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镇据点一拔,水泊洼的伪军慌了神。

县委指示大刀队,趁热打铁,发动起各个村庄的各个抗日组织,和大刀队一起行动,对水泊洼据点进行政治攻势和武装袭击。大刀队照办后,疤瘌四那个鬼难拿更沉不住气了。他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捎书传信,托人托脸,要求和梁永生见个面。为此,梁永生在请示县委得到同意之后,又事先作了一番部署,便答应了疤瘌四的要求。

这是一个傍晌时分。

太阳向冀鲁平原喷火。大地上尘土冒烟。栖在树枝上的蝉,热得吱啦吱啦乱叫唤。狗,耷拉着粉红色的长舌,哈嗒哈嗒地喘息着,正在到处乱窜。

就在这蝉叫狗跑的时刻,遵命而行的疤瘌四,化装成农民模样,悄然离开水泊洼据点,汗汪汪、气吁吁地奔向八路军指定的见面地点——坊子小学

一路上,疤瘌四是提心吊胆的。

他怕群众发现他,不敢穿越村庄,也不敢靠近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只好转转悠悠地绕路而走,慢慢地向着坊子小学凑合。

其实,在地里干活的民兵们,早就瞄上了这个老小子。要不是领导上有通知,不让抓他,就算有八个疤瘌四也早全做了俘虏了。

坊子小学来到了。

学校附近的水湾边,有几棵大柳树。柳荫下,有几个妇女,正一边说笑一边织席。只见她们的双手上下翻飞着,快得像穿梭一样,抖得苇眉子唰唰直响,闪着白唰唰的银光。

大湾中,有些“光腚猴子”们正泡在水里。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开水仗。时而有些水点点飞溅在湾边妇女们的身上,招来一阵阵的笑骂声。

疤瘌四活像一只避猫鼠似的,东望望,西瞅瞅,抽头探脑蹑足潜踪地走进小学的院门。

他进去一撒打,各屋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

原来是,梁永生防备这个小子搞鬼,并没在这里等他。

疤瘌四见此情景,又失望,又害怕。可是,当他正要鬼鬼祟祟地离去时,在门口上被早就隐蔽在学校附近的锁柱拦住了。

锁柱和疤瘌四曾在坊子茶馆里见过面,也算得上“老相识”了。因此,今天他俩一照面儿,小锁柱就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喔哈!这不是刘队长吗?”

疤瘌四惊慌地向小锁柱瞟了一眼,只见这位英俊飒俐的小伙子,下身穿着一条浅灰色的单裤,上身穿着一件刚洗过的白背心,两条黑黝黝的胳膊上,疙里疙瘩净些腱子肉,手里提着一支驳壳枪,显然这是一位八路军了。于是,连忙点头哈腰地说:

“不敢,不敢!刘其朝。”

锁柱笑眯眯地问他:

“你还认识我吗?”

疤瘌四拍打着一双迷惑的眼睛,久久地思索着。小锁柱又提醒他说:

“咱们曾在坊子茶馆里会着过……”

疤瘌四被点醒了:

“对,对对!”

锁柱又问:

“刘先生!你要来干啥?”

疤瘌四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要求见梁队长……”

锁柱道:

“好哇!我,就是他派来接你的!”

疤瘌四又是一阵点头:

“太好啦,太好啦!”

锁柱朝疤瘌四一挥手:

“请跟我走吧!”

他说罢,回手掩上门,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锁,挂上门钌铞儿,锁上门,向那直愣着的疤瘌四再次挥手道:

“请,头前一步!”

“是!”

疤瘌四和锁柱一前一后,顺着一条绿草茸茸的大道朝漫洼地里走去。

当他们从水湾边路过时,正泡在水中的“光腚猴子”们,像一条条发了怒的小鲸鱼似的,用手掌击起一片片的水线朝疤瘌四射过来,直到锁柱向他们喝唬一声,他们才一齐扎进水去不见了,只将一阵得意的笑声留在水面上。

出村了。

漫洼地里,苠庄稼生长正旺,呈现着一派生气。稚庄稼全都熟了,散发着醉人的香味。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在田垄上、道边上,把这迷人的秋景点缀得更加壮观、更加美丽了。

树梢上的鸟雀,草丛中的蝈蝈,比着劲儿地叫唤,就像它们正在开赛歌会似的。

男男女女的庄稼人,都在忙着收秋。

他们,有的在割谷子,有的在砍高粱,也有的揈着鸭嘴犁耕地准备耩麦子,还有的驾着花轱辘车往地里正送铺粪。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多年来还从没有过过这么安稳的秋收哩!因此,这些为秋收正忙碌着的人们,都喜在心里,笑在面上。有些人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说一阵,笑一阵,随后,又一面手脚不停地忙着,一面哼唱起抗日小调儿来。

锁柱一边走一边向干活的人们打招呼。

疤瘌四见人们的风色不对,活像只夹尾巴狗似的,耷拉着脑袋一路紧走。在田间干活的农民们,有的带着讥刺的笑意指着他悄悄低语,有的高声大嗓地喊起来:

“哎,你们看!那不是疤瘌四吗?”

有的瞅了一阵,骂道:

“对!是那个杂种!”

还有的老汉气得胡子撅起来了,愤愤地说:

“我一见了他就气炸了肺!真该砸死这个鳖羔子!”

不一会儿,人们的嘲笑声,怒骂声,就像滚滚的巨浪一样,从疤瘌四的身后卷起来。

疤瘌四听了,又尴尬,又害怕,走得更快了。

锁柱听了,抿着嘴儿地笑。

他一边向人们甩头示意,让人们不要骂了,一边加快了步伐,跟在疤瘌四身后,沿着秋禾镶边的乡村大道,弯弯曲曲地朝前走下去。

他们走了一阵,来到一棵柳树下。

这棵柳树虽不甚高,可是很粗很粗。它那层层密密的枝枝叶叶,好像一篷翠绿的巨伞,在树下形成了一片很大的荫影。

锁柱在树荫里停下脚步,向疤瘌四说:

“站住吧。到啦。”

疤瘌四直橛似的站在那里。

锁柱又说:

“你等一等,我去找我们梁队长。”

他说罢跨开步子,顺着一块谷子地边朝前走去。他一边甩着膀臂走着,一边用手抚摩着谷穗,心里想着半年来变工组里的农民们的劳动场景,嘴里在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好谷子,好谷子!”

汗水是庄稼的乳汁。这块谷子经过变工组组员们的精心管理,如今看来确实长得不错。那顸顸实实的谷秸,由于担负不起沉重的谷穗,在秋风中倾斜下去,好像刚刚经过一场鏖战的战士那样,你靠着我,我偎着你,正在心满意足地酣睡着。

谷子地里,有一帮人正在割谷子。割过的谷垄,留下一层紧贴着地皮的齐刷刷的谷茬子。

在这帮割谷子的人群中,有变工组的农民和民兵,也有大刀队的战士们。他们像一群大雁一样,摆成了一个“人”字形。人们一面汗津津地忙着,一面喜洋洋地议论:“变工组真顶用!”

那位在当中打头的红脸大汉,就是大刀队队长梁永生。

梁永生,头上戴着一顶大檐儿草帽,上身穿件老布汗衫。古铜色的光膀子,汗津津的,被太阳一照闪着光亮,好像涂上了一层油。下身,裤筒挽过膝,两条毛茸茸的小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筋疙瘩,被一条条高高鼓起的血管串连起来。腰胯上,掖着一条羊肚子手巾,手巾头儿搭拉在屁股上,伴随着他那拉镰割谷的动作,好像钟摆似的两边摆动着。

匣枪插在后腰带上。

“梁队长!”

锁柱喊了一声,紧走几步来到永生的面前。

永生沙啦一声割下一把谷子,直起腰杆望着笑呵呵的锁柱问道:

“嚷啥?”

锁柱压低嗓音说:

“疤瘌四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挥臂指向柳荫。

永生朝那大路边的柳荫一望,笑哈哈地说:

“唔呵!真来了哇!”

他说着,手腕儿一转,拧了个靿儿,铺放在地上,又把镰刀递给锁柱说:

“你这一出算唱完了!下边该着我出角儿啦!来,咱俩换换班儿吧!”

锁柱笑笑,接过镰刀,又往拳眼里吐了口气,然后把腰一哈,沙啦沙啦地割起来。

梁永生从腰带上抽下毛巾,擦着一直没顾得擦的正顺着两个鬓角往下流的汗水。他擦罢,朝地边上走了几步,哈下腰去将一个断落在地上的谷穗儿捡起来,塞进谷捆里,又从谷捆上顺手拿起那件溻湿了半截的褂子,一伸胳膊穿在身上,没有扣扣儿,便跨开步子咚呀咚地朝向柳荫走去了。

他的脚上没穿鞋袜。脚掌上的老皮怕有一指厚。有时候,他的脚踩上个蒺藜什么的,只是些微一停,脚底板子在地上一搓,便又走开了。

永生的步子跨得很大,可是走得并不快。这是因为,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哈下腰去拣拾地上的谷穗儿;一边走,还一边观望那些正在田间劳动的战士们。

他走着望着,望着走着,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眯眯的。因为,他只见那些掺杂在农民群众中的战士们,个顶个的都像小老虎儿似的,劲儿那么猛,干得那么欢。他又见,战士们那一张张孩子式的面孔,有的被日光晒得油黑锃亮,有的爆起一层白色的肤皮。这种情景使他在想:“这些战士掺在农民中,没有半点两样啊!……”

梁永生且望且想,且想且走。

他离着那柳荫还有老远呢,那个站在柳荫下的疤瘌四就迎了上来。你看那个老小子,大步夹小步,三步并两步,颠呀颠地跑来了!

他跑到梁永生的近前,收住脚步,成新月形地弯下腰,将那黄牙板儿一龇,两只手臂又一齐朝永生伸过来。

在这短暂的当儿,他还气吁吁地一连称道了三声“梁队长”,并抱歉地说:

“久违了!这些日子,我……”

梁永生并没跟疤瘌四握手。

他将手伸向腰里,扯下毛巾,又在汗津津的脸上擦着。并一边擦一边走一边向疤瘌四说:

“走吧!树下去谈。”

“是,好,嘿嘿,嘿嘿……”

树荫来到了。

梁永生摘下头上那顶大檐儿草帽,扇着直冒汗珠儿的脸,一屁股坐在柳荫下水沟边的一个土陵子上。接着,他又从腰里将那根小烟袋拔出来。

疤瘌四在梁永生对面的洼坡处狗蹲着。

也不知他是因为热的呢,还是因为胆怯心虚?只见他活像一只三伏天的狗,直到这时还是张着大嘴哈嗒哈嗒地喘个不停。

当他看见梁永生掏出烟袋时,便赶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忙不迭地抽出一支,一手拿着,一手擎着,又用喉音咴儿咴儿地笑着向梁永生递过来:

“嘿嘿,梁队长,请,抽我一支……”

永生摆摆手:

“没抽惯那玩意儿!”

他一面捻搓着烟荷包儿装着烟,一面慢慢悠悠地问疤瘌四:

“你左一封信,右一封信,急着要见我,倒是有什么事儿呀?”

疤瘌四把那黄牙一龇,整个脸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涌出笑晕,像盲人走路似的进进退退地试探着说:

“我,我,我想向梁队长要求个事儿——”

永生故作惊疑地笑道:

“哦?跟我要求个事儿?啥?说吧!”

疤瘌四朝前就就身子,说:

“我想着,我想着脱掉这身汉奸皮儿呀!”

永生听了,哈哈地笑起来。

他笑了两声,啥也没说,便去点烟了。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喷出来,然后这才风趣地说:

“你要脱掉汉奸皮儿,那不容易吗?我又从没说不让你脱,更没说你非得穿着它去见上帝不行,这还用得着向我要求吗?”

“梁队长,我是这个意思——”疤瘌四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想,我是想,参加咱这一面儿……”

梁永生特意以惊奇的口吻问:

“噢!你要干八路?”

疤瘌四急忙应道:

“哎!对对,对!”

永生又笑了。他说:

“你想干八路,那当然好!我们的政策是,抗日不分先后,爱国就是一家嘛!”

他说到这里,稍一停转了话题,又以讽刺的口气接着说:

“不过,刘先生,可你要知道:八路军里,没有酒喝,也没有大烟抽,还不准抢老百姓的东西,更不许打骂老百姓……这你能受得了哇?”

疤瘌四的脸腾地红了。

他愣了一下,又忙说:

“我一定痛改前非!痛改前非!……”

“哎,刘先生,我问你——”梁永生望着疤瘌四的窘相说,“你干了这些年的汉奸,干够了?为啥又要干俺们这号‘穷八路’呢?”

“自从那次梁队长在坊子茶馆对吾辈教育之后,我就开始醒悟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后来,又听了一些抗日先进人士多次在据点外面喊话,再加上我和贵方代表几次见面接头,他们对我又一次次地进行教诲,更使我分清了利害,懂得了共产党的许多政策。我这个老古董,虽说已是日落西山的人了,可还是想跟着八路军奔点前程呀!……”

疤瘌四一面察言观色地瞟着梁永生的面部表情,一面网花着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儿,油嘴呱嗒舌地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套。

梁永生听后,笑笑说:

“就只这些原因吗?”

“对!”

“不对吧?”

“咋不对?”

“叫我看,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啥?”

“是不是我们收拾了那个姓乔的,你怕遭到同样的命运,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不!”疤瘌四涨红着脸说,“梁队长,你是不知道——我为难呀!”

“为难?”

“是啊!”

“为啥难?”

“目下,我的弟兄们,大都心无斗志,全在列着架子开小差儿,要去当八路。还有些弟兄,公开骂石黑,骂白眼狼……”

惯于投机的疤瘌四,今儿所以来这一套,是想让梁永生相信他要求当八路是真心。为达此目的,他说到这里,在那瘦黄的脸上,还流露出一股颓唐之气,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而又道:

“梁队长,你替我想想——弟兄们这个闹法儿,我怎么能呛得住劲儿哩!要是叫石黑、白眼狼知道了,还不得拿我问罪?那么一来——”

他指指自己的小脑瓜儿又说:

“我这个玩意儿不得搬搬家呀?”

永生这时才注意到,今天的疤瘌四,眼窝更深了,皱纹更稠了,脸色更黄了。心想:“这个老小子,八成是真的犯了愁肠了!”不过,永生的心里是明确的:疤瘌四虽然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末日犯了愁肠,可并不是真心反正,而是想投机!永生心里这么想着,他表面上只是抽烟,并没答腔。

疤瘌四喘息一口,接着说:

“再说,石黑手下这一帮子,整天价互分疆域,明争暗斗……”

“你也太多虑了吧!”梁永生突然拦腰插言道,“石黑和白眼狼在柴胡店,你在水泊洼,两地相隔十几里,你们据点上的情况,只要你不跟他们说,别的伪军又跟他们接不上头,那石黑、白眼狼怎么会知道?”

疤瘌四感伤地摇着头:

“不,不!他们有‘耳朵’!”

石黑和白眼狼在水泊洼据点上有“耳朵”,梁永生早就知道。不过,他为了实现一个新的计划,便佯装一无所知,问道:

“啥?‘耳朵’?噢!谁?”

“原先是余山怀。后来,余山怀被调到柴胡店去,当了‘地下线’的‘线头儿’。再以后,他被贵军逮捕了——这些,梁队长当然知道。”疤瘌四把话一转又说,“可是,现又派一个来……”

“又派一个来?”

“对!”

“那不好办?”

“怎么办?”

“枪毙他!”

“可不行!”

“舍不得?”

“不!”疤瘌四说,“枪毙他倒行!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啥要求?”

“我枪毙他以后,你得答应我参加八路!”

“这是为什么?”

“因为石黑、白眼狼不会轻饶我!”

梁永生故表同情地点点头:

“这我能想到!”

“答应我啦?”

“光我答应你不行啊!”永生说,“我们八路军,是人民的队伍,一切事情都要走群众路线——”他说到这儿,朝那随风起伏的谷田瞟了一眼,站起身说,“来,咱去商量商量……”

疤瘌四瞪着一双惊骇的眼睛:

“和谁去商量?”

梁永生指着正在田里劳动的人群说:

“跟那些群众去商量商量呀——问问他们同意不同意你参加八路军……”

疤瘌四慌了:

“不,不,不!”

永生把两条手臂一摊:

“你看!你又要参加我们八路军,又不敢去和人民群众见面,这怎么能行呢?”

他说罢,坐下,又一面装烟一面说:

“你大概自己也知道——民愤太大!是不是?”

“知道,知道!”

到此,永生又只顾抽烟,不吱声了。

疤瘌四还在一股劲儿地恳求着。

梁永生沉吟了片刻,又说:

“办法嘛,倒是有一个!不过,叫我看,你大概是不敢那么干的!”

疤瘌四焦灼地说:

“有办法?啥办法?梁队长,你说吧,我准敢干就是了!”

梁永生吸了口烟说:

“我们派人,去佯攻你水泊洼据点。你,给石黑、白眼狼打电话,告急求援。等石黑的援兵来到你们据点城下的时候,你们冲出据点,打他个措手不及。到那时,我们配合你们一下——切断他的退路,和你们一起来个两路夹击。这样,石黑的援军,就算不全军覆没,也准得打他个落花流水!你看怎么样?”

梁永生收住话头后,用眼盯着疤瘌四,意思是让他插话。

诡计多端的疤瘌四,原来没有想到梁永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现在他想:“我要不应下,那不露了馅子?”于是,他暗自决定:“先应下,事到临头,再看风驶船,见机行事。”疤瘌四在这样的思想指使下,便说:

“义不容辞,理当效劳!”

谁知,梁永生却轻轻地摇摇头道:

“错了!”

“错了?”

“错了!”

永生这再次重复,不仅加重了语气,而且脸上现出几分严厉的神色。这严厉的神色,使得个疤瘌四不敢再追问下去。他只好直瞪着一双迷惑、不安的眼睛,让那句总想出口的话在心里打转:“怎么错了呢?”

沉静了一会儿,梁永生这才又说下去:

“你要放明白些——我们这么做,不是求你帮我们什么忙!因此,你谈不上什么‘效劳’不‘效劳’!你要知道,也应该知道,我们是能够拔除你水泊洼这个小小的据点的!而且,我们也是一定要拔除它的!方才,我所以提出佯攻的方案,是想让你借这个机会立点功,这完全是为你的出路着想!”

永生说到这里,又不说了。

疤瘌四这时虽然连连称“是”,可是,永生从他的眼神里完全可以看出,他正在为他的出路打着他自己的算盘。因此,永生沉默了一会儿,又别开生面地问他说:

“你不是说想干八路吗?”

“是啊!”

永生知道他不是真心,却又故意问道:

“可是真心?”

“我天胆也不敢说假话呀!”疤瘌四说,“现在,对我来说,又不是‘兵临城下’,更不是‘刀压着脖子’,贵军也并未向我下‘最后通牒’,而是我自己找上门来,自动提出要求干八路的,我要不是真心,何必惹是生非、多此一举呢?……”

“不对!”

“不对?”

“完全不对!”永生的语气严厉起来,“现在,对你来说,从表面看,虽说不是‘兵临城下’,‘刀压着脖子’,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兵临城下’,‘刀压着脖子’了!这一点,尽管你还不愿意承认,可我们认为,你也已经感觉到了!我们虽也没有给你下‘最后通牒’,可是,历史正在给你下‘最后通牒’!你要怕‘惹是生非’,不愿‘多此一举’,那你就听从历史的‘判决’好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啥意思?”

“我是想弃暗投明啊!”

“如果,你被大势所迫,真想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我们是高兴的,欢迎的。并且,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永生一面说一面瞟扫着疤瘌四那神情的变化。他说到这里,抽了口烟,揣猜着对方的心理又说下去:

“因此,我这才在你突然提出要当八路的要求以后,临时琢磨了这么个办法!为的是,给你制造个机会,让你借此机会立个功。这样,你可以将功折罪,将来也好和人民群众见面……”

“对梁队长的一片心血,我万分感激,终生难报!”

他没容永生插言,又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说:

“梁队长想的那个办法,实在是高招,妙策!我,佩服,实在是佩服!你说,咱什么时候干哩?”

“呀!这我倒没想!”永生道,“你看怎么好?”

“叫我说,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这话不假!”

“是不是咱今儿夜晚就行动?”

佯攻的方案,以及今晚就行动,都是梁永生早已主意好了的。现在他正在等着疤瘌四这句话。可是,他听了这话以后,却又表露出一种毫无准备的神情,思索着说:

“哎呀!那太急了吧?你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

“那,好吧!”

永生稍一停顿,又忽然变换了口吻,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决断表情,说道:

“就这么定啦!”

“感谢梁队长的关照!”

疤瘌四说罢站起身,两颗愣大愣大的黄色的门牙渐渐地露出来,先向永生笑笑,又说:

“梁队长,我可以回去了吗?”

“好!”

永生也站起身,以命令的口吻说:

“对这件事,你要当作一项军令来执行!”

“是!”

“军令意味着什么,我想你是明白的!”

“明白,明白!”

“你回去安排好以后,要在晚饭前派人来联系一下,将你的安排情况向我报告,我们再把联络暗号等告诉你……”

永生说完后,疤瘌四一连说了几个“好”,而后道:

“我走吧?”

“走吧!不过——”

梁永生把话一转,又说:

“我再赠送你两句古语:‘悬崖勒马不为晚;船到江心抛锚迟。’好啦,回去吧!”

疤瘌四连连道谢后,转身离去了。

梁永生站在树下的高坡上,带着轻蔑的笑意望着疤瘌四的背影。疤瘌四可能是因为方才蹲的时间太久,两腿已经麻木了,如今一瘸一拐地走着。他那本来就不大的身形,而今在梁永生的视线中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当小到像个小黑狐狸似的时候,在一片坟堆处消逝了!

过了一会儿。

志勇、锁柱和大刀队上的一些战士们,忽呀忽地全跑到这大树荫下来了。他们每人都带来了一张笑脸,还有一身汗,齐打忽地围拢在梁永生的周围,散散乱乱地站了一圈儿,七嘴八舌头地问道:

“队长,谈得怎么样?”

“队长,咱的计划实现了多少?”

梁永生面对着一片询问声,笑笑说:

“满堂红呀!”

这句很不明确的话,对大刀队的同志们说来,却是明确的。这是因为,在疤瘌四来之前,人们对他要来干啥,我们应当怎么办,达到什么目的,曾进行过细致的分析研究,并作出了一致的决定。所以,现在永生一说“满堂红”,当然大家可以明确地意识到这“满堂红”意味着什么。锁柱首先问道:

“队长,那个老小子全应下啦?”

永生沉思着说:

“应倒是都应了!”

志勇从旁插进来:

“他这里边会不会有鬼?”

“这正是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梁永生向众人打着手势说,“来来来,全坐下,咱们讨论讨论这个问题吧!”

人们围了个圈儿,全都坐下了。

在人们坐下之后,永生没有马上导入要讨论的正题,而是指着小胖子说:

“瞧你!活没多干,汗没少出——褂子全溻湿了!还不快脱下来晾晾?”

小胖子嘿嘿地笑着:

“没关系!咱别的不多,肉不少——一会儿就干了!”

永生收起笑脸:

“淡话!长肉是衣裳的?得了皮肤病怎么办?脱下来!”

永生最后这一句,已经变成命令的语气了。小胖子笑笑,老老实实儿地脱下那件溻得齁湿的褂子,搭在大树旁边的一棵小树上。

讨论会,就在这地头上的树荫下开始了。

头一个发言的还是锁柱:

“我揣摸着,疤瘌四准有鬼!”

他的“对头炮”又跟他接上了火儿:

“你这个揣摸有啥根据?”

“当然有根据!”锁柱说,“我的根据,就是上次会上咱们通过分析得出的结论——疤瘌四这套把戏,意在投机,决非真意!”他学着梁永生的口气又说,“自从茶馆训敌以后,尽管疤瘌四耍了不少花招儿,不过,他的反动立场,并没改变。我打个比方,现在的疤瘌四,仍然是两只脚都站在敌人的船上,只是将一只手伸向我们。”锁柱又变换成论述的语气,“那两只脚,代表他的反动性;这一只手,代表他的狡猾性。我们只要对这一点没有分歧,就应当承认他‘有鬼’!当前的问题是:根据今天的新情况,应当进一步分析一下,这个老小子,到底是怀着一个什么鬼胎……”

小胖子不以为然地说:

“这种说法不符合当前形势!当前的疤瘌四,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也就是说,眼看就要完蛋了,他还敢搞什么鬼?再说,就算计着他搞,我看他也搞不出什么鬼来了!”

“喔!瞧你说得这个把握劲儿!大概是那个疤瘌四跟你订下‘保证不搞鬼’的‘牛皮文书’了吧?”锁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了这么一句,继而又道,“就算那个疤瘌四真画下了什么‘牛皮文书’,他要不按‘文书’办事,咱也没处去跟他‘打官司’呀!”

众人大笑。笑声一稀,梁永生开了腔:

“敌人快完蛋了,这不假。可是,那些特别顽固的敌人,由他们的本质所决定,是不会因为快完蛋而改变他们的反动立场的!”

他吸了口烟转了话题:

“我估计,疤瘌四原来的如意算盘是,他主动提出要当八路,知道我们准不收,这样,便形成了刚才锁柱分析的那种局面——他的两只脚仍然站在敌人一边,同时又将一只手伸给了我们;尔后,他便观望,投机……”

永生一停又说:

“可是,大概他没想到,我们来了个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向他提出了‘佯攻水泊洼据点’的方案。他呢?当然不敢不应,而且还得表现‘积极’,若不这样,他不就露馅子了?这么一来,他原来那种观望、投机的想法就破产了。而且,何去何从,今晚上就要逼他作出选择!那么,今晚上他将怎么办呢?叫我分析,在今天晚上这场斗争中,疤瘌四有三种可能——”

他说到这里伸出三个指头。尔后,又将三个指头弯下两个,留下一个举在脸前接着说:

“一种可能是——他和他的援兵合击我们!”

他将中指伸直,和那一直挺伸着的食指并在一起:

“第二种可能是——他将援兵放进据点,或继续固守水泊洼,或趁机逃往柴胡店!”

他说到这里,又将无名指伸直了:

“第三种可能,才是照我们和他的约定行事——配合我们的行动,夹击石黑的援兵……”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必须明确,从疤瘌四的本质看,他走前两条道的可能性最大。因此,我们要高度警惕,严加提防,不让他的阴谋得逞。这一点,我们过去已经研究过了。当前,我们的斗争目标是,硬逼着疤瘌四走第三条道——也就是使其按照和我们的约定行事。如果我们搞得好,这一点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当前的形势有利于我们,主动权也在我们手里。我们应当注意的是,要尽量利用他的投机心理,想法打掉他的一切幻想,用武力逼他去做他本来不想做的事情……”

“你具体说说咱怎么个干法吧!”

“怎么个干法才能实现我们的计划,那就要看你的了!”

“看我的?”梁志勇不解其意地说,“按咱们的原定计划,我不是负责佯攻水泊洼吗?”

“我想变它一下!”

“咋变?”

“把‘佯攻’,变为‘真攻’!”永生说,“只有咱真攻,才能逼着疤瘌四做他本来不想做的事情——和我们夹击敌人援兵!”

人们纷纷表示赞成。

永生又向志勇说:

“要真攻,就要有优势兵力,光靠你们小分队的力量是不行的!这又怎么办?……”

“好办!”志勇插嘴说,“我去召集民兵!”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永生说,“这样吧——北联防区那八个村的民兵,都归你调用!”

“好!”

“还要记住——”永生叮嘱道,“在水泊洼据点内部的伪军中,我们有一定的工作基础。你们在攻打据点时,需要充分利用那方面的有利因素……”

“对!”

梁志勇的话音未逝,小锁柱又接上了:

“队长,我呢?”

“你原来的任务不变!”永生说,“再给你加上一项要求——”

“啥?”

“你负责和疤瘌四讲明白——逃回柴胡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懂吗?”

“懂啦!”锁柱说,“你的意思是:切断敌人援兵的退路以后,要狠狠地打!”

“为啥?”

“因为敌人只懂一种语言——就是从枪口里发出的语言!”小锁柱挥动着拳头说,“我们只有狠狠地打,才能叫疤瘌四明白——要逃回柴胡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说罢,又朝永生腆脸一笑:

“对不?”

永生爱慕地拍一下锁柱的肩膀,夸赞地笑着:

“机灵鬼!”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建议道:

“咱们这一手儿,和敌人的援兵打的是刀枪实战,和疤瘌四打的是心理战,应当又集中兵力又大造声势!”

永生点头道:

“这个意见好!对疤瘌四,是真攻,也是心理战;对石黑的援兵,要狠打;都需要集中兵力,大造声势。”

锁柱以请示的口吻说:

“我们分队,是不是也召集民兵配合作战?”

“我看可以嘛!”永生说,“大家说呐?”

大家一致赞成。永生又说:

“那就这样——南联防区那八个村的民兵,统统归你调用!锁柱,怎么样?”

“行!”

“还要注意——除民兵现有枪支,什么红缨枪呀,大砍刀呀,手榴弹呀……总之,一切能用的家伙,要全用上!小胖子说得好,又集中兵力又大造声势嘛!”

“好!”

永生思忖了一下,又嘱咐说:

“可要把人组织好哇!人多了,组织工作的任务也就重了!人光多,组织不好,步调不一致,也是不能打胜仗的!”

这一阵,向来不肯发言的唐铁牛,由于担负着向四外瞭望情况的任务,所以就更不发言了。梁永生说到这里,朝他喊了一声:

“铁牛!”

“有!”

“再给你个任务——”

“啥?”

“你去组织南八村的民兵!”

“那……”

“那个活儿,咱干不了!是不是?”

唐铁牛摸着后脖颈,涨红着脸,憨笑着,憋了两三分钟才说:

“要说打仗,咱不怵头!可是,干这号事儿……梁队长,你又不是不了解俺——”

“因为我了解你,才将这项工作分配给你!”

“可是俺没干过呀!”

“正因为你没干过,所以才叫你去干的!”

铁牛又要求道:

“梁队长,让锁柱和我一块儿去吧?”

“锁柱还有锁柱的任务呐!”他稍一停又解释道,“他要跟我到水泊洼去勘察地势!”

锁柱出于强烈的责任感,生怕铁牛没经验,弄不好,误了事,便插言建议说:

“队长,叫我说,那地形不用再去勘察了!”

“为啥?”

“那水泊洼的地形地势,不是全在我们的心里装着了吗?”

“不行,还是去看看好!”梁永生坚持说,“麻痹,总是肯吃亏的!”

“这一点,咱心里有根呀!”小锁柱也坚持说,“心里有根,就不能算麻痹吧?”

梁永生看过一些历史书籍。锁柱一说心里有根,使他想起一个历史故事。于是,他为了解决好锁柱的思想问题,竟像个老母亲跟孩子说话似的,是那么耐心,而又那么亲切:

“锁柱啊,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今儿个,我给你讲个列国时候的历史故事,你爱听不爱听?”

“爱听啊!”

“好!爱听我就讲讲——”永生说,“那时候,有一回,楚国要去偷袭宋国。在偷袭之前,楚国先派出人去,查清了澭水的水情,并插设上了路标,为的是到夜间沿着路标悄悄过河。可是,真没想到,当楚国的兵马于半夜三更蹚水过河的时候,却一下子淹死了一千多号人……”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在他们设上路标以后,河里突然涨了水!结果,这一仗,没等打,楚国就败了!”梁永生说到这里,将话题一转又道,“锁柱,你先发表个‘评论’——楚国的失败,是吃了什么亏?”

“他们所以不战而败,主要是吃了凭老印象行事的亏!”锁柱说,“要是他们在过河之前,再次查一下水情,那就好了!”

“你说得对呀!”梁永生说,“他们就是因为太相信老印象了,总觉着已经设上了路标,心里有根,结果才吃了个大亏,锁柱你说是不是?”

“是!”

“锁柱,记住:将古比今,一个理儿——‘麻痹’这个坏蛋,就爱从‘心里有根’这个后门儿里钻进来。我们可得时刻提防着它呀!”

“队长,我明白了!”

锁柱尽管已经表示“明白了”,可是梁永生还觉着不够。因为在永生看来,用古人的事例来改变别人的看法,固然比空口说些大道理要好,可是,如果能举个锁柱有亲身感受的例子,那效果一定会更好。于是,永生另起了个题目又说下去:

“哎,锁柱,我听说最近你迷上象棋了,是吗?”

“是。”

“你要知道,这战局,和那棋局,两者之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梁永生说,“也就是说,随着棋子的移动,整个儿棋局的情况,时刻都在变化着,不是吗?在走棋的过程中,如果光凭过去了解的情况,就觉着‘心里有根’,而不愿再去研究新的情况,能不输棋?”

锁柱扑闪着大眼,点点头。一霎儿,他又问:“队长,咱准备得这么细,要是柴胡店的敌人不来救援水泊洼呢?”永生道:

“不来就拉倒呗!他来,咱就来个围点打援;不来,咱就拿下水泊洼……”

锁柱,志勇,铁牛,纷纷点头。

永生又向志勇、铁牛他们说:

“你们都分头行动吧!”

当人们要走的时候,他又留下铁牛,指着正往树上爬的蚂蚁向他说:“铁牛,你看!这么个小蚂蚁,要爬上这么高的树,它都不怵头!我们,应当学习蚂蚁这种不怵头的精神呀!”随后,梁永生又将工作方法,应注意的问题,一一交代一遍。直到铁牛满怀信心地说:“队长,保证完成任务!我该走了吧?”永生这才收住了传授经验的话头,又嘱咐了最后的一句话:

“遇到困难找群众商量。啊?”

人们都先后走了。

梁永生又向锁柱说:

“你到地里去拿两把镰来。”

“拿镰干啥?”

“勘察地形去呀!”永生说,“镰,往我们手中一拿,对我们,起‘护身符’的作用;对敌人,起‘麻痹剂’的作用!我们自己要切忌麻痹,可又要想法麻痹敌人……”

锁柱的鼻尖上顶着一层汗珠儿,扑闪着两只笑眼,兴冲冲地点点头,跑到谷田里拿镰去了。

过了一阵。

梁永生和锁柱一人拿着一把镰,出现在通往水泊洼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是一幅热烈的秋收图。

谁知,他们正朝前走着,突然从那边传来了威武的、带着童音的喝唬声:

“快!”

紧接着又是一声:

“快走!”

他俩举目一望,只见那刚刚走了不久的疤瘌四,又回来了。在疤瘌四的背后,还跟着两个手持大砍刀的儿童团员。

其中一个是高小勇。

只见,那两个彪彪愣愣的小家伙儿,正一边押着疤瘌四朝这边走着,一边豪气地挥舞着手中的大砍刀,还一个劲儿地喝斥疤瘌四:

“低下头儿!”

“老实点儿!”

“不老实砍了你!”

又见,疤瘌四像棵大风中的枯草一样,两手抱在腰里,身子抖动着,一再点头,连连称“是”,老老实实,俯首听命。

永生和锁柱且望且走迎上前去。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高小勇抱着双肘沓沓沓地跑上来。他来到梁永生的近前,咔地来了个立正,严肃、郑重地说:

“报告梁队长!我们儿童团,捉到一个大汉奸!”

梁永生笑了。他摸着小勇子那毛茸茸的头顶,用另一只手指指正在走来的疤瘌四,问道:

“勇子,你咋知道他是个大汉奸?”

小勇说:“他是疤瘌四嘛!疤瘌四就是大汉奸!”

永生问:“你认识他?”

小勇说:“他虽然化了装,化了装我也能认出他来!”

他们说着,疤瘌四来到近前了。

这时的疤瘌四,苦笑着,脸色好像唱小旦的胭脂没擦匀,红一块,白一块。他面朝着梁永生,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以求助的口气说:

“梁队长,你看,这两位小兄弟,不叫我过去——”

高小勇一听,脸上挂了色!他冲着疤瘌四“呸”地一口,厉声反驳道:

“胡说!谁是你的小兄弟?”

他一拍胸脯儿说:

“这人们是抗日的儿童团!”

他一挺胳膊又指向疤瘌四:

“你,是卖国投敌的大汉奸!”

梁永生和小锁柱都笑了。

小锁柱表扬小勇他们说:

“你们做得对!干得好!”

梁永生拍拍小勇的肩膀,接言道:

“你们把这个大汉奸交给我们,你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快回你们的岗位吧!好吗?啊?”

两个小家伙齐声应道:

“是!”

谁知,当高小勇他们要走的时候,疤瘌四却着了慌。他赶忙向梁永生要求道:

“梁队长,你得给我讲个情,让他们把腰带子还给我呀!”

疤瘌四这么一说,梁永生这才注意到——高小勇的手里,确是拿着一根裤腰带!这是怎么回事儿哩?梁永生正想问小勇,还没开口,机灵的小勇已抢先开了腔,主动汇报道:

“报告梁队长!疤瘌四这个老小子不老实——”

“他咋不老实?”

“我们逮着他以后,原来是想先把他押送到民兵队部去。可是他,死活不去!……”

小锁柱笑着插言道:

“那么说,他确实还是不老实哩!”

“他就是不老实嘛!”高小勇说,“他当了俘虏,还不老实,我们能饶他?因为这个,我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又抓上他的裤腰带,连推带搡,就硬往民兵队部里弄他!”

“这对!”

“对是对!谁知,刚走出不远,他突然一挣身子,跑了!”小勇说,“他人虽跑了,可是,他的腰带子,还在我的手里抓着……”

“这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是,在我们又推又搡的当儿,他偷偷地把腰带子解开了!”高小勇指着疤瘌四说,“这个老小子,真是个鬼难拿!”

永生和锁柱都禁不住地笑了。

疤瘌四脸赛个老猴腚。

小锁柱好奇地又问:

“他跑了以后,你们又怎么逮回他来的?”

另一个小鬼抢先插嘴道:

“他一跑,我们就追!一边追,我还一边喊:

“‘站——住!’

“可是,这个老小子,并不站住,还是跑——”

小勇抢过话头接着说:

“他不站住,我就又喊:

“‘不站住可开枪啦!’

“你猜怎么着?这一句真顶劲——吓得这个老小子噗噔一声趴下了!”小勇指着疤瘌四的鼻子尖儿说,“你看,他这红鼻子尖儿上还磕去一层皮呢!”

小锁柱望着疤瘌四那汪着血的鼻子尖儿,又不由得笑了。疤瘌四忙解释道:“我不是吓得趴下的。是叫一块坷垃绊倒了!”梁永生指指疤瘌四那条裤腰带,向小勇说:

“勇子啊!这件‘胜利品’,上交给我们吧!啊?”

“是!”高小勇应了一声,将疤瘌四的裤腰带交给梁永生。而后,两个小鬼又同时向永生打了个敬礼,便像一对跌脊的小鲤鱼那样,转过身去撒开丫子,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青纱帐里了。这时,锁柱以讽嘲的口气向疤瘌四说:

“哎呀!刘先生,你这堂堂的汉奸队长,在人民群众之中,真是寸步难行呀!”

梁永生朝疤瘌四一挥手:

“走吧!我们‘送’你一程!”

“谢谢,谢谢!”

天已小晌午了。

在地里干活的农民们,大都已经收工。村里、村外的水边上、树荫下,都三三五五地聚集着汗流不息的人堆。他们,有的在沙啦沙啦地磨镰,有的在唰呀唰地磨刀,也有的在开小会儿,还有的在蹦蹦跶跶地练拳脚。

梁永生和小锁柱像押差似的和疤瘌四一路走着。

每到一伙人近前,永生总要站一站,跟人们说笑几句。看他和人们那股熟悉劲儿,好像他就是这村里的人一样。同时,他们每穿过一个村庄,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包括那些穿着开裆裤的鼻涕客在内,全都主动地、热情地向永生和锁柱打招呼。

有时候,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先向梁永生说了个话儿,又问锁柱道:

“今天夜间,俺们几个村的民兵,联合搞摸据点的演习,你看不看呀?”

锁柱笑道:

“当然要看喽!”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梁永生朝那小伙子打量一眼,批评说:

“瞧你这个邋遢鬼!还要搞军事演习哩!真不知道害臊!”

“害臊?”

永生指指那民兵的前腰说:

“手榴弹是这么个掖法儿?”

又指指他的后脊梁:

“这大刀的背法也不对!”

然后,他又拍一下那民兵的肩膀,笑咧咧地说:

“这哪像个民兵的样子呀!要是叫你爹看见呀,八成得给你两掴子!对不?咹?邋遢鬼!”

那民兵光是嘿嘿地笑,啥也不说。

梁永生又突然板起脸:

“笑!笑!就知道笑!笑啥?你是抗日军人的儿子,当这不够格的民兵,多丢人呀!”

那民兵收起笑脸:

“梁队长,我错了!”

他说着,赶忙地重新整理起大刀、手榴弹和身上的衣着来。尔后,向永生来了个立正:

“报告队长!请首长检查!”

梁永生又拍他一下肩头,扑哧笑了。

这当儿,一位老爷子凑过来。他带着父辈的神色,指着永生头上的汗斥责道:

“瞧你这孩子,又热得像个水鸡子!头上的汗,快流成河了,就不知道擦擦?着了风受罪不算,怎么带兵打仗哩?”

眼下的梁永生,这位八路军大刀队的队长,在这位张口就叱咤人的老农民面前,蓦地变成了一个站在家长脸前的孩子。他啥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并一面笑着,一面扯下腰里的毛巾擦起汗来。

那老爷子又朝永生、锁柱一挥手:

“走吧!”

“干啥去?”

老爷子指指太阳说:

“晌午啦,跟大爷吃饭去!”

正在这时,东边远处,一位大娘在嚷:

“老梁!家来吃饭呀!”

西边,有一位老奶奶大概是听到了喊声,忙忙迭迭地走到角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打着亮棚,久久地朝这边张望一阵,又扯着长声呼唤起来:

“永——生——!”

永生还没顾得回答,她紧接着又是一遍:

“永——生——哟!”

永生含着笑韵高声应道:

“哎——!”

“今儿晌午,你谁家也不兴去,到奶奶这里来!”老奶奶说,“我有活儿叫你干呀!”

这位老奶奶,怕永生不去她家吃饭,曾用这法儿哄弄过永生。因此,现在永生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风,一面向那老奶奶招招手,一面笑哈哈地说:

“冯奶奶!有啥活儿干呀?又是叫我帮着你吃粽子!是不?”

冯奶奶拍手打掌地笑开了。直笑得她那满头白发舞动起来。她笑了一阵,又说:

“看你这个孩子!一到了这事儿上,就是肯叫奶奶拧手!奶奶有活儿你干得着,奶奶吃药你熬得着,奶奶有点稀罕物儿你就吃不着啦?永生啊,我告诉你,这回你要不听话,奶奶就生你的气了!……”

冯奶奶大声小气地嚷着。

梁永生孩子气儿地说:

“冯奶奶!你净屈枉人!俺多咱敢不听过奶奶的话?”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又说:

“主要是它不听话!它没经冯奶奶批准,就早班早地填满膛儿了!眼时下,想塞口凉水也塞不进去,你让俺往哪里吃呢?”

永生说罢,嬉笑着走开了。

他还没等出村,又有几个人围上来。他们你拉我扯,又推又搡,争争吵吵地说:

“老梁,上我家吃饭去!锁柱,你也去!”

“永生,别看你大爷穷,再穷我也能管起你们几顿饭!”

“你先挨不上个儿!轮班儿也该着俺管饭了!”

“叫我说这样——老梁和锁柱,咱一家一个……”

锁柱指着躲在一边的疤瘌四,故意取笑说:

“哎,你们瞧,那里还有一个喃!”

人们瞅瞅汉奸疤瘌四那个窘相,都撇着嘴角子笑了。

这个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他呀!狗一样的东西!叫他上茅坑里吃屎去吧!”

那个带着几分气冲着锁柱牢骚道:

“要不是你们下了通知,我早把那个老小子填进茅坑里焖成大粪了!”

在他们说笑逗哏的同时,梁永生在那边还为吃饭的问题跟人们纠缠着。梁永生向拉扯他的人们说:

“你们别急!我吃一顿饭,能饱一辈子?下一顿,准到你们家去吃就是了!你们想想,老百姓要是不管饭了,我们八路军靠什么活着?你们不是也会唱这个歌儿吗——”

他说着说着,竟唱起歌来了:

八路军呀人民子弟兵,

吃的穿的全靠老百姓。

…………

他这么一唱,逗得那些发稀须白的老年人,全张着个少齿没牙的大嘴哈哈地笑起来。在这笑语訇訇的当儿,从胡同里头又传来了青年人的接唱声:

…………

八路军呀救国又救民,

他们比亲人还要亲;

拼命流血为了咱呀,

咱不关心谁关心!

…………

梁永生刚要走,又一伙“光腚猴子”跑上来。

他们一个“散兵线”来了个包围圈儿,把个梁永生圈在当央,齐打忽地乱吵吵。有的抱着永生的大腿喊“大爷”,逼着他还从前许下的愿——讲一大串打鬼子的故事;有的拽着永生的腰带打坠骨碌:

“叔叔,你得再教给俺们个抗日歌子,不教不叫你走!……”

永生一看,难以脱身了!于是,他把大手掌一摆晃,笑哈哈地说:

“行!答复你们的要求,讲个故事——”

他说着,蹲在孩子群里,像个孩子王似的,指手画脚绘声绘色地讲开了:

“有个小孩儿,名叫小三儿,馋得出奇,懒得冒尖儿,在了儿童团,站岗不守摊儿。有这么一天,他站着站着岗,一闭眼就齁儿上了!一齁就做了个梦。你们猜他梦着啥啦?他梦见身上的泥呀,全变成红糖了!变成红糖就吃呗!一搓一把,一搓一把……”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小家伙的身上搓起来。梁永生那只大手掌,跟把木锉一样,在娃娃们那嫩肉皮上一搓,谁受得住呀,三搓两搓,把那帮“光腚猴子”全给搓得跟头骨碌地跑了!

梁永生趁着这个空儿,嘎嘎地笑着出了村。

这一阵,还有那么一些人,在一旁指指划划地悄悄低语着:

“你们瞧,疤瘌四那个猴相儿!”

“真该砸死那个狗杂种!”

“唷!政策呀!别胡来!”

直到永生和锁柱把疤瘌四领出村,疤瘌四这才出了口大气沉下心。过了一阵,他一边走着,一边装出一副感慨的神态,问梁永生:

“梁队长,有个事儿我不明白——”

“啥?”

“你们八路军,怎么和老百姓跟一家人一样哩?”

“哦!哈哈!”永生知道疤瘌四是在伪装“进步”,妄想骗取八路军的“信任”,便用带着几分讥讽的语气说,“你也想学学?可以告诉你嘛——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

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穿过一庄又一庄,离水泊洼据点已经不很远了。永生停在一个崖坡上,向那隐约可见的水泊洼据点望了一眼,然后向已走下崖坡的疤瘌四说:

“从这里再往前,只有大树和庄稼了,它们不会扣起你来,你自己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疤瘌四声声称“是”,连连道谢。

尔后,他像条夹尾巴狗似的,灰溜溜地溜回他那老窝去了。

待疤瘌四走远后,梁永生和锁柱下了崖坡,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道沟向东南走去。

不多时,他们便走进了水泊洼。

这个荒芜的水泊洼,对梁永生和锁柱来说,都不是陌生的。

当梁永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的时候,担着锢漏担儿外出盘乡,就经常路过这里。如今说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抗战初期,梁永生根据县委的指示拉起游击队以后,又经常在这个方圆十几里的大荒洼里进行游击活动。那时节,这个水泊洼里,红荆,芦苇,各种各样的杂草,五颜六色的野花,又稠密,又繁茂。人一钻进去,连个影儿也看不见,正是八路军打游击的好地方。

后来,鬼子、伪军在荒洼古庙安上据点以后,对这水泊洼的芦苇、红荆和各种野生的花草又砍又烧,因此,现在已经稀少得多了。

不过,生命力十分强大的红荆、芦苇是砍不绝的,野生的花草也是烧不尽的!它们,在每次被砍、烧之后,就又冒出更加茁壮的嫩芽,迅速地成长起来,并不断地向四外蔓延,扩大……

你看!这个凹凹凸凸、沟沟壕壕的水泊洼,在几遭砍烧的浩劫之后,如今,这不又已经是红荆墩墩、芦苇丛丛一片绿海了!

在那碧水汪汪的水坑边上,照样又生满了许许多多的野草、野花,依旧有群群帮帮的水鸭子出没。它们时而鸣叫着,喧闹着,时而又伸开那又长又大的翅子,掠过低空,消失在如雪似絮的芦苇深处。

如今的荒洼,也有一些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这除了那座荒洼古庙变成了敌人的据点而外,从据点南门开始,还修了一条通向柴胡店的公路。

梁永生和锁柱在这个大荒洼里转了一圈儿,来到了这条公路附近。锁柱站在一个土台上,朝各处撒打一阵儿,然后将一双视线射向永生。永生从锁柱的眼神中,已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锁柱,把‘方案’拿出来!”锁柱见队长猜透了自己的心理,敬服地笑了。随后,他指着路边不远的一片芦苇向永生建议道:

“队长,叫我说,咱们的打援部队,就埋伏在那片芦苇中,你看行不行?”

永生站在锁柱身后,正朝各处瞭望着,沉思着。

利用哪些地形地物?兵力怎么部署?这些问题,现在在永生的头脑中已经有个初步想法了。由于他一向喜欢先听听别人的看法,所以并没将他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特别是因为永生了解锁柱的性格,知道他只要有了比较明确的看法,准能自动说出来,因而永生也没过早地问他。现在,锁柱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梁永生这才慢吞吞地说:

“论打伏击,那倒是个理想的地势。”

他停顿一下,先吐出了“但是”二字,然后又带着惋惜的口气说:

“怕就怕敌人不从这里走!”

“这条道,是从柴胡店通水泊洼据点的必经之路哇!”锁柱略带点提醒的语气,“柴胡店的敌人只要来援救水泊洼,还能跳过这里去?”

“那也别说!”

锁柱真够机灵。经永生这么一点,他立刻便猜出了永生心里想的是什么。于是,他朝那边挥臂一指,又说:

“队长,你是不是说那边还有一条蚰蜒小道儿?”

永生说:

“是啊!从前,我挑挂钩儿外出盘乡的时候,常走那条小道儿……”

锁柱说:

“柴胡店的敌人,要来水泊洼走那条小道儿,正是个弓背儿。”

他语气一转,又说:

“不过,敌人的援兵,也是有可能舍近求远特地走那条小道儿的……”

永生笑了。

锁柱也笑了。又说:

“他们是敌人,敌人内部矛盾重重嘛!”

随后,他便讲起他对这次战斗的一些想法来。

他俩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漫步走着,还一边仔细地勘察着地形。在相互提醒、相互补充的过程中,一个伏击方案的雏形便初步形成了。在他们跨过公路的时候,公路边上的电线,被风一刮正在嗡嗡作响。锁柱触景生情,建议道:

“哎,队长,咱拿下黄家镇据点,不是缴获了一部电话机吗?到晚上,是不是找个同志把它背来?……”

锁柱说到这里,停下了。

永生笑望着锁柱:

“说下去——”

锁柱说:

“我是想,咱找根铁丝,弯个钩儿,把它挂在电线上,另一头儿接到电话机上,听听疤瘌四跟他的上司到底放了些什么屁……”

“好主意!”永生说,“把这项任务就交给你吧!怎么样?”

“好哇!”

梁永生和锁柱完成了勘察地形的任务以后,又赶到南八村找到铁牛,检查一下他的工作情况,然后才回到坊子,在高小勇家又召开了一个党员会,研究并修改了一下作战计划,还作了一些具体部署,而后永生向大家说:

“放好岗哨,都好好齁上一觉儿,准备天近三更时开始行动。”

他走到屋门口,仰起脸来望了望天空的星辰,走回屋来又说:

“你们快去吧!只要抓紧时间,还有四个多钟头的好觉睡哩!”

梁永生在召开会议的同时,还完成了吃饭的任务。会开完了,他也饱了。而后,他饭碗一推,又出去了。

夜深了。

禾场里,田野里,到处闪动着灯火,荡漾着虫声。

梁永生从外边回来,刚进门,高大婶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她的眼里,闪动着母亲疼爱儿子的热光,向永生说:

“我听到你短不了一阵阵地咳嗽,说话也有点鼻鼻齉齉的,准是着风儿了,快把它喝了吧!”

永生见大婶忙得汗津津的,心里挺不安,就说:

“大婶,我没病啊!”

他说着,打了个喷嚏。大婶笑了。轻点着他的前额说:

“瞧你这孩子!就会嘴硬!”

永生嘿嘿地笑着,又说:

“大婶,我年轻轻的,着点风受点凉的算个啥事儿?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还来侍候我,真叫我……”

“叫你啥呀?又要说傻话儿!是不?”这时高大婶的心窝儿里,浮荡着母亲对待儿女的那种特殊的感情。她喘了一口又说下去:“你们为了打鬼子,舍家撇业,风来雨去,大婶不侍候你谁侍候你?”她把碗向永生的近前推推,又说:“就着热乎,快给我喝下去!听了不?咹?”

她嘟念着,出屋去了。

永生嘿嘿地笑着,望着大婶的背影,心在怦怦地跳。

有些人,一到了中年,那些青年时代的特点,就从他的身上偷偷地溜走了。可是,也有例外。永生就不是那样。直到如今,他那刚强的性格,充沛的体力,旺盛的精神,都丝毫不减当年。有时候,打起仗来,就算几天没吃上饭,他将腰带子一勒,冲锋陷阵仍赛猛虎一般。有时候,他坐在小油灯下,看起书来,常常通宵不眠。每当困神偷偷地强有力地向他袭来的时候,他就用凉水洗洗头,将困神赶跑,趴在灯下再看。今天,大婶走后,他又掏出那本经常带在身上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打开,擎在手中,凑到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门帘一闪,高大婶又走进屋来。她一瞅,摆在桌子上的姜汤都不冒热气了,立刻着起急来:

“看你这孩子!这个不听话!怎么光顾看书呀?姜汤都凉了!”

方才,永生只顾看书,把喝姜汤的事忘了。现在高大婶一嚷,永生才想起来。他嘿嘿地笑着,端起碗来就喝。

“别喝啦!”大婶说,“我再给你热热去……”

大婶说着就去夺碗,可永生那里咕噔咕噔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大婶用食指点着永生的前额说:“瞧你这个不知好歹!整天价凉一口热一口的!”永生用手背抹一把嘴边的水珠,笑笑说:

“一点也不凉,正中喝。”

“你这个孩子呀!非叫大婶治着不行!”大婶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天不早了,别看书啦,快睡吧,身上串发串发就轻松了。”

梁永生满口应承着:

“好。这就睡,这就睡。”

可是,大婶走后,他又看起书来。

外边,起风了。

风,刮走了那稀稀落落的几点星光。

风,刮得树头呜呜作响。

风是雨头。不一会儿,伴随着这越来越大的风声,又下起雨来。

雨,打得房顶嘭嘭作响。

雨,敲打着梁永生的心房。

这时的梁永生,就像看见在村边路口值岗的战士们,挺身站在风雨中;风正刮着雨点向战士的脸上、身上扑打;雨水正顺着战士的面颊往下滴流;战士们的衣裳都贴在身上……此情此景,使永生再也躺不住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对间屋里的动静。

对间屋里,传来高大婶的鼾声。

这香甜的鼾声,钻进梁永生的心窝儿,激起了层层笑浪。你想啊,老迈年高的高大婶,为了抗日工作,为了自己的队伍,从早到晚忙累了一天,而今已安安稳稳地入睡了,梁永生怎么能不高兴哩?

不过,使梁永生高兴的,还有另一层原因,这就是:他要借此机会出去查岗。于是,他静悄悄地下了炕。为了不把大婶惊醒,细心的梁永生还摸着黑儿从缸里舀了半瓢水,轻轻地倒在门枢上。而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拔开了门闩。

谁知,就这样,他还是把个睡觉特别灵醒的高大婶给惊醒了。高大婶睡蒙蒙地问道:

“永生,你刚刚躺下,又开门打户的,要干啥去?”

永生当然不敢跟老人撒谎,就说:

“大婶啊,我查岗去,你睡吧!”

高大婶着起急来:

“唉唉!永生啊永生,那站岗的别说还是些大活人呀,就是路口上放块石头,也能把敌人绊个跟头!你干啥这么不放心,值得冒着这么大的风雨去查岗?……”

大婶她大声小气地嚷着,拿着一件蓑衣从里间屋里走出来:

“给站岗的孩子们捎去!”

“好!”

梁永生应声未落,人已出了屋子,冒着夜间的风雨向村边走去……当梁永生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屋里时,高大婶还没入睡。她一听见永生回来了,就没好气儿地嘟嘟道:

“不叫你去,偏去!管淋成落汤鸡了?快把湿衣裳脱下来,搭在绳子上晾晾……”

“哎。”

“那蓑衣……”

“给正在站岗的铁牛披上啦!”

“好!别磨蹭啦,快躺下睡一会儿吧!人是铁的呀?”

“哎。”

永生连声应着,换上衣裳,熄了灯。过了一阵,当他听见大婶又响起鼾声时,他这才又悄悄地爬起身,掌上灯,坐在灯下又看起书来。

连永生自己也不知道他又看了多长时间。直到梁志勇走进屋时,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志勇皱一皱眉头,问:

“爹,你没睡一会儿?”

梁永生伸一伸腰,舒展一下身子,毫不在意地顺口说道:

“哪里!才起来不大一会儿。”

志勇笑了。

永生问他:

“你笑啥?”

志勇没说笑啥,而是指指灯说:

“你看!昨天晚上这灯碗里的油是满满当当的!”

梁永生朝灯碗儿一瞅,禁不住地笑了。原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灯碗里的油,眼看就要干了。这时,永生像似触景生情地想起了什么,他也指指灯碗儿,就劲儿向志勇说道:

“要让灯不灭,就得常添油——志勇,你的政治学习,还得再加点油儿呀!”

“哎。”

志勇的答词虽是如此简单,可是,他的态度却是十分认真的。永生噗地一口吹灭了灯,又习惯地向窗口望了望,然后向志勇道:

“该行动了吧?”

“差不离儿了!”

志勇在估摸时间方面,有一套特殊的本领,人称“活钟表”。多少次的实践早已证明,就是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他估量的时间,至多也不过差上抽袋烟的工夫。因此,在目前既无钟又无表的情况下,既然“时间权威”说“差不离儿了”,梁永生便当即发布了命令:

“集合!”

“是!”

梁志勇领命而去。

志勇走后,梁永生舀了半瓢水倒在洗脸盆里,连头带脸地洗起来。每当睡眠不足或过度疲劳的时候,用凉水冲头洗脸,能赶走困乏,能驱散疲劳,能清脑提神——这是梁永生的实践经验。今天,他洗过头和脸,又整理一下枪和子弹袋,将书装进油布兜里,而后走出屋去。

永生的洗脸声把大婶惊醒了。她知道梁永生是要出发去打仗了,就急忙爬起身,点上灯,帮助永生收拾东西。看大婶的样子,现在她比永生还忙。

永生告别了大婶,拉开屋门出屋去了。

一股凉森森的夜风,挟持着许许多多的雨点,忽地扑进屋来。夜风吹动着挂在里间屋门口上的门帘。门帘扇动着豆粒大的灯舌。灯舌一个劲儿地摆晃着。

永生走了。大婶又突然想起什么:

“永生!捎上这……”

捎上什么?永生已经走远,大婶的后半句话被风雨声淹没了。

雨点打在天井里的丝瓜架上,发出一阵阵很大的动响。高大婶坐在炕上,心神不安地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不由得扒着窗台自言自语起来:

“这些孩儿们,多有出息呀!这号儿天气去打仗,一点也不怕苦!唉,叫我老婆子可怪心疼的哩!……”

说真的,战士们走在风雨之中,也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他们的头顶上,天低得活像一块眼看就要压下来的大铅板,雨水稀里哗啦地往他们的头上浇。凉簌簌的秋雨,打在战士们的脸上、头上、身上,顺着帽檐儿往下滴落着,又钻入衣领淌进脖子里。被雨水打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战士的身上。他们的脚下,除了泥便是水,噗噗嚓嚓走在泥水中,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有的人脚下一滑,啪嚓一声跌了一跤。他爬起来,在脸上搂一把,嘿嘿地笑了。

梁永生带领着大刀队的战士们,走在风雨交加的征途上,队伍的行列中,不时地这个人的嘴对着那个人的耳朵传递着命令:

“跟上!别掉队!”

“别跑!迈大步!”

大刀队来到了水泊洼。

被通知参加这次战斗的民兵们也到齐了。

梁永生和大刀队战士以及民兵负责人开了个碰头会,最后命令道:

“按照原定计划,各就各位!”

接着,连大刀队带民兵这支五百多号人的队伍,立刻分成了若干小股,冒着风雨向四处散去。

风,更大了。

雨,更急了。

浓云深处,响着隆隆的雷声。时而在夜空里突然出现一道立闪,仿佛把天劈成了两半。继而便是一声炸雷,震得地球像要马上崩裂似的。这风声、雨声和雷声,恰似一曲雄壮的军乐;它正激励着我们这些久经风雨的勇士们,在不畏风雨地奔跑,在紧张地进行着战前准备……

路面滑得像涂上了一层油,上坡时常有人打前失,下坡时也常有人坐“滑梯”,可是,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片沓沓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人没影了,脚步声也消逝了,风雨之夜,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梁永生和黄二愣,还有另外几个战士,在据点南面公路旁边的一个洼坡处蹲下来。这里,便是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指挥部了。在这一场激战即将到来的时刻,各种各样的请示、报告从各个阵地上传到这里。

不大一会儿,攻打据点的枪声打响了。

又过一阵,湿淋淋的衣裳贴在身上的唐铁牛又跑来报告说:

“报告队长!锁柱同志已经听到:疤瘌四第一次向他的主子石黑告急求援了!”

梁永生点点头,命令道:

“好!继续监听!”

“是!”

铁牛顺着一条崖坡飞跑而去。崖坡下响起一阵由近渐远的脚步声。

这时,水泊洼据点内外,枪声更密了。

忽然,永生向身边的一位战士说:

“哎,你跑步到龙潭去一趟,告诉那村的民兵:埋伏在柴胡店以北,等敌人的援兵出发后,打他一下儿。”

二愣提醒永生道:

“队长,一打,他不就缩回去了?”

“不!咱要不打一下儿,他倒可能缩回去的。”永生又转向那位战士,“再告诉民兵同志们:打了就走,不要顶!”

“是!”

那战士转身要走。

梁永生又喊住他:

“忙啥?我还没说完哩——你再告诉他们:等我们这边和敌人的援兵打上以后,让他们佯攻一下柴胡店!声势要大一点。一个村的民兵不够用,可以多组织几个村。你就在那儿负责到底吧,不要回来了。”

“是!”

“还要注意:先准备好撤退路线,防备敌人猛然窜出来!……”

那送信的战士走了。

报信的铁牛又来了:

“报告队长!疤瘌四又一连两次向石黑告急求援。现在石黑已经答应:天亮以前,他将派贾立义带领一支人马援救水泊洼!”

“好!”梁永生点头道,“继续监听!”

“是!”

铁牛应声而去。一眨眼又消逝在夜幕中了。

梁永生沉思了一会儿,也不知他想了些啥,只听他又向二愣说:

“来援的敌人,既然是贾立义带队,他不同于石黑,很可能没有那种急迫的心情。而且,他还有可能盼着疤瘌四被我军消灭掉。”

“对!”二愣插言道,“我琢磨着,那只狼羔子,唯一注意的,是如何保存他自己的实力。因为那是他升官发财的本钱!”

永生听了黄二愣的插话,觉着他越来越精明了,心里很高兴。他朝二愣点点头,又说:

“根据这个,我估计贾立义八成十分小心,前进的速度可能很慢。二愣啊,我想让你带领一部分同志,马上向南转移,埋伏在由柴胡店到这水泊洼的半路上,把那只狼羔子带领的伪军放过来以后,你们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背后,来个猛打猛追,将这些家伙们,赶进我们的‘口袋’……”

“是!”

二愣领了令,跑步走了。

接着,永生又向庞三华说:

“你去追赶我刚才派往龙潭去的那位同志——”

“干啥?”

“对我原来的命令,作两点修改:第一,不要组织民兵打截击了。方才所以这样布置,是怕敌人疑惑我们布下了‘口袋’而缩回去。如今,既然知道了敌人的援兵不是石黑亲自带队,而是由贾立义带队,他,是不敢缩回去的。第二,既然石黑和白眼狼都没出来,待我们和贾立义打起来以后,敌人再次派兵增援的可能性增加了。因此,佯攻柴胡店的声势,需要再大一些,为的是使敌人不敢轻易倾巢而出。”

“我记住啦!”

“这么一来,那个方面的任务重了,组织和指挥都需要加强。”永生说,“你,不要回来了,就留在那里,和方才那位同志一起完成这项任务吧!”

三华领命而去。

这时,水泊洼据点内外的枪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响着。梁永生正在一面倾听着枪声,一面判断着情况,唐铁牛第三次来报:

“报告梁队长!疤瘌四已第四次催促石黑快派援兵,他并说,援兵再来晚了,水泊洼就全完了!石黑命令疤瘌四继续坚守。并告诉他:贾立义已带领四十多人来驰援水泊洼了!”

永生听完汇报,想了想说:

“好啦!监听任务,到此算完成了!”

“我们怎么办?”

“你和锁柱,先割断电话线,然后撤离公路!”

报信的唐铁牛回去不久,锁柱就背着电话机来到了梁永生的身边。梁永生指着电话机向唐铁牛说:

“它,已经没用了。留在这里是个累赘,你把它送回去吧!”

“是!”

铁牛背起电话机,飞驰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炮筒子领着伪军田宝宝来到永生这里。田宝宝刚打个立正,还没正口,梁永生拍拍他的肩膀就先开了腔:

“宝宝!咱又在这里见面了!啊?”

田宝宝笑笑,向永生说:

“报告梁队长,疤瘌四派我来向你报告:狼羔子已经带领着四十多人从柴胡店出发了!”

梁永生乐呵呵儿地说:

“哦!还有啥?”

“疤瘌四还说:狼羔子跟他有仇,很可能迟迟不前!”田宝宝说,“他要求梁队长:设法把狼羔子引到这水泊洼据点的南门上来!”

“噢!还有吗?”

“报告梁队长!疤瘌四说的就这些啦!”

“哎,你们刘队长怎么样?”

“我看他不是真心!”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今天夜里这场战斗,到底该怎么干,始终没正经八本地告诉弟兄们!”田宝宝说,“如果是真心反正,为什么不和弟兄们讲清楚?”

“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吗?”

“是的!是咱大刀队传进一封信去告诉我的……”

“你没告诉别人?”

“告诉了!”

“再多告诉一些人。”

“是!”

“宝宝,哪条路是生路,哪条路是死路,过去,我不是都跟你讲过了吗?”

“讲过了。”

“现在,到了决定你走哪条路的时候了……”

“梁队长,你放心吧,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那好!”

“我回去后,怎么和疤瘌四说?”

梁永生习惯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向田宝宝说:

“你回去,告诉你们的队长——就说我说:他报告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今后我们怎么对待他,就看他今天夜晚是怎么表现的!”

“是!”

田宝宝打了个立正,跟着炮筒子走了。

突然,南边传来枪声。

梁永生望望将要发白的东方,又转过身去朝着响枪的方向微笑了:

“二愣他们干上了!”

风小了。

雨停了。

天空中的云块,正在堆集着,分裂着,舒展着,飘散着,变幻莫测。

随着时间的推移,枪声,正迅速地向这边靠近着。不多时,东南上的枪声、喊声,愈来愈烈,连成一片。又过了一阵。东方渐渐泛起一片白色,天将放亮了。只见有一队伪军,一边朝后放枪,一边朝前猛跑,顺着那条弓背小道儿,向这水泊洼据点奔过来。

又见,黄二愣和他的战友们,民兵们,紧跟在伪军的屁股后头,又追,又打,又喊:

“同志们!追呀!”

“捉活的呀!”

“前边截住!”

“伪军们!缴枪吧!”

“缴枪不杀!”

“狼羔子!投降吧!”

就这样,眨眼之间,便将这股敌人,赶进了我们的“口袋阵”。这时候,这股伪军啥也顾不得,只顾拼着命地朝前乱跑。

与此同时,据点内外的枪声,也空前猛烈起来。据点四周,喊声震天:

“同志们!冲啊!”

“同志们!攻啊!”

不过,我们那些埋伏在据点南门外的同志们,这时都严阵以待,一枪未发,眼瞅着敌人的援兵向据点的南门扑去。

狼羔子一伙,扑到据点南门附近了。我们那些正在攻打南门的同志们,朝敌人的援兵打了一阵枪,而后,假装顶不住,向两边撤去。

敌人援兵的先头部队来到据点的南门下了。

可是,令他们奇怪的是,却迟迟不见里边的伪军给他们开门。在这种情况下,狼羔子领的这一伙子,只好一面向背后的追兵还击,一面大声疾呼地叫门。

据点的门楼子上,没人答腔。

疤瘌四为什么不开门呢?狼羔子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眼瞅着他这伙子人疙瘩急得又蹦又跳。接着,他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疤瘌四!你这个草包!被八路吓破苦胆了吗?这爷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前来援救你,你他妈的怎么连门都不敢开?”

里边仍然无人答腔。

疤瘌四没有听见?

不!他听得很清楚。因为他就在这座门楼子上。

那么,他为什么不答腔呢?原来他正被焦虑和悲哀纠缠住,前思后想,左右为难!可也是呀!在这决定命运的最后时刻,那个一向爱计算得失的疤瘌四,岂能不充分发挥发挥他那“算破天”的本领,来盘算盘算到底该怎么办上算呢?

要说现在疤瘌四这个“合适干”的心里是千头万绪的,那确实是有点屈枉人家!而今,他正在紧张思虑着的,只有这么两个方面——是开枪呢?还是开门呢?

开枪,就是命令他的部下立即开火儿,按照和梁永生的事前约定办事——和八路军一起夹击贾立义这只狼羔子;开门,就是命令他的心腹敞开据点大门,将石黑派来的这支援军放进来,是去是留,以后再看风驶船,顺风转舵,细谋后事……

就这么简单的个问题,现在竟把个自称“才智超人”的疤瘌四给难住了!一忽儿,他觉着开枪合算——他想:“看这眼下的时局,日本皇军大势已去,他们八成是不准行了!我借此机会,改弦更张,投靠八路,也好找条出路,保住这条老命呀!”他越想越得意:“哼!我和八路两面夹击干掉这只狼羔子,不仅报了我的前仇,还报了梁永生的世仇,梁永生一定会感激我的!我和梁永生虽说也有点隔膜,还不就是因为那个雒金坡的事吗?雒金坡又不是梁永生的骨肉之亲,他和我还能成为解不开的疙瘩?”他想来想去竟异想天开了:“再说,我干掉了狼羔子,在八路那一面儿上,总算立了一功,说不定还能到那边弄个一官半职的呢!……”

可是,一忽儿,他又划算着还是开门稳妥——因为他又想道:“虽说八路如今已经强盛起来,可是,日本帝国也未必然就从此一蹶不振了,我要是现在就投靠八路,风险可太大呀!”他越想越觉着八路军靠不住:“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队伍。那共产党,处处跟穷小子们一个鼻子眼儿里喘气儿,就算他们抗战胜利了,这帮子人们真的执掌起国家大事,像我这号儿人,还能得烟儿抽?”他想到这里,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蒋介石:“再说,日本皇军就算失败了,老蒋也决不会容忍共产党这一套,到那时,国共两党必有一战……因此,对我刘其朝来说,即使另找靠山,也不应草率从事,等战后的中国大势看出个眉目时,再决定何去何从,才是正理!”他一念及此,便决定将大门敞开,把贾立义放进来,来个闭门一战!以后,能守便守,不能守就走,也免得今日仓猝行事,日后悔之不及呀!……

疤瘌四正想着,忽听身边的田宝宝说:“哎呀!听这枪声、喊声,八路军来的人可真不少哇!”田宝宝这句话,促使着疤瘌四转念又想:“可也是哩!别忘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呀!皇军虽好,可惜快要完了!蒋介石也好,可又远水解不了近渴!哎呀!到底怎么办好哩?……”

疤瘌四在开枪、开门两者之间踌躇着,久久地焦灼地踌躇着。这时,天空的阴云裂开了许多缝隙,曙光从云缝里射出来,把个雨后的大地照得通亮。疤瘌四就着曙光朝前一望,只见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八路;他回头往后一看,后头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八路;他再扭着脖子朝左右两边一撒打,左右两边还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八路!

这时,在疤瘌四的感觉中,这么大个水泊洼,整个儿是一片人的海洋!他这个弹丸一般的小小的据点,就像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儿,随时都有覆没的危险!

疤瘌四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正在这时,他忽听田宝宝又惊骇地说:

“哎哟嗬!八路军的人这么多,不用说攻打,就是他们喝个号儿,来个一齐硬挤,也得把咱这个小小的据点给挤平喽!”

田宝宝话没落点,又一个伪军气吁吁地跑来。

这个伪军一脸雀斑,就是那个“瞌睡虫”。他跑得满头大汗,吓得面色蜡黄,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疤瘌四说:

“报,报,报告队长!大,大,大事不好!”

疤瘌四虽然还不知什么事,可是嘴也吓结巴了:

“出,出,出了什么事?”

瞌睡虫的气还没喘匀:

“八路攻,攻进来了!”

疤瘌四一听,不寒而栗:

“从哪里攻进来的?”

“从西门上……”

“东门上怎么样?”

“也进来了!”

“北门上呢?”

“一个样!”

“这么快?”

“是啊!”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不一样——”瞌睡虫说,“有的,借我们朝天打枪的机会,悄悄地从围墙上爬进来了;有的,是他们在城外一喊话,我们的弟兄就给他们开了大门;我们防守的那个门,是他们硬攻进来的……”

报信的瞌睡虫正向疤瘌四学舌,他这南门外,又突然枪声大作,杀声遍野。听声势,就好像八路军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调来了千军万马,已经埋伏在这水泊洼据点周围和通向柴胡店的公路上。

直到这时,鬼难拿疤瘌四才意识到,守城无望了,逃回柴胡店也是不可能的了!摆在他面前的,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是当俘虏,一是暂时投八路!

正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又见守在城门楼子上的一些伪军们,已经用枪瞄上了狼羔子一伙,看其气势,他不发令也要开火了。与此同时,城门下又传来两种声音:一是八路军号召伪军反正的喊话声,一是狼羔子气急败坏的骂街声。

这种种情况,迫使疤瘌四违背着自己的意愿向他的士兵们发布了命令:

“开枪!”

据点门楼子上的枪声响了。

疤瘌四又喊道:

“朝狼羔子猛打!”

顿时,城门楼子上,两边的城墙上,枪声齐发,子弹横飞,一齐向狼羔子一伙扫过来。打响得最早的是田宝宝。还有他串通好了的一伙伪军士兵。这么一来,正背靠城门负隅顽抗的狼羔子,还有他那些喽啰们,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们,立刻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面乱跑乱窜,一面大声疾呼:

“不要误会!自己人!……”

在这一片喊叫声中,顶数着狼羔子的嗓门儿最大,他简直快把那公鸭嗓子喊破了:

“别开枪!快开门!我是贾立义!……”

他一连嚷了好几遍,并没有人理他这一套。同时,据点上的枪声,越来越密了。狼羔子已看出情况不对头,忙向他的部下命令道:

“撤退!快!撤退!”

狼羔子一伙往后一撤,据点的南门突然敞开了,里头的伪军们,忽啦一声冲出来。他们紧跟在贾立义那伙散兵背后,一边射击一边喊:

“打狼哟!”

“活捉狼羔子!”

“……”

这当儿,梁永生和锁柱,肩并肩地卧在掩体里,倾听着,张望着,微笑着。

锁柱带着讽嘲的口气说:

“疤瘌四这老小子也够猛呀!”

永生笑了。问道:

“你说他为啥这么猛?”

锁柱说:“想表现一下儿呗!”

永生问:“这是一!那二呢?”

锁柱问:“还有二?”

永生说:“有!……”

永生正说着,忽听那边疤瘌四放开了特大的嗓门儿喊道:

“弟兄们!看在我刘其朝的面上,向那狼羔子猛劲冲呀!……”

锁柱听了疤瘌四的喊声,抢过梁永生的话头说:

“队长!那‘二’,我明白了!”

“明白了啥?”

“疤瘌四要借此机会报私仇……”

在锁柱说话的同时,又听那边狼羔子也喊叫起来:

“弟兄们!看在我贾立义的面上,朝疤瘌四那个老杂种冲呀!”

原来狼羔子急眼了!他组织起他的散兵,向疤瘌四一伙反扑过来……

突然,四面八方枪声大作,千军万马喊声震天,大刀队的同志们,各村的民兵们,一齐冲杀上来。他们,一面勇猛冲杀,一面众口同音地喊着一个口号儿:

“缴枪不杀!”

这喊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这喊声,和那炒豆一般的枪声搅在一起,如狂风在吼,如暴雷在鸣,再叫那白闪闪的刀光一衬,愈显得雄壮,威风!就连那漫天空中的黑云块子,仿佛也都被这吼喊声吓了一跳,全忽呀忽地向天边飞去!

狼羔子和他那些散兵们,都闻声胆裂,惊慌地朝四下张望着。只见,八路军的神兵,活像自天而降,满洼遍野处处皆是,已将他们这可怜的一小撮儿,一层又一层地团团围住了!

并且,包围圈儿正在越来越小。

这时,有个念头在贾立义那伙伪军的头脑中闪现出来:“冲不出去了!这回可真完了!”在敌军处于绝望的情况下,八路军和民兵们那“缴枪不杀”的口号声,发挥了一种巨大的威慑力量。

你看!有的伪军跪在地上,将那支老僧帽套筒子步枪举过头顶:

“我缴枪!我缴枪!……”

有的伪军早已把枪扔掉,缩着脖子举着手,一边哆嗦一边咋呼:

“我投降!我投降!……”

还有的,把脑袋瓜子钻进了兔子窝,囫囵个儿的身子舍在外头不要了!不过,人家的大脑并没失灵!你听,他的嘴还在兔子窝里嗡嗡地叫哩:

“八路军饶命啊!八路军饶命啊!……”

也有的,好像一匹受了惊的大叫驴,一面狼嗥鬼叫地乱叽歪,一面连滚带爬地乱窜跶!那些比这些胆小鬼儿还要胆小的包们,八成是已经吓傻了,要不就是吓昏了,躺在地上活像那抽“神风儿”的,浑身抖喽不吭气儿,直到他在八路军或民兵的刀枪下做了俘虏了,还是光瞪着两只蚂蚱眼不会说话!更甚者,则像个被抽去筋骨的肉布袋,赛摊稀泥似的舀不起来了!

这场战斗,就这么很快地结束了。

这真难怪黄二愣急得直喘粗气,并指点着俘虏们的眼胡子大发牢骚:

“你们这些包!不等打就先垮了!这叫俺怎么跟你们打呢?有劲使不上,有威带不起风,真窝囊死人!”

水泊洼的伪军们和我们的战士、民兵汇合起来了。

田宝宝乐呵呵地来到永生近前。永生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宝宝,你们那队长呢?”

宝宝嬉笑着:

“你问疤瘌四?”

梁永生笑笑,点点头。

田宝宝兴高采烈地说:

“呜呼哀哉了!”

“怎么?死啦?”

“嗯喃!”

“他怎么死的?”

“咱哪知道哇!”

“那你咋知他死了呢?”

“我看见他的尸首了!”

“在哪里?”

田宝宝顺手一指:

“梁队长,你看!疤瘌四那个老小子,那不是在那个狐狸洞口上趴着了吗?!”

梁永生顺着田宝宝手指的方向眺望着。

只见,那边的坟地里,有个狐狸洞口。狐狸洞口附近,有棵老榆树。树上的老鸹窝,已被那密集的枪子儿打得七零八落了!

目下,一只孤单的老鸹,正然绕树飞旋,为失去了窝巢而发出阵阵哀鸣!

一向好事儿的小胖子,跑到那棵榆树下边的狐狸洞口处,瞅了一阵,兴冲冲地嚷道:

“嘿!这位疤瘌将军,上东京东条英机那里领赏去了!”

锁柱在这边接言道:

“别瞎胡扯!人家‘刘先生’,是叫狼羔子那一伙打死的!他去领啥赏?”

他强忍住笑又说:

“人家是上东京去找东条英机告状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

一个伪军拦腰插了嘴。他带着气愤的感情:

“这个老小子早就该死!不过,他的死,倒不一定是叫狼羔子那一伙打死的!还兴许是我们这一伙子里的那个谁谁谁干的哩!”

他这一说,田宝宝像想起了什么。他指指那个说话的伪军,笑道:

“嘿!你这一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

“这手活儿啦,八成是你干的!”

那个伪军笑了。他摇摇头道:

“你这个‘猜把式’,这回算失眼了——没猜对!”

“不是你?”

“不是我!”那个伪军说,“说真的,我倒是早就有心干掉这个冤家,只是没得手儿!这一回,咱又不走运,在战场上我一直寻他,可是,寻了好大一阵,始终没寻着那个老鳖猴儿!……”

在他们说笑着的当儿,锁柱和铁牛他们,已在那边将俘虏们全都集合起来了。

那些被俘的伪军,净些狼狈相。

有的,帽子没有了,光着个秃脑瓜子,老长的头发全奓起来了;有的,鞋跑丢了,一只脚上光有袜子,另一只脚露着丫子;也是的,身上的衣裳,也不知叫什么挂了个稀巴烂,现在叫风一刮,各处乱忽打……

更令人可笑的是,有个伪军小头目儿,扯下标明他的身份的符号儿,偷偷地踩在脚底下。显然,他是想隐瞒身份,冒充士兵!

梁永生来到俘虏队前,放出两条炯炯闪光的视线,将这些俘虏们一个挨一个地看了一遍,又一个挨一个地看了一遍。

他要看什么?

他要看看二狼羔子贾立义是不是在里边!

看的结果呢?

其中没有贾立义!

咦?怪呀!这是一场歼灭战,所有敌军可以说无一漏网,可是,那只狼羔子哪里去了呢?梁永生想到这里,就询问被俘的伪军们。

伪军们全说闹不清。

正在这时,小胖子学着田宝宝的语汇说:“二狼羔子是不是也和疤瘌四一个样——呜呼哀哉了?”永生听了,觉着小胖子言之有理,便立即发布命令道:

“清扫战场!”

随后,人们一齐按照命令行动起来。

不一会儿,战场清扫完了。

狼羔子呢?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到这时,一个被俘的伪军开了口。他用很不肯定的口气说:

“狼羔子也许又窜回柴胡店去了!”

锁柱问:

“你咋知道?”

那伪军说:

“我是估量的!开初,他一直跟我在一堆儿;后来,我一看大势不好,要,要,要……可是,再也找不着那个该死的了!”

锁柱听后,向梁永生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揣摸着狼羔子很可能是真的窜向柴胡店去了!”

永生点点头:

“可能!”

锁柱建议道:

“哎,队长,我带上一班人,去追那只狼羔子——怎么样?”

永生笑笑说:

“我看不用追了吧!”

“为什么?”

“总该让人家回去个报丧的呀!”

永生这一句,把人们全逗笑了。

笑声,赶跑了鏖战的疲乏。

笑声落下后,铁牛又说道:

“留下这个孬小子,可总是个问题呀!”

梁永生倒背着手儿,站在高崖上,眺望着雾气沉沉的远方。他朝那柴胡店的方向望了一阵,然后向铁牛点点头: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问题!”

“那为啥不让去追?”

永生胸有成竹地说:

“为了留下这个问题呀!”

铁牛更加迷惑不解了:

“那又是为什么?”

“为的叫人家石黑去解决这个‘问题’呗!”永生笑着说,“要不,人家石黑怎么能捞得着为这个难哩?”

“为难?”

“就是嘛!你们想想——”梁永生向众人将两手一摊笑道,“人家狼羔子贾立义,奉石黑的差派,带着这么多人,这么多枪,连夜驰援疤瘌四,可是现在呢,那个疤瘌四没救出去,水泊洼据点也完蛋了,狼羔子又将人、枪丢了个净,落了个鸡飞蛋打,他只身一人跑回柴胡店去了,石黑对他该怎么办?这对石黑来说,能说没有难为吗?”

炮筒子吭噔放出一炮:

“叫咱说,没难为!”

“咋没难为?”

“枪毙他,不就得啦?”

“石黑也许枪毙他——”

“那还有啥难为?”

梁永生对着炮筒子耐心地分析着:

“老炮,你就没替人家石黑想想?他的手下,总共才几个汉奸小队长?不就是四个吗?这四个汉奸小队长,一个叫阙八贵——被我们处决了!另一个叫乔光祖——被我们逮住了!再一个叫疤瘌四,这不——”

他指着疤瘌四的尸体又说:

“也‘呜呼哀哉’了!”

永生缓了口气,变换一下口吻:

“除了这仨,还有谁?不就光剩下那个落荒而逃的狼羔子了吗?要知道,这四个汉奸小队长,等于石黑的四只爪子!是不是?如今说话,石黑的四只爪子,已被我们折断了三只,只剩下了一个!是不是?剩下的这一个,还要逼着他自己把它折断!”

他朝炮筒子笑笑,继而道:

“所谓‘折断’,用你的话说,就是‘枪毙他’。咱把话再说回来——老炮,你替人家石黑想想,是一点也没难为吗?”

炮筒子嘿嘿地笑了:

“明白啦!”

梁永生这些话,虽是对着炮筒子说的,可是,也是为了说给大家听的。其目的是借以提高战士们的分析能力。因此,尽管炮筒子已经“明白啦”,可他还是紧接着说下去了:

“除此而外,你们别忘了——那贾立义,是白眼狼的狼羔子!石黑毙了狼羔子,那白眼狼会高兴?会感激?不高兴、不感激又怎么样?这些问题,石黑能想不到?他一想到这个,你们说有没有难为?”

人们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却从另一面找出了空子:

“既然毙他不好办,人家石黑不会不毙他?”

梁永生风趣地说:

“一个‘不毙’,就没难为了?”

他将笑意一收,一本正经地说:

“像贾立义这样一个败‘将’,连人带枪丢了个干净!这叫:‘鸡没偷成米丢净,失了武器又折兵’!石黑对他要不以‘军法论处’,又何以‘服众’?日后再要打仗,谁还给他卖命?”

梁永生刚说罢,志勇赶来了。

他是从水泊洼据点里赶来的。带着一身浓重的火药味儿。这员虎势彪彪的小将在梁永生的对面站得笔管条直,咔地来了个立正,并同时行了个军礼,而后又朝前跨进一步,挺胸凹肚、一字一板、铜声响气儿地说:

“报告队长!我们分队和民兵攻占水泊洼据点的任务,已经完成!”

这时节,梁永生望着他面前这位得胜归来的小将,虽说脸色未变,眼神未动,可是,他那心窝儿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油然而生!

他只见,挺立面前垂手而站的小志勇,两个厚墩墩的鼻翅膨胀着,噏动着,宛如一匹刚刚在沙场上驰骋过的战马。又见他那已经破烂了的衣装上血迹斑斑,春风拂动的脸上布满了灰尘,这一切,在这特定的时刻,更加烘托出了他那威风凛凛的英雄气概!

在这一刹那间,细心的梁永生还发现他儿子那宽阔的前额上,也不知在哪时增添上了三道隐约可辨的横纹,就仿佛经过这场战斗之后,这员虎将比以前更加老练了,也更加稳重了!

这时梁永生的心里,就像见到自己亲手栽下的小树就要成材了一样,那么高兴,那么熨帖!

这种感情,使得个梁永生总想顺口表扬志勇两句。可是,他一想到方书记常说的“甘言夺志”那句话,便将表扬的话儿咽了回去。但你要知道,这时的梁永生,几乎忘掉了他和志勇之间还有一层父子关系,因而又曾想开他句玩笑,用那句玩笑话将正在心中翻滚奔腾的兴奋心情全部倾泻出来。可是,当那句玩笑话攻到嘴边时,他又猛地把嘴合上了。

随后,他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啥也没说。

梁永生尽管啥也没说,可是,梁志勇透过爹那满脸的笑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出了爹的喜悦心情。小志勇为了让爹那含苞待放的炽热感情喷发出来,他便朝据点一指,带着一种老成持重的味道,说:

“爹,你看!”

梁永生昂首举目,朝那水泊洼据点望去。

只见,在那硝烟弥漫的城门楼子上,有一面鲜艳夺目的大红旗,正然昂扬地高高地伸展在漫天空里。

天空里的云块,早已消散净尽。

蓝湛湛的天幕,好似刚刚冲洗过一样,那么清新,那么洁净。

红旗,披着美丽的朝霞,正然自由地、骄傲地迎风劲展,翩翩起舞。

各种各类的昆虫、小鸟,在四野里叫着。

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在对着红旗微笑。

到这时,梁志勇再次瞟看爹的面容时,只见他那红光粼粼的大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一朵盛开的美丽的花!

骤然,人们对着红旗欢呼起来。

一会儿。梁永生又听小将志勇向他请示道:

“据点里的东西怎么办?”

永生的回答像板上钉钉:

“一律撤走!”

田宝宝插言道:

“梁队长!我有个想法儿——”

梁永生以鼓励的口气说:

“啥想法儿?说嘛!”

“叫我看,从今往后,咱完全可以顶得住石黑、白眼狼那帮子人了!”田宝宝望着永生的表情试探着说,“咱把大刀队的大本营安到这水泊洼据点上,那不挺来劲吗?”

他见永生笑了,又道:

“要不,咱们大刀队,虽然威名挺大,可连个大本营也没有哇!”

梁永生摇头笑道:

“不!”

“咋?”

“有!”

“有?”

“早就有!”

田宝宝迷惑不解:

“早就有‘大本营’?”

“对!”

“在哪里?”

“在人民群众之中!在广大农村之中!”

田宝宝笑了:

“我总觉着不跟有个像样的地界儿好!”

“好啥?”

“那么一来,可以和石黑来个你南我北,分庭抗礼;两军对垒,平分秋色,不是显着咱八路军大刀队的气派更大吗?”

梁永生哈哈地笑了。

他这一笑,笑得个田宝宝更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不对?”

“不对!”

“为啥?”

“因为你说的那个办法,不如打游击好!”

“打游击好啥哩?”

“打游击没有‘包袱’!”梁永生耐心地教育田宝宝说,“当然,打游击要有革命根据地。我们的根据地正在扩大。但不能死守一个两个‘像样的地界儿’。这样,仗在哪里打,在什么时间打,怎么个打法,不用跟敌人‘商量’,都由咱自己独主!宝宝,你想想,我说得是这么个事儿不?”

田宝宝想了想,信服地点点头:

“嗯,对,是这么回事儿。”

梁永生拍一下他的肩膀,又问:

“宝宝,你知道我讲的这些话叫个啥吗?”

田宝宝拍打着眼皮,摇了摇头。永生又一字一板地说:

“这就叫:主——动——权!”

梁永生这么耐心地教育一个刚刚解放过来的伪军士兵,所见之人都很敬服。

梁永生这个人,每当把话说完,总爱用一句引人发笑的话来收尾。眼下,他又指指水泊洼据点向田宝宝说:

“宝宝,你要没在这里头呆够,可以留下嘛!”

田宝宝笑了。人们也笑了。田宝宝又说:

“不不!俺跟你们打游击去!”

就着田宝宝的话头,许多原来跟他在一起的伪军,齐打忽地吵嚷开了:

“俺也去!”

“俺也去!”

“……”

永生笑了。他朝原在水泊洼据点上的伪军们挥挥手,说道:

“关于你们今后的安排问题,我们要开会研究。研究出意见后,再告诉你们……”

又过了一阵。

大刀队的战士们,民兵们,押着俘虏,抬着缴获的枪支、弹药和各种各样的胜利品,怀着胜利以后特有的喜悦心情,摆成了一溜双行纵队,浩浩荡荡,鱼贯而行,一直向东开去。

他们,将一片胜利的脚印,留在了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