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生被围在屋里。

屋外响着阵阵枪声。

枪声惊扰不了梁永生。梁永生还在仔细地打量着屋里屋外的情景。他要在这里跟敌人决战了!

这是一所“四合院儿”。这个院落,是个粉坊。可是现在没人住。

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宽宽绰绰,空空荡荡。

天井的东南角上,也就是在东房和南房之间,有个走廊式的角门洞子。

永生看罢屋外又看屋里。

这是三间北屋。屋里,是“两明一暗”。在中间和西间之间,有道“隔墙”。隔墙门南,有个长方形的小孔洞,名叫“灯窑儿”。

“灯窑儿”,是放灯的地方。每到夜晚,把灯放在这里,一盏灯可以把里间屋和外间屋同时照亮。

这有隔墙的西里间里,靠着窗台盘了一条土炕。

这土炕是睡人的地方。

土炕的对面,靠着后山墙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上面和桌子底下,摆放着粉坊里使用的各种家具。

在中间和东间之间,没垒隔墙,两间通连着。

在这两间屋里,靠西边安着一盘大水磨。冲门外有口大水缸。这水缸是过箩用的。为了过箩方便,把水缸的大半截埋在了地下。

屋门右边的门扇后头,紧靠隔墙盘了个锅台。

除此而外,就是散放在各个角落里的筛子、笸箩什么的一些零碎家什了。

总之,这座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根据粉坊的特殊需要安排设计的。

现在,刚刚挖墙越狱的梁永生,为了掩护阶级弟兄们化险为夷安全脱身,他只身一人又被敌人围在这座粉坊里。

过去,梁永生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和人民群众在一起的时候,不论碰上什么样的敌情,也不论遇上多么大的风险,他总是浑身是胆,觉着就算天塌下来也没啥可怕的。今天,他独自个儿被敌人围困在这座屋里,情势迫使他离开了战友,离开了群众,但他也并不感到孤寂和空虚,反而有一种强烈得从未有过的欣慰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

这不仅是因为宁安寨的青壮年安全地甩开了敌人的追捕,而且,永生还意识到,这座屋子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现在,敌人虽然把我围在了这里,可是,他们却已陷入了人民群众的重围!如今,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座屋?何况,我们的战士和群众,又必然是正在各处打击着敌人哩!

永生一想到这里,就觉着他仍是和群众在一起,心里十分踏实,十分轻松。因为,他目下再也不用担心群众受连累,可以自由地和敌人拼杀了!何况他的手中还有一棵大枪呢?

当然,对梁永生来说,大枪,不如匣枪应手!可这总比赤手空拳好得多呀!因此,现在永生的想法是,只要武器在手,即使流血牺牲,也要战斗到底!

永生想到这里,便将大枪端在手中,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谁知,他拉开枪栓一瞅,猛然吃了一惊:

“呀!枪膛里只有三粒火儿啊!”

随后,他又捏开了子弹袋子。

子弹袋子已经空空的了。

这时,外边的枪声,一阵阵地响着。在这枪声的间隙里,还夹杂着敌人的狼嗥鬼叫。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处境下,梁永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他那半生中的全部生活和斗争。他想到了云城街头,他想到了运河岸边,他想到了雒家庄上,他想到了药王庙中,他想到了走延安,更想到了救星共产党和领袖毛主席……这一切,使得梁永生用三粒子弹面对着数以百计的敌人胆不怯,气不馁,心不慌,从而更加充分地显露出了他那沉着、冷静的特点。

眼下,在梁永生那钢铁般的体魄里,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和顽强的意志力量。这些,又使他获得了难以令人置信的胆略和智慧。现在在梁永生看来,三粒子弹,虽不能算多,可也不能算少了!

于是,他猛一吃劲,嘎啦一声,将一颗子弹推上了枪膛。随后,两手紧紧握住枪杆,又用食指勾住扳机,昂首挺胸站在隔墙门里,严阵以待,等待着那些胆敢闯进屋来送死的敌人。

梁永生眼下一切杂念都彻底地消逝了,身上的勇气和力量已骤然增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正将其全部精力贯注在杀敌上,又忽听屋外头枪声大作,房顶上喊声连天,继而便是一颗手榴弹飞落窗前。

轰!

手榴弹爆炸了!

浓烟四起,黄尘弥空,就像院子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雾,天井的情景再也看不清楚!屋里,栖息在梁头上、墙壁上的灰尘,被这巨大的爆炸声一震动,争先恐后地张落下来。梁永生根本不注意这些。他一面注视着门口,准备对付随时可能窜进屋来的送死鬼,一面监听着外边的喊声、枪声和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心里悄悄地推断着可能发生的情况。

不过,他一不还言,二不还枪,只是心中在想:“让敌人多消耗些子弹吧!”是啊!如今的梁永生,只有一个人,三粒火儿,与这么多的敌人对阵相持,显然他自己是不能随便放枪的!

再说敌人。

他们放了一阵枪,扔了一阵手榴弹,见屋里始终没有动静,便将枪声停下了。敌人原来的打算是,千方百计引着梁永生开枪还击,待他的子弹打光了,好进屋去抓活的。可是,他们现在见永生并不还枪,便趴在南屋的房顶上对着北屋嚎叫起来:

“姓梁的!投降吧!”

梁永生不吱声。

“姓梁的!投降吧!”

梁永生还是不吱声。

敌人将这句屁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而且是嗓门儿一遍更比一遍高。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叫唤,梁永生由始至终不吭一声。

敌人八成是急了!他们将一颗小甜瓜式的日本手榴弹从门口扔进屋来。

手榴弹在外间屋里爆炸了。

随后又是一颗。

又爆炸了。

顿时,屋里烟雾滚滚,尘土飞扬,强烈的火药味儿直钻鼻子,呛得梁永生总想咳嗽。可是,永生为了不让敌人判断出屋里的真实情况,就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咳嗽出声来。

这时候,这座变成了烟雾世界的屋子,就像正在起火似的,一股股的黄烟,可着门口窗口往外冒着。

过了一会儿。

南房顶上的敌人,又朝着这北屋喊叫起来:

“姓梁的!投降不投降?快说实话吧!”

梁永生呢?还是老办法——不做声。

接着,又听敌人嚷道:

“姓梁的!你再不投降,可别怪我们来厉害的啦!”

他们还有个屁厉害的?管它哩!永生依然没答腔。

这当儿,仿佛听见外头有个家伙在说:

“咦?怪呀!怎么就是不答声儿哩?是不是已经叫手榴弹炸死了?”

又听另一个家伙接着那个的下音儿说:

“对!八成儿是这么回事儿!”

“你、你们俩,进、进去看看!”

这是白眼狼的声音。

永生一听,心里乐了。

为啥?因为他不还枪不吭声的目的,就是为了诱敌深入——闯进屋来。梁永生的想法是:一来,敌我人数悬殊,只有把他们引进屋来,才能让这少得可怜的子弹充分发挥其作用;二来,梁永生已明确地意识到,他自己有子弹少的短处,但又有不怕死和会武术的长处,只有和敌人在屋里拼杀才是最有利的。除开这两点,梁永生还有个打算,就是把敌人引进屋以后,好想个法儿从敌人手里夺取枪支和子弹,用来武装自己。

现在,他一听白眼狼派两个敌人进屋,他的目的要达到了,他怎能不高兴呢?于是,他提起精神,又擦了擦被呛得正在流泪的眼睛,便全神贯注地盯住了屋门口。

不大一会儿。

有两个伪军,真的朝这北屋的门口闯过来了。

这俩送死鬼,一个在前头,一个在后头。

前头这个,是个大兵。他两手端着一支大鼻子捷克式步枪,枪筒上还安着一把闪光的刺刀。不过,这种武器,拿在他的手中,并不给人一种威武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他那像个柳叶似的小脸儿,如今已吓得比秋后的柳叶还要黄!

后头那个,看来是个伪军的小头头儿。他猫弓着腰,龟缩着脖子,将身子藏在那个伪军的脊梁后头。这个小子一手推着前头那个不肯前进的伪军,一手提溜着一支三把二十四响匣子枪。看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的态势,就像他觉着这个屋门口如同老虎口一样可怕,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生吞下去。只见他一边推搡着前头那个伪军,蹑手蹑脚地向北屋走着,一边抽头探脑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简直像只避猫鼠!

外间屋里硝烟弥漫。

梁永生早已作好了准备。

当这两个送死鬼慌慌张张闯进屋以后,只听嘎勾儿一声响,从灯窑儿里射出一枪。那个拿匣枪的伪军官儿,应声倒在地上。那个端大枪的伪军,一听见枪响,就知梁永生并没有死,立刻吓没了真魂。

他回头就往屋外跑。

谁知,这个慌忙外逃的伪军刚一迈步,被那个四脚拉叉躺在屋门口上的伪军尸体绊倒了。当他昏头涨脑地爬起来的时候,梁永生已把第二粒火儿推上了膛。这时节,只要是梁永生的二拇手指一动弹,这个伪军的小命儿也就上西天了!

不过,永生并没开枪。

因为他想:“眼时下,一粒火儿太宝贵了,用它打死一个已经吓破了胆的小玩意儿,实在怪可惜的!”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趴在南房顶上的白眼狼,朝着想往外跑的这个伪军喊道:

“你、你往外跑,我、我枪毙你!”

丧魂落魄的伪军一听这话,又嗖地窜回屋来。

他进屋后,一步蹿上锅台。将他那乱打哆嗦的身子,紧紧地贴在隔子墙上,又把枪口伸向隔墙的门口,光打抖喽不再动了。

这一阵,梁永生那两条怒冲冲的视线,透过窗棂的空间,在南屋的房脊上搜寻着。他要寻找那个正在房上指挥的汉奸白眼狼。可是,他瞅了老半天,只是听见白眼狼在叫唤,却望不见那个老杂种的影子。

突然,永生正望着望着,就听见背后隔墙上的“通天框”嘚嘚地响了几下儿。他猛一回头儿,只见有个雪亮的刺刀尖儿,贴着“通天框”已露出了二寸多长。

八成是因为那个端枪人正在打哆嗦的缘故吧?那个刺刀尖儿正然一阵阵地颤动着,并且时而磕在“通天框”上,发出嘚嘚的响声。

梁永生看清情况后,不由得心中笑道:

“胆小鬼儿!”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从灯窑儿里伸出一只手去,将二拇指头挺直,猛地顶住了那个伪军的脊梁,并以命令的口气喝道:

“别动!”

那个伪军,浑身猛一收缩,打了个冷战。梁永生又紧接着命令他说:

“放下武器!饶你活命!”

那伪军以为是枪口拄在了他的脊梁上,吓得浑身的冷汗流成了河,哪里还敢动一动呢?于是,便乖乖地把枪扔在地上,举起双手,哭声丧韵地央求道:

“我投降!我投降!饶命啊!……”

梁永生把手抽回来。又命令道:

“进来!”

“是!”

伪军哆哆嗦嗦走进里间屋。

他进屋后,一面用一双失神的直眼盯着梁永生,一面用口舌哽结的鼻音央求着:

“长官,不,同志,饶,饶我一条活命吧,我是被抓来的呀!……”

梁永生让他蹲下,随后自己也跳下炕来,蹲在炕根底下,又向伪军说:

“饶你可以……”

“谢谢!”

“可你要老实儿地听我的命令!”

“一定听!”

梁永生朝屋门口一指,说:

“你去把那支匣枪拿过来!”

伪军点头应道:“行!”

永生又指着屋门口上那个伪军的尸体说:

“连他身上的子弹袋子也要解下来!”

“行!”

“去吧!”

“是!”

伪军来到屋门口,拿起匣枪,又解下子弹袋子,扭头一望,只见梁永生正端着大枪冲着他,便老老实实地又朝屋里走回来。

正在这个当儿,南房顶上响了一阵排子枪。

一颗颗的子弹,从伪军的身边吱溜吱溜地擦过去,有的钻进地去,有的打在墙上,还有一颗子弹擦伤了伪军的胳膊。

鲜血突突地流出来。

那伪军一见血,身子一抖,摔倒地上。

梁永生匍匐着身子,来到外间,拾起匣枪和子弹袋,又把吓傻了的伪军拖进里间。

永生使用匣枪已经使熟了。所以方才总觉着大枪不顺手。现在,他得了这支二十四响的匣子枪,不仅枪的成色比他几年来使用的那支还好,而且子弹袋里的子弹又装得满满的,这一下子就像猛虎添了翅膀一般,他的心里高兴极了。

再说那个伪军。

他望着自己受了伤的胳膊,又痛,又怕,又气,又恨,不由得咬牙切齿地骂起来:

“白眼狼那个老杂种!”

梁永生抓下罩在头上的羊肚子手巾,一边给伪军包扎伤口,一边教育他说:

“以后,别替他们卖命啦!啊?”

那伪军见梁永生待人挺和善,还替他包扎伤口,一点也不像石黑、白眼狼说的那样,人一当上八路就“六亲不认”,伪军落在八路手里“有死无活”。于是,他就试探着说:

“你真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惠……”

梁永生严肃地纠正他说:

“不!你这个说法不对!”

伪军迷惑不解地问:

“咋不对哩?你待我好,我不应当感谢吗?”

梁永生说:

“我没啥值得你感谢的。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共产党和八路军吧——我是按照我党、我军的俘虏政策来对待你的。”

伪军点点头。又说:

“不管咋说,反正是庄乡爷们儿……”

庄乡爷们是啥意思?原来这个伪军不是别人,他是宁安寨老中农田金玉的儿子田宝宝。

田宝宝在当伪军之前,一直在外地念书。梁永生呢?离开宁安寨去闯关东了。他回到宁安寨后,没站住脚,又奔了延安去。因此,永生只是听人说过,田金玉有个儿子,叫田宝宝。后来也知道田宝宝当了伪军。可是一直没有见过面儿。所以,直到今天,永生并不认识这个田宝宝。

永生虽不认识田宝宝,可田宝宝却明确地知道,给他包扎伤口的这位八路军,就是那位大刀队队长梁永生。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在闯进这座屋子之前,听到石黑、白眼狼以及大大小小的伪军头目们都在吆呼:

“今天围住的这个八路,是大刀队队长梁永生,一定要想法活捉住他!活捉住他!”

而且,他被俘以后,一见梁永生的面,也大体上认出来了。这是因为,梁永生他们夜袭柴胡店的那天夜里,田宝宝不是被捆绑起来放在门后头了吗?那时,他的嘴虽然被堵住了,可是眼睛并没被捂起来。在当时,梁永生虽没去注意田宝宝,可是田宝宝,却就着时隐时现的星光,把梁永生的形象大体看清了。

可是,在他俩刚见面时,田宝宝虽然认出了梁永生,却并没敢对永生说出自己是谁。因为,石黑、白眼狼常说,“八路六亲不认”。他虽不完全相信,可又不完全不信,所以没敢攀乡亲关系。况且,田宝宝还曾听爹说过,梁永生为借粮来到过他家门口,田宝宝他爹怕永生还不起没有借给他。为这件事,田金玉还曾嘱咐过儿子:

“过去咱没借给梁永生粮食,他八成会恨着咱的;如今你和他又在两面上混事,可得处处留点神呀!”

田宝宝对他爹这些话,过去是深信不疑的。可是今天,他被他们自己人打伤以后,梁永生又对他这么好,使他很感动,所以这才开始试探着和永生攀攀乡亲。可是,他刚说了个半截话儿,梁永生的注意力,却忽地飞到房顶上去了。

原来是,房顶上的苇帘子,突然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

永生定神一望,又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这显然是,那些黔驴技穷的敌人,派其喽啰来闯屋没有成功,现在又派人来挑房顶了!一念及此,永生又想:“要是让敌人把房顶挑开一个大窟窿,再从窟窿里扔下手榴弹来,那可就糟了!”

梁永生想到这里,把匣枪往腰里一插,将大枪背在肩上,又将田宝宝那支步枪端在手里,然后朝外间的水磨一甩头,对田宝宝说:

“你先到那个磨北面去藏一藏吧!”

他见田宝宝不解其意,又用枪指着房顶说:

“你听!他们要挑房顶扔手榴弹了!”

田宝宝终于领悟了永生的意思,照令而行,躲到外间的水磨北面去了。

梁永生不声不响地监视着房顶。

房顶上的响声,正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过了一阵。

又过了一阵。

铁锨铲苇帘子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了。这时节,永生听着,瞅着,心中暗自分析着:“听这响声,房土已被挑开了,现在正用铁锨铲房顶上的铺材!”他想到此,便从容不迫地把手中的大枪朝上一举,瞄准了正在咔嚓咔嚓乱响的地方,一勾扳机,砰的一枪。

这枪声一响,只听见房顶上吭噔一声,就像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半天空中落到房顶上一样,震得房顶颤动了一阵,有些檩梁上的灰尘,纷纷飘落下来。

此后,那铲苇帘子的声音,再也没有了。

这显然是,那个撅着屁股挑房顶的家伙,被梁永生这一枪给放倒了。

不大一会儿,那边的苇帘子又响起来。

早已顶上火儿等着的梁永生,等敌人把房土挑开后,又给了他一枪。这一枪,和那一枪一样,房顶上又是吭噔一声,苇帘子又不响了!

梁永生隔着苇帘子一连撂倒两个以后,敌人只好把挑房顶的把戏收起来。可是,屋外的枪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稀一阵密一阵地响着。这时,按照梁永生的分析,敌人这个闹腾劲儿,看来有两种意图:一是,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逼迫永生投降;二是,尽量引着永生还枪,等永生的子弹打光了,他们好闯进屋来抓活的。永生根据这样的判断,便暗自决定:我来个将计就计,跟敌人消磨时间,等天黑下来以后,再想法子突围。于是,他又招了招手,把外间屋的那个伪军又叫过来。他俩一同蹲在炕根底下。永生问那伪军:

“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二十三岁。”

“你叫个啥名字?”

“田宝宝。”

“田宝宝?”

“嗯喃。”

这时,梁永生对田宝宝发生了兴趣。他的兴趣,并非源于“田宝宝”这个名字起得怪有意思,而是“田宝宝”这个名字使永生打开一条新的思路——他想起了田金玉那个当伪军的儿子。可他又想:“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这个田宝宝是不是就是田金玉的儿子呢?”于是,他又接着问下去:

“你是哪村人?”

“宁安寨人。”

“你爹可叫田金玉?”

“对!”

到此,梁永生算把这个田宝宝核对实了。随后,他口吻一变又问:

“你认识我不?”

“认识。”

“我是谁?”

“梁永生。”

“你见过我?”

“见过!”

“在哪里?”

“柴胡店!”

“啥时候?”

“你领着八路军夜袭柴胡店的那天夜里……”

这时,田宝宝将他被捆绑起来放在门后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下。在他陈述这件事的过程中,屋外的敌人又喊叫又打枪,还是闹得挺凶,吓得个田宝宝几次把话停下来。

永生朝窗户甩一下头,向田宝宝说:

“不管他!说下去——”

最后,田宝宝又接上这样一段话:

“从那,我虽侥幸没死在狼羔子手里,可是却无缘无故地受上气了——白眼狼三天两头儿威胁我,不许我吐露狼羔子枪杀伪军的真情;阙七荣就三六九儿地审讯我,要我证明狼羔子是八路的内应;另外,石黑也暗地里逼问过我好几回,要我告诉他事情的真情实况……后来,咱不知是谁的主意,也不知为了什么,把我从柴胡店调到水泊洼来了!”

这一阵,梁永生一面听着田宝宝的叙述,一面听着屋外的动静。

忽见杨翠花身上带着血迹,出现在南房顶上,两个敌人押着她。这个完全出乎永生意外的新情况,使得他的心中猛然一震:“翠花被捕了……”

继而,永生又见,而今的杨翠花,在那高高的南房顶上,昂首而立,正在冲着北屋的窗口高声喊道:

“永生!我相信你一定会:宁做烈士,也战斗到底!”

翠花这肺腑之言,带着感人的音韵,带着动人的力量,冲进那战斗的北屋,撞击着永生的耳鼓,震动着永生的心弦。

梁永生,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处境中,得到了翠花的鼓励,了解了翠花的愿望,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妻子而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他为自己的妻子能在这样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兴奋,而激动!因为,翠花这短短的一句话,使得永生心潮翻滚,热血沸腾;这短短的一句话,还使他力量加倍,勇气倍增!这时的梁永生,是多么想说几句话来回答他的妻子啊!可是,尽管他的心里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嘴里,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又听翠花大声疾呼道:

“永生!该开枪就开枪,不要顾我!……”

翠花为啥这样疾呼?永生完全理解翠花的想法:因她已落入魔掌,敌人要把她作为人质引诱永生,企图迫使永生放下武器;现在,翠花这么一喊,就用不着永生再去考虑了!可是杨翠花这句话还没有落地,倒吓得敌人急忙把翠花拉下房去,只怕永生开枪要了他们的小命!敌人的阴谋诡计又破产了。

接着,从窗口里射进一排密集的子弹。敌人又在南房顶上开枪了,子弹打在北山墙上。到这时,直打得那北山墙坑套坑,洞连洞,好像核桃皮一样了。梁永生见田宝宝有些惊慌,问他说:“怎么?害怕啦?”

田宝宝点点头:“有一点儿!”

“来,你瞅着——”永生道,“我教训教训他们!”

他说着,一甩腕子,朝着南房顶上砰砰两枪。伴随着这两声枪响,那南房顶上的敌人中,一个吭噔一声倒下了,另一个发出一声惨叫后,骨骨碌碌地跌下房去!这一来,那南房上的枪声立刻停下了。你想啊,尽管那南房顶上的敌人并没死净,可是,那些还活着的怕死鬼们,一见梁永生的枪法这么准,都吓成了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光是顾命了,还有谁顾得上探头放枪呢?

梁永生所以打这两枪,一来是为了教训南房顶上那些扬风扎毛的敌人,二来是给田宝宝壮壮胆,也是向他表示:不许他心怀二意,轻举妄动。除此而外,永生还想用这两枪向石黑表明:“尽管我的妻子落入你的魔掌,可我梁永生和你们拼到底的决心,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还想用这两枪回答他的妻子:“翠花啊!你的话说得对,说得好!我一定那样做,也一定做得到!”

落入敌人魔掌的杨翠花,将会出现什么情况?这个问题,永生想过没有?没有!因为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妻子,能够经受住这次考验。而且,永生还满怀信心地认为:翠花在经受这次严峻的考验之后,必将更加坚强起来!那么,梁永生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他还和原先一样——我一定想法突出去,也一定能突出去!他在这样的念头支配下,将那还在冒烟儿的匣枪往腰里一插,又随随和和、沉沉静静地问田宝宝:

“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这一阵,被梁永生那百发百中的枪法惊呆了的田宝宝,一直在盯着个永生出神。永生这一问,他像才从梦中醒来似的,慌忙答道:

“准数儿闹不清!我光知道,柴胡店据点上,来了一百多人。”

“别的据点上呢?”

“听说,黄家镇据点上来人了,来了多少闹不清,只知道是乔光祖亲自带队来的;水泊洼据点上,是疤瘌四带队来的,来了二十多人。”田宝宝说,“另外,据说还有‘扫荡队’的一些人哩!”

“你估摸估摸,总共有多少?”

“咱连个边儿也摸不着,没处估摸去!”

“连个大荒数儿也估摸不出来?”

“要说荒数儿——”田宝宝拍打着眼皮想了一阵儿,“喔!怎么也有好几百!”

“这些人都在宁安寨?”

“对!全在宁安寨。”田宝宝说,“梁队长,你是没看见,石黑为了你一个人,把这宁安寨都垛成兵山啦!”

“他们怎么知道这个被围住的八路就是我呢?”

田宝宝摇摇头说:“闹不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梁永生又问:“为了我一个人,他们为啥调来这么多兵?”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为了逮着你呗!”田宝宝说,“咱听人说,长期以来,石黑因为捉不到你,又羞又怒;这一回,他已经下了决心:非要活捉住梁永生不可!听说石黑还将今天的情况报了他的上司荻村。荻村也命令他一定要捉活的!因为这个,他们把守得很严……”

“他们把守得怎么个严法?”

“先说这个院子吧!房顶上,角门上,还有院子的周遭儿,各处都有人!”田宝宝说,“再说这条胡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来来回回巡逻的。胡同口的两头儿,都架起了重机枪……”

“噢!村边上呢?”

“村边上,大大小小的路口,全都布上岗哨封锁住了!”田宝宝说着说着加上了议论,“梁队长,叫我看,你的枪法虽好,武艺也高,可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多呀!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要想突围,恐怕是,恐怕是,唉,难呀!”

梁永生这个人,脾气就是这样怪——有时候,他一讲就是一大串;有时候,却又一句话也不讲,光听别人说。只有当别人的话弦断了的时候,他才肯插上一句,引着人家再说下去。

今天,他和田宝宝的谈话,又是这样——他对田宝宝叙述的情况,发表的议论,一律不加可否。有时候,拿起一根草棍儿,在手里折来折去;有时候,向田宝宝笑笑,又追问下去:

“柴胡店据点上的人,在什么地方布防?”

“在村子的北面。”

“南面儿是哪一部分?”

“是黄家镇据点上的人。”

“东面呢?”

“是水泊洼据点上的人。”

“西面呢?”

“是那些‘扫荡队’!”

梁永生和田宝宝一问一答地说着,同时他将一半精力悄悄地用在了监听外面的动静上。这一阵,屋外比较平静。永生想:“方才那一阵,他们在翠花身上下了毒手,想让翠花劝降;眼下这一阵,敌人又在搞什么鬼名堂?……”梁永生尽管耳朵在听,心里在想,可是,从他的表面看来,好像他的神情非常专一,只是在和田宝宝谈话,别的,啥也没听,啥也没看,啥也没想。

过了一会儿。梁永生还在和田宝宝谈着,忽听院子里有人喊叫:

“走!”

继而又是一声:

“快!”

这声音是很低很低的。可语调又是急促的,粗野的,生硬的。在这粗野的声音后头,又听有人说:

“你光催不是白搭!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腿脚不给做主啦!……”

这个说话的人,听嗓音是个老头子。可是,他的声腔却特别高,仿佛是故意让藏在屋里的人听见似的。

这两种声音,一高一低,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梁永生听了一阵,觉着那个高声说话的老年人的声音很耳熟,心中猛然一惊:“咦?这是谁呢?……哦!这不是魏大叔吗?他来干啥哩?”

这些念头,在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梁永生的头脑中闪过去了。并且,就在这同时,他腾地站起身来,透过窗棂朝外一望,只见魏大叔果然出现在庭院中。

又见,在魏大叔的身后,还有两个穿便衣的人:

一个是尤大哥;

另一个是田金玉。

在他们的身子后头,还有几个穿着伪军装的家伙。他们都一手提着枪,一手推着群众,正然朝这北屋门口闯过来!

梁永生一见这种情景,心里豁然明白了:这是狡猾的敌人想钻共产党、八路军的空子,用和八路军有着血肉关系的人民群众做“挡箭牌”,他们好就势冲进屋来!

面对着这种局面,应当怎么办?

这可真把个梁永生难住了:

开枪吗?不行啊——那会伤害走在前头的群众!不开枪?也不行——敌人很快就会闯进屋来了!因此,这个从来不爱着急的梁永生,如今却着起急来了!他,恨不能一下子想出个好办法来,可是,越急越觉着没有好办法!

时间,在不停地流逝着。

敌人,在迅速地靠近着。

永生,越来越焦急了。

精明的魏大叔,可能早已替永生想到了这步棋。他一面佯装出害怕的样子,一步挪不了四指地跬步前进着,一面在和伪军说着,其实是说给梁永生听:

“你们光推着俺们就挨不上枪子儿了吗?枪子不是光能从前面打,人家要是从上往下打哩?……”

伪军猛搡了魏大叔一把:

“快走!”

另一个伪军喝道:

“少说废话!”

魏大叔装作耳聋没听清,又一次重复着:

“枪子儿,是能从上往下打的呀!那一年,闹土匪,我藏在门扇后头……”

魏大叔这些卯不对榫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梁永生。

永生一个箭步蹿上锅台,昂首挺胸站在了门扇后头。

魏大叔他们迈步进了屋门口,一下子站住了。不管敌人怎么推搡,魏大叔和尤大哥说啥也不走了。他俩挺身一站,把他们身后的伪军全都挡在了屋门口上。这时候,魏大叔和尤大哥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们要用自己的身子,把身后的敌人挡在门外,宁可自己一死,也决不让狗杂种们闯进屋去伤害梁永生!

在这时,对那些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请功受赏的敌人来说,当然是万分焦急的。焦急怎么办呢?两个伪军正在又推又搡,白眼狼在南房顶上嚷道:

“开、开枪!”

伪军把枪一端,真要下毒手了!

正在这时,挺立在门扇后头的梁永生,突然从门扇上头伸出了匣枪,一搂扳机,当!当!一连响了两枪!

这两枪,使那两个要下毒手的伪军倒下去,永远趴在地上啃黄土了!

其余的几个伪军,都将屁股一掉,抱头鼠窜了!

与此同时,魏大叔,尤大哥,忽啦一声跑进里间。

田金玉也跟着跑进来。

他一见他那宝宝,又惊又喜,便一头扑上去,抱住他的儿子,淌着悲喜交加的泪水说:

“我那宝宝哟!你还活着呀?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梁永生跳下锅台,手提着匣枪也走进里间屋来。让大家都隐在炕根下。他瞅瞅魏大叔,望望尤大哥,有许许多多念头,从他的脑际闪过。另外,还有一股激动的感情,正在梁永生的胸口上涌流着。

可是,梁永生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那个田金玉,把他的儿子一扔,扑到永生的面前,连连央求道:

“梁老弟,你知道,我就是只有这么一个宝宝儿子。咱人不亲土亲。你看在咱是老庄乡哥们儿的面上,可得给我留下这条根呀!要不价,俺田家的祖坟前头,可就绝后啦!……”

听田金玉这话,仿佛梁永生马上就要枪毙他的宝宝似的。这时的梁永生,面对着一面说一面扑簌簌扑簌簌滚着眼泪的田金玉,觉着心里好笑。可是,当他正要解释几句时,那田金玉没等他张口又开了腔:

“大兄弟,过去的事,千错万错全是我的错!你宰相肚子能撑船,可千万别往心上搁呀!”

田金玉说完这些话,还觉不放心,这又扯起他那三绺稀落的灰色胡子,摆出一副可怜的苦相,继而道:

“大兄弟,你瞧!你傻大哥这大的年纪了,要是你那侄子宝宝他,有了三长两短,谁给我养老送终啊?……”

田金玉正不顾别人地没完没了地说着,田宝宝在一旁打断了他爹的话弦开了腔:

“爹!梁队长对我很好。他……”

田金玉又打断了儿子的话说:

“不,不,不能叫梁队长!要叫梁大叔!”

他缓了口气,又以教训的口气向田宝宝说:

“要知道,咱和你梁大叔,是老乡亲,老街坊,老哥们儿。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叫大叔比叫队长近乎得多呀!……”

他说着说着,又突然转向永生:

“大兄弟呀,咱宝宝这孩子不懂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全看在你傻哥我的脸上,可千万别怪他呀……”

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在这样危险的境地,梁永生和魏大叔、尤大哥他们,该有多少要紧的话要说?该有多少重要的事儿要做?可是,这个田金玉,别的全不想,更是全不管,他那肉肉头头的大脑袋里,只有他的儿子。眼下,对他来说,儿子就是他的心,儿子就是他的命,只要能保住他的儿子,别的,都是无关轻重的。

可是,别人谁肯跟他纠缠这些事?

特别是魏大叔,气得脸都发白了!

说起来,魏大叔瞧不惯田金玉这号德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日本鬼子刚进县城的时候,有人劝田金玉躲一躲,可田金玉不躲。他说:

“外国人进中国,主要是照着官家干,与咱老百姓有啥相干?”

当时,魏大叔顶他说:

“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那些外国鬼子们是怎么干的呀?……你忘啦?我没忘!那时节,光绪和慈禧他们,全跑到西安去了!鬼子们进了京城,又烧又抢,大火着了七天七夜……”

他俩争执一番,田金玉那种鬼子侵略中国与百姓无关的说法,终于被魏大叔顶回去了。今天,魏大叔正要把田金玉这些闲言淡语顶回去,可是话头却被尤大哥拦住了。原来是,尤大哥见梁永生面对着絮絮叨叨的田金玉,面有急容,便冲着田金玉嚷了一句:

“别咧咧这些废话!”

尤大哥拦腰这一杠子,把田金玉的话头儿给揳回去了!梁永生苦笑了一下儿,就劲儿开了腔。他问尤大哥:

“你们是怎么落到敌人手里的呢?”

魏大叔抢先说:

“俺们仨,三种情况——”

梁永生觉着很有意思:

“哟!还挺复杂呀!”

魏大叔又接着说:

“我,是被狗杂种们抓住了,硬被他们逼着进来的!”

永生“噢”了一声。

魏大叔又指着尤大哥说:

“他,是‘自投罗网’,混进来的!”

梁永生对尤大哥“自投罗网”感到惊奇,正想问什么,还没开口,魏大叔又指指田金玉,以轻蔑的口气说:

“人家他,是来看他的宝宝儿子的!”

大叔在说这话的时候,由于气愤,满脸充血,变得火红。等魏大叔说完后,梁永生问尤大哥说:

“尤大哥,你真是‘自投罗网’的吗?”

尤大哥笑了:

“这不假!”

梁永生又问:

“有事?”

“有事。”

“啥事?”

“你听我说呀!”尤大哥说,“我们越狱的那些人,听说你被围困在这里,全都急坏了!要不是我泼死泼活地拦着,人们非要来跟敌人拼命不可!我好说歹说把人们说服以后,就决定去找大刀队的同志们,让他们来宁安寨给你解围……”

“找到没有?”

“我们仨一伙,俩一帮,分头跑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他们。”尤大哥说,“他们当即研究一下,决定马上行动,来给你解围。梁志勇还让我们分头送信,召集了八个村的民兵,配合大刀队一齐行动……”

“他们现在哪里?”

“哪里都有。”尤大哥说,“在这宁安寨的四周,全埋伏好了!”他缓了口气又说,“要是依着同志们,早就发起总攻打进村子来了!可是,志勇说啥也不同意。为这事,他还和几个同志吵了一阵呢!当时志勇说:

“‘队长有令——不许轻举妄动!’

“有人反驳说:‘队长的命令,是根据昨天那个场景下的!今天不是昨天……’

“志勇又说:‘今天就该轻举妄动?何况现在我们一点情况都不了解,为了营救一个人,让这么多人去拼命,那不是瞎胡闹?我坚决不能同意!’

“可是,他说着说着,眼里的泪水滚下来!我知道,人们也全知道,志勇听说爹只身一人被围在这里,围兵又竟达几百人之多,当然是凶多吉少,心里怎能不难过?又怎能不着急呢?”尤大哥变换成称赞的口吻说,“可是,志勇这孩子,可真是好样儿的。他不论自己的心里多么难过,多么着急,可他始终不答应猛冲硬干!当黄二愣急得要领着一伙人单独行动时,志勇把桌子一拍,厉声道:

“‘二愣!你给我站住!’

“二愣站住了。志勇又道:

“‘不许自由行动!这是命令!’……”

尤大哥说到这里,梁永生插问一句:

“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志勇决定,先让我混进村来,打探情况,然后,再根据情况决定怎么个干法。”尤大哥说,“可巧,我混进村以后,正赶上敌人抓人当‘挡箭牌’,我想:‘只有见到你,才能把各种情况摸到实底儿。要不,我们外头和你里头怎么紧密配合起来一起行动呢?’于是,我就想了个‘自投罗网’的法儿,故意让敌人抓住了。这不,终于混进来了……”

尤大哥一气说了这么多。

这一阵,梁永生除了听,便是问,一直不说啥。后来,尤大哥把话说结了,并单刀直入地问永生道:

“咱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哇?”

到了这时,梁永生还是没拿主张,而是继续问尤大哥:

“外头,敌人的情况怎么样?”

尤大哥又把敌人的情况说了一遍。

魏大叔还作了一些补充。

梁永生听了他俩谈的这些情况,又和田宝宝方才谈的那些情况联系起来想了一阵,接着问道:

“你们看,咱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哩?”

屋里沉默起来。

永生见人们不好插嘴,又另起话题问道:

“你们看敌人那个劲儿,他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他这么一问,人们的话就多了。头一个开腔的是魏大叔。他气冲冲地说:

“叫我看,敌人要下毒手!”

“怎么下毒手?”

“放火烧房呗!”

田金玉也答话了。他变脸失色地说:

“对啦!他们把一大垛柴禾都准备下了。方才,他们正到各家各户去搜翻煤油哩!……”

他说着说着转了话题:

“大兄弟,你反正是出不去的了,我求求你,你当行行好,把咱宝宝放出去吧?”

他一面观察着梁永生的神情,一面继续说下去:

“俗话说:‘胳膊折了总得袖子盖’。你把你侄子放出去,也好叫他到他的上司那里去给你讲个人情呀!他翠花婶子,还在人家的手里受刑!你要是放了宝宝,他翠花婶子也许能被放出来……”

田金玉一面说着,一面揣猜着梁永生的心理。当他说到这里时,又突然来上这么一句:

“大兄弟,你甭不放心!你放了宝宝,不还有你傻大哥我在这里吗?”

在田金玉说话的当儿,外边的枪声猛地停下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哩?梁永生正然暗自琢磨着,忽听白眼狼在南房顶上嚷道:

“梁、梁队长!请、请听我贾永贵奉劝几句:现、现在,你、你已经陷入我们的重围;你、你的妻子,又、又被我们捉住!你、你是个久经世故的精明人,面对这种局面,应、应当有个自知之明——你、你既无吃的,又、又无救兵,这样抵、抵抗下去,会、会落个什么结局呢?难道你就、就不该为你的妻子想一想吗?”

他咳嗽了一阵,又说:

“梁、梁队长!我、我作为你的老街坊,对、对你当前这种山穷水尽的绝境,是、是深表同情的!古、古人道:‘亲不亲一乡人’嘛!因、因此,我、我有一言相谏:你、你只要缴出枪来,向、向皇军投降,我、我可以保你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还、还可以保你的妻子安然无恙,马上释放!”

他说到这里提高了嗓门儿:

“梁、梁队长!如、如果我贾永贵说话不算话,我、我不是娘养的!”

到此,白眼狼的狗臭屁算放完了。

梁永生听了白眼狼这些屁话,心里犹如火上浇油,怒气升腾起来。他话在心里说:“方才,你们又是闯屋,又是挑房,又是逼着翠花‘劝降’……那一套花招儿全失败了,现在,又耍开了这套鬼花狐!……”永生想了一阵儿,便亮开了他那洪亮的嗓门儿,带着轻蔑的口气开了腔:

“白眼狼!你也太不自量了!我先问问你——你可知道我们八路军是干什么的吗?”

白眼狼没有答腔。

梁永生增添上冷嘲热讽的语气又说下去:

“我们八路军,是抗日的队伍!我们的敌手,是日本鬼子!你是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日本鬼子的一条走狗,有什么资格跟我来说三道四?你们要是真有什么屁要放的话,就把你的主子石黑‘请’出来吧!”

梁永生这一套话,直骂得个白眼狼脸赛猴腚,他再也张不开嘴了。南房顶上,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白眼狼的主子石黑,真的说话了:

“梁永生的听着!你是大大的好汉!你是中国人的大大的英雄!我石黑,久仰阁下的大名,对阁下大大的佩服!”

他先给永生上了一阵刷子,又说:

“我们大日本,是文明国度,对你这样的人物,大大的喜欢!阁下只要愿意,我们可以诚心诚意地合作,实行中日亲善,共荣共存!请阁下放心,我们决不埋没你的才能,保证大大的重用,大大的重用!”

待石黑话毕,梁永生为了消磨时间,按压住火气说:

“你们要是有什么‘诚心诚意’,那倒好办……”

石黑一听,高兴极了,忙插言道:

“阁下大大的明智!大大的明智!”

梁永生没理石黑的插话,接着他方才的话茬儿又说下去:

“不过,我有个条件——”

“好的好的!”石黑说,“条件嘛,可以商量,可以商量!你的说说看——”

“要说倒很简单——”梁永生说,“条件就是:你们向我们投降!”

石黑沉默了片刻,先冷笑两声,又佯装并不介意地说道:

“梁队长!鄙人素闻阁下是个很有风趣的人。今日一谈,果然名不虚传!现在,请阁下不要逗趣了!就让我们进行实质性的……”

石黑说到这里,话弦被梁永生打断了:

“谁跟你逗趣?石黑先生,请你想一想,你们是侵略者,是强盗,要不向我们投降,怎么能谈得上‘诚心诚意’?我们之间,哪里又有什么‘合作’可言呢?”

石黑听了梁永生这些话,心里当然十分生气。可是,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却依然是佯装不察,又用惋惜的口吻说:

“哎呀!梁队长!我们的诚意,你不理解,鄙人甚为遗憾。不过,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个文明国家,是十分注重人道的。今天,我们虽然围住了你,也捉住了你的妻子,可是,我们的士兵,也有的做了你的俘虏!鉴于这种情况,我们从人道主义出发,愿意向阁下提出这样的建议:你,把我们的人放出来;我们,释放你的妻子,并把你也放走。这样,两不相伤,和平解决,你看好不好?”

田金玉一听石黑这话,觉着来活门了。他那皱纹纵横的面孔,立刻泛出一脸喜气,并急忙凑到永生近前,劝说道:

“大兄弟,人家日本人说的这个办法满好哇!你就应下他,把宝宝放了吧?要不价,不光你出不去,他翠花婶子的命也难保呀!……”

梁永生没有理睬田金玉。

他朝着窗口向石黑说道:

“石黑先生!你说的什么?你们把我放走?好大的口气呀!我们共产党人,我们八路军的战士,从来是把被你们日本法西斯放走看作最大的耻辱!……”

永生特别把“放”字加重了语气。

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石黑,表面上仍不着急。目下,在石黑看来,梁永生已是笼中之鸟,就算计着他扑棱,他也是跑不了的。于是,他又向梁永生说:

“梁队长!阁下是非常重视名誉的人,不愿落个被放出去的名声,这我完全谅解。那么,咱再这样商量一下你看怎么样——只要你把我们的人放出来,我们马上撤退,让你自己安全地走开,你看怎么样?”

田金玉见缝插针,他又插话道:

“我说大兄弟,这就更好了,我看你赶快答应他吧!要不,咱屋里这些人可就都完啦!……”

“永生,孬人肚里疙瘩多,你可别上当呀!叫我看,你要把宝宝放出去,敌人就要放火烧房子了!”

这话是魏大叔说的。

梁永生那颗心,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是按照它那既定的规律跳动,半点也不会变,在这个方面魏大叔是完全放心的。可是,放心归放心,在魏大叔的心目中,年近四旬的梁永生,仍然是个孩子,在一些事情上,还是需要当老人的给他掌眼的。因此,他才拦腰打断了田金玉的话,插上这么一句来提醒永生。

梁永生点点头。

尤大哥又接言道:

“魏大叔说得对!看来敌人耍的八成就是这么个把戏。石黑来这一手儿,大概是为了摆出一副‘爱兵爱将’的假象儿,好用这一套来笼络伪军们的心,使伪军以后更加为他卖命……”

在这个时候的田金玉,怕只怕梁永生被他俩说转了主意。因此,他接着尤大哥的话音儿又说:

“哪能那样哩!像人家石黑那么大的官儿,还能说话不算话?再说,真要有那一章,我田金玉就跟他拼老命!要不,弄得俺们爷儿俩,不是个瓠子不是个瓜,人往哪里站?脸往哪里搁?……”

其实,田金玉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梁永生被说转了的问题。

石黑耍的这套鬼花狐,梁永生比魏大叔和尤大哥看得还要透彻。在永生看来,石黑这个花招儿,包含着两个阴谋:

一是,像尤大哥的看法那样,石黑怕的是在伪军们有目共睹之下,把田宝宝烧在里边会影响到伪军们对他的忠诚,今后再没人给他卖命了,所以才耍了这么一套房檐谈判要求释放田宝宝的鬼把戏;

二是,他用了衡量他自己的尺度来衡量一个共产党人,完全错误地估计了梁永生,妄想用软硬兼施的手法儿诱骗梁永生投降,以达到他用武力所达不到的目的。

梁永生在暗自分析了石黑的恶毒用心之后,倒想来个顺水推舟,利用这个时机,将田宝宝释放,也好顺便把魏大叔和尤大哥他们带出去。

永生的具体算盘是:

不放田宝宝,魏大叔和尤大哥就出不去。他们出不去,不光是势必受连累,还没有办法和大刀队取上联系。更糟糕的是,要是大刀队和民兵们见尤大哥老不回去,一急之下耍了老粗儿,来个强攻硬打,那可就损失大了!至于田宝宝和田金玉,梁永生觉着留下他们没用处,倒不如放出他们去还有些好处。

那么,他们会不会对永生出坏心呢?

这一层,梁永生也考虑过了。他认为那是不大可能的。因为田家父子不会不知道,他们要那么办了,不用说大刀队会收拾他们,就是宁安寨街上的群众,也是不会轻饶他们的!

梁永生正暗自盘算着,一直没插嘴的田宝宝也说话了。他向梁永生说:

“梁队长,不,梁大叔,你要放我出去,需要我做些什么的话,就只管说;我就算豁上这条命,也要把你交给我的差事办妥。要不,我对不起你刚才开导我的一片心意!再说,我要是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来,我跑了和尚能跑了寺吗?”

田金玉也就势帮腔道:

“那是!当庄不向外来的,谁能胳膊肘子往外扭?再说,我也有一颗四两重的人心啊!人嘛,还能昧良心?俺爷儿俩又不傻不苶的,还能压着泰山不知重,顶着鹅毛不觉轻?更不会搬块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田金玉话还没说结,石黑又在外边催促道:

“梁队长!你的主意拿好了没有?”

梁永生心里说:“好狡猾毒辣的狗强盗啊!”可他就着石黑的话音却答腔道:

“石黑先生!你说话果真兑现吗?”

石黑当即答道:

“我石黑历来把信用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梁队长,由于我们长期以来处于敌对状态,我这话你可能信不着,那我就按照你们贵国的风俗习惯,向你盟个誓吧——我要是说话不算话,天打五雷轰!”

他说罢,又跟问一句:

“梁队长,怎么样?这该行了吧?”

梁永生向田家父子说:

“你们先到外间水磨后头去!”

田家父子走后,永生又向魏大叔、尤大哥悄声说:

“一会儿,我放田宝宝的时候,你俩也随在他后头跟出去……”

魏大叔有些不解地说:

“真放他吗?永生,‘一着看错,全盘皆输’,这步棋你……”

梁永生顾不得多解释,只是说:

“魏大叔,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咱不会上敌人的当!你出去以后,告诉同志们,告诉乡亲们,让他们也都只管放心!”

“好!”魏大叔说,“我就怕你叫人家赚了!”

梁永生笑笑说:

“这方面大叔也放心吧——他们赚不了我!”

尤大哥插嘴说:

“永生和白眼狼斗了几十年了,再加上走南闯北地跑过好多地界儿,经历的事儿是不少的,他是不会叫敌人赚了的!”

梁永生摇摇头,解释说:

“我说敌人赚不了我,倒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党教育我好几年了,我和石黑也斗了好几年了,所以说已经不是从前的梁永生了,是不会轻易被他们赚了的!”

尤大哥有些焦急地说:

“永生,你快说说——让大刀队和民兵们怎么援救你?我回去好向志勇他们传话呀!”

他说罢,用一双期待的目光盯着梁永生。看样子,他准备去做永生让他去做的任何事情。

梁永生腆起脸,朝窗一望,看了看天色,而后,悄声说道: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我准备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就着夜幕影身设法突围!尤大哥,你出去以后,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和志勇他们取上联系,告诉他们:在天黑以后,先在村西打一下,然后就赶紧转移……”

“好吧!”

“你还要告诉他们,让他们随机应变,相机行事,得打便打,不得打便走。就是打,也要猛打一阵,打了就走,万万不能恋战。因为,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太大,决不允许感情用事,招致损失!”

永生说到这里,又以严峻的神色说:

“这是我的命令!你要如实地向他们传达!”

“是!”

尤大哥在梁永生严峻的神色、语气的极力感染下,也自觉不自觉地打破了平素和永生说话的常规,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尤大哥这种在永生面前从未有过的神态,闹得个永生倒不好意思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紧紧握住了尤大哥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说:

“大哥,如今敌人到处布岗设哨,你出村去和大刀队取联系,是十分危险的,也是相当困难的,可要多多留神,处处小心呀!”

尤大哥斩钉截铁地说:

“老梁,放心吧!只要我死不了,你的命令,就一定能传达到大刀队!”

魏大叔接言道:

“永生,不要紧!他万一出了事儿,不还有我吗?我出了事儿,还有咱宁安寨那么多的人哩……”

他们仨又嘁嘁喳喳说了一阵,永生便将田金玉和田宝宝叫了过来。

永生向田宝宝说:

“宝宝,你愿意出去吗?”

田宝宝忽闪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在思考着梁永生这句话的意思。田金玉代子答道:

“当然愿意……”

梁永生没让田金玉继续说下去,又道:

“现在,我就放你们爷儿俩出去!”

田金玉一听,喜出望外,心里高兴得就像一出门拾了个大元宝似的。他忙说:

“还是老庄乡嘛!俺爷儿俩,一辈子忘不了大兄弟的大恩大德!”

他说着说着,猛捅了他宝宝一把,又用责备的语气向儿子说:

“瞧你这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咋光瞪着个傻眼儿?还不赶紧谢谢你大叔!”

田宝宝遵父命向梁永生道:

“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田金玉还觉不够,又道:

“快给你大叔磕头!”

田宝宝望着永生的面容,犹豫着。

田金玉着起急来,伸出手要摁儿子的脑袋。

永生拨开田金玉的手说:

“来那一套有什么用?”

他又转向田宝宝说:

“你出去后,要向石黑、白眼狼他们讲,就说我梁永生腿上受了伤,子弹也不多了!……”

田宝宝以为梁永生在考验他,忙说:

“不,不,我又不是没颗人心……”

梁永生非常严肃地说:

“宝宝啊,道理我不和你多讲了。你今后要不当铁心汉奸,就照我说的这么说。你要是不这么说,你要知道,今后我们是不会轻饶你的!”

田金玉见梁永生脸上挂了色,眼里含着火,他有点慌了神,便忙向儿子说:

“你大叔叫你咋说就咋说呗,别发犟!”

田宝宝也赶紧改口说:

“行,我一定照大叔说的说!”

他们要走了。

魏大叔和尤大哥在临行之前,都把眼睛盯在梁永生的脸上,溜溜地停留着,仿佛他俩正把永生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因为他们知道,梁永生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什么样的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后来,他俩终于把心一横,含着热泪告别了永生,随在田宝宝的身后,和田金玉一起,走出了这座被敌军围困着的粉坊。

田宝宝一出屋门口,就向房顶上的伪军们嚷道:

“弟兄们!我是田宝宝!不要打枪!”

他嚷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接一遍地嚷着,走着。

刚才,梁永生为啥让田宝宝说他受了伤呢?他是想以此来勾起敌人想“捉活的”的欲望,引诱他们再组织几次向屋里的冲杀。

这又是为了啥?

第一,这么一来,可以更多地杀伤敌人,取得更大的战果;

第二,眼下天还不大黑,永生不能突围,这样还可以拖延敌人放火烧房的时间,等天一黑下来,他好就着夜色设法突围。

敌人的算盘,向来是靠我们替他拨动的。

田宝宝出去以后,石黑果然又连续组织了几次冲杀。其结果,还像方才的几次冲杀一样,每次都是留下了一些尸体和枪支、弹药,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了!

天色眼看就要黑下来。

老羞成怒的石黑,急眉火眼,又向永生喊话了:

“姓梁的,你说痛快话吧——缴枪不缴枪?”

梁永生以嘲笑的口吻说:

“真是天大的笑话儿!我们八路军的枪,是打日本鬼子的!你想想,怎么能把它缴给你这个日本鬼子呢?”

石黑又道:

“你要不听劝,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梁永生道:

“你什么时候对我们‘客气’过?你们这些法西斯匪徒们,什么惨无人道的事都能干出来,是永远不会对我们‘客气’的!石黑!我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作为一个抗日战士,要是期望你这个帝国主义分子对我‘客气’,那是最大的耻辱,也是对我们伟大祖国的背叛!”

到了这时,气急败坏的石黑,对迫降、诱降、捉活的都绝望了!他像只发疯的野兽一样,哇哇地嚎叫起来:

“动手!”

继而又是一声:

“快点!”

随后,一捆捆的秫秸,隔着墙头扔进院来。

一个又一个的秫秸捆,相互撞击着,发出一片乱嘈嘈的响声。

伴随着这秫秸捆一齐而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煤油气味儿。这显然是秫秸上已经喷洒上了煤油。梁永生见此情景,心中暗自想道:“石黑终于拿出了他这个最后的绝招儿——他们要放火了!”

怎么办?梁永生一面琢磨着突围的办法,一面警惕地监视着天井里的动静。

天井里,横三竖四的秫秸捆,已经摞了半人深。

看样子,敌人还嫌不够,一捆接一捆的秫秸,还在继续不停地往里扔着。

这些秫秸捆,由于是隔着墙头扔过来的,所以都横的横,竖的竖,歪的歪,斜的斜,乱七八糟!有的,这头倚着墙壁,那头戳在了地上;有的,这一捆南北着,那一捆东西着,两捆排成了一个“十”字形。

在秫秸捆与捆之间,缝道挺多,空隙不小。

梁永生望着,想着,想着,望着,觉着头脑中忽地一闪,一个美妙的念头油然而生:

“咦!我从这秫秸捆下头钻出去……”

他又反复想了好几遍,觉着这个办法能行。于是,他将匣枪往腰里一插,就要出去。可是,他来到屋门后头,偷偷向院中一瞅,又想:“哎呀!不行!屋门口处秫秸太少了!我要是从秫秸捆底下一钻,上边的秫秸捆万一滚动了,那不就被压房顶的敌人发觉了吗?这再怎么办哩?”

梁永生在屋门后头想了一阵,又暗自决定:“等敌人把秫秸扔完,再见机行事。”他刚这样决定下来,忽而转念又想:“不行啊!等敌人把秫秸扔完了,就没有这嘁吱咔嚓的响声了。到那时,我从秫秸空里一钻,秫秸一响,不是更容易被敌人发觉吗?……”

梁永生正然细致而周到地琢磨着脱身的办法,忽听南房顶上有人在喊:

“靠、靠屋门扔!把、把屋门堵起来!”

这公鸭嗓子加上结巴嘴,显然就是白眼狼了。

看来白眼狼正在房顶上亲自指挥,由此可见他对这件事是非常重视的。这个老杂种生怕烧不死梁永生,还喝令他的喽啰们用秫秸把门口堵起来,多歹毒啊!

屋门口上的秫秸骤然多起来了。

一个压一个的秫秸捆,将屋门口屯住了多半截。

这时又听石黑说:

“好的好的!大大的好!梁永生插翅难逃了!一点火,房子会马上着起来,梁永生就要和房子一块儿上西天了!”

随后,是一阵狗咬驴叫般的狂笑。

就在石黑、白眼狼这对蠢种笨蛋洋洋得意的当儿,梁永生已悄悄地离开北屋,钻进秫秸空里去了。

社会生活中,一项计划的实行,大概都是这样——在实行的具体过程中所碰到的实际困难,往往要比事先预想到的多得多。当永生钻进秫秸空去以后,才发现秫秸捆之间的空隙,并不是从屋门口一直畅通无阻地通向院门口!

因此,他想通过秫秸的空隙奔向院门口的想法遇上了障碍!

怎么办呢?

他原先想将秫秸捆拨动一下,可是,拨不动。因为上边压的秫秸捆太多了!于是,他只好按照各个秫秸捆之间现有的空隙,拐着弯儿地向院门口靠近着。

有时候,他钻了一阵,前边成了“死喉头”——不光是往前去已无路可通,就是想往左右两边拐弯儿,再也找不着能挤过人去的空隙了!

咋办?

只好从原路窝回,另找空隙,再往前钻。

就这样,他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重钻,一直不灰心。他想:“天大的困难,难不住共产党员。一个革命者的决心,能抵住十万个困难。现在,国家正需要我,人民正需要我,我一定要钻出去,也一定能胜利突围!”梁永生在这种强烈意志的鼓舞下,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跟困难顽强地斗争着,斗争着!

崇高的目的能产生无穷的精力。

好一个顽强不屈的梁永生啊!他,这儿不通再从那儿钻,底层不通再从中层钻,钻到“绝路”上就窝回来再重钻,钻呀钻,钻呀钻,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终于排除了重重障碍,闯过了道道难关,带着通身大汗钻到了院门口的附近。

梁永生停下来。

他透过秫秸捆的空隙,朝角门儿那边一望,只见,那两扇门板一扇开着一扇掩着;门口外头,有两个端着大枪的伪军,全像捆卖不了的秫秸的地直呆呆地竖在那里。

永生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要硬钻出去,显然是不行的!谁知门口两边还有多少敌人呀?”于是,他只好停在那里,不动了。他这时的主意是:“如今,天色还没黑透,不能莽干硬冲!等天色彻底黑下来以后,我瞅个空子猛地钻出去,来个冷不防,先将敌人的门岗干掉,而后再往村边冲杀!”

梁永生这边正悄悄地盘算着,石黑在那边又嚷咆开了:

“点火!”

“是!”

一瞬间,满院的秫秸捆,呼呼地燃烧起来。

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

被火烧着的秫秸,一阵阵地响着。

一股股的浓烟,夹带着无数颗火星,腾上高空!

这冲天而起的火光,烟柱,惊动了埋伏在宁安寨四周的战士们,民兵们。他们望着愈升愈高的火光,望着越来越粗的烟柱,每个人的心里都像乱箭穿刺一样难受!有的人,因迟迟不见梁志勇发出攻击的信号儿,竟急得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这火云笼罩、烟柱冲天的情景,虽然把远远望见的人们都急坏了,可是,就趴在这个火堆底下的梁永生,却一点也没有着急。他,还和往常一样,越到危急时刻,越是更加镇静。现在,他正悄悄地琢磨着对策,从容地等待着时机。

火势越来越大了。

满院子的秫秸捆,自上而下一层层地燃烧着。

趴在秫秸捆最底层的梁永生,觉着囫囵个儿的身子就像钻进了烧开锅的蒸笼一样,有一种高温暴热正在燎烤着他那汗津津的脊梁,闹得他的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烟,一阵阵地热辣辣地发痛!舌头黏在嘴里,已转动不灵,因为口腔的唾液早就耗干了!两只豁豁亮亮的大眼睛,如今被浓烟呛得也正在流泪!

梁永生用手背抹一把罩住了瞳孔的泪水,扭着脖子朝上一望,只见自己的身子上头,烟雾滚滚,火光冲天,成了一片火海!又见身子上头那一层又一层的秫秸捆,眼下大都已经烧着,有的早已火化成灰了!

尚未燃着的,只剩下紧贴着他的这一层秫秸了!

这时,永生觉着,浑身的血液都被浓重的烟熏气摧得冲到头上来,使他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但是,他的神志是十分清醒的——这儿,已经不能久呆!如今,已不容许再有什么犹豫了。于是,他聚集起全身的力气,瞅了个一股浓烟扑向院门口的时机,用力一扛身边的秫秸捆,脚一蹬地,猛地从秫秸空里蹿出来,顺着那股浓烟一头扎进角门洞里。

梁永生进了角门洞,将身子隐蔽在那扇半掩着的门板后头,又透过门板的缝隙就着火光朝外一望,只见那两个站岗的伪军还在那儿,只是比刚才离这门口略远了一些。

这时,仇恨的怒火,好似这满院的大火一样,在梁永生的心中燃烧着。只见,他从腰里抽出了匣枪。

他真想搂一下扳机把这两个丧门鬼干掉,就劲儿冲出院去,跟敌人拼杀一场!可是,他一转念,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啊!现在抗战还没有胜利,革命更远没成功,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还有许多工作需要我去做,我不能随便牺牲自己的生命,必须想法胜利突围!”他还想道:今天,如果我能在这种情况下挫败石黑,胜利突围,不仅是今后我还能为党、为人民做点事情,更重要的是,这将给敌人的心理上一个重大打击,对瓦解敌军斗志,壮大我军声威,鼓舞群众情绪,都将起到一定的作用。

永生想到这些,斗志更加旺盛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村西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

在那枪声中,还夹杂着此起彼落的喊杀声:

“同志们!冲啊!”

“杀呀!”

枪声、喊声混在一起,声威甚大,就像有千军万马的大部队要冲进村来似的。当然,永生心里明白:这是尤大哥已把话传到,策应他突围的大刀队和民兵同志们已经打响了!

在这一刹那间,梁永生的头脑中想了很多。

首先,久经战阵的梁永生,显然可以想象到,同志们为了打乱敌人的包围圈儿,正在奋不顾身地进行猛烈冲杀,这是多么英勇呀!同时,他当然还可以意识到,当同志们望见村中这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情景时,他们的心情是何等的焦急,沉重!

永生一想到这些,身上涌起一股狂潮般的力量,勇气也成十倍、百倍地增加着。他那胜利突围的信心更足了,决心也更大了。

这时,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喊声,闹得敌人全都晕头转向。围着这个宅子的敌人,都惊慌失措地乱了营。压房顶的那些家伙们,也全瞪起直眼朝西张望起来。那两个被烟雾熏得离门口越来越远的门岗,这时已经不大注意这个门口了,正在向从他们身边跑过的伪军打听消息。

永生觉着突围的时机已经到了,便利用烟雾影身悄悄地离开了这座门洞,在烟雾弥漫的胡同里贴着墙根向北走去。

出了这条南北胡同,是一条东西后街。

后街上和这胡同里一样,灰土飞扬,烟雾迷茫,天空中的星光月色都看不见了,只听见那边吵吵嚷嚷,一片人声。

这是哪里来的人声呢?

原来是,那些撤出村外的群众,一见村中起了火光,就知是石黑、白眼狼对梁永生下了毒手,便不顾生死地冲进村来了!

当永生走近这条胡同的北口时,只见几百号人已将石黑和白眼狼团团围住。在这两个家伙的周遭儿,站着一圈儿敌人的士兵。他们全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和群众那一双双的拳头对峙着。

这时候,村中的大火烧得更旺了。火光映着群众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有的人正在气冲冲地怒斥敌人:

“你们惨无人道!凭啥烧老百姓的房子?”

有的群众则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畜牲!不会有好下场!”

还有的人说:

“你们烧死了我们的梁队长,我跟你这些杂种们拼了!”

白眼狼在众目睽睽之下颤抖着身子,挥动着手枪,正暴跳如雷:

“起、起哄的杀头!闹、闹事的枪毙!杀、杀头!枪、枪毙!……”

石黑,也被这些豁出命去的群众吓得面无人色了。可是,他还故作镇静,强装着笑脸,假眉三道地说:

“你们不要发火。你们的不明白。我的来跟你们作解释:八路的大大的不好!你们统统是大大的良民!你们不要受共产党的欺骗宣传!……”

魏大叔越听越火,领着人们呼起口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石黑是杀人魔王!”

“白眼狼是刽子手!”

“为梁队长报仇!”

“……”

梁永生望着这种情景,有一股感动而振奋的感情,随着人们的声音流进他的心里,使得他那浑身的血液全沸腾起来了!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正在他的身上扩张着。由于这种力量的灌注,他面前的敌人就算比现在再多十倍,他也完全可以抵得住!革命征途中再艰险的局面,他也能够冲破!

这时,永生见石黑正要朝着魏大叔开枪,便将手中的匣枪一举,瞄着石黑的脑袋射去!

大家知道,梁永生的枪法,是百发百中的。只要他的枪声一响,石黑就准得完蛋了吧?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在梁永生正扣扳机的当儿,突然有个群众的脑袋晃动一下,永生的手腕子一歪,只打中了石黑的耳朵!

石黑发出一声惨叫。

敌人慌作一团。

梁永生本想就着这个机会干掉几个敌人,可是没有法子下手了。因为敌人和群众都混杂在一起。于是,他趁这混乱的当儿,一溜飞跑,朝向村子的东北角儿奔驰而去!

梁永生已经跑出二三百米了。

在他背后,突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还夹杂着咚咚咚的脚步声。永生回头一望,原来是一大帮敌人忽忽啦啦地追上来了!

永生暗想:“要任凭这帮敌人这么猛追,我是走不脱的!怎么办呢?”他灵机一闪,拐弯儿钻进了一条胡同,尔后,把身子一闪,在一个黑旮旯儿里隐蔽起来。

尾追的敌人只有四五十米了。

梁永生一甩匣枪打了一梭子,并大声喊道:

“同志们!冲啊!”

他用匣枪一扫,又这么一喊,敌人全蒙了。他们,除了死伤的以外,全都原路窝回,抱头鼠窜了!

从这以后,又反扑回来的敌人,全像瞎子探路似的试试探探地前进,再也不敢不管盆子罐子地一路傻追了。可是,与此同时,梁永生却加快了步伐,以革命军人特有的矫健和敏捷,继续朝村子的东北角儿奔过去!

村东北角来到了。

永生先找了个蔽身之处,然后朝村东北角的桥口处打了两枪,又继而喊道:

“同志们!冲啊!”

接着,一阵稠密的枪声,从对面打过来。

永生仔细一听,从对面射过来的子弹,大都刺溜刺溜地从高空飞过去了。他不由得心中暗道:“守桥的伪军八成是水泊洼据点上的人,看来坊子茶馆那一课起作用了!”于是,他飞起双腿,一直向桥口扑过去。

在战斗中,梁永生向来有这样一种看法: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我们都不能轻信敌人;要使敌人真正听话,必须得先用武力镇住他们,在精神上压倒他们!他基于这种认识,现在一面飞跑飞颠,还一面抡起胳臂挥动着匣枪高声大喊:

“我们八路军来了!愿意活着的闪开!”

守桥的伪军们,见梁永生跑得像支箭头,又见他舞动着匣枪,都吓得身子一抖,仓皇后撤着,无形中给飞步而来的梁永生闪出一条通道。

再说梁永生。

这时在他的身上,血液的狂潮在奔流,生命的烈焰在燃烧,英雄的意志使他振奋,意志的力量又使得他格外精明,格外勇猛。仿佛,他将十年的生命力,全集中到这一秒钟来使用了!

你看他,跑着,喊着,喊着,跑着,一溜风烟来到桥头上。桥口那边不很远的地方,便是一条道沟。梁永生纵身一跃,亚赛出膛的子弹、离弦的箭头一般,嗖的一声,扎落进道沟里去了。

在他的身后,带起了一股清风。

梁永生进入道沟后,并没有马上跑开。他趴在道沟的崖坡上,先朝村里打了几枪,然后高声喊道:

“伪军士兵们!请你们告诉石黑和白眼狼:我梁永生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再见吧!”

他说罢,爬起身,顺着道沟朝前跑去。

永生刚跑出不远,敌人的大队人马就兜着屁股追上来了。这时候,他只听见背后枪声大作,喊声连天,又见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把那本来就不太明亮的月光,遮得更加灰暗了!

永生不还枪,还是往前跑。

可是,由于他一连几顿没吃饭了,身上又有刑伤,再加两个昼夜没合眼,身子实在太疲乏了!因此,尽管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路飞跑,背后的追兵还是越来越近。

梁永生已跑出二里多路了。

这时,背后的追兵,离他已经很近。

怎么办?和敌人拼了?继续跑下去?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出来。可是,一个一个地又被他自己否定了。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永生的脑子里灵机一闪,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于是,他收住脚步,一闪身,蹲在了道沟边上的一个土坑里。

这个土坑,是在夏季被雨水冲开的,俗名叫做“浪窝”。

这个“浪窝”的面积很小很小,梁永生两臂交叉抱着肩膀刚刚蹲下去。

永生蹲在这里干啥?是听天由命碰时气吗?不!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支匣子枪,时刻都在准备战斗!

追兵来到了。

他们没有发现梁永生,都朝前追下去。

有的敌人,就在梁永生隐蔽的土坑边上跑过去。他一边跑着,还一边丧气地说:

“都是两条腿,怎么就是追不上呢?”

跑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伪军气吁吁地说:

“伙计!可别盼着追上!”

“咋?”

“追上他,咱就完了!”

其实,这话半点不假。现在他们多亏了忙忙迭迭地没有发现永生,要是真的发现了,梁永生的二拇手指头一动弹,他俩就马上呜呼哀哉了!

这俩伪军跑过去了。

又一伙伪军跑过来。

这个问那个:

“算破天,你算算——梁永生哪里去了呢……”

算破天自作高明地说:

“这还用算?他既不会‘土遁’,又没长翅膀,钻不了地,上不了天,能到哪里去?正在拼着命地往前猛跑呗!”

敌人,向来是用量他自己的尺子来量别人的。所以在他们看来,那个好不容易才突围脱险的梁永生,现在必定是像只惊弓之鸟那样,豁上命地往前傻跑,是一步也不敢停留的!因此,他们哪能预料到,梁永生竟敢在这路边的一个小土坑里站下哩?

一伙敌人跑过去了。

又一伙敌人跑过去了。

待最后的一伙追兵跑过去以后,梁永生从小土坑里站起身来,他冲着正在远去的敌群轻蔑地一笑,骂道:

“饭桶!笨蛋!”

到哪里去呢?梁永生心中暗自盘算着。在一定的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会变成最保险的地方。他思谋了一阵,话在心里说:“来个重返宁安寨!”尔后,他窝回头去,又顺着原路向宁安寨奔去了。

永生一边走着,一边回想着这场风险。他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制服我们,因为我们有党,有毛主席,有在党和毛主席领导下的广大人民群众……”

遭了一场大劫的宁安寨,眼下就像正在下雾似的,被一层浓重的烟雾笼罩着。

一颗愣大愣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带,划过烟雾弥漫的灰蒙蒙的夜空,坠下去了。

替孩子担忧是老人的特点。当梁永生走近宁安寨村头时,愁容满面的魏大叔正站在村口的高台上,心神不安地张望着。一个儿女一条心呀!如今梁永生生死不明,魏大叔这当老人的咋能不焦虑呢?

这时,他一见梁永生迎着他走过来了,心里又惊又喜,一头扑过来,亲热得恨不能把个梁永生举起来。他们这种见面时的情景,叫人看来,好像他们不是才分别了只有若干个小时,而是一别若干年没见面了!现在魏大叔扑到梁永生的近前,仿佛怕他还会再跑掉似的,死死地抓住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端详着,抚摸着。

梁永生望着魏大叔的面容,笑笑说:

“大叔,你瞅啥?浑身上下啥也没少,连个小小的零件儿也没丢给敌人!你看是不?”

魏大叔这间无心逗哏。他迷惑不解地问永生道:

“孩子,你咋又回来了?”

梁永生又笑了。

他拍拍身上的土,轻松地说:

“敌人滚蛋了,我就又回来了呗!”

魏大叔一向敬佩梁永生那旺盛的精力和宽敞的胸怀。可他现在又不能理解:永生他不光是刚刚脱离险境,而且是一天多水米未沾牙了,现在怎么脸上竟没有半点惊色?为啥也没有一丝儿愁容?

魏大叔心里这么想着,又听梁永生风趣地说:“还不到两天的时间,我这是第二次重返宁安寨了!”魏大叔望着梁永生那乐津津喜洋洋的神色,不由得感叹地说:

“你们这些人呀,也不知怎么闹的,不论到啥时候,总是美不够!”

现在魏大叔嘴里的“你们这些人”,显然是指的八路军。梁永生听了这句话,觉着心里很舒坦。因此,他乐呵呵儿地说:

“大叔这句话算说对了!要没这点‘道行’,还能算个八路?”

魏大叔出于对梁永生的关心,直到这时还是有点儿紧张:

“走!”

“哪去?”

“我送你出村!”

“出村?”

“是啊!”

“为啥?”

“到别的村去——”

“又为啥?”

“这宁安寨不安全呀!”

“不!”

“咋?”

“敌人目下是不会再来宁安寨的!”

“不会?”

“不会!”

“为啥?”

“因为他们知道我已经从宁安寨冲出去了!”

“他不会想到你再重返宁安寨?”

“不会的!”

“咋见得?”

“因为他们是敌人!敌人,永远不能真正理解共产党员是个怎样的人!”梁永生说,“大叔你想想,侵略者的逻辑能推断出一个共产党人的胆量吗?”永生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幽默的口吻,“因此,我已经给敌人算好卦了——他们不会想到我敢重返宁安寨……”

魏大叔明白了。

他信服地点点头,又向村里一挥手说:

“那,你就快回家吧。我在这里给你放哨。”

梁永生“哎”了一声。

当他要走的时候,魏大叔又嘱咐说:

“你到家后,先弄点东西吃,然后躺在炕上好好地睡一觉儿……”

“哎!”

永生又应了一声,走进村去。

他来到魏大叔家,端过放在炕头上的烟笸箩,先抽了一袋烟。这当儿,永生觉着又累,又渴,又饿,肚子也一个劲儿地咕咕叫。嘴里的舌头,好像搅在了粘胶里,连一个唾沫星儿也吐不出来。

于是,他从锅台上抄起一只大水瓢,又掀开水缸上的盖子,从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一直脖儿,咕噔咕噔地喝了个净。接着,又扳着干粮筐子,拿出两个凉窝窝头,狼吞虎咽啃了个饱。现在在永生的感觉中,这井白凉水,这红高粱窝头,香甜得仿佛要连舌头也咽下去。

永生吃饱喝足以后,困神又缠上了他。他觉着浑身精疲力尽,两条腿也在发胀,就像有许许多多的小虫儿正在肉里乱爬。于是,他就往炕头上一躺,又扯过一床棉被搭在身上,蒙头盖脸地睡上了。

梁永生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当他一觉儿醒来时,天已放亮。魏大叔和黎明的曙光,一同出现在他的身边。窗外,正刮着小风。小雀儿那唧唧啾啾的叫声,时起时落,忽高忽低,随着晨风从窗口里阵阵传来。

正坐在炕沿上抽烟的魏大叔,见永生睁开了眼,忙凑过来说:

“永生,我告诉你个喜事儿!”

“喜事儿?”

“是啊!”

“啥?”

“翠花回来啦!”

“回来啦?”

“对呀!”

“她是怎么回来的?”

“县委派人送来的!”

随后,魏大叔告诉永生这样一些情况:

梁永生冲出宁安寨以后,石黑一面亲自带领大队人马去追梁永生,一面派了一支伪军,要他们将杨翠花押送柴胡店。当押送杨翠花的这支伪军走到半路时,正巧碰上县大队的第三排。一场伏击战,这支伪军被三排的同志们打散了头,杨翠花得救了!

魏大叔讲完上述情况,又兴冲冲地说: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原来我真怕……”

他说了个半截话儿,便合上嘴了。永生问道:

“大叔,你是不是怕石黑就地杀害翠花?”

“原先咯,我是怕他来这一手儿!”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断定他不会那么办——”永生说,“石黑必将用翠花做饵,来钓我这条鱼!”

“你猜对了!”魏大叔说,“在石黑要派人押送翠花回柴胡店时,有的敌人曾提议将翠花杀掉。可是,石黑不干。他说:‘杀个八路老婆顶什么用?留着她倒有用处!’他的手下人问他有啥用处,他又说:‘只要杨翠花在我手,不怕他梁永生不来降!’……”

永生听后,笑了:

“大叔,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黑这些话,是当着翠花说的。”魏大叔说,“翠花告诉了护送她的那两位同志,那两位同志又告诉了我,所以我就知道了呗!”

“现在翠花在哪里?”

“把她安排在了龙潭街上。”魏大叔说,“人们怕敌人再来抓她,没敢让她回宁安寨……”

梁永生又笑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翠花怕这宁安寨的乡亲们不放心,请秦海城送了个信来。”魏大叔说,“翠花还让老秦在这一带顺便打听打听你的情况哩!”

“你把我的情况告诉给秦大哥了吗?”

“告诉给他了。”魏大叔说,“我还让人给县委捎了个口信去呢!”

“给县委捎了口信?”

“是啊!”

“叫谁捎的?”

“让护送翠花的那两位同志。”

“他们到宁安寨来过?”

“来过。”

“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说,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是这样指示的——要他们将杨翠花安排在龙潭街以后,再到这宁安寨一带转一遭,了解了解梁永生的情况。”魏大叔说,“他们来到这村头,正碰上我给你在村头上放哨……”

永生一面倾听着魏大叔的叙述,一面心中在想:“当前敌我斗争的形势非常复杂,敌人又常常冒充我们的人讹取情报,魏大叔说的那两个人是不是真是县委派来的?”他想到这里,便插嘴问道:

“魏大叔,你把情况告诉他们啦?”

“哎!”魏大叔望望梁永生那机警的、思索的神态,又补充说,“放心吧——那两位同志我都认识;就在几天之前,还和县委的其他同志一起,在我这屋里住过一天一夜哩!”

梁永生点点头,高兴地笑了。

随后,他将一双目光转向窗户。

窗纸上已布满曙光。

这时的梁永生,觉得那连日鏖战的疲乏,已消散净尽,一股旺盛的火力,又蓄满全身。

魏大叔见梁永生对着窗户出神,就说:

“刚才你睡醒的时候,我才从村头上回来。外头,平静无事。叫我说,你抓紧这个空儿再睡上一觉。要不,下一觉又不知到什么时候去睡了!……”

“睡足啦!”而今,永生正在筹划着今天的活动计划。因此,他答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夜间没有发生什么敌情吧?”

魏大叔笑道:

“没有。”

大叔继而感叹地说:

“敌人的脉,算叫你摸准了——他们就真的没来宁安寨!”

梁永生站起身,扯下一块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走到屋门口,望着南边树上出巢而去的喜鹊沉思了一阵,回过头来笑呵呵儿地说:

“大叔,我该走啦!”

魏大叔着急地说:

“不能走!”

“为什么?”

“这里安全呀!”

永生笑了。说:

“不!”

“咋?”

“大叔,我不能因为这里安全就光呆在这里呀!”永生说,“再说,我估摸着,今天早上,敌人有可能要重来宁安寨的……”

“你不是说不可能吗?”

“那是我昨天晚上说的。”

“今天早上就不一样啦?”

“对啦!”

“为啥?”

“因为时间不同了,情况也不同了……”永生说,“大叔,你要告诉村里的人们,让大家继续保持警惕,提防敌人的反扑……”

“好吧!”

魏大叔应了一声,又思忖了片刻,问永生道:

“那,你打算上哪去哩?”

梁永生笑着说:

“我到村西破窑上去转转。”

村西的破窑,是八路军大刀队的若干个无人联络点之一。现在永生要到那里去,是为了要通过暗号儿了解到大刀队的去向。

魏大叔虽然不知道大刀队取联系的具体暗号儿是什么,但他知道那破窑是个无人联络点。因此,他习惯地照例思忖了一阵,大概是想明白了梁永生要去破窑的意思,欣喜地笑了:

“好。你等等。我先出去看看。”

大叔话没落地,人已出了屋子。

过了一阵。院外突然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正在屋里抽烟的梁永生,先是闻声一愣,继而,脸上又泛起一层笑容:“锁柱来了!”这个念头,在永生的心中激起一片兴奋的浪花。浪花正在起落翻滚,锁柱像只小燕儿似的一翅子扎进屋来。

锁柱进屋后,一下子扑在梁永生的身上;从他那忽忽闪闪的笑眼里,涌出两行兴奋的泪水,淌在红光荡漾的面颊上。看来,他因一时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那种兴奋的心情,只好盯着永生嘿嘿地笑。

这时的梁永生,也浸沉在兴奋的激浪中。过了一霎儿,他那汹涌奔放的炽热感情稍微平静些了,这才和锁柱一齐坐下来,问道:

“锁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是揣摸的?”

“不!我在村头上,碰见魏爷爷了——”

“你知道我在宁安寨?”

“知道!”

“咋知道的?”

“县委方书记告诉我的。”锁柱说,“关于你的一些情况,县委都知道了……”

锁柱正要说下去,永生插嘴转了话题:

“铜铁都送到啦?”

“送到啦!”

“见到方书记啦?”

“见到啦!”

“县委有没有新的指示?”

“有!”

“啥?”

“打仗!”

锁柱兴冲冲地说着,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永生,又道:

“这是方延彬同志给你的信。”

梁永生接过信,伏在桌上看起来——

永生同志:

目前,我军主力某部,正以优势兵力在某地进行一场歼灭战。敌人由于没有机动兵力可派,正从各地据点上,抽调一些零散兵力,妄想驰援被围之敌。敌人这些援兵,来自各处,分为多股,多者一个连,少者一个班。根据我们的情报,他们将于十一日中午十二点,先赶到某地集中,然后去援救被围之敌。

据此,上级党委指示我们,要和邻近的兄弟县一起行动,将敌人的各路援军,分别消灭在他们到达集中地点之前。县委根据上级分配给我县的具体任务,已作了具体研究,进行了全面部署,并确定让你们大刀队也参加这一战役行动。分配给你们大刀队的任务是,负责对付敌人由杨柳青抽调出的一股援军。这股敌军,兵力一个加强班,将于十一日上午八点乘一辆卡车由杨柳青据点出发,沿着通往云城的公路开向其集中地点。

至于作战的方法、地点和时间,由你们根据你们的情况自行决定。不过,在作出此项决定时,请注意到以下几点:

一,这股敌军,全是鬼子兵,将由一个少尉军衔的头目儿带领;

二,他们的武器配备,除步枪外,还有一挺轻机枪;

三,这股敌军进入我们的游击区以后,沿途将有各个据点上的敌伪军分段掩护;

四,你们的作战目的,应当是力求全歼。因为我们这次行动,除了不让被围残敌得到增援外,还与下一个战役部署紧密相关。

总之,意义是重大的,任务是艰巨的,时间是紧迫的;望你们充分发扬艰苦奋斗、连续作战的作风,再接再厉,英勇奋战,务歼这股由远路入境之顽敌。

此致

敬礼!

方延彬

这封信,永生一连看了三遍。然后,他将信纸倒提在手中,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永生两眼注视着火苗,心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一仗,应当来个长途奔袭,到敌占区去打……”这时的小锁柱,见梁永生正在沉思,就插言提醒他道:

“梁队长,这一仗,咱是不是到敌占区去打?”

锁柱这句话,显然已经说明,县委的指示精神,他都知道了。其实,梁永生也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因为,在当前情况下,特别是锁柱还是大刀队的支部领导成员,县委书记在把信交给他的同时,会把信上的内容告诉他的。这样做的好处是,在锁柱返回大刀队的途中,万一碰上什么紧急情况,将信销毁了,他回来后还可以口头传达县委的指示。那为啥还要写信呢?让锁柱口头传达不行吗?不行!如果因为什么意外情况,锁柱不能马上赶回大刀队,他还可以设法把信交给一位可靠的同志,让那位同志替他完成传达县委指示的任务。现在,梁永生尽管从经验中已经知道锁柱早已知道了这封信的内容,可他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这封信上的内容你都知道了吧?”

“主要意思方书记都跟我谈了——”

“那好!”永生把将要烧尽的信纸扔在地上,“你既然比我知道得早,一定是动过脑子了,说说看——”

“我觉着,到敌占区去打的理由有两条——”锁柱说,“第一,我们人数不多,又要全歼敌军,作战方式应以伏击为宜,并要力求速决。这样,就得来个出其不意,才能制胜。要出其不意,显然是在敌占区为好。第二,一旦敌人进入了我们的游击区,不仅他们自己谨慎了,而且沿途还有敌伪军掩护,我们的行动就困难得多了……”

在锁柱陈述的当儿,梁永生掏出一张自己画的军用地图,铺展在桌子上,一面听,一面瞅。他瞅着瞅着,将手指点在一个地方,仿佛自己正和自己商量:这里行不行?

锁柱凑过来了。他瞧了瞧梁永生手指点着的位置,兴冲冲地说:

“行!”

永生笑了:

“啥呀——行?”

锁柱说:

“就在你指的这个地方打伏击!”

“为什么?”

“因为我们深入敌占区太远了容易暴露,离我们的游击区太近了又做不到出其不意——”锁柱说,“你刚才指的那个地点,离我们游击区的边沿十多里路,离敌人的杨柳青据点十多里路,我认为比较合适……”

永生站起身来,望望天色,心里暗自盘算着:“现在大概有五点钟了。从这里到伏击地点,有五十多里路,来个飞行军,两个多小时能够赶到……”他想了一阵,回转身来,一面折叠着桌上的地图,一面向锁柱说:

“咱们走!”

“上哪去?”

“找队伍去!”

“好!”

话毕。他俩走出屋子,回手掩上屋门,便一直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村头上。

这时天已大亮。

风吹云荡。

云蒸霞蔚。

尚未露面的朝阳,已经烧红了半个天空。

梁永生挺立在村口的高坡上,极目四望,豪情满怀。他伸展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窝里甜滋滋的,继而不由得对天自语道:

“好啊!又是一个战斗的早晨!”

魏大叔凑过来了。他那银色的胡须,在晨风里飘动着,闪射出可敬的感人的亮光:

“你们要走?”

“是啊!”

“上哪去?”

“找队伍去!”

他们到哪里去找队伍?魏大叔不知道。不过,他相信永生和锁柱是能够很快找上队伍的,因为魏大叔知道,大刀队在这一带设有很多无人联络点,在当前情况下,那些大刀队上的同志们,一定会在无人联络点上留下联络暗号儿。事情也果然是这样——梁永生和小锁柱,将两副迸发着火花的笑脸留给魏大叔,告别了这战斗的宁安寨以后,通过无人联络点上的暗号儿,很快找到了大刀队。他们见面后,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分别的日子虽然不多,可是,在梁永生与战士们分别期间,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搏斗啊!战友们相互亲热了一阵,永生便向大家传达了县委指示。经过一阵简短的而又是热烈的讨论,一个伏击战的作战方案便很快定下来了。

随后,梁永生挑选出十九名战士,连上他自己,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人,组成了一支长途奔袭小分队。其余的人,留下来,由梁志勇带领,和各村民兵配合一起,负责对付石黑的“扫荡队”。

奔袭小分队出发了。

初夏的原野,一片碧绿。和时间赛跑的勇士们,顺着道道相接的交通沟飞步前进着。进入敌占区后,他们又以天然的道沟和树林、庄稼为掩护,继续向前奔驰。在快要靠近伏击地点的时候,永生命令战士们在一块麦田里隐蔽下来。

他和锁柱来到公路边上,蹲在麦田里,仔细地勘察着地形。

这是一个十分辽阔的大洼。洼里分布着各种各样的庄稼。一条敌人的军用公路穿洼而过,将这绿色地毯般的大洼切成了两半。由于这个大洼地势低下,夏日积水,敌人的公路培起一道高高的路基。公路边上,有个面积很大的水汪。为绕过这个水汪,公路在这里拐了个大弓弯儿。

永生指着公路边上的水汪向锁柱说:

“我看,我们就隐蔽在那个水汪里。”

小锁柱两眼盯着波光粼粼的水汪:

“对!我们将身子蹲进水中,头露在外边,等待敌人的到来;敌人离近了,我们把头抽进水里;他们来到近前了,我们再猛地冲上去……”

永生点点头。又说:

“可不知那水汪的水多深……”

“试一试——”

锁柱说着,抓起一块坷垃,一甩胳膊投过去。坷垃沿着一条弧形的路线飞向水汪,不一会儿,嘭的一声落进水里,水面上激起一根半尺多高的水柱。

永生又点点头:

“行!听这声音,水深至多不过二三尺。”

他沉思了一下,又向锁柱说:

“你去把同志们叫过来!”

“是!”

锁柱走了。

永生两眼凝望着公路,想象着战斗打响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景。一会儿,战士们都来到近前了,他指着公路那边的几座坟堆向锁柱说:

“你带领两名战士,埋伏在那坟堆后边,等我们这边打响后,你们再冲出来……”

“是!”

锁柱和两名战士领命而去。

永生又指着公路拐弯处,向小胖子说:

“你瞧!那里不是有个崖坡吗?”

“是啊!”

“敌人从那边来——”永生指点着方向说,“我们贴着崖坡埋伏下几个人,他们非到近前看不见……”

“对!”

“你带领两名战士,埋伏到那里去!”

“是!”

“以我的枪声为令!”

“是!”

小胖子领着两名战士又走了。

永生指着一块麦田又向炮筒子说:

“你带领两名战士,埋伏到那块麦子地里去。敌人的汽车开过来,不要管它;等我们打响后,你们在远处喊杀助威,制造疑阵,以壮大我们的声势……”

炮筒子和另外两名战士走后,永生又向其余的同志一挥手说:

“你们跟我来!”

“是!”

他们来到水汪边,都学着梁永生的样子,在靠公路的水汪里蹲下来。随后,永生又向战士们讲了几条注意事项,便都严阵以待不动了。

这时的梁永生,就着一个崖坡影住脑袋,两条视线顺着公路注视着杨柳青的方向。不一会儿,敌人的汽车便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先是像个屎壳郎似的在地皮上蠕动着,继而渐近,渐大,渐快,眨眼间,车上的鬼子兵已能看出个轮廓了。永生用眼点了点数儿,共总一十五个,外加那个带队的小头目儿,的确是一个加强班。汽车临近了。永生眼里望着心里说:“我们上级的情报真准呀!”他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向战士们打了个手势。这手势就是命令。战士们一抽身子,全都将头沉进水里去了。

水面上留下了十个小小的漩涡。

眨眼登时,漩涡消逝了,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这时候,有几只燕子在水汪上空飞来飞去,有几只青蛙在水边叫着。鬼子他怎能想到,就在这光平如镜的水中,竟然埋伏着全副武装的八路军战士?

敌人的汽车飞快地开过来了。

待汽车进入了有把握的射程之后,梁永生瞄着汽车司机搂动了匣枪的扳机。伴随着匣枪那清脆的响声,司机的身子趴在了方向盘上;伴随着这匣枪的响声,车箱里那些惊慌失措的鬼子兵们,吱吱哇哇地嚎叫起来。他们一边叫着,一边在手忙脚乱地拉栓顶火儿。就在这时,我们那些埋伏在水中的大刀队战士们,也伴随着枪声一齐钻出水来。由于十个人同时猛力向外一钻,掀动得水汪就像翻了花似的,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整个水汪也晃动起来。这哗啦啦的水声,还夹杂着撼天震地的喊杀声,这两种声音搅在一起,愈显得高亢、雄壮了!在这种声音撞击着鬼子们那耳膜的同时,被水的波光影衬着的闪闪刀光,又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汽车,在拐弯处向前冲着。车上的鬼子兵,都吓得浑身发抖,胡乱开枪。眼时下,他们将一切希望全寄托在汽车轮子上——盼它快跑,快跑,快快跑出这个险地!

这辆无人操纵失去控制的汽车,如今是光会往前冲不会拐弯了!一刹那间,它嗖地蹿出路基,一个跟头张了下去!

这时节,分别埋伏在不同方向的三处伏兵,也和梁永生他们同时吼喊起来。他们一面高声吼喊,还一面一手挥刀一手端枪向滚翻的汽车飞奔着。

这么一来,那些本来就已经吓坏了的鬼子兵们,现在连摔带震,又见八路军冲到近前,更是眼花缭乱昏头涨脑,知不道东西南北了!当他们稍微清醒一些时,大刀已抡到他们的头顶;有的,枪,早已被八路军掳过去了!

就这样,这场我们只放了一声发令枪的伏击战,没用了抽袋烟的工夫,便胜利结束了!除了被梁永生击毙的汽车司机,两个被汽车砸死的鬼子兵,还有几个因企图顽抗而丧命的以外,其余的敌人全部被俘,无一漏网!

随后,大刀队的战士们,用汽车上的汽油点燃起一把大火,把汽车烧着了。小锁柱整理好队伍,问永生道:

“队长!队伍开往哪里?”

梁永生看了看天色,喜气洋洋地说:

“这一阵,咱和敌人,是他打他的,咱打咱的;现在,咱这一仗打完了,该回去了……”

“重返宁安寨?”

梁永生就着锁柱的话音,一挥手臂发布了命令:

“对!重返宁安寨!”

“是!”

紧接着,在小锁柱那喜腔笑韵的一溜口令声之后,这支威风凛凛的大刀队,携带着缴获的武器弹药,押着俘虏的鬼子兵,一溜风烟飞驰而去。不多时,便消逝在那花红柳绿天地相连的远方,只将一堆熊熊烈火和滚滚的尘烟,留在这敌占区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