家带伤参战的!

使他为难的是,不管他怎么死说活说,也不管他怎么左劝右劝,魏大叔却破例地耍起执拗来——就是高低不肯走!

这再怎么办哩?

也用锁柱对待儿童团的办法吗?显然是不能的!他怎么能向魏大叔这个亲敬的老人下命令呢?可是,情况越来越紧急,再也不容许用说服的办法拖延时间了!在这种局面下,梁永生哈腰背起了魏大叔,顺着交通沟向后跑去。

魏大叔趴在梁永生的脊梁上,在一个劲儿地嚷:

“永生!你放下我……”

永生没听。他刚把魏大叔背走,敌人攻上来了。

从柴胡店窜出来的那些家伙们,扬风扎毛挺狂气!他们用四挺机关枪,一齐朝我们的阵地猛烈扫射,直打得大地上尘土飞扬!

我们的战士和民兵,趴在战壕里,被敌人的机枪盖得抬不起头。白眼狼领着大批的伪军,趁这当儿蜂拥而上,一齐扑了过来。

石黑拿着军刀,舞舞扎扎,也在后边亲自督阵。

看敌人的阵势,显然是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妄想凭着他们在武器上的优势,硬要在我们的阵地上冲开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机枪越打越猛,敌人越来越近。

端着刺刀的敌人,可着性子往前冲!他们又是打枪,又是扔手榴弹,又是“冲呀”“杀呀”一股劲儿地狼嗥鬼叫。

阵地上,硝烟滚滚,弹片横飞,吱溜吱溜的枪子儿,噗噜噗噜地钻进土里,拱得战壕边沿上的土堆接连不断地乱开花!

有些子弹打到了树上。刚见枯黄的树叶子,唰啦唰啦地向下飘落着。它们,洒落在阵地上,洒落在战壕里,洒落在战士们的头上,身上……

尽管敌人闹得这么凶,可是我们的战士和民兵们,都不慌不忙,严阵以待。

他们将子弹推上膛了。

他们将手榴弹掀开盖儿了。

他们将大刀片儿准备好了。

总之,他们做好了一切迎击敌人的战斗准备。只是,不吭声,不放枪,等待着敌人前来送死!

在这样的时刻,有的战士在暗暗自语:

“报仇的时候到了!”

还有些战士在相互鼓励:

“伙计,别忘了日本鬼子杀害你娘的血仇啊!”

“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伙计,你在入党申请书上写过的那些话,如今可到了该兑现的时候啦!”

有的新战士和身边的战友说:

“你们都立过不少战功了!我呢,才参军不几天,芝麻粒大的战功也没有,一想到这个我就觉着比别人矮着半脑袋!这一回呀,你就看我的吧!”

还有的是解放过来参军的战士,他们说:

“过去,我稀里糊涂地给鬼子卖过力气,今天,我要狠狠地揍那小子们,好立功赎罪呀!”

有的民兵就说:

“咱是毛主席的民兵,一定给毛主席争气!”

“……”

敌人距离我们的阵地前沿只有十几步远了。

汉奸头子白眼狼,好像驮着沉重的东西走在独木桥上,侧侧晃晃,战战兢兢,正在一伙伪军后头一边走一边嚷着:

“快!”

就在这时,锁柱突然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巨吼:

“打!”

他嘴里喊着,手里的手榴弹飞了出去。与此同时,无数颗手榴弹,一齐飞起来。紧接着,敌群中立刻发出一阵隆隆的响声。这响声,连成一片,持续不断,就像天崩地裂一样,硝烟弥住长空,大地震得发抖!

敌军大乱。

我军大喊:

“冲呀!”

“杀呀!”

在这怒吼滚滚的当儿,锁柱腾身一跃跳出战壕,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冲向敌人。几百名无畏的战士和民兵们,也都像离弦的箭头那样——

嗖!

嗖!

嗖!

一齐跃出战壕!一齐冲向敌人!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见沟跳沟,见崖登崖,飞起双腿拼命猛跑,抡起大刀冲入溃乱的敌群!

一忽儿,在这硝烟弥空枪声滚动的战场上,便形成了敌我掺杂、喊杀震天的鏖战局面!

一场大刀对刺刀的白刃战开始了!

这时节,到处都是“缴枪不杀”的呐喊声,到处都是大刀和刺刀的碰击声!

到这时,那个方才还在咋咋唬唬的白眼狼,吓得从一个崖坡上滚下去,不见了。

而今的战场上,敌人的机关枪,已经失去了威风!不!因为机关枪不能上刺刀,所以,它在这种局面下,不仅仅是失去了威风,而且简直成了废物!

相形之下,我们的大刀,却大显神通!

你看呀!早已被手榴弹炸蒙了的鬼子们,伪军们,面对着一口口闪着寒光、带着风声的大刀片儿,全都吓得魂飞胆裂,骨酥筋软,纷纷各自奔命,几乎没有谁还顾得抵抗了!

这场肉搏战,吓得走在后头的鬼子兵,又急忙窜回据点去。他们,将一些尸体、伤兵,还有许多枪支、弹药和一挺机关枪,舍在这正在厮杀的战场上,不顾不管了!

没跑迭的伪军全都投了降。

残敌窜回柴胡店,没顾得关上围子门,就一头扎进了他那个鬼子据点。

石黑的鬼子据点,在柴胡店镇的大围子圈儿里头,是就着苏秋元的油坊,又经过扩修而成的。实际上,是个点中之点,城中之城。原来,他们是依靠大土围子,固守整个柴胡店;而今人数少了,只好将那大土围子弃之于不顾,全都龟缩到这个小小的据点里来了。

我们的大刀队战士们,民兵们,忽啦啦一阵风似的追进了柴胡店。不一会儿,便将石黑的鬼子据点,围了个风雨不透!

在这当儿,梁志勇带领的一批同志,从柴胡店的西面攻进来,同时占领了白眼狼原先盘踞的那个伪军据点。

战斗告一段落了。

经过清扫战场,在敌人的尸体中、伤兵中和俘虏中,一连搜寻了好几遍,但始终没有查清白眼狼那个大汉奸的下落。

他到哪里去了呢?

人们围绕着这个问题,纷纷议论起来:

“八成是跟着鬼子跑进石黑的据点去了!”

“没有!”

“你咋知道?”

“我见跑回去的净些戴铁帽子的家伙!”

大家正呛呛咕咕,小胖子忽然喊了一声:

“看!来了!”

人们顺着小胖子手指的方向一望,只见杨翠花和二愣娘正扛着扁担押着白眼狼朝这边走来。战士们,民兵们,一阵风似的一齐拥上去。

无数张愤怒的面孔,无数双愤怒的眼睛,一齐盯着大汉奸白眼狼。

而今的白眼狼,尖脑袋剃得光光的,前脑盖斜度很大,从他那尖尖的下巴颏经过瘦长的驴脸直到尖头的顶端,有着一段远得令人惊讶而又恶心的距离。这时他那浑身的部件好像都脱了臼,已经全不顶用了!他那齁细精长的罗圈腿,和那蛇形的身子一起弯成了七十二道弯儿!看来,如果不是杨翠花和二愣娘拖拉着他,提溜着他,他就会像一摊稀狗屎那样瘫在地皮上!

眼下,浑身是土的白眼狼,站在人圈儿当央,耷拉着两只三棱子母狗眼儿,神死目呆地盯着地皮。

八成是这个小子怕人们揍他吧?

你看!他那身子像抽神风似的哆嗦开了!

梁永生望着这个血债累累的白眼狼,立刻火冒三丈,气撞顶梁,仇恨的怒涛在心里翻滚着,使得他的身子微微地颤动起来。这种冲动的感情在促使着永生——狠狠地给白眼狼这个老杂种一顿耳掴子!

可他并没这么办。

这时在场的战士和民兵们,心里也都掀起一股憎恨的风暴。

有的说:“揍那个老杂种!”

有的说:“崩了这个大汉奸!”

还有的握着拳头朝白眼狼扑过去,但是被梁永生拦住了。梁永生的党性,正在促使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按照党的政策办事。随后,他吐出一口唾沫,将憋在胸口上的怒气呼出来,继而指指白眼狼问翠花和二愣娘道:

“你们是怎么逮着他的哩?”

杨翠花还没答话,二愣娘抢先开了腔:

“我和他翠花婶子来给你们送水,在一个村头上正巧碰上白眼狼——”

她指指面无人色的白眼狼又说:

“这个老杂种,当时可悚啦!他一看见俺俩,就往草垛里钻!翠花因为不大认识他,觉着挺可笑!我一说那是白眼狼,翠花一下子急了!她舞起扁担就往前跑。我怕白眼狼有枪,翠花会吃他的亏,就说:‘你先别去,咱上村里叫民兵去吧!’翠花没听我这一套,窜过去狠狠地揳了他一扁担!这一扁担,砸得白眼狼嗷的一声……”

二愣娘说到这里,人们轰地笑了。

这时节,这边在笑,那边也在笑。

这边笑是笑白眼狼,那边笑是笑啥哩?

原来是,在敌人的又一次突围失败后,我军的阵地上再次寂静下来,有些老战士很会利用这战斗间隙的暂时悠闲,正在说长道短扯东拉西地尽情说笑。

引着大家说笑的,是分队长王锁柱。他指指鬼子遗弃在阵地上的一具尸体,俏皮地说:

“哎,你们瞧,那个家伙正在张着个大嘴骂东条哩!”

首先接腔的,当然又得是锁柱的对头炮炮筒子。他以揭短的口气说:

“人家张着嘴就是骂东条?当得住是骂石黑?你揣摸也揣摸不出个根据来!”

锁柱笑道:

“有根据嘛!你看,人家那不正张着大嘴冲着太平洋吗?……”

锁柱和炮筒子在这里逗哏,二愣在他俩身边摆弄枪。这支枪,是田宝宝在这次战斗中缴获的。二愣一面摆弄着,一面朝田宝宝笑着;过会儿,他又面向三华,语带讥讽地说:

“石黑这个鬼杂种,越来越不够‘朋友’了!”

三华扑闪着莫名其妙的笑眼问道:

“啥不够‘朋友’了?”

黄二愣指着手中的枪说:

“你瞧瞧,他送来的这枪支,一批比一批孬!”

这当儿,战士们正在饱享着胜利之后的快乐,作为领导人的梁永生,却悄悄地踱回他的指挥部去,趴在桌子上给县委写起报告来了。

在围困柴胡店的战斗中,梁永生是天天都向县委写报告的。他今天这份报告,采用了给县委书记的一封便信的形式。在这封信中,他除了详细地汇报了一天来的战斗情况外,还就围困柴胡店的战斗实践,谈了几点经验、教训——这是县委的明确要求,因为有些兄弟部队,目前也在进行围困战,需要随时交流经验、教训。

因此,这封便信写得比较长。

梁永生将信写完后,便马上派了锁柱去县委送信,并嘱咐他说:

“你见到县委领导同志,再作一些口头补充汇报,以争取县委给予更多、更具体的指示……”

在锁柱将要出发的时候,他又派了另外两名战士,和锁柱一路同行,将白眼狼以及另外几个汉奸小头头儿,一齐押送到县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