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万花筒般的嫣云,浮游在遥远的天边。

羊群好似雪白的花朵,点缀着绿色的田园。

碧野蓝天,相互烘托,彼此影衬,使得这诗情画意般的原野,给人一种格外辽阔,格外雄伟,格外秀丽可爱的感觉。

嘴里叼着短杆儿旱烟袋的老农,在嗓子眼儿里轻哼着抗日小调,驱赶着拉耘锄的毛驴,晃晃悠悠地朝村里走着。一忽儿,驴儿站下了,它伸长脖子,要去啃食路边的青草。那老农甩起响鞭,嘚嘚呀吆喝地喊几声,毛驴咴儿咴儿地叫着,又走开了。这张为军属代耕的耘锄走在田野里,不仅反映出蕴藏在群众内心的抗战热情,还为这生气勃勃的村野又增添上一种无以名之的活力。

路边上,有个清水塘。

水塘里,咕儿呱儿的青蛙们,提前唱起夜歌。

一只讨人喜欢的喜鹊,忽闪着两只灵活的翅膀,从那彩霞万里的天外飞来,停落在水塘边的树头上,伴着正在窝外久等的母鹊,一同钻进窝巢。

水塘边上,有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小道的尽头,从万绿丛中闪出一位红脸大汉,正忽呀颤地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这位红脸大汉是个虎虎势势的小伙子。上身,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小褂儿,没扣扣,敞着怀;下身穿的是浅灰色的单裤,裤腿挽过膝,露着半截腿。一顶用藤批儿编成的大檐儿草帽儿,偏戴在他那宽阔的前额上。

这个粗眉大眼的小伙子是哪一位?

他就是龙潭街上的民兵队长黄二愣。

参加完民兵队长会议归来的黄二愣,目下沿着小路跨着大步,一面朝前走,一面左顾右盼地瞟扫着平平展展的四野。这时节,光闪闪的水塘,蓝瓦瓦的天空,绿油油的大地,一齐映入他的眼帘,使得他那美丽的心境更加美丽,使得他那多彩的理想更加多彩了!

黄二愣来到一个桥头上。

桥两旁,绿草镶着清澈的流水,流水泛起银白的浪花。浪花,层层相推,滚滚翻翻,绵绵不断。这时,黄二愣的脑海中,正像这河水的浪花一样,有一条活跃的思绪也正在绵绵不断地翻腾着。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今天会上的一些事情。

今天的会,是个战斗经验交流会。会上,各村的民兵队长们,在相互交流经验的过程中,讲到了许多动人的战斗故事。这些故事,都给龙潭这位新上任不久的民兵队长黄二愣,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关于那些民兵夺枪的故事,更使黄二愣感兴趣。因此,直到现在,他还一边走路,一边在想——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坊子镇的民兵们,抬着根据需要特制的“云梯”,悄悄地摸到水泊洼据点近前。这个据点的西北角上,有个凸出墙外的角楼子。敌人管这个角楼子叫“哨楼”。民兵们根据长期的侦察,并利用上了田宝宝这个关系,了解了一些必要的情况,并掌握了敌人哨兵的活动规律——每到下半夜,哨楼上的哨兵便开始打瞌睡。特别是那个“瞌睡虫”,一打上瞌睡就三脚踹不醒。这天夜间在哨楼上值班的,正是那个“瞌睡虫”。民兵们来到据点近前以后,先弄了个响动,见哨楼上没有反应,便剪断了铁丝网,破开鹿砦,又将云梯靠在哨楼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去,将正打瞌睡的敌人哨兵捆绑起来。尔后,他们带着哨楼上的枪和子弹下了哨楼,安全地撤走了……

这个“哨楼夺枪”的故事,在黄二愣的头脑中刚刚闪过去,又一个“过岗夺枪”的故事,在他的头脑里闪现出来——

那是一个黄家镇赶庙会的日子。敌人为了他据点的安全,在黄家镇四外的路口上,都设上了临时岗哨。宁安寨的民兵小铁蛋,也杂在赶庙会的人流中。他利用走路的时间,和几个同伴商量出一个“过岗夺枪”的方案。在接近敌人的岗位时,铁蛋装成瘸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敌人的岗位来到了,他啥也不说,还是往前走。一个伪军凑上来,给了铁蛋一枪托子:“站住!”这时,铁蛋心里明白:敌人是想要钱!因为谁都知道:路过敌人的岗卡,得既有“良民证”又有钱才能过去。可是,这时的小铁蛋,对此却佯装不知:

“老总,干啥呀?”

伪军喝道:“‘良民证’呐?”

铁蛋佯装猛醒:“噢!忘了,对不起!”

他说着,掏出“良民证”递过去。伪军将“良民证”扔给他以后,他正要走,另一个伪军,又给了他一枪托子:

“站住!”

铁蛋又装蒙了:“又干啥?”

这时,后边有人答腔道:“老总,你们别见怪,这孩子在天津学徒才回来,不懂得咱这儿的规矩……”

另一个老乡帮腔道:“咱们给老总凑个茶钱儿吧!”

铁蛋歉意地说:“噢!要钱呀,好说,好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到腰里去掏钱。当两个站岗的伪军全伸着长长的手臂争着接钱的时候,小铁蛋突然猛喝一声:

“别动!”

原来铁蛋从腰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枪!这是一支假枪。这假枪是他们大刀炉上自己制作的。枪的样子,和手枪一模一样,就是放不响。现在,小铁蛋用假枪威住了那两个站岗的伪军,眨眼间,他们手里的真枪便到了小铁蛋的手里了……

继“哨楼夺枪”、“过岗夺枪”的故事之后,又有杨大虎“送粮夺枪”,尤大哥“卖水夺枪”,魏基珂“领路夺枪”,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夺枪故事,在黄二愣的脑海里嗖嗖地闪过去……

黄二愣且走且想,且想且走。

一个村庄过去了。

又一个村庄过去了。

每个村头的墙面上,都写有抗日的墙标。前边,又一个村庄迎上来。这个村口的墙面上,也毫不例外,照样有一行惹人注目的大字墙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黄二愣一边呱嗒呱嗒地朝前走,一边扭着脖子朝那墙上瞅,就觉着那行振奋人心的大字全像长了腿一样,嘣儿叭地蹦进二愣的眼里。于是,他眼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瞅着,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越念,二愣的心里越热;越念,二愣的心里越甜!

黄二愣正走着,瞅着,念着,一阵响亮的歌声,从村中传出来:

背起大刀片,

掖上手榴弹,

保卫家乡民兵个个是好汉!

…………

这支歌子,是二愣最爱唱的歌子。

现在,这“背起大刀片”的歌声,一撞击黄二愣的耳鼓,二愣的嗓子眼儿里又痒痒起来。与此同时,他心窝儿里那股兴冲冲乐呵呵的劲儿,也更加高涨起来,而且高涨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一到这种情况下,这位不善于抑制感情的黄二愣,便情不自禁地随着村里传出的歌声唱起来了:

拿起锄镰咱就生产,

拿起刀枪咱就作战,

日本鬼子来捣乱打他个脸朝天!

…………

二愣唱着唱着,蓦然想起一句话来:

“二愣啊,眼下敌人更狡猾了,咱可来不得半点麻痹大意呀!……”

这话,是从前梁永生对黄二愣的批评。

目下,二愣一想到它,便立刻收住歌声,并懊悔地自己责备起自己来:

“二愣呀二愣!你咋又犯了老毛病!”

黄二愣的话在心里这样说着,还向周围的四野里撒打一阵,没有发现什么敌情,这才塌下心来。

人们总是各有爱好的。

黄二愣虽然嗓子不算怎么好,可他却是挺爱唱歌儿。特别是他当了几年民兵以后,学会的歌子多了,他那股爱唱劲儿就更显得突出了。他无论走到哪里,往往是,人还没到,歌声先到了。

据说,他曾向人们说过:

“我三天不吃饭能活,一天不唱歌儿不能活!”

这话,未免有些夸张。可是,二愣好唱,确是事实。尤其是当他心里高兴的时候,这爱唱的特点就更加突出。今儿个,要论高兴,可以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看他闷着头儿走了不大一霎儿,就将那“麻痹大意”忘净了,又开始轻哼起小调儿来。

黄二愣一面哼唱着,还一面从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张油印的表格。

这张表格,二愣在这一路上曾经看过三回了。现在,他双手拿着表格擎在面前,面部泛起一层既严肃又兴奋的神色,仿佛他的手里正在托着一件世界上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这是一张什么表格,竟能引起二愣这样的激动?

喔!这张表格可非同一般——原来是黄二愣的入党志愿书啊!

你想啊,黄二愣盼着入党盼了多久啦!如今终于将入党志愿书领到手了,他对这志愿书怎能不心爱?心里又怎能不激动呢?可能正是由于心情激动,他那两只擎着表格的手,在不能自禁地微微颤抖着,抖得那张表格在他的手中发出瑟瑟的响声。

这时的黄二愣,又将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这张表格上了。他一面乐津津地走着,一面美滋滋地看着;看了一遍看二遍,看了二遍看三遍……他看着看着,心血又涨起大潮。这时候,他那原先只在嗓子眼儿里轻哼着的小调儿,不由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最后,竟放开喉咙尽情地大唱开了:

三月里来三月三,

有志男儿把军参;

拿起刀枪上战场啊,

保卫祖国好河山!

…………

什么样的歌声最动人心?是名家谱出的高级曲调?还是著名歌手那婉转的歌喉?不!不是!都不是!

是啥哩?

是从心窝儿里发出来的革命歌声!

要知道,黄二愣今天的歌声所以分外动人,是因为他现在的心中喜上加喜,高兴里头还包含着高兴!当然,在支部已经通过了自己的入党申请,正在等待上一级党组织批准的时候,叫谁也是高兴的!这有什么奇怪?可是,你要知道,对黄二愣来说,除了入党这个大喜讯之外,在今天的民兵队长会上,小锁柱还悄悄地透露给他另一个喜讯——这就是:关于黄二愣要求参军当八路的事,大刀队党支部也已经研究过了,并在原则上已经同意了黄二愣的要求!这里边,只是因为两个原因,还需要暂先推迟一些日子。

这两个原因是:

第一,要求参军的人很多,枪支不够;

第二,二愣的民兵队长职务,还需要找个人来接他的班。

在锁柱告诉二愣这个消息时,二愣曾向锁柱说:

“枪,不成个问题!”

“咋不成问题?”

“我有!”

“你有?”

“嗯!”

“在哪里?”

“在石黑的仓库里放着呢!”

小锁柱扑哧笑了。黄二愣认真地说:

“你笑啥?他会派人给我送来的!要不,我抽个空儿去拿来也就是了!”

如今,二愣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而且越想越多——在他看来,甭管咋说,参军的事,那是定了的;至于多咱去,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想啊,人家黄二愣,一下子得到这么两个大喜讯,叫谁谁能不高兴呢!

二愣走着走着,他的家乡龙潭街来到了。

这时,天色正在渐渐地黑下来。二愣娘正呆愣愣地站在村头上,两手交叉帮在腹前,心神不安地朝这边望着。要知道,自从黄二愣离家不久,当娘的就开始盼着儿子归来。在这一天之中,她被“盼”指使着,曾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也不知出来张望过多少回!

可也是啊!在这年头儿,儿子孤身一人出去开会,为娘的咋能不挂心?何况,在这一天之中,周围的村子里,还响过好几回枪哩!

真急煞人呀!二愣娘心在盼眼在望,一直盼望到现在,儿子还不见回来!在这一天当中,曾有多少远方的人影引起过她的希望?又曾有多少个这样那样的念头引起过她的忧虑?

眼下,也许她已经影影绰绰地望见儿子的苗影儿了吧?你看!她不已经用那皱纹很多的手掌,久久地打着亮棚,正在朝二愣这边眺望吗?

哦!她望来望去,终于辨认出来了——那个迎面走过来的大小伙子,正是她那二愣儿子!尽管这时她还看不清二愣的面目,可她的心里已十分肯定——她是绝对认不错的!

顿时,二愣娘那一直是阴沉沉的脸上,蓦然间变了样子——里里外外全是喜,犄里旮旯儿都是笑了!可是,当儿子一步闯到她的眼前时,她那满脸的笑意里,却又似乎掺杂上一种迷惑不解的成分!

这是为啥?

因为这时黄二愣的脸上,笑颜横溢;他这笑颜,比母亲因突然见到儿子而立刻爆发出的笑颜还要浓!母亲,该是多么了解儿子呀,可是,二愣今日这种笑容喜面,使他的老娘也觉得是头一回见着!你想啊,就凭这一点,咋能不使当娘的产生迷惑之感哩!

因此,二愣娘盯视着儿子的笑面迎头问道:

“瞧你乐得这个样儿!活像那中了状元回来似的!得了啥喜事儿啦?”

乐不可遏的黄二愣,当即向娘说:

“娘,你是不知道——今儿这个大喜事,跟那中‘状元’可不能比呀!”

娘半信半疑,又喜又惊:

“哟呵!你说得真玄乎!倒是啥事儿呀?能值得这么喜!”

“啥事儿?告诉你吧——批准啦!”

二愣这句话,既没头,又没尾,把他的老娘逗笑了!娘喜嗔兼有地点着儿子的额头,眼笑心急地说:

“瞧你这孩儿!为从说个啥事儿,总是这么少头没尾巴的!你说的倒是啥呀——批准啦?”

二愣嘿呀嘿地憨笑着,将嘴贴在娘的耳朵上,神秘地、一字一顿地说:

“当——八——路!”

“当八路”这三个字,立刻引出一股喜色爬满了二愣娘的面颊。要知道,当八路,这不仅是黄二愣自己长期以来的宿愿,也是当娘的对她的儿子的一种最高的希望啊!她早就从内心里悄悄地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当上个八路,出息成一个像他梁大叔那样的人!她还曾想:“要是能有那一天,我这个当娘的,总算没有白生他白养他!”可是,在这种盼望之中,二愣娘还有点担心:“唉,八成不行!像二愣这个孩儿,无论说话办事,都愣头愣脑,那队伍上能要他这一号儿的?”你想啊,二愣娘原来是这么个想法儿,今天突然听说儿子当八路的事队伍上批准啦,她咋能不喜?又咋能不乐?

她喜!她乐!她喜得心里开了锅!她乐得脸上开了花!在这又喜又乐的当儿,一句嘴不从心的话脱口而出:

“二愣!可是真的?”

黄二愣当然不满意娘这种打人兴头的问法儿。便说:

“娘,我啥事儿哄弄过你呀?”

娘想:“可说哩!二愣从来是没跟娘说过瞎话儿的!”于是,她说:

“要是当真,那可好!儿呀,你只要参加到咱那队伍里去,娘就是闭上眼,也放心了!……”

娘正说着,二愣想起永生说过的几句话:“二愣啊,光争取参军是不够的,还要争取入党啊!革命的队伍,是温暖的革命大家庭;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你想想,光入伍,参加到这个大家庭中来,就能算最幸福,到此满足了吗?……”二愣一想起这话,当然会和他入党的事联系起来的。于是,他挺挺胸脯儿,又向娘说:

“还有个比这更喜的事哩!”

“更喜的事?”

“当然喽!”

“那是啥?”

向来放不住话的黄二愣,这时又把嘴凑到娘的耳边去了。显然,他是想把入党的事告诉给娘,好让娘跟他一起来个高兴加高兴。

这时的二愣娘,已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耳朵上。

谁知,二愣的嘴刚凑到她的耳朵上,啥还没说,又缩回去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二愣这时又想起梁永生嘱咐过他的两句话:“二愣呀,入了党,要遵守党的纪律,党里的事,要绝对保密!就是亲爹亲娘,可也不能说呀!”可是,二愣越不说,娘就越纳闷儿。最后,直急得二愣娘没好气儿地说:

“瞧你这孩儿!越长越没出息!跟娘也没正格的!你成心闷煞娘呀?”

“娘,我不是没正格的……”

“不是没正格的为啥还不快说?”

黄二愣为难地说:

“不能说呀!”

二愣娘当然不能理解:

“胡扯!一个儿,一个娘,还有啥话不能说?”

二愣傻眼了!他该怎么解释呢?要是别人,也许是有法子解释的。可是黄二愣,他算没了辙!没辙怎么办?在娘追逼得无法的情况下,他只好搪塞支吾地说: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他这样说了以后,又怕娘领悟不到这话的含意,因而他感到不满足,便又加上一句:

“反正是,往后儿,我就快成了像梁永生那样儿的人了!”

二愣娘听了儿子这话,禁不住失声地笑了。

她用手往后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指着儿子的眼胡子说:“你呀你呀,俺那二愣儿哟!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也想着跟那梁永生比比?你要能赶上你梁大叔的一个指头也好哇!”

娘这套话,说得个红脸大汉黄二愣脸更红了。

方才,黄二愣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只是想到:梁永生,既是个军人,又是个党员。至于别的,他啥也没有想到。现在,经娘这么一说,他也觉着那么个说法有点不大得体,又嘿嘿地憨笑起来。

黄二愣大步小步闯进家,屁股没沾炕,就开箱倒柜地翻腾开了。

他要翻腾什么?只有黄二愣自己知道。

二愣娘因为走得慢,被二愣拉在了后头。谁知,当她一步迈进屋时,二愣已将包袱流星的摆了半截炕!二愣娘一见这光景,又急又蒙,便大声小气地嘟嘟道:

“哎哟哟!俺那个愣大爷哟!你这是要找啥呀?无论找啥,你除了知道脑袋长到肩膀上,还知道啥东西放在哪里?就不会等娘回来言语一声儿叫娘给你找?看你乱抓一把花椒,给俺驰翻了个扬而翻天!叫俺怎么拾掇?……”

娘在一旁不住声地嘟嘟,二愣低着个脑瓜子还是驰翻他的:

“俺找衣裳!”

“找衣裳?”

“嗯。”

“黑灯瞎火的,找衣裳干啥?”

“准备走!”

“走?”

“嗯。”

“往哪走?”

“当兵去嘛!”

娘由烦变喜:

“哦!多咱走哇?”

“没准儿。”黄二愣说,“日期还没定下来呢!”

“这又不是什么娶媳妇、嫁闺女,还要挑选个什么好日子啊?”这时娘比二愣还要急,“叫我说,既然上头批准了,那你就赶紧上队伍上去呗!早去总比晚去好,还定的什么日期呀!……”

“唔!可不是那么简单!”

“这有啥简单不简单的?一不用套车,二不用雇轿,捎上几件子衣裳,俩脚一挠,就走呗!”

“批准虽说批准了——”二愣说,“可是,至于多咱到队伍上去,还得听上级的通知哩!”

二愣娘一听这话,口气又变了味道:

“唉唉,俺那个愣小子嗳!照这么说,你用得着这么毛毛草草的?”

二愣说:

“喔!那可不行!咋不行?这是军事行动!通知到手,腿就得开路!误了一分钟,也是大错误!”

当娘的,当然知道儿的心情,所以没再去管他,就自己忙着掀锅去了。

二愣娘一面忙着从锅上往下戗饼子,一面又问儿子道:

“二愣啊,你这回去开会,还有啥新鲜事儿呀?跟娘唠叨唠叨,也好让俺这老婆子心里豁亮豁亮!……”

娘这一问,把个二愣提醒了。他两手一拍大腿,急眉火眼地说:

“糟糕!”

“啥呀?”

二愣没迭得给娘解释一句,将那乱七八糟摆了一炕的烂摊子一舍,撒开丫子窜出屋去。

他去干啥?

原来是这样:在这次民兵队长会上,梁永生还布置给黄二愣一项任务呢!这一阵,他被去当八路这件事迷住了心,竟把那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二愣冲出屋去以后,从角门洞子底下搬过那个榆木梯子,往屋檐上一竖,噌呀噌地爬上了房顶。

二愣像疯了似的这个闹劲儿,闹得他娘摸不着头脑了:“他这是要干啥哩?”二愣娘正纳闷儿,忽听房顶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鸟叫声:

“唧呱呱!唧呱呱!唧唧呱呱!……”

这鸟叫声,是龙潭街上的民兵们规定的集合讯号儿。

这种讯号是非常细密的。人们从不同的鸟叫声中,不仅可以听出是让什么人集合,为什么集合,还可以听出带什么东西、在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集合。

这套讯号儿虽与二愣娘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可是由于日子久了,她听常了,如今大体上也能听出个七成八脉的来。

因此,待二愣从房上下来后,娘又问他说:

“你们又要去破公路呀?”

“嗯喃!”

黄二愣顺口应了一声,又自己忙活起来。

只见,他抽开一个炕坯,从炕洞里拿出一条宽宽的皮带,还有一口大刀、两颗手榴弹,然后将皮带在褂子外头扎了个齁紧,又将大刀背在身后,手榴弹斜插在腰间的皮带上。

二愣自顾自己在这边打扮着,没有发觉娘在那边生他的气了。过了一会儿,娘一边用礤床子礤着瓜菜,一边没好气儿地朝二愣嘟噜道:

“你看人家老梁,见回来到咱家,总是跟俺这老婆子坐到一块儿叨叨一阵子。你瞧你,还短不了的跟你梁大叔在一块儿泡,也没泡出点出息来……”

二愣懵懵懂懂地问:

“啥?”

“啥?你见回开会来到家,啥也不跟娘说!娘问一句,你‘嗯’一声,三掴子扇不出个闷屁来,就像打鬼子不关俺的事似的!……”二愣娘一边拌着瓜菜一边说,“二愣啊,往后儿,你也要成了那八路军了,要知道,那八路军里可没有你这一号儿的窝囊废!将来,你要真的到了队伍上,可得好好地跟你梁大叔他们学着点儿!听了不?咹?对娘的话别这么牛头木耳的!……”

二愣听了娘这些话,知道自己不对了。

他嘿嘿地笑着说:

“娘,是我不对!”

二愣这种爽朗性体儿,确实叫人喜欢。

吃饭了。二愣娘拿起一个饼子,揭下饼子上的硬嘎渣,递给二愣说:

“人老了,牙越来越不行了,吃这饼子嘎渣真费劲,你那牙口儿好,替娘吃它吧!”

“哎。”

二愣接过来,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随后,他一面吃着饭,一面跟娘唠扯起开会的事来了。

黄二愣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抄起一把镐冲出屋去。他走得那个急劲儿,带得桌子凳子一阵乱响,屋门口上还掀起了一股小风。

“不擦擦汗就往外跑哇?俺那愣大爷!”

二愣娘大声小气地喊着,紧跑慢颠追到角门儿上,只是望见那边有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又听见一声“没关系”,随后一闪便不见了!

黄二愣到哪里去了?

他奔向了民兵队部。

民兵队部,设在村北头的关帝庙里。

如今的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了。墙壁上,布满了弹洞。在这弹洞累累的庙院门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头牌子。木头牌子上写的是:“义合成木作铺。”

庙院内的东厢房里,井井有条地摆列着一些木匠用的工具,例如拐尺呀,墨斗呀,还有那些大小不等、用途各异的锛凿锯斧呀,等等,等等。屋内的地面上,除了木条、板片,便是锯末、凿屑、刨花子。冷眼一看,倒还满像个乡间木作铺的样子哩!

其实呢,只要让个内行人仔细一瞅,便可看出破绽。因为,许多常用工具的刃子上,全都生了一层褐色的铁锈,只有那一根根的锯条是锃亮的。这是因为,民兵们短不了用它去锯敌人的电线杆。

这所关帝庙,自从常明义被打死、常秋生逃走以后,一直没人居住。只是有的讨饭人或逃难人,有时在这里躲风避雨,安宿过夜。可是,打从这里安上民兵队部,又突然火爆起来了。平日里,民兵们总是在这庙院附近放有暗哨。一到天黑,这里更是有众多的人进进出出。随着形势的越来越好,出进这个庙院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在出进庙院的人中,除了民兵们而外,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抗日积极分子,也三六九儿地往这里凑合凑合。

今儿个,黄二愣嘴里轻哼着抗日小调儿,跨着大步走进了庙院儿。这时节,早到的民兵们,除了正在魁星楼上值班站岗的乔世春而外,其余的人们,正在天井里闹得挺火爆。

有的,托着棍棒当枪,闭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正然练习瞄准儿。那当枪用的木棒,久久地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有的,手里舞着大刀,两腿又蹦又跳,正在演习拼杀。那明晃晃的大刀,伴随着手臂的舞动,在星光下闪着一道道的弧光。

有的,又弹腿,又折腰,又舞拳,又跺脚,正然练武术。

还有的,正在学着埋地雷。

滑稽二摸着一个来看热闹的娃娃的头说:

“小洪,听说你们儿童团里也在练武,是吗?我去给你们当个‘教师爷’吧?用不用?”

小机灵正和一个乳名叫“邋遢儿”的孩子说笑着:

“邋遢鬼!儿童团员,就是民兵的‘后备队员’,懂不懂?咱可先说下,你这个邋遢劲儿要是改不了,俺民兵里可是不招你!……”

他们正忙活得挺火爆,说笑得挺热闹,一见黄二愣进了院儿,忽啦啦一声全都上来了。这时,一双双亲昵的眼神,注视着这位民兵队长。并且,与此同时,还七嘴八舌地嚷着:

“队长回来啦!领来的啥任务?”

“二愣,先说说听来的好消息!”

“对!准有好消息!你瞧二愣那笑乎乎的样儿……”

扎裹得头齐腰紧的黄二愣,这时笔管儿条直地站在天井里,将一对拳头撑在腰间,刀柄上的红绸布,飘飘摆摆地垂在肩头上,红闪闪的脸上潜伏着笑意。这时候,黄二愣的本心眼儿里,是恨不能将他那满腔的喜悦和兴奋,一股脑儿地倾泻给自己的战友们。可是,他朝院中一撒打,见人不全,又变了主意:

“别嚷,别嚷了!等人到全了我才说哩!”

黄二愣这洪亮的大嗓门儿,一下子把人声全压下去了。在这突然出现了一时寂静的当儿,小机灵跨着急匆匆的步子闯过来。他来到二愣近前,啥也不顾,一把抓上二愣,劈头就问:

“我那个事儿怎么样了?”

二愣感到莫名其妙:

“你的啥事儿?”

小机灵朝着二愣的前胸给了他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呀!闹了半天又给我忘啦!”

他这一杵子,倒把个二愣杵醒了:

“你是说,叫我向上级要求要求,让上级发给咱村民兵几支枪——对不?”

“对呀!”另一个民兵接腔道,“这不光是小机灵他自个儿的要求,也是咱民兵们共同的要求——民兵民兵嘛,既然有个‘兵’字在里头,就该有几支枪才是正理!”

“就是嘛!”又一个民兵帮言道,“咱这个要求并不分外——人家好多村的民兵都有枪了……”

黄二愣经过梁永生的长期熏染,如今说话有时也带上了几分风趣的味道:

“你们别来‘整’我好不好?我多咱说过民兵不该有枪?我曾说过你们这个希望分外?”

“这你倒是没说过!”小机灵又攻上来,“可你不该给忘了哇!”

“忘我倒是没忘!”二愣合着小机灵的韵调说,“可我就是没向上级提——”

“没提?”

“为啥不提?”

“我觉着——”黄二愣透透亮亮地讲,“想向上级要枪就没出息,更不用说张开那红齿白牙的大嘴提出这样的要求!”

满院的民兵轰地一阵乱了:

“向上级要枪,是为了打鬼子,又不是要来吃它解解馋!这怎么能说是没出息哩?”

“就是嘛!逮雀儿还得用个豆哩!没枪怎么打鬼子?这和‘没出息’贴得上边吗?”

“二愣!咱们需要枪,又没有枪;你不同意向上级要,那向谁要?向你要?”

黄二愣就着这人的话音说:

“向我要?向我要个啥?我又没开着枪炉!”

众笑。

二愣一挥拳头,又说:

“有本事向敌人去要嘛!敌人那里的枪多着呢!”

黄二愣的说法,得到了多数民兵的赞成:

“这话对!人家外村民兵的枪,大都是近来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上级决定留给他们使用了!”

“有的虽是上级发的,那是因为人家那个民兵队战斗力强,上级才重点发了枪;咱们要想让上级发枪,就得先呛呛劲,干出点名堂来!”

“还有些民兵的枪,是因为配合部队参战有功,上级奖励给他们的……”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离不开咱那二愣队长讲的那个‘总精神儿’——夺!就说上级的枪吧,是从哪里来的?不也是从敌人的手里夺来的?……”

“对呀!咱们龙潭的民兵,配合大刀队作战,不是也缴获过敌人的枪支吗?不过,那时上级有规定,民兵和群众缴获的零散枪支弹药要集中上送,我们背了不多几天,便交到县里去了!现在,形势越来越好了,我们的枪支也越来越多了,据说,今后民兵再夺了枪,上级允许我们留一部分自己用……”

黄二愣听着这七嘴八舌的一片议论声,心里一直热滚滚的。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潮更高了,从旁插言道:

“这个‘夺’字用得好!对我们来说,当前的问题,是我们民兵们自己向敌人去夺呢?还是我们的八路军同志夺来以后,我们再伸着个不知道害臊的大手向上级去要呢?”

几乎是众口一声:

“咱自己夺!”

也有人觉着这个简单的回答不够劲儿,又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作着补充——

小机灵说:“民兵民兵嘛!既然占了个‘兵’字儿,就得有个‘兵’劲儿,不能干那没出息的事儿!”

滑稽二说:“要说别的也许咱不会,要说‘夺’,咱又不是没长手!为什么还要借人家的手使唤?”

“……”

在一片议论声中,民兵们全到齐了。

你瞧!拥拥挤挤的满院的民兵们,个顶个的净是些硬硬棒棒、虎虎势势的小伙子。他们,都长得粗眉大眼,膀阔腰圆,强烈地表现出北方青年农民的特征!

这些准备去破路的民兵们,有的扛着长头儿镐,有的拿着短把儿铁锨。还有的挎着锯,掖着斧,抬着高高的梯子——这是打算去破电线的。

他们不光带着工具,还同时携带着武器。因为这个民兵队现在还没有步枪,所以武器主要是两种:一是大砍刀——每人有一口;一是手榴弹——一半人有一半人没有。除此而外,还有几支猎枪、洋炮之类的火器。

“集合!”

这是队长发布的号令。

伴随着黄二愣这声号令,可庭满院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一瞬间,一溜东西向的双行横队,齐刷刷地出现在黄二愣的对面。

黄二愣,利利落落,威威武武,挺胸站在队前。民兵们那一双双的眼睛,一齐盯着他们这位上任不久的新队长。

二愣在当民兵的时候,是个宁上十回战场、不上一回讲台的人物。可是,自从他当上民兵队长以后,工作的需要,硬逼着他登上讲台,当众讲话,而且还正在逼着他改变自己的性格儿。

而今你看,这位新队长又要讲话了!

整个庙庭,肃静得如同无人一样。

兴冲冲站在队前的黄二愣,在讲话的同时,带劲地打着手势,还倒满像那么一回事儿哩:

“同志们!我先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

群情振奋。

二愣学着梁永生的样子,稍微停顿一下,又眉飞色舞、喜声笑韵地说:

“在这次会上,我听到一个新精神——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精神……”

黄二愣的这句话,声腔并不高,可是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就像一颗颗的吸铁石一样,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耳朵,眼睛,思想,情绪,注意力,全给吸住了;并使得人们的面容更加亮堂,更加生动;一双双嘟辘辘地转动着的笑眼,都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由于人们压抑不住发自心窝儿的激动,所以黄二愣才刚扯开个话头儿,那个被人称为“小机灵”的民兵就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插嘴问道:

“队长,快说,快说呀!”

另一个民兵帮腔道:

“是啊!啥精神?快说嘛!”

这时的黄二愣,恨不能把他所记住的一切,连根带叶地一口气全都吹进战友们的脑海里去。可是,因为他毕竟还是没有当众讲话的习惯,所以虽然是满肚子的话正在乱往外拱,可又一时闹不清先从哪里说起才好。

过了一会儿。

他终于理出了一根话头儿,这才兴冲冲地开了腔:

“我才听到的这个指示精神,主要是关于领导方法问题。当时,领导同志讲的还具体些,可我,往这里一站,有点蒙头,也想不全了。现在我记住的,有这么个精神:在一定时期内,只能有一个中心工作,别的工作也要做,但要摆在第二位、第三位……”

黄二愣在这边一字一板地讲着,那边那些含着微笑静听的民兵们,都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二愣讲完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说得太对了!”

还有的说:“咱坚决照党的指示办!”

也有的说:“二愣,咱们当前的中心工作是啥——上级说来没有?”

“说了!”黄二愣道,“梁队长说,我们民兵的当前中心工作,是破路!”他没给别人留下插言的空间,又紧接着急转话题兴冲冲地说,“再一个好消息,就是这次会上,梁队长还传达了毛主席最近的指示精神。毛主席说:‘希特勒不久就会被打败,日寇也已处在衰败过程中。’……”

黄二愣一口气说到这里,这才喘了一口大气,并用手背抹去了他那额头上的汗珠。在二愣讲述的时候,民兵们都喜在心里,笑在面上,静静地听着,整个庭院除了二愣的讲话声以外,再也没有一点响声。二愣讲完后,人群中立刻掀起一片喜气洋洋的议论声,整个庭院沸腾起来。在这一片沸腾的人声中,还有人提高嗓门儿急切地追问道:

“二愣,还有啥好消息?说下去——”

“还有——”二愣说,“现在,我们根据地的地面儿又扩大了,根据地的人口,包括一面负担和两面负担的,已经有八千多万了,军队有四十七万了,民兵有二百二十七万了,党员有九十多万了……”

有的人听到这里高兴得鼓起掌来。

有的人兴冲冲地说:

“唔哈!我们的力量真不小哇!”

滑稽二说:

“那二百二十七万民兵里头,也有咱们这一伙哩!”

在他这有点滑稽的口吻里,包含着自豪的语气。

小机灵帮腔补充说:

“那是当然!还有那八千多万人口当中,能不把咱们龙潭街上这千八百号人包括在里头?”

在人们纷纷议论的当儿,也有人向大家嚷道:

“别吵别吵!人家二愣还没讲完呐!”

另一个人就势催促二愣:

“队长!往下说呀——还有啥好消息?”

黄二愣抓下罩在头上的毛巾,着青青的光光的头皮,心里悄悄地想了一下儿,摆动着那只大巴掌说:

“没有了。再有,就是叫人生气的消息了!”

二愣这一句,使人们静下来。

这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起不安的神色。小机灵更特别沉不住气,着急地问:

“队长,啥叫人生气的消息?”

二愣先骂了一声,尔后气愤愤地说:

“最近三年多以来,国民党留在敌后的数十万军队,经不起日本帝国主义的打击,约有一半投降了敌人,约有一半被敌人消灭……”

人们这时的心情,都很气愤。人群中,响起一片怒骂声。

黄二愣加重了语气,又接着说:

“还有呐!”

“还有啥?”

“国民党一向是真反共,假抗日。最近在河南打仗,日本鬼子只不过几个师团,国民党几十万军队,有的是刚一打就稀里哗啦败了,有的甚至是还没打,就散的散、逃的逃!国民党的大官儿,一个姓汤的,一个姓胡的,他们领的部队,都是这样!……”

蒋介石那个老小子,真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国民党反动派坏透了!……”

黄二愣提一提嗓门儿,压下了嘈杂的人声,又接着讲下去:

“大家别嚷啦!下边,我跟大家讲一讲这次破路的意义……”

“甭讲那个了,反正是破路呗!”有人说,“我们保证把这个‘中心’干好就是了!”

“那可不行!”二愣坚持说,“梁永生同志说过,不光要让群众知道怎么做,还得要让群众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才行呢!”

民兵中有人在悄悄议论:

“你看咱这队长还真有个派头哩!”

“他处处都在学梁永生!”

“梁队长常说的话,他还真学会了不少呢!”

黄二愣见人们嘀嘀咕咕,队列也有点乱了,他突然严厉起来:

“遵守纪律!站好!别乱呛呛!”

人们立即肃静下来。

在正式队伍中,战士们站得挺胸凹腹才算端庄郑重。可是,在黄二愣指挥下的这些没有经过正式军事训练的民兵们,为了表示端庄郑重,都挺得直直的,仿佛他们觉着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几分威风。

黄二愣见人们安静下来,又接着说:

“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柴胡店的敌人,要把从各村抢去的碎铜烂铁,送到县城去。要知道,这是当前敌人最缺乏的军用物资。上级说,一定不能让他们运走!……”

“对!不能让他们运走!”

“这次破路的目的,除了不让敌人运走铜铁而外,还有更大的战略意义呢!更大的战略意义是什么?上级只说,形势向前发展了,为了作战的需要,要进一步切断敌人的交通联系。这一点,咱还领会不透;不过,既然上级提到这点,那就一定有上级的部署。因为这个,我们这回破路,是整个联防区一齐行动。我们一定要破得多,破得快,破得彻底!”

二愣说到这里,一挥拳头,又来上一句:

“下回评比,夺个第一!”

他这一说,人们又唧哝起来。有人问:

“二愣,这次会上,各村民兵评比来不?”

“评了!”

“咱第几?”

“第三!”

大家齐声说:

“下回夺第一!”

有人建议说:

“咱这回去破路,全体民兵一齐出发,和破电线同时进行!……”

黄二愣说:

“破路和割电线同时进行可以,全体民兵一齐出发不行!”

“为什么?”

“还要保卫村子嘛!”二愣接着说,“一班留下保卫村子,二班破公路,三班割电线,四班担任战地警戒!”

“行!”

人们齐声应着。二愣沉思了一下,接着说:“负责割电线的同志们注意:要把电线杆上的瓷瓶儿弄下来,倒出里边的硫黄,交到上级去,我们的地下军工厂,当前正需要这种玩意儿……”二愣说着说着断了弦,这显然是又在思考出发前应当交代的问题。在这当儿,有个急性人耐不住了,他催二愣道:

“队长,别磨蹭了,快走吧!”

这时,二愣忽然又想起梁永生说过的一句话:“歌声是很重要的。高声歌唱能鼓舞斗志……”于是,他用商量的口吻向大家说:

“咱先唱个歌儿再出发好不好?”

“好!”

人们全都同意。

接着,黄二愣先起了个头儿,又用两条手臂摆摆划划地打着拍子,晃着脑袋,民兵们的齐唱声伴随着黄二愣那手臂的节奏响起来:

背起大刀片,

掖上手榴弹,

保卫家乡民兵个个是好汉!

…………

歌子唱完了。

二愣发布命令道:

“大家注意!行军队形这样走法——四班在前头,二班在当中,三班在最后;每班之间,都要间隔五十步……”

有人不以为然地说:

“我看甭这么小心,一块儿走就得啦!现在,我们八路军的声势大多了,形势好多了,敌人也老实多了,特别是自从那回把石黑的‘地下线’一网打尽以后,敌人成了瞎长虫,更不敢轻易出窝了!”

还有人帮腔说:

“就是嘛!如今形势好转了,不用那么小心了!尤其是前几天城南的战事一激烈,敌人的‘扫荡队’往城南一拉,石黑和白眼狼这些狗杂种们更老实了。叫我说,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黄二愣仍坚持自己原来的部署。并批评了这种论调太麻痹。他这一批评,又有人说:

“咦!二愣还满不简单哩!”

这话被二愣听见了。他觉着脸上热了一阵儿:

“咱有啥不简单的?全是跟梁队长学的!”

随后,他将拳头威威武武地一扬,加重了那无可动摇的语气,向民兵们发布了“出发”的命令。伴随着一阵沓沓的脚步声,破路大队出了村口,又进入一条道沟,一直向东走去。

一路上,黄二愣的命令不时地从前头传递过来:

“跟上距离!”

这命令,一个人一个人地向后传着,一直传到最后一个。不多时,另一道命令又传出来:

“不许出声!”

这时,月亮还没露面儿。珠玉似的星星们,在深空里一一地眨着眼睛,显得澄澈的夜空更加深邃,更加静谧了。辽渺的甜睡着的大地,被灰色的夜幕覆盖着。稍离得远一点的景物,只能看出个粗略的轮廓,再远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真是一个美妙的神秘的夏夜呀!

残留在道路两旁的小树,搭眼一望活像那墨水画儿似的,黑乎乎的,分辨不出什么枝枝丫丫。道沟里光线更暗。有时候,后边的人走着走着,猛地打了个前失,将身子扑到他前头那个人的脊梁上。

路途中,人们只是走呀走,走呀走,没人抽烟,没人说话,就连个咳嗽声也听不见。能听见的,只有沓沓的脚步声,呼呼的夜风声,还有那偶尔在谁的脚下发出的磕绊声。

风,虽然很大,可是,由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刮不起土来,这漫洼里的空气,还是挺清新的。

公路就要来到了。

二愣悄声命令道:

“站住!”

民兵们站住了。可是有人不解其意,就问:

“怎么?有情况?”

二愣不答。只是说:

“拐弯,向南!”

由此继续向东,不远,便是公路了,为啥不赶紧上公路,反而拐弯向南呢?那些不理解的人,在悄悄地嘀咕。二愣仍不解释,只是以命令的口气道:

“不许说话!”

朝南走了一段,小机灵憋不住了,凑到黄二愣的身边来,问:

“你是想离据点远一点——是不?”

二愣点点头。

有人不以为然地说:

“那天破路,就是在这里插的家伙——忒小心!”

“那天是那天!”小机灵替二愣争辩道,“今夜南风大,再要在这里动手,柴胡店据点上就有可能听见响动的!……”

那人觉着此话有理,没再吱声。

人们又朝南走了一阵,二愣说:

“别走啦!”

破路的队伍停下了。

黄二愣像个指挥员似的站在道沟沿上,指指划划地说:

“四班长注意!你派两位同志,由此往南,到离这里半里路远的地方,埋伏在公路旁边,监视着由南开来的敌人;你们班的其他同志,由此往北,也在距此半里路远的地方,埋伏在公路旁边,监视着柴胡店据点的方向,发现敌情,及时报告……”

黄二愣部署完毕,四班的民兵分头走了。接着,二愣又向二、三班的民兵同志们一挥手说:

“咱们也走哇!”

随后,人们都爬上道沟,一直向东,通过半人深的玉米地和齐膝深的棉花地,笔直地朝公路插过去。黄二愣一边带领着队伍走着,一边在不时地提醒他的战友们:

“注意脚底下,别踩了庄稼!”

人们登上公路了。

白唰唰的土公路,像条吸血虫似的仰躺在大地上。这条公路,是跳突在县城和柴胡店据点之间的一条大动脉。是它,在帮助日本鬼子的汽车到处乱窜,运来了屠杀人民的枪炮弹药,运走了抢夺的老百姓的粮棉猪羊;是它,在帮助日本鬼子的马队、摩托队四处横行,追击游击队,糟蹋老百姓……

因此,人们一见这条公路,全都气红了眼。

“公路,就是敌人的腿。”黄二愣带着鼓动的口气说,“我们挑断了公路,就等于是砸断了敌人的腿——伙计们,干呀!”

其实,有些人没等二愣说话,就已经插上家伙干起来了。

破电线的也动了手。

他们,有的两个人拉着一根锯条,在电线杆的半扯腰里噌呀噌地拉起来。有的竖起梯子爬上电线杆,用克丝钳子咔嚓咔嚓地截电线。

越是高空风越大。

战斗在电线杆头的民兵们,衣襟被风吹起来,活像一对正在扇动着的大翅膀。

整个战斗工地上,到处是吭噔吭噔的刨土声,沙啦沙啦的拉锯声,咔嚓咔嚓的截铁声,彼此交织,响成一片。被锯断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倒下了,砸得大地好像地震似的颤动着。

在这各种各样的响声中,还夹杂着人们的悄悄低语。小机灵一面用铁锨掘着路面,一面关切地问黄二愣:

“哎,二愣,你要求参军的事有眉目了吗?”

黄二愣正在刨土,衣裳被风吹得鼓胀胀的。他一听小机灵问起他参军的事,兴致高起来,便一面抡着镐一面答道:

“差不离儿了!”

滑稽二插言道:

“差不离了?净吃俊药!那你咋不去报到?”

小机灵也说:

“要是叫我呀,既然差不离儿了,天明等不到鸡叫,就早挠丫子了!”

黄二愣解释道:

“主要是现在要求当八路的人太多,枪支不够用。领导上说了,多咱有了枪,多咱叫俺去!……”

另一个民兵插了嘴:

“二愣,你带我一块儿去行不?”

又一个民兵也参进来:

“二愣,可别忘下我呀!”

二愣说:

“你们嚷嚷啥?我去还没枪哩!”

黄二愣在负责破公路的二班这边干了一阵,又到负责破电线的三班那边去了。当他走到拉电线杆的工地时,一位年岁较大的民兵正在惋惜地嘟哝着:

“可惜了的个材料儿,一锯两截子,怪心疼的!”

“大哥,你歇歇,我来!”二愣接过那人的锯,一边拉着一边说,“大哥,你是个木匠,爱惜材料,这我知道。可是,这电线杆,是敌人的耳朵,咱能留着它吗?”

“按说倒是这么回事儿!”那个木匠说,“不过,叫我看,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的蹦跶头了!等那狗杂种们一完蛋,这些玩意儿不都成了咱们的了吗?”

“大哥呀,日本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你这话说得满对!”黄二愣学着梁永生的语调说,“抗战胜利了,不光电线杆是咱们的,整个天下,也都应该是咱劳动人民的。可是,现在仗还没打完,就得一切服从战争,还得忍痛牺牲一切,来赢得战争的胜利。因为,仗打胜了,一切全有了;仗打败了,一切全完了!……”

那位木匠听了这些话,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亮:

“真是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二愣啊,你这一说,我的心里拐过弯儿来了!……”

他说着,硬从黄二愣手里把锯夺过来。这时,他锯得更起劲儿了。

不一会儿,二愣又回到二班的工地上。他一来,就有人向他要求说:

“队长,你短不了跟梁永生同志见面,又三六九儿地出去开会,一定听见过不少有趣儿的战斗故事,就着这个机会,给俺们讲一个吧?”

还有人就劲儿撺掇道:

“对!二愣,来一个!光箍着个嘴闷着头儿地干,怪没意思的!”

“来一个就来一个——”黄二愣抡起大镐,一边干着一边讲开了,“今年麦秋,在城南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当时,八路军为了完成一个更大的战略任务,都暂时转移了。可巧,就在这种情况下,敌人要下乡抢粮……”

二愣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

他这一停,惹得人们乱催他:

“二愣,快说呀!”

“是啊!那怎么办哩?”

黄二愣向拳眼里吐了一口气,搓搓手掌,又一面干着一面讲下去:

“这天,鬼子和汉奸们,将车辆什么的全预备好了,计划明天一早下乡抢粮。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到了晚上,据点突然被围住了!鬼子头目儿听见站岗的大兵一报,立刻登上那高高的岗楼子。他朝四下一望,嚄!只见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正在活动着的人影。他又仔细一看,原来是八路军的大部队,排成了几路纵队,正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浩浩荡荡地行军呢!”

“你不说八路军都转移了吗?”

“是啊!从哪里来的这大部队呢?”

“你们往下听呀——”黄二愣说,“那八路军的大部队,有的从东向西开,有的从南往北过,前不见队伍的头,后不见队伍的尾!那枪杆子嘛,一根一根又一根,一片一片又一片,亚赛高粱地一般!”

“嘿!可真够威武呀!”

“就是嘛!”二愣说,“瞧那股势头儿,这些队伍根本就没把这个小小的据点儿搁在眼里!他们不仅浩浩荡荡地行军,还一面行军一面唱着歌子。在歌声的间隙里,还时而高声地喊着:

“‘一——二——三——四!’”

“这一下,准把鬼子吓坏了!”

“他们直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

“人家不往县城打电话吗?”

“电话不通了!”

“他们没开枪?”

“小鬼子没那么大的胆!”黄二愣说,“他不开枪还担心这大部队攻打他的据点呢!要再一开枪,他不怕惹出祸来?”

“那怎么办?”

“你先别替敌人发愁!”二愣说,“就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外边的八路军开始向据点里头喊话了——

“‘据点上听着!我们是奉令来这一带休整的,没有攻打据点的任务。你们可以放心。不过,要是你们自不量力,硬要鸡蛋碰石头,惹是生非,那可别怪我们八路军不客气!’……”

黄二愣讲着讲着,又卖了个“关子”。

已经听入了迷的民兵们,七嘴八舌地乱催他:

“说呀!”

“二愣,快说!”

“还说啥?”二愣说,“没意思了!”

“正说到劲头上,咋又没意思了?”

“敌人全吓草鸡了,还有啥意思?”

“敌人吓草鸡后,又怎么样了呢?”

“从那天夜晚起,这个据点上的敌人一连三天没敢出窝!”黄二愣说,“在这三天中,各村各户,积极响应我们上级‘快收快打快藏’的号召,充分发挥生产变工组的作用,把粮食全都埋藏了起来,没埋藏起来的就运走了!”

“以后呢?”

“以后,敌人出来了。”二愣笑着说,“可是,他们把各村都翻了个底儿朝天,连一个粮食粒儿也没翻着!……”

直到这时,人们心里还别着个扣儿。有人插嘴问二愣:

“那些围据点的大部队,倒是从哪里来的呀?”

黄二愣嗤地笑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部队——净些民兵!”

“民兵?”

“可不是呗!”

“民兵哪有这么多的人?那得多大村子?”

黄二愣还没答腔,小机灵先插了言:

“你这个人呀,死心眼儿!人家就不会各村的民兵来个联合行动?那么一联合,你说要多少人没有?”

那个“打破沙锅璺到底”的民兵,觉着小机灵的话在理,吐一下舌头,不吱声了。可是,另一个民兵又提出了问题:

“民兵哪有那么多的枪呢?”

黄二愣解释说:

“在那些人中,只有一少部分人扛的是枪;其余的大部分人,大都是扛的大镐和铁锨……”

他一面说着,一面做着样子——将手中的大镐倒扛在肩上,让大镐的把儿朝天竖着,紧接着又绘声绘色地说:

“你们瞧,大镐也罢,铁锨也罢,只要这样一扛,从远处一看,和大枪有多少区别?何况不是大白天,而是在月光底下呢?”

二愣正说着,一个哨兵飞步起来。

那哨兵来到二愣面前,气吁吁地说:

“报告队长!柴胡店的敌人出动了!”

黄二愣当然不会慌。

他收住话头,问道:

“他们有多少人?”

听二愣的口气,仿佛是敌人人数少了他要包圆儿似的。可是,那个哨兵说

“敌人有多少号人闹不清!”

“咋搞的?这叫什么哨兵?”

“我们发现,正北有手电光一闪一闪的,就赶紧来报告了……”

黄二愣向四周望了一阵,又想了一下,尔后朝他身边的一个民兵命令道:

“撤!”

二愣的话音未落,那个民兵已回过头去,又向他身边的另一个民兵说:

“撤!”

那个民兵又一回头:

“撤!”

就这样,黄二愣发布的这个一个字的命令,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水中激起的圆形波纹那样,迅速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只见整个工地上的民兵们,你传我,我传他,一瞬间便传遍了战斗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并从电线杆的根儿底下,传上了电线杆的顶端。

在这一片“撤”声悄悄地传递着的同时,黄二愣又向那位跑来送信的哨兵命令道:

“你们,也迅速撤退!”

“是!”

报信的哨兵又跑回去传达命令了。

黄二愣又吩咐小机灵道:

“你去告诉南边的哨兵——”

“也撤?”

“对!”

小机灵应了一声“是”,将铁锨往肩上一扛,撒开腿尥起蹶子,一直向南跑去。眨眼间,他那灵巧的身躯便消逝在夜幕中了。

战斗在电线杆头的人们,全都奉命溜下来。

在黄二愣的指挥下,立刻开始了有组织的撤退。

这时候,正北方那一闪一闪的手电光,离这工地只不过一里多路了,并正迅速地向这边靠近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龙潭街上的民兵们并不慌忙。他们扛镐锨的扛镐锨,抬梯子的抬梯子,一个接一个地撤离开公路,顺着来时的路线,一直向西进入了道沟。

他们这时的动作,是那么井井有条,是那么从容不迫,是那么迅速敏捷,而又是那么熟练,轻巧,简直是没有一丁点儿响声。

民兵队长黄二愣,走在队伍的尽后头。

二愣也进入道沟了。

先头的敌人已来到民兵们刚刚撤出的战斗工地上。

这时节,一道一道又一道的手电光,朝公路两侧照射着。继而,又传来了敌人的说话声:

“他妈的!白天刚垫好了,又给挑了个乱七八糟!”

另一个伪军老声老气地说:

“老弟,别骂啦,挑就挑吧!要是没人挑路了,咱这护路队吃谁去呀?”

又一个伪军另起话题说:

“你说怪不?咱们整天价出来查路,光能看见这些新挑的沟沟壕壕儿,还有那些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电线、电线杆,可是,总是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亏着咱没看见!”

“为啥?”

“看见不就糟了?”

“糟啥?”

“如今可不同那二年了!就凭咱这几个人,也要跟人家八路军大刀队较量较量?那还不是鸡蛋碰石头——自找难看!石黑怎么样?白眼狼又怎么样?不都跟大刀队较量过?结果呢?一样是屁滚尿流,丢盔弃甲!”

“你这个小子,净长大刀队的威风!”

“这不是谁长谁的威风的事儿!你凭良心说,我说的是真的不?”

这时伪军中有个人说:“叫我看,挑公路、割电线这手活儿,八成是民兵干的!”

另一个伪军不以为然地说:“民兵?他们要是没有八路保护着,就敢上这公路边上凑合?”

“唔!民兵也够厉害的呀!”

“民兵厉害啥?他们有的连枪都没有,有棵破枪也没有几颗子弹,而且没受过什么军事训练,有啥了不起的?”

“啐!你觉着自己才受了两个半月的军事训练长本事啦?张口闭口离不开‘军事训练’!”

“倒不是那个!我是说,民兵,只不过净是些穷庄稼巴子,有啥厉害的?咱孬好得算个当兵的吧,还怕那些庄稼民兵?……”

这一阵,一直趴在道沟崖上听着的黄二愣,听见伪军说民兵的坏话,心里怪生气的。他想:“哼!好小子啊!你竟敢瞧不起我们民兵!好!今儿个,我黄二愣要叫你知道我们龙潭街的民兵不是好惹的!”二愣心里这么想着,就用肩膀头儿碰一下趴在他身边的乔世春,又掉过脸去小声道:

“伙计!你们在这里老实儿地等着,我去教训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汉奸!……”

乔世春一听来了神:

“咱俩去!”

趴在二愣另一边的小机灵也参进来:

“俺也去!”

紧靠着小机灵的滑稽二就说:

“咱来个‘一齐上’吧!”

黄二愣将他们三个和另外几个民兵召集在一起,蹲在道沟里,悄声解释道:

“不能去这么多人!咱们都没有枪……”

小机灵抢过二愣的话头儿,指着他手中的大铁锨说:

“这个家伙铲不下脑袋来?”

这话挺投二愣的脾气儿,他觉着小机灵说得有理儿,心里犹豫起来。乔世春、滑稽二见二愣动了心,就齐打忽地紧撺掇:

“愣队长!把那愣劲儿拿出来,干啦!”

“二愣啊,甭犹豫了,我看行——人多势众嘛!”

这句话,使个黄二愣忽地想起那回夜袭柴胡店的事来了——那回夜袭柴胡店以后,照例开了个总结经验教训的会议。在会上,梁永生曾说过这样几句话:“凭勇气能够打死虎狼,设巧计才可捉到狐狸。我们对敌用兵,应当机动灵活,根据情况决定。打游击战,有时人要多,有时人要少……”现在二愣一想起这个,脱口便说:

“去那么多人可不行!”

“为啥不行?”

“人多目标大!光我这口大刀加手榴弹,就满够他们吃喝的了!”

可是,还有的仍在要求:“二愣啊,叫我去吧!”二愣一看好说不行,立刻严肃起来:

“服从命令!”

命令,对每一个民兵,都是有着巨大威力的。因此,二愣这句话,使人们马上静了下来。

随后,黄二愣在道沟里开始准备了——他先紧了紧腰带子,把那本来就不算粗的腰胯扎得齁细齁细;尔后又从腰里抽出一颗手榴弹,紧紧地握在手中,便悄悄地爬上了沟崖。

他爬上沟崖以后,又忽地想起了梁永生跟他讲过的一个故事——就是方才他跟民兵们讲的那个民兵智围据点的故事,于是话在心里说:“别忘了人多势众、策应配合啊!”接着,他又回过身来,嘱咐他的伙伴们说:

“哎,伙计们,你们可别光看热闹儿呀!”

“你要我们干啥呀?”

“配合我一下儿呗!”

“那行啊!咋配合法儿?”

黄二愣和人们头顶着头,悄悄地部署了一番。直到人们说:“瞧好儿吧——办得到!”他这才离开道沟,向着公路前进了。

天空里的星星,在云缝里眨着眼睛。庄稼地里的蛐蛐儿,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叫声。

黄二愣曲着腿,弓着腰,顺着玉米地的垄背,蹑手蹑脚、不声不响地朝那公路靠近着。

半人高的春玉米,被风一刮,摇头晃膀,抖擞着精神。一片片的玉米叶子,活像刀片儿似的,从黄二愣的脸上擦过。这时的黄二愣,由于思想太集中了,既觉不出痛,也觉不出痒,只顾往前走。

玉米地走到头了。

从这里到公路还有七十米。

这七十米,是一片棉花地。

在当时,日本鬼子有个“禁令”:公路两侧,七十米以内,不准种高秆作物。谁要是不遵守“禁令”,硬种上玉米、高粱之类的高秆作物,鬼子就给砍掉。如果土地的主人叫他们抓住,还要挨打受罚大吃苦头!

现在,摆在黄二愣面前的这片棉花地,棉棵只有齐膝高。二愣趴在玉米地头上,眺望着公路上的情景。这时候,那半明半暗的月亮已被云块遮住,只见星光下有一簇簇的黑影,在公路上活动着。再细瞅,啥也辨不清。

这时,黄二愣面对着前面的公路暗自思量:“继续前进吧,前面的棉棵太矮,遮不住身子;不往前进吧,又距离太远,怕是手榴弹不准扔到!”他想到这里,突然转念又想:“要是眼下手中有支大枪,那该多来劲呀!”他一想到枪,又立刻联想到有了枪就能去当八路的事。一想到这个,一个美妙的念头油然而生:“我趁这个机会要是弄到一支枪,那当八路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二愣渴望当八路是多迫切呀!现在他觉着当八路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心窝儿里甭提多高兴啦!

因此,黄二愣情不自禁地想象起当上八路以后的情景来了。一忽儿,他想到端着哇哇叫的匣子枪出入据点;一忽儿,又想到冒雨行军,漫野宿营,和战友们一起唱歌儿、讲故事……他越想越来劲,越想越兴奋,差一丁点儿笑出声来。

直到这时,黄二愣才像大梦初醒似的,蓦然意识到,眼下不是想这些事的地方,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于是,又自己责备起自己来:“唉唉!二愣呀二愣!你还不赶紧想办法去夺枪,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接着,各地民兵们那些夺枪的故事,一齐在二愣的脑海里活跃起来。与此同时,二愣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决不能把敌人吓跑拉倒,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些狗杂种给我黄二愣留下一支枪!”

那么,用个啥法儿呢?

他又琢磨了一阵儿,终于琢磨出一个法子——匍匐前进,靠近敌人。于是,他将身子趴下来,用两个胳膊肘子拄着地,身子一纵一纵的,顺着一个棉花垄背朝公路靠近着,靠近着,靠近着……

夜风,带着大量的水分,带着庄稼的香味儿,徐徐地吹着。嫩绿的棉苗,被风一刮,都向着一个方向起起伏伏地颤动着,在棉田里掀起了层出无穷的碧浪,呈现着一派神秘的气氛。

我们的好民兵黄二愣,就在这神秘的碧浪底层前进着。

他离公路只有四十多米了。

这时,公路上的情景,已大体可以看清。只见,在那暗暗的星光下,有十来个伪军。他们,有的正在点数着公路上坑壕的个数,有的在数被锯倒的电线杆的根数。他们为啥要数这个呢?显然是为了回到据点以后好向他们的上司报告。

另外,还有几个人蹲在一堆儿,在嘀嘀咕咕地谈着什么。在这一堆儿伪军中,有一个挎匣枪的家伙,说话带着一股粗野的声韵。不用说,那个挎匣枪的,便是这伙伪军的头子了。

黄二愣望着这种场景,心里悄悄地拿着主意:“我这个手榴弹,一定要扔进那个人堆,炸死那个汉奸头子,叫他把那支匣子枪给我留下!”

夺枪的信念和希望,闪电般地穿过黄二愣的脑际,使他的勇气和智慧成倍成倍地增加着。他为了更有把握一些,又在棉田的绿波之下继续前进了。

黄二愣一刻不停地匍匐前进着。

他和敌人的距离渐渐地缩短着。

二愣和敌人相隔不到三十米了。

这一阵,公路上的敌人,一直在用手电光向四外搜索着。突然,一道手电光朝二愣射过来,二愣赶紧将翘着的脑袋伏在地上。

不一会儿,手电光向北移去。

黄二愣,又翘起头来前进了。

他刚刚向前移进了一米多,又一束手电光由南而北移过来。伴随着这黄黄乎乎的手电的光亮,还传来一声失声转韵的喝唬声:

“谁?”

这喝唬声传进了西边的道沟。

埋伏在道沟里的民兵们,全都紧张起来!“怎么?二愣被他们发现了?”这样一个吃惊的念头,在同一个时间闪过每一个民兵的脑海。就在这时,他们抽出了背后的大刀,有的端起了铁锨,还有的把手榴弹的拉火线抠出来……总之,大家一齐作好了战斗准备,准备随时冲上去营救自己的战友——黄二愣。

黄二愣呢?他怎么样了?

他倒是一直非常沉着。因为恐慌和害怕与二愣这位小伙子从来是无缘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他总是坚信自己一定能胜利。方才,公路上的伪军一咋唬,二愣的头脑中就立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好小子!你既然发现了我,我就谢犒谢犒你!”他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已将全身的力气唰地集中到了那只紧握着手榴弹的手臂上,并准备把这颗手榴弹扔出去。

就在这时,粗中有细的黄二愣定睛一瞅,判断出敌人并没有真的发现他,而是在虚惊地瞎咋唬。他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呢?说来也很简单,就是那伪军的枪口并没瞄着二愣,而是瞄着二愣旁边的另一个地方。二愣一见这种情景,才慢慢地呼出一口长气,心中蔑视地骂道:

“胆小鬼儿!”

伪军们确实净是些胆小鬼儿。方才那个伪军一声咋唬,虽然没吓住黄二愣,可倒把他们那一伙儿全吓蒙了!只见,他们有的哆哆嗦嗦地端着大枪四处瞅着,有的噗嗵一声跳进公路上的坑壕,还有的拉开架子要马上开腿。那伙蹲在一堆儿的家伙们,也忽地跑散了。带匣枪的汉奸头子,硬着头皮来到那个咋唬一声的伪军近前,以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

“哪里?”

那伪军朝棉田一指说:

“那里!”

“啥?”

“棉棵动弹……”

“混蛋!刮风嘛,能不动?”

“不!动的不对头!”那伪军指指划划地说,“你看,你看看,那里,那里,又动了,又动了……”

那汉奸头子大概也发现棉棵动的不对头了,吓得忽地躲到那个伪军的身后去。与此同时,他还以颤抖的嗓音嚷叫道:

“谁?出来!……”

他正嚷着,一只活泼的野兔,从棉花地里蹿出来,像箭头似的穿过公路,斜棱八角地朝东北跑去了。公路上的伪军们,望望那只一闪而过又钻进了青纱帐的野兔儿,再回过头来瞟瞟他那个吓黄了脸的头头儿,全都哄哄地笑起来。

伪军们的哄笑,把那个汉奸头目儿的黄脸笑红了。那家伙当着他的部下出了丑,觉着没处去抹脸儿了,便一连给了那个指指划划咋咋唬唬的伪军两掴子,并骂道:

“净他妈的穷叽歪!……”

这一阵,黄二愣一直在继续前进着,前进着。他一面在棉棵底下匍匐前进,一面心里自己向自己发布着命令:“再近些!……再近些!……”直到他和敌人的距离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他才将身子停下来。

到这时,公路上的敌人的面部轮廓都可以看清了。于是,他再次将全身的力气运到胳臂上,猛一抡,把那颗已经攥出汗来的手榴弹甩了出去。

这颗撅着尾巴飞向公路的手榴弹,按照黄二愣的心愿落在了那个汉奸头目儿的身边。

那个挎匣枪的汉奸头子,是当过多年国民党兵的老兵油子。他望着这颗突如其来的手榴弹先是一怔,而后随手推倒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伪军。

那个伪军的身子,实扑扑地压在了突突冒烟的手榴弹上。

那汉奸头子在推倒伪军的同时,他自己也趴在了地上,脑袋瓜子狠劲地往地里拱着,恨不能把地皮拱开个窟窿钻进去。

“轰——!”

手榴弹爆炸了!

伴随着手榴弹的爆炸,一声巨响,尘土四溅,硝烟弥空!那个被他的上司推倒在手榴弹上的伪军,腾云驾雾,粉身碎骨了!其余的伪军,刚从地上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就听棉花地里有人高声喊道:

“我们八路军、民兵来了!你们休想逃走!”

这是黄二愣的声音。

与此同时,公路西边的道沟里,突然爆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吼喊声:

“同志们!冲呀!”

“杀呀!”

“捉活的呀!”

这吼喊声伴随着风声一齐向敌人冲过去。好像那夜风也在和民兵们一齐吼喊着。这更加壮大了民兵们齐声吼喊的声威。

紧接着,南边的哨兵,北边的哨兵,也从公路两边的青纱帐里吼喊起来:

“冲啊!”

“杀啊!”

“包围呀!”

各处这一乱喊,伪军们以为是八路军和民兵真的从西面、南面和北面拉着椅子圈儿包围上来了!因此,他们连滚带爬地离开公路,狼嗥鬼叫地向东而逃!

黄二愣簌地登上公路,挥舞着亮闪闪的大刀又吼喊起来:

“你们跑不了啦!快缴枪投降吧!”

埋伏在西边道沟里的人们,都舞动着大刀、铁锨也朝公路冲来了。

二愣就势又喊道:

“同志们!追呀!”

正扑向公路的民兵们,接着黄二愣的尾音也一齐吼喊着:

“追呀!”

“追呀!”

“……”

二愣哈腰拾起敌人舍下的那支大枪,拉栓顶火儿,瞄着正在漫洼地里落荒而逃的伪军射击起来:

“嘎咕儿——!”

接着又是一枪:

“嘎咕儿——!”

追腚枪一响,敌人更慌了。

他们,有的跑掉了帽子,有的跑掉了鞋,有的跌倒爬起来,跌倒爬起来……漫洼遍野,鬼哭狼嗥,一片喊爹叫娘声。

这时的黄二愣,面对着伪军们的狼狈相,心里好笑,并学着梁永生的口气,轻蔑地骂道:

“净些包!”

不一会儿,民兵们全都来到公路上。

人们齐打忽地将个黄二愣围起来,全眼馋地盯着二愣手里的大枪,嚷开了。

有的朝二愣腆腆大拇指说:

“嘿!你真是这个!”

还有的自动地分享着二愣的喜悦,带着几分自豪的语气说:

“咱们的愣队长就是棒!”

二愣说:

“棒?窝囊!”

“窝囊?”

“当然窝囊喽!”二愣说,“我本心眼儿里,是想弄到那支匣子枪的……”

“这支大枪也满好啊!”有人抓上黄二愣手中那棵枪的红油油的枪托子,一边夺着一边道,“二愣,让我看看……”

黄二愣死死地抓住枪杆,高低不肯松手。看他抓得那股劲头儿,恐怕已经将枪杆子上捏出了十个深深的手印子。这真的,二愣对这支大枪也是很喜爱的。因此,这时他一边和那人夺着,一边急匆匆地说:

“我还没过够瘾呐!你有本事上敌人手里夺去嘛!”

这时,小机灵批评二愣说:

“二愣,你这就不对了——”

“咋不对?”

“夺这支枪,也有大伙儿的力量呀……”

这一句,把个二愣提醒了。使他意识到,方才由于脑子太热,把话说错了。于是,二愣满含歉意地一笑,又爽朗地说:

“你批评得对。是怨我!”

于是,他把枪给了那位民兵,又以恳求的口吻,向人们解释说:

“以后让大家都看个够不行吗?眼时下不是个火候儿呀!”

人们是通情达理的。许多人满意地说:

“行!”

“二愣说得对!”

那位跟二愣夺枪的民兵,又把枪还给了二愣,笑着说:

“这枪是队长从敌人手里夺的,还是归咱们队长吧!”

大伙儿都笑了。

随后,有人问:

“队长,咱还干不?”

二愣想:“该干!把敌人再引出来,好再夺几支枪呀!”他想到这里,就反问大伙儿:

“你们怕死不?”

众人齐答:

“不怕!”

二愣高兴起来:

“好!接着干!”

此后,黄二愣将哨兵的位置重新部署了一番,并加强了警戒的力量,人们又挑道的挑道,截电线的截电线,锯电线杆的锯电线杆,忽忽啦啦地重新干起来了。有一伙儿民兵,一面忙活一面议论着:

“敌人要再来一回够多好!”

“好啥?”

“我也夺支枪呀……”

“这回难啦!”

“为啥?”

“敌人不敢再来了呗!”

黄二愣在一旁听了这些话,心中在想:“可也是呀——敌人大概是不敢轻易出窝了!怎么办哩?”他想了一阵,就向大家说:

“哎,咱们引引敌人行不行?”

“咋引?”

“唱个歌子怎么样?”

“好!”

“行!”

“唱!”

许多人响应着。

接着,他们一边干,一边唱起歌儿来了:

八路军呀大刀队,

英勇杀敌显神威;

有志男儿快参加呀,

抡起大刀砍石黑!

…………

人们正兴奋地唱着,一个哨兵领着锁柱走过来。

那个负责放哨的民兵向二愣打了个立正,说道:

“报告队长!锁柱同志来找你了!”

二愣一见锁柱,也咔地来了个立正:

“报告锁柱!我们,我们……”

“我们唱歌儿哩!是不是?”

锁柱紧接着二愣的话茬儿,拦腰插了这么一句。尔后,他禁不住地扑哧笑了。

这时,黄二愣呆愣愣地望着小锁柱,耸耸肩膀,一口口地咽着唾沫,最后,也嘿嘿地笑起来。可是,他由于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便前赶一步抓上锁柱的手,得意洋洋地说;

“嘿!一伙儿敌人的护路队,叫我们打了个燕儿飞!”

“知道了。我就是听到枪声才赶来的!”

锁柱说着,见黄二愣的肩上背着一支大枪,就指着那大枪又惊又喜地说:

“喔哈!还得了个这家伙呀?”

“嗯喃!”

二愣马上摘下枪,朝锁柱一举:

“给你!”

“给我?”

“啊!”

“干啥?”

“上交嘛!”

锁柱接过枪,端在手里,笑眯着眼瞅了一阵儿,乐呵呵儿地说:

“嗬!还是个汤姆式哪!”

“汤姆式好不好?”

“好!好枪,好枪啊!”

锁柱说着,又将枪向二愣递过来:

“你先背着它吧!”

黄二愣憨笑着接过枪,心窝儿里甜滋滋的。说真的,锁柱夸奖这支枪,他心里可痛快啦!接着,他又向锁柱说:

“哎,这回我当八路的事可该行了吧?”

锁柱摆手道:

“先别说这个!”

“咋?”

“我还有要紧的事要跟你说哩!”

“啥?”

“你们怎么唱上啦?”

“为的引敌人呀!”

“引敌人?”

“引他出来嘛!”

锁柱又扑哧笑了:

“我说二愣呀二愣,我算服你了!”

“服我啥?”

“‘服’你真是个二愣呗!”锁柱说,“你咋不想想,这里是唱歌儿的地界儿吗?眼下是唱歌儿的时候吗?你这不是净闯祸吗?”

“闯祸?”

“不闯祸怎么的?”锁柱说,“我揣摸着,敌人不用你引,他们是准会来的!”

“来就揍那些龟孙!”

“当然,敌人要是再来个十个八个的护路队,你们也可能收拾得了他们……”

“怎么还‘可能’呀?我们有把握……”

“要是来上几十个呢?”

“也给他包圆儿!”

“来上一二百呢?”

“那,哪能来这么多哩!”

“噢!我明白了——”锁柱幽默地说,“看来是石黑跟你订下牛皮文书了——他保证不来这么多人!是不是呀俺那二愣队长?”

黄二愣听锁柱这么一说,心里开始觉病儿了。他一觉病儿,舌头像立刻短了半截。因此,这时他本心眼儿里还想争个理儿,可又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所以光忽闪着两只大眼憨笑,不吱声了。

锁柱见黄二愣傻了眼,没拿的了,趁势又说:“二愣啊,叫我看,你这股‘二愣’劲儿,大概活到八十也改不利索了!”二愣摸着脖颈子笑道:“可不!八成得死了带去啦!”他们开了两句玩笑,锁柱便转了话题又说下去:

“今晚上的情况,那个放哨的民兵方才全跟我讲了。二愣啊,你们所以能用一颗手榴弹打跑了十来个伪军,一来是因为你勇敢,二来是你们组织得好,而且行动迅速。二愣,你说我说得对不?”

黄二愣摸着后脑勺儿,憨笑不答。

锁柱拍一下二愣的肩膀,说:

“二愣啊,你眼下搞的这一套,八成要吃亏了!”

“为啥?”

“因为这不叫勇敢,这叫麻痹,这叫轻敌,我就说到家吧——这叫瞎胡闹!”

锁柱喘了一口气,指点着黄二愣刚夺来的那支枪,又继续说下去:“没有机智的勇敢,就是一支没有准星的枪!所以,那不叫勇敢!那叫……”黄二愣一听这是梁永生过去说过的话,便拦上去干掰截脆地说:

“通啦!”

“通啥啦?”

“怨俺呗!”

“以后要注意!”

“行!一定注意!”二愣眼珠儿一转又说,“哎,锁柱,我今天犯的这个错儿,不会影响我当八路吧?”

锁柱笑了:

“我早知道你得提到这个问题!”

“早知道?”

“当然喽!”

“你咋知道的?”

锁柱带着逗哏的语调答道:

“揣摸的嘛!”

他俩相互对视着,都无声地笑了。

稍一沉乎,二愣又问:

“锁柱,说正格的——影响不影响?”

锁柱见二愣真有点担心,就说:

“放心吧!我揣摸着是影响不了的!”

黄二愣听了,脸上闪过一股人们不易察觉的兴奋的光辉。紧跟着,他又问:

“锁柱,你说,我已经有枪了,马上到大刀队上去报到行不?”

“哟!这号事我可主不了!”

“谁主得了?”

“谁?那还用问——梁队长呗!”

“他现在在哪里?”

“你要干啥?”

“我去找他!”

“瞧你,说急就急成这个样子?”

“你是不知道哇!我这些日子,一想起参军的事来,心急得连觉都睡不着!”二愣说,“好个锁柱了,说给我吧!”

锁柱当然完全能够理解二愣这时的心情,于是便告诉他说:

“梁队长现在在宁安寨。”

二愣一听,喜出望外。他泛指着破路工地,嬉笑着,向锁柱说:

“同志,你就受点累呗!”

“啥?”

“负责收这个场呀!”

锁柱摇着头,佯装不肯应这个差。黄二愣沉不住气了,又央求起来:

“好个锁柱了!好个锁柱了!……”

锁柱依然拿糖道:

“咦?那可不行!这是你这民兵队长的权力。我,只不过是个当兵的……”

黄二愣忙道:

“我现在马上就交权还不行?你要咋办就咋办!”

他说着,又转向小机灵:

“你就帮助锁柱收这个场吧!你再负责告诉全体民兵同志,就说我已经把指挥权交给锁柱同志了。”

二愣话没落地,脚已离开地皮。

锁柱扑哧笑了,一把拽住二愣,关切地嘱咐着:

“二愣啊,一路上,要小心,要谨慎,别多嘴,别多事,别耍二愣……”

锁柱这些语重心长的话,在黄二愣的心窝儿里,掀起一场感情的风暴。可是,从来不会说什么感激话的黄二愣,这时只是连连地点着头,就是直到最后,也只是说出两个字来:

“好喽!”

二愣话毕,一撒丫子开了腿。

锁柱笑望着二愣的背影:

“真是个‘二愣’!”

风,从河面上吹来,它将黄二愣那浑身的疲劳,困乏,一下子吹了个干净,使得这位夜奔宁安寨的黄二愣,就像刚刚洗过温水澡似的那么轻松,那么熨帖!黄二愣正然甩臂晃膀越来越快地走着,前头有个民兵跑上来拦住他问道:

“喂!二愣,你上哪去呀?”

“喔!这事先不能告诉你!”

黄二愣从那个民兵的身旁绕过去。他抢出几步,又掉过头脸,饱含着笑意,神秘地说:

“伙计!等上几天儿,你自然会知道的!”

“哼!你甭不说!不说我也知道……”

二愣走远了。眨眼间,他那高大的身形便消逝在茫苍苍的夜幕中。

夜,更深了。

风,更大了。

大风吹不灭小小的萤火。这时候,远处的沟崖边,林丛间,萤火点点,或飞散,或聚拢,忽而飘飘游游,忽而又不见了。

锁柱还在朝着二愣奔去的方向眺望着。

民兵小机灵凑到锁柱近前,建议道:

“锁柱,你这个‘大文豪’,应当把二愣夺枪的事写篇小稿儿,登到报上去……”

锁柱可能没听见。他不仅没吭声,脸上也没反应,仍在二目专注地向远方眺望着。

另一位民兵赞成小机灵的主张,他以鼓励的口吻向小机灵说:

“这件事儿,甭惊动人家锁柱了,你写就行!”

“我行?别开玩笑了!”小机灵说,“我这个‘徒弟’还没‘出师’呢!”

这时节,锁柱已被凑过来的民兵们围起来了。可是,锁柱他仍在眺望二愣奔去的方向。说实际,二愣的背影早就看不见了。不过,在锁柱的视觉里,黄二愣的形象还在鲜明地晃动着。这个形象,在锁柱的头脑中又引出一个念头:

“黄二愣可真是员虎将呀!”

锁柱这个念头,由于感情冲动,不由得脱口而出了。他这句话一出口,又激起一阵人声——

这个说:“锁柱,你就写写这员虎将呗!”

那个说:“是啊!你写,我贡献材料!”

也有的说:“这篇稿子,不写真可惜!”

还有的说:“锁柱,我听说你还是报社的通讯员哩,不写得算不负责任呀!”

这些话,因为是从许多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所以它们之间,有的压着摞儿,有的搭着茬,话虽不算少,可时间并不长。时间尽管不长,可锁柱还是嫌长。他用手势压下嘈杂的人语,以收场的口吻说:

“写稿儿我同意,以后咱们插伙儿干……”

锁柱本想就此先了却这一锅,可是人们不肯跟他罢休。又有人问:

“插伙儿干?那怎么个干法儿哩?”

“插伙儿干,就是大家商量着来呗!”另一个人说,“锁柱,你先出个题目吧!有了题目,人们好往一个点子上凑材料儿啊!”

“好!”锁柱说,“题目就叫它个《一弹之战》吧!怎么样?”

这时,有说行的,有说不行的,又是一片人声。小机灵就说:

“《一弹之战》,太文绉绉的!按我的意思,就叫它个《夺枪》,又干脆,又明白……”

人们正在兴头子上,可是锁柱觉着,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由着人们的性子这么嚷下去了,因为这里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地界儿!于是,他再次用手势将人声压下去,随后便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民兵同志们!听从指挥——马上撤离公路!”

“是!”

锁柱在参军之前当过龙潭街上的民兵队长,对指挥民兵破路这件事是熟悉的。现在,这些龙潭街上的民兵们,在他这位“临时代理队长”的指挥之下,迅速地、有条不紊地向公路以西撤去了。

一瞬间,公路上便没了人影。

留在公路上的,是一条条的壕沟,是东倒西歪的电线杆和七零八落、半截拉块的电线,还有龙潭街的民兵们那一片片战斗的脚印!

锁柱带领着民兵们,撤离公路以后,进入一条道沟,直奔着龙潭的方向,悄然而去。当他们走出约一里多路的时候,远远望见柴胡店据点上的敌人出动了。他们那大批的人马,像成群的疯狗,像结帮的恶狼,又像一些嗡嗡叫着的苍蝇,顺着那条被切成若干截的公路,急匆匆、慌忙忙地扑过来!

他们来干什么?

干什么?你可不要以为人家又是扑空,白来一趟!你看,那个伪军的尸体,不是正在等着他们来收殓吗?

天近黎明了。

月亮隐没在西方天外。

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从满洼遍野的庄稼棵里升腾起来,向漫空飘散着。

当柴胡店的敌人正拖着那具伪军尸体窜回据点的时候,宁安寨正在准备迎接那位远路赶来的夺枪勇士黄二愣,龙潭街也正在喜迎着她这些破路归来的健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