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战斗的枪声迎来了又一个战斗的春天。

每到这个季节,也就是在青纱帐起来之前,敌人总是要来一次大“扫荡”,进行“清乡”。今年,当然不会例外——这不,一次大规模的“拉网式”“扫荡”,又气势汹汹地开始了!

我各地军民,早在敌人的“扫荡”开始之前,就已遵照县委的指示做好了充分准备。敌人的“扫荡队”下乡以后,我们大刀队的勇士们,和各村民兵配合一起,依靠广大人民群众这个铜墙铁壁,神出鬼没,连续出击,到处袭扰和打击敌人。

敌人,由于处处被动,连吃败仗,遭受了重大伤亡。后来,他们又增加了人马,改变了战术,一心要找到我们八路军进行决战。可是,我们的八路军大刀队,为适应上级更大的战略部署和全局的需要,按照县委新的指示精神,又化整为零,开始分散活动了。

敌人找不到八路,急得赛群疯狗,四处乱窜。

大刀队的同志们,一面分散在各个村里深入开展群众工作,一面利用分散活动的有利时机,又一次完成了县委布置的收集铜铁的任务。与此同时,还和各村的民兵配合一起,跟敌人的“扫荡队”进行周旋。

这天夜里。

一轮明月挂在天心。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

梁永生和小锁柱两个人,在夜幕的掩护下,踏着月光来到了龙潭街的关帝庙上。

永生走路和他的为人一样,步步踏实有力。

他和小锁柱走进庙庭时,这村的一些民兵和群众已作好准备,正在等着他们。永生拍拍迎着他走过来的黄二愣的肩膀问道:

“怎么样?全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啦!”

二愣一侧身,指着大殿的台阶说:

“队长!你看——”

梁永生点头一笑,朝大殿台阶走过去。

大殿的台阶上,摆着十来副挑筐。每副挑筐里,都装满铜铁。这些碎铜烂铁,是各村的抗日群众团体收集起来的。今天,梁永生根据县委的指示,要将这一批军用物资送到主力部队的修械所去。

因此,梁永生将挑筐检查了一遍,然后便从群众中挑选了十来名硬棒棒的壮汉子,担负挑着挑筐送铜铁的任务。这些人,全是抗日的积极分子,都高兴地愿意承担这项光荣任务。

于是,运输队立刻成立起来了。

在这支挑筐运输队中,有老羊倌儿乔士英的儿子,名叫乔世春。梁永生见他骨碌着两只大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各处乱撒打,就问:

“世春,你撒打啥呀?”

乔世春从梁永生的表情上已经看出,梁队长已经猜出他的心情了。因此,他没有正面回答梁永生的询问,而是反问永生道:

“梁队长,不是说有八路军同志护送吗?”

“是啊!”

“咋看不见他们?”

“他们是谁们?”

“八路呗!”

锁柱一步赶过来,拨拉一下世春的肩膀,又拍拍自己的胸脯儿,质问道:

“这不是八路是啥?”

他又给了世春一撇子:

“你这个家伙!眼眶子可真大呀!连俺这么大个人都看不见?”

乔世春伸了下舌头,笑了。

稍一沉,他又去问永生:

“梁队长,还有吗?”

“啥?”

“护送我们的呀!”

“当然还有喽!”

“在哪里?”

“不就在这里吗?”

“在这里?”

“是啊!”永生浅浅一笑,“我不算一个?”

永生这一说,世春大吃一惊:“呀!”

永生知道他惊啥,却明知故问道:“咋?”

乔世春伸出两个指头,朝梁永生举过来:

“就你们两个人?”

梁永生也伸出两根指头,又举向乔世春:

“两人还少吗?”

永生这一逗,人们全笑了。永生笑笑说:“人少,有人少的好处——首先是目标不大,行动方便,不易被敌人发现……”

在梁永生说话的当儿,几个民兵来到了。

小锁柱望着武装得整整齐齐的民兵们,心里高兴起来。他挺挺胸脯儿,站在民兵们的面前大声说:

“当前敌人又疯狂起来了,这回去送铜铁可不同于那几回,风险是很大的!正因为风险大,梁队长才要亲自护送!”他缓了口气又说,“民兵同志们!不怕死的站出来!”

“我不怕死!”

头一个说话的是黄二愣。他学着锁柱的样子,也挺了挺胸脯儿,咔的一声向前跨进一大步,直挺挺地站在小锁柱的对面。接着,其余的民兵们,又都学着二愣的架势,一个紧跟一个地站了出来:

“我不怕死!”

“我不怕死!”

“俺也不怕死!”

锁柱开始部署了。他先点了几个民兵的名字,紧接着说:

“你们几个,跟我在一起!”

“是!”

“走在运输队的前头!”

“是!”

锁柱又转向黄二愣:

“你和其余几个民兵,跟梁队长在一起!”

“是!”

“负责断后掩护!”

“是!”

黄二愣要张嘴,可能是想要求上前头去。小锁柱没容他说出来,又道:

“我是传达的梁队长的命令!”

他这一句,还真顶劲,把二愣的嘴给封住了。

梁永生笑着走过来,轻轻地拍着黄二愣的肩膀:

“有意见?可以说嘛!”

二愣爽朗地说:

“没啦!”

梁永生一挥手臂,发布了命令:

“出发!”

随后,小锁柱第一个冲出了关帝庙门。其余的人们,一个紧跟一个,尾随其后,也全走出去了。就这样,这支既威武又精悍的运输队,便登程上路了。

他们出村不久,就消逝在夜幕中。

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溜吱扭咯扭的扁担声。在这扁担的响声中,还混杂着间而有之的金属的撞击声。

次日偏午。

梁永生见挑铜铁的人们实在走累了,就命令大家在一条大道沟里停下来,歇歇喘喘,并让人们利用这个时间,掏出随身带着的干粮,打打尖,垫补垫补,好使身上长点力气,继续往前走。

谁知,人们正在歇着,吃着,担任警戒的小锁柱忽然来到梁永生的面前,略带几分惊色说:

“糟了!”

“啥?”

“敌人上来了!”

正利用休息时间跟人们讲述红军长征故事的梁永生,听锁柱这么一说,便立刻停下故事来到道沟崖上。他从沟沿上探出半个头去,朝着锁柱指点的方向一望,只见在离此地一里多远的一片树林后面,转出了敌人的大队人马。

看其动向,敌人现在还没发现什么目标。

这伙步骑并进正朝这边扑来的敌军,人数不少,直蹚得草叶横飞,黄尘四起。

这时候,道沟里的人们,有的心里紧张起来。梁永生望着正在逼近的敌人,心里也有点焦急。因为,根据县委的通知,今天就应当把铜铁送到指定地点。永生知道,这种情况说明,我们的地下修械所,目下正迫切地需要这种原料。

这时,梁永生心里想:“这些碎铜烂铁,是各村群众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的。有的老大爷,为了支援战争,把自己心爱的铜烟袋嘴儿拧了下来;有的青年妇女,为了抗日救国,把自己陪嫁的铜洗脸盆也自动献出了;还有的人,为了保住这些铜铁,被敌人打得头破血流,宁死没有说出埋藏地点……这些东西,可真来之不易呀!我们得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这些物资!”

他想到这里,猛然又想:“目前,敌人也正缺少这种物资。他们为了弄到铜铁,正在到处抢劫搜翻。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铜铁落入敌人之手!”

怎么办?这个问题,梁永生早有思想准备。现在,他一看果然遇上了敌情,便胸有成竹地向锁柱命令道:

“你带领民兵,掩护着运送铜铁的群众快走!注意:一定要按照县委的要求送到指定地点!”

锁柱着急地问:

“你呐?”

梁永生斩钉截铁地说:

“不要管我!执行命令!”

黄二愣从旁插言道:

“队长!我和几个民兵跟你一块儿留下吧?”

梁永生又向二愣命令道:

“不!你们都和锁柱一起去掩护群众!”

锁柱盯着梁永生愣了一下。这时,他从看惯了的、熟知各种表情变化的梁永生的脸上,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走是不行的了!于是,他捅了正然发怔的二愣一把,硬违背着自己的心愿说:

“二愣,服从命令!”

接着,他俩和其他民兵们,掩护着运输队,顺着道沟又迅速地前进了。

与此同时,梁永生只身一人,进了旁边的一条斜向道沟,迎着敌人飞跑而去。当他从道沟里赶到敌人的行军路线的左侧时,收住了脚步。随后,他趴在沟崖上举目一望,只见敌人离运输队的距离更近了。

看样子,再要迟延,敌人随时有可能发现运输队的目标。

怎么办?开枪!

于是,他将匣枪擎在手中,瞄准敌人稠密的地方,一搂扳机儿,嘎嘎嘎,匣枪吼叫起来。

几个敌人应声倒下去。

有的敌人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滚下来;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旷野里奔驰着,时而伸开长长的脖子发出一阵阵哀声丧韵的嘶叫。

整个敌群,顿时大乱。

在这当儿,梁永生就像生怕敌人不敢向他这里来一样,又一连打了几枪单发。这么一来,敌人可能已经发现永生这边人数不多了,伴随着一阵冲锋号声,他们便一窝蜂似的扑了过来。

梁永生的目的达到了。

这时他感到如同肩释重担一样,身上格外轻松,心里也格外高兴。接着,他便打一阵枪,顺着道沟跑一阵;再打一阵,又顺着道沟跑一阵,引着敌人的大队人马朝着同运输队相背的方向追下来了。

梁永生边打边撤,且战且走。

敌人尾随其后,拼命追赶。

后来,当敌人发现梁永生只是只身一人时,他们那种扬风扎毛的狂气劲儿更上来了。你瞧,这些家伙们又是尾追,又是包抄,小炮声声,机枪阵阵,人喊马嘶,军号长鸣,直闹得硝烟滚滚,飞尘满空,就像面对着千军万马的大敌一样。

这时候,一人一枪一口刀的梁永生,面对着这帮小题大做的饭桶们,情不自禁地笑了:

“喔哈哈!这声势还满不小哩!”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又朝敌群投去蔑视的一瞥,骂道:

“一群菜虎子!”

说罢,他提着匣枪又继续向后撤去。

就这样,梁永生充分利用纵横交错的交通沟为掩护,牵着敌人的鼻子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让他们在这辽阔的大平原上进行着“武装大游行”!

在这段时间里,敌人虽枉费了大量的子弹,可他们并没能伤着梁永生这位老游击战士的一根毫毛。我们的梁永生,一面迅速地但又是从容不迫地撤退着,又一面沉着还击,弹无虚发,使敌人的背后,留下了一大溜尸体,还有那嗷嗷乱叫的伤兵!

可是,光这个打法能行吗?打到多咱算个头儿哩?

梁永生在且战且走的路上,一直在琢磨甩掉敌人的脱身之计。他走着打着想着,走着打着想着,他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

怎么办?

只好继续边打边撤,且战且走,寻找着甩开敌人的时机。

当他撤退到宁安寨附近时,子弹打光了!

敌人三面包抄的椅子圈儿形成了。

而且,这个“椅子圈儿”,正越来越近,越来越小。

梁永生面对着从三面扑来的敌人,别无他路可走,只好扎进村子。

敌人立刻将村子包围起来。

他们怕这个好容易被围住的八路跑掉,又设岗,又布哨,里一层,外一层,将个宁安寨围了个风雨不透。接着,敌人又像一股恶风似的卷进村来,实行了挨家挨户的大搜捕!

不一会儿,这宁安寨就翻了个过儿!

全村的群众,不论男女,也不分老少,全被强盗们赶到村中的一个大场院里。

只有杨翠花一人例外。

这是怎么回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

梁永生进村后,知道自己再也冲不出去了,便朝他的家中奔去。真好!他还没到家,就碰上了杨翠花。也许有人会说:“太巧了!”按说,也不算什么巧。你想想吧,梁永生正背着枪声从村头上往家奔,杨翠花正迎着枪声从家中往村头上奔,他俩半路相遇,这能算什么巧哩?那么,杨翠花为啥迎着枪声跑出家?她要到那枪声大作的村头上去干什么?

因为她不放心,要到枪声起处去探望亲人,并想帮助自己的亲人干点什么。哦!这么说,杨翠花已经知道现在正跟敌人交火的是梁永生了?不!她怎么会知道哩?她是完全不知道的!可你要知道,经过几年战火熏陶的杨翠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种贤妻良母式的杨翠花了!而今在杨翠花的心目中,亲人,不再仅是她的丈夫和儿子了,而是所有的八路军战士!另外,几年来的战争生活,还使杨翠花这个农家妇女有了这样的常识:既然村头上枪声大作,不是亲人遇险,便是两军交火!她基于这种认识,便想:“亲人遇险需要亲人营救,两军交火需要群众帮助,我怎能安坐家中不问不闻?……”

杨翠花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只要听到附近响起枪声,她从来不是躲得远远的,而是迎着枪声赶上去。有一回,一位受了伤的八路军战士,正准备用最后的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杨翠花一步赶到了。她将那位伤员掩藏在一个柴禾垛里,又用那伤员仅有的那颗手榴弹,将追捕的敌人引开……还有一回,我们的一支且战且走的小部队,正和敌人的一支大部队在村头交火,杨翠花又一步赶到了。她利用农村妇女不易引起敌人注意的便利条件,将我们这支小队伍的一封联系信件,火速送到了另一支兄弟部队,为一次成功的夹击敌人的战斗做出了贡献……几年来,被杨翠花营救的革命战士何止一个两个?杨翠花帮助部队做的事情又何止一件两件?

因此说,今天梁永生和杨翠花的“相遇”,也算巧,也不算巧。所以说它“也算巧”,是从翠花那一方面说的;因为她万没想到,她正要去帮助的亲人,竟是她的丈夫梁永生!大概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吧,现在翠花一见到永生,感到有些惊奇!

可永生并不感到惊奇。

尽管这时的杨翠花还挎着一个红荆筐子,梁永生依然是对这样的“巧遇”没有丝毫惊奇的感觉。这是因为,永生是了解他的妻子的。

他既了解翠花为啥正在迎着枪声跑,他也了解翠花的胳膊上为啥还挎着一个红荆筐子——这个红荆筐子里,有几个干巴馒头,还有一些小枣儿、花生、核桃和柿饼子什么的,上面罩着一条蓝花条手巾。几年来,这个装饰好了的筐子,是杨翠花手边的常备之物。一旦上级让她去传送信件,她提起这个筐子就走,以走亲探病为掩护,完成上级交给她的任务。一旦听到枪声往外跑时,她也总是把这个筐子提在手中,为的是:万一跟敌人相遇,好以走亲探病的身份掩护自己;若是自己的亲人需要她外出,她有这个筐子在手可以马上就走,用不着窝回家来再做什么乔装改扮的准备了……

由此足见,梁永生既然了解上述情况,他显然是不会为目前和翠花的“巧遇”而感到惊奇的。可是,他虽不感到惊奇,喜悦的感觉,高兴的感觉,却还是有的,而且是很强烈的!

可也是啊!由于战争的原因,尽管梁永生一直在这一带转悠,可是,到今天说话,他和翠花已有两个来月没有见到面了!你想啊,永生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突然见到了翠花,他怎能不喜悦?怎能不高兴哩?当然是喜悦的,高兴的!而且是应当喜悦,应当高兴的!

不过,永生之所以喜悦和高兴,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夫妇之间别来日久,更不是因为他在这安危莫测的严峻时刻见到了他的妻子!那么,使永生喜悦、高兴的主要原因由何而来呢?

主要是:梁永生在意识到自己难以突出重围的情况之下,在预见到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之后,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带来一项艰险的紧急任务;这项任务,永生打算交给他的妻子杨翠花同志去完成!这便是梁永生进村后一直往家奔的原因。你想啊,这不,他还没有奔到家,就在街巷里碰上了翠花,他不该喜悦吗?他不该高兴吗?

按常情,一别俩月的夫妻突然在这种情况下见了面,特别是这两个月又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他们该是多么亲热?又该有多少话要说哩?可是,在今天这种特定的情况下,这对志同道合的革命夫妻所共有的革命责任感,不允许他们把这极其珍贵的时间用在那一方面!他们现在用那一闪即逝的目光代替了素常该说的所有话语,冲口而出的头几句见面话竟是这个:

“你到哪去?”

“我要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

翠花这句话,在永生的感觉中,却自然延伸地变长了——也就是说,在这已经出口的话语之后,仿佛还有一句她觉着该说,而且也想说的话,只是没有说出口!那句话是:“有什么任务,你就下命令吧!”

是的!这时翠花的心里确实是有这样一句话,只是她那不大听从指挥的嘴没有替她说出来!不过,这也无妨!因为她的眼神和表情,已经帮助她的嘴巴作了补充;而且,它们的补充,比她用嘴来说还要真切,还要清晰,还要明白!

梁永生说话了。

他虽没有说“我命令你”,可却又是以十分明显的命令口吻说话的:

“你马上出村,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大刀队的同志们,传达我的命令:无论我发生什么情况,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永生在说这句话时,心里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已经被围,看来也可能被捕!我现在已经遇险,看来也可能遇难!如果,大刀队的同志们,万一听到了我在宁安寨被围或被捕、遇险或遇难的消息,是肯定要发火,要急眼的!倘若他们在一急之下,感情冲动,采取了营救或报仇的行动,那必将遭受重大损失!因为敌人的人马太多了,又是在这大白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们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危而采取孤注一掷的行动的!……”

梁永生这么多的心头想,到了他的嘴头上却变成了那么简单的两句话,显然杨翠花是不能马上就理解他那道命令的全部含意的。可是,杨翠花对她的丈夫梁永生这个人,是深刻了解的;她知道已经成了共产党员的梁永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所想的,所说的,所做的,都是从党的需要和人民的利益出发的。翠花出于这种对丈夫的信任,她啥也没想,啥也没问,并将千言万语归纳成一句最简练的话,说:

“好!”

翠花要走时,永生嘱咐她:“你要勇敢!”

翠花点点头,又嘱咐永生:“你要坚强!”

杨翠花告别了她的丈夫梁永生,拐弯抹角地向村边走去。由于她对自己村子的地理情况太熟了,尽管敌人的岗哨林立,她通过各种地形地物作影身,还是一层又一层地穿过了敌人各个岗卡的空隙,避开了敌人哨兵的眼睛,悄没声儿地闯出村去,进入了一条道沟。

到这时,翠花的心里踏实多了,便加快了步子朝前走下去。她要奔向哪里?她能和那些没有固定地点的大刀队战士们取上联系吗?能!

战争教育了群众,战争锻炼了群众。几年来的战争风暴,使杨翠花增长了智慧。杨翠花从与敌人作斗争的实践中,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另外,她通过多次地给八路军传书信、送情报,还学会了一些和自己人取联系的方法,知道了一些我党、我军的联络地点。因此,翠花对完成这次永生交给她的传令任务,是信心十足的。

谁知,她正满怀信心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前边的路口上,走动着好几个伪军!原来是,敌人除了在村子附近设上了层层岗哨而外,还在这远离村庄的地方设上了流动哨!

怎么办?杨翠花急中生智,立刻转过身来,朝宁安寨的方向走开了。就在她刚刚转过身,才迈出一两步的时候,敌人的流动哨也发现了杨翠花!一声大嗓的嚎叫,从翠花的背后追上来:

“站住——!”

杨翠花闻声扭过头,佯装惊恐地朝后张望着。她还没有说啥,那伪军紧跟着又是一声:

“回来!”

翠花转过身,迎着敌人的流动哨走去。

她走了一阵,来到了敌人的面前,站住了。

好几个伪军,好几双贼眼,一齐朝杨翠花打量着。只见,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身上穿着一身皂青,头上梳着发髻,无论打扮,无论神态,都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妇女。那个领头的伪军看了一阵开腔问道:

“哪庄的?”

“龙潭的。”

“上哪去?”

“上宁安寨。”

“干啥去?”

“走亲看病人去。”

这个伪军和杨翠花一问一答地说着,那个伪军撩开了杨翠花那罩在红荆筐子上的手巾:

“嘿!枣儿!”

他嬉笑着,抓一把装进自己的衣袋里,又抓一把装进衣袋里。这时,其余的几个伪军也凑上来了。他们抓枣的抓枣,抓花生的抓花生,拿核桃的拿核桃,抢柿饼子的抢柿饼子……眨眼之间,杨翠花的筐子成了空的了!

这当儿,杨翠花的表情一直是,见伪军们抢她筐子里的东西,既不高兴又不敢言语。

伪军们将东西抢完后,一个伪军朝翠花一挥手臂说:

“回家去吧!宁安寨已经封锁了,不许进!”

杨翠花又装成不懂事的样子,问:

“老总,为啥不让进?”

伪军不耐烦地说:

“少废话!”

杨翠花还在要求:

“老总,俺老姐病得厉害呀!你们当行好,让我过去吧?……”

一个伪军火儿了:

“你成心找麻烦怎么的?”

他说着,就要用枪托子来捣翠花。

翠花装出一副害怕的神色,往后退着。

她和这几个伪军纠缠了一阵,最后,又佯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往龙潭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杨翠花胜利地闯过了敌人的最后一道岗卡。也就在翠花安全闯过敌人的最后一道岗卡的同时,梁永生却正处在一种十分困难的境地里!

自从杨翠花走后,梁永生就马上决定找个地方隐蔽起来。

可是,隐蔽在什么地方合适呢?

永生正想着,魏大叔来了。

魏大叔也是因为听到枪声不放心,出来探风的。他一望见梁永生,猛然大吃一惊,并泼着命地跑过来:

“永生!快,快上我家去!”

“窝藏八路的,和八路一律同罪!”敌人是这样说的,也一向是这样做的。这一点,魏大叔不仅是有所耳闻,而且曾不止一次地目睹其景。现在,魏大叔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要豁上自己这条老命,把梁永生掩护下来。那么,梁永生呢?他是不忍心让这大年纪的魏大叔跟着受连累的,因而有些犹豫。可是,这个决心下定了的魏大叔,不管永生犹豫不犹豫,更不等他表示同意不同意,拉上永生就走。好在他家离此地不远,不大一会儿,魏大叔便将梁永生硬拽到他家来了。进家后,他一面喝招老伴儿替永生更衣换装,一面亲自动手将永生的匣枪和大刀埋藏起来。

这一切,对梁永生来说,都是属于“半强迫”“半自愿”的。他所以还有个“半自愿”,心里是这么想的:“匣枪没子弹了,留在身上也没用了!大刀虽还有用,可是,光靠这一口刀是不能突围的了,而且还会因我和敌人进行以命换命的搏斗,势必给这‘窝藏八路’的魏大叔老夫妇造成一场大灾大难!……”至于永生为什么还“半自愿”地更衣换装,那显然是不言而喻的事了:几年来,不是曾有许多游击战士,将自己打扮成老百姓混过了敌人的眼目吗?

梁永生改扮已毕,又让魏大婶去把那上了门闩的角门儿敞开,他便随手拿起泥板、瓦刀,蹲在屋门口上砌起墙根来。

魏大婶愣沉一下,凑过来提议道:

“永生,叫我说,你不如去躺在炕上,盖上被……”

永生笑道:

“装病?”

“是啊!”

“没用!”永生摇着头说,“帝国主义,口头上最爱讲的是‘人道’,可是他们所想的,所做的,又是最惨无人道!”他见大婶对这些话不大懂,又说,“敌人是永远不会发‘慈悲’的!期望敌人发‘慈悲’的人,比傻得不懂事的人还要傻!”

大婶觉着永生言之有理,点了点头。可她紧接着又劝永生:

“要不,你就先到屋里去呆一会儿——”

“为啥?”

“在这里干这个太显眼儿呀!”

“咱能期望敌人进了院子不进屋?这一回呀,我看他们非要把这宁安寨翻个底儿朝上不行!”永生一面忙着一面说,“大婶,咱们跟敌人作斗争,可存不得侥幸心理呀!”

魏大婶被永生说服了。

梁永生仍在忙着砌墙根。

魏大叔又搬砖,又和泥,在给永生当小工。

这时,垣墙外头,村中处处,鸡飞狗咬,人喊马嘶,一片大乱。忽而东边响起暴烈的砸门声,忽而西边响起疾跑的脚步声;有时越墙飞来粗野的嚎叫,有时又传来婴儿的哭啼……

外边是如此之乱,可梁永生和魏大叔仿佛一点也没听见。他们一面忙着活儿,一面啦着闲叨儿,就像院外那些事,根本与他们没有任何相干似的。特别是梁永生,他这时不仅泰然自若,谈笑风生,镇静如常,就连对待他那正在忙着的活儿,也竟是那样的细致,认真,竭尽匠心,一丝不苟。

魏大叔嫌他太认真,有时带着催促的口气说:

“行啦!就这样吧!”

梁永生郑重其事地说:

“喔!砌一回墙根,要管多少年哩,可打不得马虎眼哟!再说,墙根上的一块砖摆不正,要影响到整个儿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着,还是将那块没有摆好的砖拿下来,翻了个过儿,换上新泥,又重新摆上去。摆上后,他照例是横瞅瞅,竖看看,里磕磕,外扳扳,直到那砖横平竖直了,他自己也觉着称心如意了,这才又摸起另一块砖。

魏大叔认为永生将注意力全集中到这借以影身的活路上了,便从提醒的动机出发向他说:

“永生!你听——敌人闯进咱这条胡同了!”

“噢。”

永生有一搭无一搭地但又是很礼貌地回照一句,可他那注意力,从表面看仿佛依然是倾注在他手中的活路上。

他们正说着忙着,忙着说着,伴随着一阵像驴蹄刨土似的脚步声,三四个伪军一齐闯进院来。这些外强中干的家伙们,端着枪闯进院后,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忽地围住了梁永生和魏大叔。

这时的梁永生,头不抬,眼不睬,照旧在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忙着。一个伪军向永生盯了一眼,又指着永生向魏大叔逼问:

“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俺的儿子!”

这句跟得很紧的话,是魏大婶答的。因为魏大叔正想答话时,那位赶出屋来的魏大婶抢在老头子的前头答了这么一句。魏大叔对老伴儿的回答很满意,所以没再说啥,把那已经张开的嘴又合上了。那伪军朝魏大叔抢前一步,张开臭口继续逼问:

“他妈的!我问他是你的什么人,怎么不吭声儿?该死的老家伙!”

其实,该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骂人的这个小子他自己!今天的魏大叔,早就不是抗战前那个“认命”的魏大叔了!战争的生活实践替他赶跑了“认命”那个魔鬼,党的教育又将“革命”引进他的头脑。因此,在今天敌人骂骂咧咧的这种情况下,他要不是由于想到了永生常说的“斗争要讲策略”的话,要不是由于考虑到永生的安危,早就用手中这张大铁锨把那个伪军的脑瓜子铲下来了!

你听,魏大叔答话了。他面对着敌人的再次逼问,指着他的老伴儿向伪军们说:

“她是我的老伴儿。俺俩是老两口子。她已经告诉给你们了,还非要我再重说一遍干啥?”

魏大叔这几句形软质硬的话,不仅将敌人的注意力从梁永生的身上引开了,还使他和敌人的“舌战”由被动变成了主动。现在,好几个伪军面对着魏大叔这既是回答又有质问的话儿,全大眼瞪小眼地回不过话来了。

敌人所以回不过话来,主要是因为魏大叔这话无隙可乘,完全在理。那么,敌人没了理,怎么办?认输吗?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敌人,有这么一个脾气儿——只能在武力面前投降,决不肯在道理面前服输!

不过,敌人当中,毕竟还是有“能人”的——现在就有个“聪明”的伪军,将那旧的话题甩开不管了,又重起题目喝唬道:

“少说废话!走!”

他这一句,将其他几个伪军也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他们全都咋唬起来了:

“走!”

“走!”

直到这时,永生还依旧在继续砌他的墙根。而且,依旧是那么细致,那么认真,那么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后来,当两个伪军端着刺刀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喝唬着的时候,他还是眼不眨动,面不改色,并坚持到把已经拿在手中的那块砖放平,摆正,然后这才住了手。

当梁永生和魏大叔被敌人押着要往外走的时候,魏大婶上前拦住说:

“他爷儿俩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你们要带他们到哪里去呀?……”

“连你也得去!”一个伪军说,“到了你们去的地方,你就知道了!”

就这样,梁永生和魏大叔、魏大婶一起,被扬风扎毛的敌人押着,走出家门,来到那个大场院里。梁永生虎蹲在场院中央,掺杂在群众之中,心中暗想:“估计会出这一章,果然就出了这一章!现在,也不知翠花她把令传到没有?”他一面心中想着,一面瞟扫着眼前的场景。只见这个场院里,挤满了全村的上千号人,看来只少杨翠花。这时,那些群众在发现梁永生后,都吃了一惊。不过人们只是心里替永生捏了一把汗,可并没有人把这吃惊的心情表露出来。同时,人们见梁永生坦坦然然,镇静如常,又都不由得从他的身上受到了鼓舞。

这时节,许多人都在不约而同地想着: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儿,宁可豁上命,也要把梁永生掩护下来!

与此同时,梁永生也作了种种设想。他给自己确定的斗争目标是: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千方百计保住群众的生命安全;第二个任务,是自己胜利脱险。

梁永生想到这儿,不由得向广场扫视了一眼。

只见,大场院的周遭儿,敌人围了一个大圈儿。那些横鼻子竖眼的家伙们,全都端着大盖儿枪,枪上上着刺刀,刺刀闪着寒光,摆出一副张牙舞爪杀气腾腾的凶相。在广场后面的高坡上,还架起了四挺水压重机枪,瞄着这些赤手空拳的无辜百姓。

梁永生看了这种情景,心里又气又恨又觉可笑。他不由得暗暗自语道:

“我倒要看看这些强盗们搞个啥名堂!”

过了一会。

石黑的翻译官阙七荣,遵照他主子的旨意,人模狗样地站出来,开始向群众讲话了。

他先点着一支洋烟卷儿,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然后把嘴角子一耷拉,半露着一嘴金牙,撅撅着几根根老鼠胡儿,恶声恶气地说:

“你们注意听着!有个八路,跑到你们村里来了。现在,他就在你们当中。你们要立刻把他指出来。你们只要说出来,我阙某保你们安全无事……”

全场人怒目而视,没人吭声。

阙七荣的脸绷得像面狗皮鼓。他卷了卷红蒜头鼻子,抽了口烟,愣沉一下,提高了嗓音又说:

“你们要是不说,统统枪毙!”

全场依然鸦雀无声。

阙七荣老羞成怒了。

他把那文文静静的假象一收,露出一副狰狞面孔,瞪开两只肉黄的贼眼,像匹野驴似的吼叫起来:

“他妈的!净些不识抬举的愚民!你们是活够了怎么的?咹?今天我阙某……”

他说着说着,抽出了手枪。

这时,石黑向阙七荣作了个手势,把他止住了。在石黑看来,阙七荣这个奴才,实在太无能了。无能怎么办?只好亲自出马呗!于是,他抽缩着短粗脖子,撅着小胡子,一只手摁着挂在腰间的军刀,作出一种“善意”的姿态,皮笑肉不笑地说:

“众位!八路军是大大的土匪!你们的明白?”

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歪歪鼻子又说:

“我们大日本皇军,是为了你们中国人的幸福和安宁,来帮助你们中国人维持治安的。所以说,我们和你们是大大的朋友,你们的明白?”

群众中依然没人说话。只有远处传来驴子的吼叫。

石黑耐着性子,伴随着那咴儿咴儿的驴叫声,又接着讲下去:

“我们下乡剿匪,是为了你们老百姓,你们的明白?我们日中两国,应当共存共荣,你们的懂不懂?”

没人理他。

石黑又说:

“我们大日本,是高等民族,是文明国度,因而是最讲人道的!我们,只杀共产党,只杀八路军,不杀老百姓,你们的明白?”

还是没人理他。

石黑的脸上挂了色:

“你们一定要把那个八路说出来!明白?谁说出来,对谁就大大的有好处,大大的有好处!我讲的你们的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

石黑将这个“明白不明白”一连重复了无数次。其结果怎么样了呢?还和每次一样——没人理他!这时候,真气得个石黑活像猪叫似的,他那歪歪鼻子嘿嘶嘿嘶地响着。他强按着火气,再次向人群逼问:

“你们的嘴,都用铁水灌住了吗?为什么不说话?不说话是不行的,大大的不行!你们的明白不明白?咹?明白不明白?说!……”

因为依然没谁理睬石黑,石黑的走狗阙七荣,替他的主子冒了火:

“你们的耳朵里全塞上棉花啦?”

他抢前一步,舞弄着两只手爪,满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又声嘶力竭地狂叫道:

“你们都他妈的是哑巴?还是全把舌头咽到肚里去啦?太君跟你们说话,你们怎么竟敢不吱声?真是胆大包天!简直净些愚民!”

那石黑眼珠一转,转向广场上的人群,奸险地笑笑:

“我看,这样吧——你们谁要是指出那个八路来,我们皇军赏他钞票五万元!”

他说着,伸出五个指头举在半空,再一次重复着这个成千上万的巨大的数字儿:

“五万元!五万元哪!”

结果怎么样?无情的事实回答了石黑这个强盗:全场人还是鸦雀无声。

石黑提高嗓门儿说:

“十万元!”

他将两只手爪儿全都伸开,一齐举起来:

“你们的听明白:十万元!”

其结果又怎样?依然没人吭声。

狡黠、谲诈的石黑,是不甘心失败的。

他随着嗓门儿的步步高升,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那“赏金”的数字加上去。

因为石黑坚信:钱,总是万能的东西!有钱,就能买得鬼上树!人,能见财不动心?不会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是千真万确的呀!

谁知,石黑的“赏金”,已经增到“八十万元”了,广场上的人们,还是没有说话的!

可也是啊!这“八十万元”,确乎得算个十分可观的巨额大数了!但,它仍然不能打动这些中国穷百姓的心!这叫个石黑怎么能不生气?又怎么能不着急?你看!急得个石黑快要发疯了!

于是,石黑将他那两只毛茸茸的黑爪子再次举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

“一百万元!”

他将一双黑手在半空猛地一抖,又道:

“一百万元哪!”

在石黑的估计中,这一回,是一定会有人说话的了!尽管钱色比从前更毛了,这一百万元,对这些穷光蛋们来说,该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呀?何况,他说罢,还将一大叠票子摔在桌子上了呢!在石黑看来,只用一句话就可变成百万富翁的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除了那些傻瓜而外,谁肯轻易放过呢?不会的!他们是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的了!

以上,这是石黑的想法。

可他哪里知道,他这个想法完全错了!

英雄的宁安寨人民,以顽强不屈的气概告诉了石黑这个强盗——全场依然是寂静无声。

石黑耐心地满怀希望地等着,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他等来的结果仍然是——没人说话!

到此,石黑这场想用金钱收买的“文戏”算是演完了!可怜的是,他的强盗目的并没达到。怎么办?他由焦急而羞怒,由羞怒而发火了!你瞧,他将那奸笑一收,翻脸变态地露出了他那野兽一般的凶残而又丑恶的真面目。这时的石黑,一脸歇斯底里的神色。他将那雪亮的军刀抽出来,双手抓住举在半空,还像诈尸似的跳一下,咬牙切齿地说:

“巴格亚鲁!限你们三分钟。再要不说,统统的,统统的,死了死了的!”

他说罢,又向他的喽啰们命令道:

“机枪的准备!”

敌人的机枪手们,全都赛只狗熊似的趴在地上,拿好架势,扣住机钮,在等待着他们的主子发布射击的命令。

广场上的群众,怒目相对,鸦雀无声。

时间在迅速地流逝着,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石黑捋起袖子,看看手表,举起一根指头,朝人群嚎叫一声:

“一分钟!”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石黑的众喽啰,也随着其主子的声调,一起嚎叫着:

“一——分——钟!”

过了一会儿。

石黑再次看看手表,伸出两根指头,放开那大叫驴嗓子,又嚎叫了一声:

“二分钟!”

那些应声虫们,像为他的主子助威似的,又嗡嗡了一阵:

“二——分——钟!”

时间,继续流逝着。流逝了的时光,正在由秒积成分。

“三分钟”的时限,正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瞅着就要到了!显然,伴随着“三分钟”时限的到来,一场无情的灾难,即将降临到这些无辜百姓的头上!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现在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是的,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在这无比严峻的时刻里,英雄的宁安寨人,都虎蹲在这杀气腾腾的大广场上,气不粗喘,面不改色!

多么坚强的人民呀!

坚强,在斗争不甚激烈的时候,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也是不易被人注意的;只有斗争到了严峻的时刻,坚强,才会放射出照人的光彩。

你看这些英雄人民的英雄气概吧——他们在敌人的枪口面前,没有一个心慌的,没有一个眨眼的!目下,与敌人的枪口相对峙的,是一张张怒气飞扬的面孔,是一双双像要喷出火焰的眼睛!宁安寨人民的这种神态,使敌人望而生畏,心寒骨颤,并给他们一种切莫轻薄不可冒犯的强烈感觉!

其实呢,岂但感觉而已?现在被困在这广场上的上千号人,上千双拳头,都已经不约而同地握起来了,紧紧地握起来了!甚至,有的人正将拳头攥得嘎嘎响,有的人已经在手心里攥出汗来了!

这时人们的心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怕。他们不怕时光走得快!他们不怕敌人开枪!他们都已下定了决心,攒足了力气,抖起了精神,单等敌人真的胆敢开枪下毒手的时候,他们就要像溃堤而出的河水那样,冲向敌人;他们就要像随着暴风扑来的海潮那样,扑向敌人;用这凝聚着仇恨的拳头,把刽子手们砸个脑浆迸裂;夺过敌人手中的刀枪,消灭这些罪恶的敌人!

这当儿,掺杂在群众之中的梁永生,被身边这些群众的昂扬斗志深深地感动了!他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望着这些亲如骨肉的阶级弟兄,并通过阶级弟兄们这一双双的眼睛,又看到了他们那动人的心境——他们,为了掩护一个共产党员,为了掩护一个八路军战士,都在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

这时,刽子手石黑那血红的眼里,射出两道阴森森的凶光!他抽出军刀抡了一下,又像个魔鬼似的把那大嘴一咧,放开他那破锣般的嗓音歇斯底里地嚎叫道:

“三分钟的时限到了!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的群众,都将怒气屏在胸口上,都将仇恨凝聚在拳头上,单等石黑那个“枪”字出了口,他们就要一齐冲上去,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不约而同的决心是:“我宁可自己一死,也要保护下毛主席的好战士梁永生!”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的梁永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只有一个坚决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卫群众的决心!你看他,忽地从人群里站起来,昂首挺胸,面对着石黑那个正要行凶杀人的强盗,发出一声雄狮般的吼声:

“住口!我就是八路!”

他这一声破天惊地的吼喊,就像个落地沉雷,直震得天颤地抖,树撼村摇。停落在广场旁边树头上的一群乌鸦,也全都惊慌失措起来。它们拍打着翅膀,哇啦哇啦地叫着,飞向远方去了。

这些老鸹的叫声,仿佛是:

“可怕呀!可怕呀!”

可是老鸹们哪里知道,这时比它们更感到可怕的,是人家那个没有翅膀的石黑。你看他,直吓得眼一闭,嘴一咧,脸上唰地没了血色。紧接着,他腿也颤,手也抖,活像一只正要挨刀的草鸡一样,浑身上下一个劲儿地打开了哆嗦。他那秃而亮的脑门儿上,冷汗珠子足有黄豆粒子那么大,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滚着。稀稀拉拉的几根根黄头发,也全竖起来了!

石黑为何竟是如此惊慌?

主要是他没有思想准备!

在人家石黑原先的意料中,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人——他竟敢面对着无情的枪口站出来,并公开承认:“我就是八路!”

可是,钢铁一般的事实正在教训石黑——梁永生却出其所料地站起来了!并正在大声吼喊:

“我就是八路!”

你想啊,石黑怎能不惊慌呢?

可是,正当石黑定睛稳神要仔细瞅瞅这位挺身而立的八路时,突然,在梁永生的前面,又站起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年汉子:

“我就是八路!”

这个壮年人,他是尤大哥。

尤大哥的吼声未落,蹲在他的前头的铁蛋,又忽地站起来了:

“我就是八路!”

蹲在铁蛋前头的是魏基珂。他也站起来了。这位老汉年老声更壮:

“我就是八路!”

继而,又站起一个,又站起一个……他们有青年、有壮年,也有老年,全都是些穿着破旧衣裳的农民。从这些年龄不一、相貌各异的农民口中,发出了一个声同情更同的巨吼:

“我就是八路!”

“我就是八路!”

“我就是八路!”

“……”

这众口同声的吼喊,势如突然暴发的山洪。这一批批站起来了的人民群众,就像一道道的高墙,将梁永生挡在了他们自己的身后,并遮住了敌人那贼闪闪的目光。

石黑,早就眼花缭乱了!

他瞪着红得快要滴血的牛眼,发疯似的挥舞着军刀,歇斯底里地狂吠着:

“住口!住口!”

可是,那机枪既然吓不倒英雄的人民,这军刀又岂能封得住人民的嘴巴?

就在石黑又舞刀又狂叫的同时,只听见广场上忽啦一声,忽啦啦一声,忽忽啦啦又一声,所有的群众都站起来了!

他们中,有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有身强力壮的大姑娘,有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有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们,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们……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上千号人,同时发出了一个声音:

“我就是八路!”

“我就是八路!”

“我就是八路!”

“……”

就连那被娘抱在怀里的刚会说话的婴儿,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挥动着小拳头喊着:

“我就是八路!”

在人群中腾起的这巨大吼声,如风暴,如海潮,飞向天涯,升入九霄,在大地上滚动,在天空中缭绕,从天上到地下掀起了一阵像天崩地裂般的巨大回响!

这声音还告诉帝国主义分子石黑:伟大民族的伟大人民,誓死不做奴隶!

侵略者在誓死不做奴隶的人民面前,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惊恐万状!他只能洋相百出!

到这时,那位挺身而出的梁永生,又和挺身而出的人民群众掺杂在一起了!这上千号群众,成了敌人根本没法攻破的铜墙铁壁!

石黑面对着这种局面,他能有什么本事?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不!黔驴技穷归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归无计可施,可人家石黑并不甘心失败,更不肯就此罢休!

不罢休又怎么办?

开枪吗?他不敢!

因为自从他侵华以来,无数的事实早已告诉石黑这个刽子手——他的刀枪,在站立起来的人民面前是毫无用处的。现在,面前的事实,又一次向他提出了警告;他面对着这一双双握得嘎叭嘎叭乱响的拳头,不寒而栗了!他已经意识到:只要他那罪恶的枪声一响,这上千号人必将像溃堤而出的河水那样,把他们一下子淹没掉!

因此,石黑现在是虽有开枪之心,而又无开枪之胆!你看他,尽管一口接一口地咽着唾沫,极力地镇静着自己,可还是止不住地手抖腿颤,身不由主地搐动起来!

那又怎么办哩?

继续软硬兼施纠缠下去吗?石黑也不敢!

因为如今已是夕阳西下天近黄昏的时候了,再加上西北天角又响起隆隆的雷声,看样子,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到!石黑当然知道,如果天一黑,风一刮,雨一下,那些八路军游击队,还有各村各乡的民兵们,会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曾多次吃过夜战之亏的石黑,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在这既无城堡又无工事的乡村之中,和八路、民兵进行风雨夜战,那对他们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那么,就这么不了了之?

“不——!”

这是那个残暴绝伦、毒辣透顶的刽子手——石黑内心的誓言!

可又怎么办呢?正愁得石黑抓耳挠腮团团打转,人群中又突然爆发出一阵炸雷般的吼声: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惩汉奸卖国贼!”

“……”

天正在黑下来。

风正在刮起来。

柴胡店据点的一座牢房里,坐满了宁安寨村的青壮年。他们,这些用胸口对着敌人的枪口斗争了半天的钢铁汉子们,如今都窝着一腔子火,憋着一肚子气,坐在敌人牢房里这湿漉漉的土地上。有的低着头,一声不吭,让那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燃烧;有的气得面色铁青,青筋暴起,正在悄声地骂着敌人;有的将一双拳头握起来,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直到握得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仿佛他马上就要去跟敌人拼命似的……

窗外,正在响着呜呜的风声。风声在催促着人们的回忆;风声将人们的思绪引回了刚刚离开的故乡宁安寨——

“孩子他爹呀,我的心你是知道的!你不论到哪个地步,做出事来可要对得起救了咱的恩人呀!”

“孩子啊,你无论走到哪里,别忘了你爷爷是叫谁打死的,你爹是叫谁杀死的……”

“爹!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我盼着你早日回到家来,我也准备为你报仇!”

“宁安寨的孩子们!你们是中国人的子孙,你们是穷苦百姓的后代,说出话来,做出事来,一定要对得起我们的国家,对得起我们的祖先……”

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是这些青壮年们入狱之前,他们的家属和乡亲们嘱咐的。当时,黔驴技穷的石黑,是把这些人作为人质带进据点来的。在石黑向宁安寨的群众要人质的时候,梁永生为了保护群众,首先挺身而出:“我去!”宁安寨的群众怎肯让梁永生自己去呢?因而又有一些青壮年也说:“我也去!”就这样,这批人便一齐被石黑带进据点来了。在他们和乡亲们分手的时候,曾一致表示:

“乡亲们!放心吧!我们永远不会忘本,宁死不会变心!”

这些被捕的人被带进柴胡店据点后,就被关进了这个临时牢房里。

柴胡店据点上没有牢房吗?为啥关在临时牢房里?

不!这里的牢房是很多的。可是,由于敌人天天出去“扫荡”,天天抓来许多无辜的百姓,如今,那些所有的牢房,都已经挤得满满的了!目下,他们又从宁安寨一下子带回二十几号人,再往哪里搁放呢?于是,敌人才又开设了这座临时牢房,将这些宁安寨的青壮年们都关在这里!

梁永生呢?他也在里边吗?

是的!你看,现在的梁永生,那不挺着胸脯儿,站在窗前,忽闪着两只豁豁亮亮的大眼,正在向窗外瞭望吗?

这个窗口很小很小。一根根的窗棂又粗又密。梁永生那两条炯炯闪光的视线,穿过窗棂的空隙射向窗外。

窗外,正在刮风。

好厉害的风啊!

它活像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在这宽阔的庭院中颠颠扑扑,乱碰乱撞。它时而把地上的柴草碎叶旋卷起来,忽地扔到东边,忽地抛到西边,忽地卷上高空飞舞,又忽地推到一个墙旮旯里不动了。

窗前的老榆树,被风一刮,摇摇晃晃,枝丫扫着屋檐,发出唰啦啦唰啦啦的响声。

肿胀的云朵,正乘着风势拥上来,严严地罩住天空,低低地垂悬着。由于压顶的浓云越铺越厚,再加黄尘弥空,天,提前黑下来了。

灰蒙蒙的夜色,正向这牢房的窗口探视着。渐渐被黑暗填满了的庭院,仿佛正在抽搐着,缩小着。

几只尚未钻窝的老鸹,停落在摇摆不定的榆树梢头,朝向天空哇哇地叫着。两个值岗的伪军,背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在这临时牢房窗外不远的地方,来来回回遛遛逛逛地走动着。

他们,时而扭着脖子朝这牢房望望,又时而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脚尖儿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地走过去了。可是,这牢房中的任何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在梁永生向窗外观望的当儿,尤大哥正蹲在一边悄悄地打量这座临时牢房。

这是三间大北屋。

屋顶是平的。

四面的墙壁,不是砖的,也不是用土坯垒的,而是用黄土打成的。这一带的劳动人民有这样的本事:将黄土洇湿,调匀,夹在两片厚厚的木板中,用石杵一遍遍地砸实;砸完一板再一板,一板板地接上去,一节节地高起来,渐渐地就形成一堵墙了。这样打起来的墙,用以盖成屋,不仅由于墙厚而冬暖夏凉,而且由于墙很坚硬,能达到百年以里不会倒坍。

用黄土打成的墙能有这样坚固?

能!这不仅是一种高超的技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惊人的艺术!打得质量好的土墙,在墙干之后,要往墙上揳个钉子,比往木头上揳钉子花费的力气要大得多。因此,在这一带的农民中,有这样一种世代相传的说法:

“庄稼地里三大累:扒老房,拉大锯,抱着孩子看野戏!”

这就足见墙块土的坚硬了!

尤大哥撒打了一遍墙壁,又瞅门窗。

两扇厚厚的门板,关得严严实实,连点透亮的缝儿都没有!窗口上,安着两层窗棂。除了里头这层又粗又密的木头窗棂而外,外头还有一层铁棂子!

尤大哥为啥要端详这墙壁和门窗呢?

因为,他现在正在琢磨从这座牢房里逃出去的办法。可是,他瞅了这里又瞅那里,瞅呀瞅,瞅呀瞅,瞅了好大一阵,一点办法也没想出来!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注意到了梁永生。只见永生沉静地站在窗前,就像出外做客乍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新地方一样,细细地观赏着窗外的庭景,还仿佛正在暗自品评着什么。梁永生在这种处境中表露出来的这种神态,使尤大哥感到有些奇怪!

于是,他凑过去,把永生拽过来,悄声问道:

“老梁,你在看啥呀?”

梁永生没有回答尤大哥的发问,而是朝前就了就那踞踞着的身子,另起一个话题问尤大哥道:

“从前,你不是在这个镇上扛过活吗?”

尤大哥忽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顺口答道:

“是啊!”

梁永生指着这座牢房又问:

“这座房子过去是个啥地方?知道不知道?”

尤大哥带着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回答道:

“知道。这座房子,那时是苏秋元的油坊!”

梁永生扑闪着沉思的眼睛点点头,没有做声。

尤大哥望了望永生的神色,又补充说:

“我就是在这个油坊里给苏秋元扛活的……”

永生想了一阵儿,又问:

“苏秋元现在还在镇上不?”

“听说还在。”尤大哥现在虽然并不知道梁永生问这些事要干什么,可他已在有意识地尽量向永生提供更多的情况,“苏秋元有两处宅子。鬼子在柴胡店安据点的时候,这处宅子归了鬼子……”

永生又问尤大哥:

“从前,这座房子是干啥用的?”

尤大哥说:

“那时是油坊的仓库。”

他指指门窗又说:

“从这设备上你还看不出来?”

梁永生没再吱声。

显然,他又在思索着什么。

尤大哥朝永生呆呆地出了一阵神,然后往前挪动一下身子,问道:

“哎,老梁,你方才往窗外看得那么认真,是不是想着……”

尤大哥本来想问:是不是想着逃出去的法子?可是,没等他把这个意思全说出来,梁永生就笑眯眯地接上了他的话茬儿:

“我是想仔仔细细地看看这里的地理环境。将来我们来攻打这个据点的时候有用处……”

尤大哥听了这话,思想一振。他想了想,又说:

“老梁啊,你看得远,这我信服!可是眼时下咱是蹲在敌人的监狱里!你不赶紧想法子怎么逃出去,怎么还顾得先看地理环境预备打据点呀?”

“尤大哥,这监狱好比是老虎口,咱不进入老虎口怎能看清楚老虎口里的情况哩?”梁永生说,“我们到这据点里头来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要不趁这个机会看个清清楚楚,将来用着的时候再要了解这些情况那就晚了!你说是不是呀,尤大哥?”

尤大哥听了梁永生这些话,在他的心里刮起一阵风,把他心房上的那扇小窗户忽地刮开了,使他坚决斗争胜利出狱的想法更坚定了。他问永生:

“你是不是想好了:咱们怎么个出法?”

梁永生笑了:

“具体办法嘛,我现时也说不上来!”

有些人,一碰到困难,就觉着自己碰上的这个困难是阖天底下最大的困难了!可是我们的梁永生,并不是这号人。现在,他尽管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出狱的办法来,可他坚信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

于是,他一面鼓励尤大哥他们多动脑筋,一面自己默默地拿主意。

入夜了。

屋里没有灯,就像一下子掉进煤窑里,黑得举手不见掌。屋子里,还有一种说腥不像腥说臭不像臭的湿乎乎的霉气,一个劲儿地直往鼻子里钻。

窗外的夜风,越刮越大了。

风声像金属鸣叫一样地呼啸着。

被狂风摇撼着的牢房,仿佛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从地上旋起来。说真的,这时候人们真希望狂风能把这牢房卷走,不管刮到什么地方去,也比这个鬼地方强!可是,风暴并不能帮助他们,反而给他们增加了麻烦!因为,这初夏的夜风,仍带有寒意,阴森森的牢房被夜风一灌,闹得人们都觉着身上凉飕飕的。

一个小伙子实在耐不住了,粗声大嗓地嚷起来:

“哼!蹲在这里活受罪,哪如来个痛快的!”

铁蛋就着那个人的话音,扯起嗓子骂开了:

老子犯了什么法?为啥平白无故地把俺搁在这里受这号洋罪?……”

这时,一个在屋门前值岗的伪军听见了。那个家伙收住步子,凑到窗前,朝屋里狂叫道:

“谁他妈的在嚷咆?活腻歪了吗?”

方才铁蛋那些话,是故意说给这个伪军听的。现在,他一听那伪军嘴里不干不净,火气更大了,忽地站起来,拍着胸膛说:

“老子就是活腻歪了!小子你有种吗?有种你就开枪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窗口冲去。

尤大哥一把拽住铁蛋,劝他说:

“铁蛋!你跟个站岗的嚷个啥劲儿?没意思!”

铁蛋又蹲下来。

站岗的过去了。

另一个人也凑过来劝铁蛋说:

“铁蛋,留着这股虎劲儿吧!”

“留它啥用?”

“留着它,等见了敌人的头子再用呀!”

铁蛋懊悔地说:

“我要早知道拼也是五八,不拼也是四十,看起来,不如在大场院里跟石黑拼了!”

尤大哥不解地问:

“你这话是啥意思?”

铁蛋用失望的语气说:

“现在再想跟他拼,也见不着那个狗养的了!”

“能见着!”

“能见着?”

“嗯喃。”

“咋能见着?”

“准能见着就是了!”

人们正说到这里,那个值岗的伪军又溜达过来了。他听见屋里有人唧唧哝哝地说话,又凑到窗前来,瞪着牛眼朝里嚷道:

“你们甭穷叽歪!等会儿一过堂,就全老实了!”

伪军说罢,又夹起尾巴溜过去。

屋里屋外一片沉静。

人一静下来,很多念头便在头脑中活跃起来。这一阵儿,蹲在一旁的梁永生,正在默默地想着:“锁柱他们把铜铁送到没有?也许早就到了目的地,这间正在灯下跟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汇报哩!……”

他美滋滋地想到这里,突然一转念,又吃惊地想道:

“呀!也不知小锁柱是怎么说的?老方要知道我只身一人引开了敌人的大队人马,准又得为我担心!……我被捕这件事,也不知志勇他们知道了不?要叫那些愣头青们知道了,他们脑子一热,万一再来劫狱,损失可就大了……”

永生想到这里,思绪又拐了弯儿:

“对我们这伙人,敌人是必定要过堂审讯的!在敌人的刑具面前,会出现一些什么情况呢?那些身子骨儿不大结实的人们,会不会死在敌人的刑具之下?那些脾性儿暴躁的人,会不会由于硬拼而吃亏?……”

他想着想着思绪打了个滚儿,又一根线头儿跷起来:

“我们在宁安寨,还埋藏着一些准备上交的枪支、弹药,万一有人不小心,在敌人的诈骗下露出破绽来,那就……”

永生一念及此,又拢住了思绪,自己在提醒自己:

“永生啊永生!你要抓紧这个时机,快多想些对策,想些办法吧,也好叫人们有个思想准备呀!……”

梁永生默默地想着,想着,久久地想着。

忽然,尤大哥捅他一把,问道:

“老梁,你又在想啥?”

“噢!我正想敌人将用啥法儿治咱们——”永生说,“为的是好想法儿对付他……”

“这个呀!我早想过了——”

“你早想过?说说看——”

尤大哥满口是轻蔑的语气,不以为然地说:

“他能有什么新玩意儿?叫我看,石黑过堂是狗熊耍扁担——也只不过就是那么两下儿了!”他缓了口气又说,“提讯,逼供,你若不招,他就上刑——烙铁烫,上压杠,灌辣椒水,倒吊屋梁,还有什么老虎凳,过阴床,电椅子,火子……”

尤大哥的话题一转,变成了十分自信的口吻:

“他们五花八门儿的这一套,我只用一个法儿就全对付得了——”

“啥法儿?”

“啥法儿?要命,给他;要话,没有!”

最后,尤大哥用万话归一的调子说:

“这里,用得着两句古语:他有千方百计——”

永生替他说出下半句:

“咱有一定之规!”

“对!”尤大哥又说,“来个一问三不知——”

永生接道:

“气死那个老小子!”

在梁永生和尤大哥谈论的当儿,小铁蛋一直在旁边听着。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不以为然地插言道:

“我不用你们这法儿!”

“为什么?”

“太窝囊!”

“你有法儿?”

“当然有!”

“你有啥新点子?快说说——”

“咱没‘新点子’,还是‘老法子’!”

“啥‘老法子’?”

“还是白天在宁安寨的大广场上用过的那个老法子呗!”铁蛋见别人没有领会透他的意思,又摹声绘影地说,“石黑过堂时,准得一拍桌子,问:

“‘谁是八路?’

“我就一拍胸膛,答:

“‘我就是八路!’……”

人们都无声地笑了。

一沉,有人又问尤大哥:

“敌人那刑罚能顶得住?”

尤大哥自豪地说:

“魔鬼并不像画的那么可怕!他们那些小把戏儿,我是尝试过的,没啥了不起!”

他停了一下,加重语气又说:

“那回我被捕以后,就是这么硬抗出去的!”

小铁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他凑合到尤大哥的身边,先捅一把,继而问道:

“哎,你上回坐牢,他们提审过堂的时候,上绳不上绳?”

尤大哥说:

“没。不上绳儿!”

铁蛋没说话。

尤大哥问他:

“你问这个干啥?”

铁蛋仍未答。

梁永生看出了铁蛋的意思,就说:

“铁蛋,你问上绳不上绳,是不是要动……”

“对!跟那杂种们动这个——”铁蛋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在胸前抖动着,兴冲冲地说,“死我倒不怕,就怕死得不值过!”

他语气一变又说:

“我核计过——反正是扯了龙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那咱就豁出个死去,跟他来个命换命!”

铁蛋的拳头又抖动两下:

“砸死一个够本钱,砸死两个赚一半!……”

铁蛋正说到劲儿上,从窗口里传进一声怪叫:

“老实点儿!”

一向不能忍事的铁蛋,现在正说得有气,叫那值岗的伪军隔窗一嚷,成了火上浇油——他把嗓门儿一伸,当即原话交回:

“你老实点儿!”

伪军当然不会就此了事!他又以威胁的口吻嚷道:

“你们别不识抬举!给你们留脸怎么不觉?你们要是不老实,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小子你不客气又怎么的?啐!地猴子戴上顶帽子也想装人吗?”

这是铁蛋的声音。紧接着铁蛋的声音,屋中又有好几个人开了腔:

“你还不兴说话吗?”

“我们说个闲话儿解解闷儿!”

那伪军觉着这话比方才铁蛋那话软,他更硬上来了:

“不兴说闲话儿,老老实实儿地伏着吧!谁要再穷嘀咕,我就把他送到太君那里去,死了死了的!”

“屁!讲个话也不兴?我们要讲!偏讲!就是讲!”铁蛋吐一口唾沫,“呸!你官儿不大,管的事儿还怪不少哩!”

那伪军撇着嘴角子带着不屑的语气说:

“嘿!真不觉愁!也不想想,到了啥时候啦,还讲闲话儿?放着你那闲话儿,一会儿上西天讲去吧!”

铁蛋一点也不让过儿。他将嗓门儿升上去:

“呸!老子就是不愁!上西天也要捎着你这个小子!”

这时,梁永生望着铁蛋这种冒腾腾、气刚刚的虎劲儿,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性体儿。他正想凑过去说铁蛋几句,又听见那个被铁蛋顶得下不来台的伪军,一面拉栓顶火儿一面喝唬道:

“你他妈的要造反吗?小子放明白点儿,可别忘了这是个啥地界儿!”

伪军一拉栓顶火儿,把全屋的人都气火儿了!大家伙儿齐打忽地站起来,忽忽拉拉朝窗口拥去。顿时,在窗台近前挤成了一个人疙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骂又喊:

“这爷们不怕死!怕死来不到这里头!”

“老子就是要造反,小子有种你就开枪吧!”

“你唬俺这庄户人家来能耐了!别忘了,还有收拾你们的呢!”

“小子你自己个儿倒应该放明白一点儿,给自己留点后路吧!”

“……”

人们这一吵嚷,倒把那个伪军吓住了。

他只是说了一句:“你们等着瞧吧,到明儿个,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尔后,他又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地嘟囔几句,自己给自己竖了个梯子下了台,在人们的怒骂声中夹起尾巴走开了。

这一锅就这样过去了。

这场牢房斗争的胜利,更鼓舞了人们的勇气。当即有许多人表示:跟敌人斗下去,坚决斗到底,宁死不向敌人屈服!

梁永生抓住这个时机,把人们召集到自己身边,说道:

“宁死不屈斗到底,这固然很好!不光应当这样,而且必须这样。不过,在目下的处境中,我们应当做两手儿准备——”

“两手儿?”

“对!”

“哪两手儿?”

“一手儿是,准备过堂,斗!”梁永生说,“另一手儿是,准备越狱,走!”

“越狱?”

“是啊!”

“能越?”

“能越!”

“咋越?”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梁永生鼓励人们说,“咱们大家琢磨个办法呗!”

“我琢磨过了,不大好办!”尤大哥说,“门窗这么结实,弄开是不容易的!况且还有两只看门狗,想从门窗里出去难呀!……”

在尤大哥说话的当儿,铁蛋用指甲在抠墙皮。那墙太硬了!他抠一下一道白印儿,抠一下一道白印儿,简直是连点土末末儿也抠不下来。因此,他越抠越丧气,就拦腰打断了尤大哥的话,插嘴道:

“真倒霉!这墙偏偏是土的!”

有人不解地问:

“不是土的又咋样?”

“要是砖的,或者是坯的,那就好办了呗!”

“咋好办?”

“一块块地抽开嘛!”

尤大哥叹息一声,接言道:

“是啊!我也想过,要是砖砌的、坯垒的,都能找个头儿抽开。可这土打的墙,连个插针的缝儿也没有,没铁器家什是甭想挖开的!”

他变一变语气,又惋惜地说:

“要能想个法儿挖开这堵后山墙,那可就好了!”

“好啥?”

“准能逃出去呗!”

“怎见得?”

“鬼子在这里修据点的时候,我被抓来干过活。因为这个,这里头的情况我大体知道——”尤大哥说,“这堵后山墙外头,是个空场子。在这个空场子北头儿,有个小便门儿。那个小便门儿旁边,有个岗楼子。岗楼上,平常日子只设一个岗……”

尤大哥这么一说,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有人说:

“哎,这个屋里,也不知有个铁器家什不?要是大小有件家什,那可该着咱们这伙子人走时气了!”

人们听了这话,都不由得在自己的身子周遭儿摸索开了……

屋外,风更大了。

而且,又下起雨来。

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着屋顶。屋顶发着嘭嘭的响声。在屋门外头值岗的那两个伪军,被雨淋得跑到小南屋里去了。

那个小南屋,和这座牢房门对门。两个伪军狗蹲在南屋的门槛里头,守着一盏“保险灯”,一个打瞌睡,一个正抽烟。

看样子,他们对牢房这边并不十分注意。

因为在他们看来,牢房的门窗这么坚固,慢说还有人哨着,就是没人哨着,也甭想跑出人去。

事实上,要想逃出去,也确实是不易的!

人们在梁永生的指挥下,将整个屋子都摸遍了,不用说摸着个什么挖土的铁器家什,连一根半寸长的小钉子也没摸到,就是有时摸着一根草棍儿,也是潮乎乎软绵绵的!

怎么办?

人们全都焦急起来。

梁永生又鼓励大家说:

“大家别急!只要我们沉住气,静下心来,一齐开动脑筋,越狱的办法总是能够想出来的。俗话说:‘三个缝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二十几号人,该能顶得上多少诸葛亮呀?还能叫这点事难住?……”

永生这段话,又把人们的劲儿鼓起来了。

人们都默默地想着,坐着,坐着,想着。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特别是当人们穷思苦虑想不出个头绪的时候,对时间的感觉就更加敏感。

沉思的人们正然焦急,突然有个人气恼地说:

“呦!人倒霉了,喝口凉水也塞牙!”

这一阵,梁永生一直靠墙坐着,一边心思琢磨着越狱之计,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甲刻着墙皮。他原来曾这样想过:“到底能不能用指甲在墙上挖个洞呢?”经过试验,确实不行!

为什么?

墙太硬,挖不动!

可是,由于他心里着急,又一时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所以尽管明知挖不动,指甲还是在不由自主地而又是毫无效果地刻着,刻着……

正在这时,那人说的那句“喝口凉水也塞牙”的话,一撞击他的耳鼓,使得他的脑海里就像窗外的闪电一样,忽地亮了一下。当他正要赶紧去捕捉时,那亮光又唰地消逝了!

方才那一闪,究竟是个什么念头要出现呢?

梁永生又觉着仿佛啥也没有了!

于是,他便朝那人凑过去,悄声问道:

“什么事儿呀,惹得你这么生气?”

那人摸着他自己的脖颈子说:

“老天爷也跟我过不去!它这一下雨不要紧,把房顶下漏了,滴了我一脖子水!”

窗外,风在刮,雨在下,电在闪,雷在鸣。

这时梁永生的脑子里,也像这风雨之夜的漫空一样,一阵黑,一阵亮,起起伏伏很不平静!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又向那人问道:

“漏水的地方在哪里?”

那人向身旁一指:

“在那边!”

他知道天黑,永生看不见,故而又说:

“你听!”

这时永生才注意到,有一种啪嗒啪嗒的声音,正在那人身旁不远处响着。于是,他按照声音指示的方向凑过去,伸出一只大手掌接起水点来。

一颗颗的大水点,像断了线的串珠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滴在梁永生的手心里。突然,永生觉着头脑中又是一闪,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油然而生:

“要是用手接水,洒在墙上,墙皮一湿,不就松软了吗?再用指甲挖,挖了这层挖那层,一层一层挖下去,还能挖不透一个洞?……”

他越想越有理,越想越高兴,便赶紧把人们召集过来,将他的想法跟大家说了一遍。人们听后,都高兴起来,全说是好办法。

于是,一场挖墙战斗,便立即开始了。

他们用手捧着轮流着在漏雨的地方接水,接了水,就洒到墙皮上去。

然后再用指甲搂墙皮。

这个捧着水走了,那个人的手捧又接上去。

这个人的手指搂疼了,那个人又接着搂。

全屋的二十几号人,接水的接水,挖墙的挖墙,接了水全往一个地方洒,好多双手全在一个地方挖。就这样,他们洒一层水,挖一层土,再洒一层水,再挖一层土,众人一心,轮流交替,持续不停,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

可是,水太少了,挖墙的进度很慢。

梁永生估计一下,照这个挖法,就是一直挖到天亮,也挖不透这堵厚墙。

显然,到天亮以前要挖不通,不仅走不了,还要出事的!

咋办?

梁永生号召大家开动脑筋,群策群力想了个办法——他们人摞人,肩搭肩,筑起了一座下头大上头小的三节人塔。

梁永生登上人塔,用手硬把房顶捅了个窟窿。

这一下真顶劲!

雨水顺着窟窿淌下来,流进人们特地挖好的小坑里。

尔后,人们又一捧一捧地捧水,洒到墙上去。

水一多,挖墙的进度大大地加快了。

阖屋里的人,全都高兴起来。

可是,人世间的事情,并不总是让人们欢喜的。他们正然高高兴兴地挖着挖着,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雨,停下了!

雨一停,水的来源就断了!

到这时,墙洞还没有挖通!

没有水了,怎么继续挖下去呢?

当然是要继续挖下去的!因为谁都知道,这墙洞挖不通,天一明将意味着什么!你看,那些急眉火眼的人们,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就用手指头继续硬挖!

墙硬,人的骨头更硬!

他们用指甲在那坚硬如石的墙上噌呀噌地搂着,这个搂了那个搂,三个两个一齐搂,你也搂,我也搂,他也搂,众人一心拼着命地搂!

搂呀搂!

搂呀搂!

指甲磨秃了,又用手指继续搂!

手指磨破了,鲜红的热血流出来,人们谁也不说疼,谁也不叫苦,谁也不泄气,咬紧牙关忍着钻心的疼痛,还是搂,还是搂!

他们一边搂着,还一边在鼓励着自己,鼓励着大家。

有的说:

“钢梁磨绣针,工到自来成,没有挖不通!”

有的说:

“碎麻拧成绳,能提千斤顶。我们只要齐心合力干到底,用鲜血也能把墙洇湿,把洞挖透!”

还有的说:

“磨没了指甲有指头,磨没了指头有手掌,手掌后头还有两条长长的胳臂接着呢,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连个墙洞也挖不通!”

梁永生一面亲自带头挖洞,一面跟人们讲八路军战士负伤不下火线的故事。人们听后,劲头更足了,决心也更大了。

人们正挖着挖着,在窗口近前负责监听屋外动静的尤大哥,突然干咳了两声。

这是人们早已规定好的暗号——说明敌人来了!

于是,大家立刻住了手。

铁蛋和另外两个人,一齐坐在墙根底下,身子倚着后山墙,用那宽宽的脊梁将那尚未挖通的洞口遮起来。

有的人急速把那个刚才存水的小坑填埋好,坐了下去。

其余人,也都各自坐下来。

不一会儿。一阵皮鞋声由远渐近。

在一阵门锁的响声之后,两扇厚厚的门板又哐当哐当地响了一阵,敞开了!伴随着几道手电筒的光亮,四五个持枪的伪军出现在门口上。

走在尽前头的那个小子,肥头大耳,短脖子粗腰,肩膀上还驮着两块亮闪闪的板子,看样子是个伪军小头目儿。他先抽头探脑地用电棒子往屋里照了一遍,然后扯起他那破锣嗓子气势汹汹地嚎叫了一声:

“走!过堂去!”

“走!”

这个声音,是从全屋人的腹腔中同时发出来的。这吼声叫屋外天空中的沉雷一衬,更显得雄壮了。吼声未落,忽啦一声,除了用身子遮着墙洞的几个人以外,其余人一齐拥到屋门口上。

虽说“过堂如过鬼门关”,可是英雄的宁安寨人却没有一个害怕的!他们大瞪着一双双的火眼,心中狂烧着仇恨的怒火,一面朝外拥挤着,一面相互争着说:

“我去!”

“我去!”

“我先去!”

“……”

也不知是谁,还提高嗓门儿嚷了这么一声:

“咱们一块儿去!”

敌人怎敢让这么多人一块儿去“过堂”呢?他们死命地拦住门口,说:

“别争!别争!谁也拉不下!”

还有的伪军在说俏皮话儿:

“这是去过堂,不是去坐席!争啥?”

那个肩上扛着板子的大老肥说:

“太君有令——只去三个!”

“好!我算头一个!”

挤在前头的梁永生说了这么一句,迈步跨出门槛。

“我算第二个!”

“我算第三个!”

又有两个小伙子跟在永生的身后走出来。随后,咔嚓一声,牢房的门又锁上了。

他们仨,踏着庭院中的泥水,被伪军们押着进了后院儿,走入一条长廊。

长廊里,尽是不堪入目的惨景!梁头上吊着好几个人!有的人,手被反绑起来,那件被皮鞭抽烂了的褂子上,布满了一道道的血印;有的人,被拴住两个大拇指,高悬在屋梁上,腿腕子上还挂着两摞砖!……

除了这些正在受罪的人以外,长廊两边还摆着一些烧得正红的烙铁,灌辣椒水的台子,夹板,压杠,老虎凳,皮绳,竹针,铁火盘,手铐,脚镣,钉子板,等等,等等!

这些刑具,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样,仿佛正在张牙舞爪,注视着梁永生他们这三个新来的人!

敌人把这些玩意儿摆在这条进入“审讯室”前必须经过的走廊里,显然是想给被审讯的人先来个下马威!可是,它们对梁永生这样的人来说,所起的作用却是相反的——它不仅没能使梁永生等人产生一丝一毫的恐怖和畏惧的感觉,反而使他们那满腔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使他们更增加了对敌人的无比仇恨,更坚定了他们一定要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决心!

梁永生对这些罪恶的刑具投去蔑视的一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

长廊的尽头是“审讯室”。

梁永生他们被带进这间灯光灰暗的房子里。

歪歪鼻子石黑,对他的“审讯本领”十分自信。虽然过去每次审讯都使他头疼,但这次他仍要亲自审问这批“人质”,显然是毫不奇怪的。现在,他像青面判官似的坐在审讯桌子后头的椅子上。肘子支着桌沿儿,手掌捂着前额,眯着眼,咧着嘴,好像又在头疼!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梁永生一见石黑那个熊相,仇恨、愤怒一齐涌上心头,火气立刻满了肚子。他真想一个箭步蹿上去,抡起拳头要那个老小子的狗命!可是,他不能那么干!因为牢房中还有几十名阶级弟兄,正在拼命挖墙洞,准备越狱,梁永生要来个大闹审讯室,显然是要影响他们的越狱计划的!

并且,梁永生打了石黑,鬼子还一定会在那些人的身上进行报复!

永生一想到狱中那些正在挖洞越狱的阶级弟兄,便立刻拿定了这样一个主意:在石黑“审讯”的过程中,我要尽量和他拖延时间,好让那些亲人们把洞挖通,安全脱险。这个念头,使永生极力忍住了心里的火气。他昂首挺胸站得溜直,紧紧地闭着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前方,在迎接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过堂”战斗。

过了好大一阵。

他只见那个杀人魔王石黑,像死里还阳似的撩起了下垂着的眼皮,将梁永生他们三个人逐个地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像老母猪似的吭了一声,然后指着其中的一个人恶声恶气儿地问道:

“你的八路的干活?”

那人摇摇头,爽朗地答道:

“不是!”

石黑指指另一个人,又问:

“他的八路的干活?”

那人再次摇摇头:

“不是!”

石黑的手指头又指向梁永生,仍问那个人:

“他的八路的干活?”

那人照例摇头道:

“不是!”

石黑照这样的问法,问完了这个又问那个,将那两个人都问了一遍以后,便轮到问梁永生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石黑对永生的问法与前两人稍有不同——他不是先问梁永生自己是不是八路,而是先指着永生身旁的一个人问道:

“他的八路的干活?”

梁永生早就分析到石黑有可能要来这一手儿,现在他胸有成竹地板着脸说:

“他不是八路。”

“他是啥?”

“老百姓。”

“你的担保?”

“我担保!”

石黑指指另一个人,又问:

“他的八路的干活?”

梁永生依然是板着面孔:

“他也不是八路。”

“他又是啥?”

“也是老百姓。”

“你也担保?”

“我也担保!”

石黑问到这里,脸色唰地黑下来。他指着永生,厉声叫道:

“这个的不是八路,那个的不是八路,你的一定是八路的干活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站起身,一手拄着桌子边儿,一手指着永生,朝前倾着身子,以威吓的态势连声逼问着:

“你的说!快!快快说!……”

该怎么回答呢?

这个问题,永生是用不着考虑的!因为早在刚刚入狱的时候,他在想着越狱的办法的同时,就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一旦敌人“审讯”,我什么也不承认!

是的!在大场院里,他所以吼出一声“我就是八路”,那是为了用这句话来堵住敌人的枪口,好救下那上千号被围困的阶级弟兄。而今,他为什么还要再承认“我就是八路”呢?

当然,永生也曾想到,我硬不承认,石黑一定是要给我上刑的。可是在永生看来,敌人的刑罚,对一个革命者来说,它的作用只能是锻炼革命的意志!同时,还可以借此和敌人多纠缠一些时间,有利于那些正在挖墙越狱的人们逃出虎口,安全脱险……因此,永生摇了摇头,坦然而有力地回答石黑道:

“我不是八路。”

石黑又问:

“你的什么的干活?”

梁永生说:

“老百姓。”

“你的不是老百姓!”

石黑的一双尖眼珠子盯着永生张了几个跟头,又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加重语气说:

“你的,八路干部大大的!”

梁永生听了,冷冷一笑,心中暗道:“石黑这个狗强盗,又用上他这套讹骗伎俩了!”因为永生早在进入这“审讯室”前,已经做过分析,现在又经过观察,便得出了结论:石黑是不认识我的!因此,他面对着石黑的发问,先仰天大笑了两声,又以轻蔑的口吻继而道:

“石黑先生!你的眼力真不怎么样啊!”

石黑一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

永生反问道:

“你们成天价兴师动众,扯旗放炮,捉八路,逮八路,可你知道那八路净是些什么样的人吗?”

石黑拍打一阵眼皮:

“八路净些什么样的人?你的说!”

梁永生兴冲冲地说:

“干八路军的,都是些不怕死的英雄好汉!都是些决心抗战到底的爱国志士!而且他们坚信:中国人民的抗战必将胜利!侵略人的日本帝国主义必将完蛋!……”

永生越说越有力,石黑越听越生气。当永生说到“侵略人的日本帝国主义必将完蛋”时,内心恐怖的石黑不寒而栗地抖喽一下。这时的石黑,心里是又气又怕。他那两个黑乎乎的探着一小撮黄毛的歪歪鼻孔,在一张一合地直动弹。最后,他猛地拍一下桌子,打断了梁永生的话弦:

“住口!再要这样放肆,死了死了的!”

梁永生摆出一副昂首天外的姿态,眼里闪射着藐视的光波:

“我死了就死了,这倒满没关系!不过,石黑先生,我告诉你:中国人民的血是不会白流的!欠下血债的人,定要他用血来还!”

石黑理屈词穷、老羞成怒了。他忽地站起来,两腿叉开,提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永生愣了一阵,然后向他那些侍候在两旁的喽啰们一挥手臂,满脸黑风、口沫横飞地说:

“给他个厉害的尝尝!”

几个伪军将梁永生推出门外,来到长廊里,抡起了蘸水的皮鞭。

梁永生眼不闭,头不低,挺身而站:

“你们当心,今日给我厉害的,明日定会有人给你们更厉害的!”

伪军在永生的胳膊上抽打出一条血印子:

“你还嘴硬……”

可是,伪军打着打着,一眼瞅上了梁永生那高山傲视的神态,吓得身子像风前的小草似的,一抖一抖的。这当儿,伪军的心里,在悄悄地想着自己的心思……可是,敌人哪里知道,梁永生正在有意识地拖延时间,好让牢房里的阶级弟兄们把墙洞挖通,胜利越狱。

一个伪军小头目儿,龇牙咧嘴,又举起皮鞭:

“我倒要看看你的嘴有多硬……”

“八路军大刀队的拳头更硬——我不信你们就没尝过!”

咋能没尝过!你瞧,永生这一句,吓得伪军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根已经举起来的鞭子,像根油条似的耷拉着,没有劲儿了!

过了一阵,受刑之后的梁永生,再次挺立在石黑的面前。

这时的梁永生,脸上滚动着怒涛,眼里喷发着仇恨的烈焰。

石黑望着永生的神色,心里更加恐怖起来。他极力镇静着自己,再次逼问道:

“你是不是八路的干活?说!”

“惨无人道的家伙!”梁永生心里骂了一句。他那两只冒着怒火的眼里,喷射出两道刚毅不屈的光芒,把头一横,说道:

“不是!”

石黑暴跳如雷:

“你的不是哪一个是!”

梁永生把那顽强的火眼一瞪:

“不知道!”

“不知道”这三个字,就像三颗连发的炮弹,在石黑的耳边爆炸了!直震得石黑的耳膜嗡嗡作响,身子也抖动了一下。

石黑尽管狠毒、残暴,可他对于这宁死不屈的刚强汉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固然,石黑一向是非常自信的,他认为软硬兼施总有一天是能够逼问出他所需要的口供的。可是,他这时已“明智”地认识到,现在自己是没有办法问出什么“口供”来了!于是,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暗自决定:明天另想别的办法,继续审讯。随后,他又向伪军们说:

“把他们押下去,统统地关起来!”

“是!”

伪军们像群应声虫似的应了一声,又转向梁永生他们三个人,喝道:

“走!”

那两位农民含着悲愤的热泪凑过来,要搀扶永生。

永生坚强地说:

“不用,我能走!”

他说着,一转身,甩开膀臂跨着大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这道鬼门关。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高兴地想:

“现在,墙洞可能早已挖通,那些阶级弟兄们也许已经胜利越狱了!”

谁知,当永生回到这座牢房时,人们还都在里边。永生正然惊疑,尤大哥凑过来了。他抱住永生,高兴地说:

“你可回来了!”

梁永生劈头问道:

“还没挖通?”

“早挖通了!”

“挖通啦?”

“对!”

“那你们咋还没走?”

“等着你们仨哩!”

梁永生听了这话,被阶级弟兄们的深情厚谊感动了。他镇静了一下儿,克制着感情说:

“事不宜迟,马上行动!”

话毕。他又和人们安排一下行动计划,越狱便既迅速又从容地开始了——他们这二十几号人,先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洞口,又清点一下人数儿,然后,梁永生让人们先在一边等着,他和小铁蛋、尤大哥三个人,悄悄地向后便门儿摸过去。

后门旁边的小岗楼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有个值岗的伪军,抱着大枪独坐灯前,正在做美梦。嗬!这是多么美好的天地呀——大叠的钞票,金色的勋章,还有升官的委任状……都摆在他的眼前!

这个伪军,正巧是刚才骂铁蛋的那个小子。梁永生悄悄地登上岗楼,猛地卡上了那伪军的脖子!他这一卡,那伪军的满脸笑纹唰地消逝了,那齁齁的鼾声也立刻停止了!这是因为,永生这一卡,使他离开了那神往的梦境,还使他,结束了这可耻的一生!

随后,梁永生拿起这个值岗伪军的大枪背在肩上,解下他的子弹袋扎在腰里,又随手拣起几颗手榴弹,便脚轻步快地下了岗楼。

永生来到岗楼门口时,负责把门的小铁蛋正在等着他。他将几颗手榴弹擩给铁蛋,继而用手势说:

“走!”

在梁永生收拾那个值岗伪军的当儿,尤大哥已经打开了小便门儿,并按照原订计划,将在后头等待的人们全都召集到门口近前来了。

永生又擩给尤大哥几颗手榴弹,低声命令道:

“你打头儿!”

“是!”

尤大哥低声应着,跨步出了便门儿。

永生又命令铁蛋:

“你断后!”

“是!”

就这样,他们这二十几号人,一个紧接一个地走出了那窄窄的便门儿——胜利越狱了!

最后离开据点的是小铁蛋。

不!铁蛋后头还有个梁永生。

他们安全地出了敌人的据点以后,在永生的指挥下,穿大街,越小巷,拐弯抹角,一阵疾走,很快来到了围墙根下。

这时,天色已近黎明。

启明星正在安静而迟缓地升起来。

每到这个时刻,敌人城门上、围墙上的岗哨,就都有些麻痹了。巡城哨也撤了。几年来,敌人摸到了这样一条规律——八路军和民兵们攻打据点,或者对据点采取什么突袭行动,大都是在入夜之后,而不是在黎明之前。一般说来,实际情况也确乎是这样。因为,若在黎明前后采取行动,不大一会儿天就明了,那对我们显然是不利的。

可是,敌人哪会想到今天竟有这么多人集体越狱呢?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梁永生他们在翻越围墙时,并没碰上什么大的波折,便安全地脱险了。

曙光明媚。

晨风和煦。

梁永生带领着这伙越狱脱险的人群,正在悄然疾行,火速前进,敌人的大队人马拖着尘烟从背后追上来了!这时,梁永生朝后一望,只见敌人的追兵宛如成群的蝗虫一般,散乱一片漫野而来!

看样子,敌人仗凭他们人多势众,又量欺这些越狱者都手无寸铁,所以其来势是很凶的!

永生见此情景,心中在悄悄地想着对策。

铁蛋凑过来,向永生建议道:

“梁队长,咱们快跑吧!”

永生听了,心中暗想:“这么多人,又没武器,光硬跑怎么能行?不行又怎么办呢?……”他一面想着,一面观察着附近的地形地势。一霎儿,他在道沟里将人们召集起来,指着前面的一个岔道口儿,发布命令道:

“你们顺着那个岔道的左股道沟赶紧后撤!”

他在发布这个命令的当儿,又突然想道:“这些人都是宁安寨的,敌人要是追不上,会不会再到宁安寨去闹腾?”永生一念及此,又道:

“你们撤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只是别进宁安寨!”

有人问:“梁队长,你呐?”

梁永生笑着说:

“我牵着敌人游行去!”

人们被永生好说歹说劝走了。

可是,铁蛋仍然不肯走。他拿着手榴弹,凑到永生身边,说:

“梁队长!我帮你打掩护!”

永生对铁蛋这种勇敢精神很高兴。不过他想:“我们这么多人集体越狱,敌人一定急眼了!要再被他们逮回去,无论是谁,敌人也会下毒手的!”他想到这里,便立刻拿了个主意:“一定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更多的人安全脱险。”于是,他向铁蛋说:

“把手榴弹给我几个。”

“干啥?”

“给我几个嘛!”

铁蛋照办了。

永生又说:

“铁蛋!你是民兵,要服从命令——走!”

梁永生这道命令,好像十万座大山一样有分量。它把铁蛋那股涌动的感情,一下子硬压下去了。铁蛋瞪着两只无可奈何的眼睛,望了望梁永生那十分严峻的面容,只好尾随在人群的后边,按照永生指定的路线撤去。

天放亮了。

平平展展的大平原,正在一会儿比一会儿地扩大着,伸延着。

梁永生趴在道沟沿儿上,望望越撤越远的人群,心里乐滋滋的。这时他想:“石黑呀石黑!你想再把这些人捉回你的监狱去吗?那比登天还难!……”

永生正然暗暗地想着,敌人越来越近了。

看来,敌人认为这些越狱逃走的人们,不仅是手无寸铁,而且是毫无斗志,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提防会有人打阻击。他们像一窝蜂似的,忽忽啦啦地拥上来。

梁永生呢?

他虽只有一人,却是稳如泰山,正在静静地等待着追捕的敌人向他靠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是不多的,应当让它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过了一会儿。

敌人已经很近了。梁永生先打了两枪,又扔出一颗手榴弹,便顺着道沟向后撤退。

敌人见有埋伏,就找好地势,乱放起枪来。

过了一阵。他们见没动静,这才又追上来。

梁永生撤退到岔道口上,又连打了几枪,引着敌人顺着右股道沟追下来,使那越狱的阶级弟兄们,又一次脱险了。

可是,故意被敌人发现目标的梁永生,却被尾追的敌人紧紧纠缠住。怎么办?他打一阵,走一阵,牵着成群的敌人,在这辽阔的大平原上,以纵横交错的交通沟为线路,开始了又一次“武装大游行”!

他们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游了好长时间,过了偏午,梁永生又被迫撤进宁安寨。

这是梁永生在一天之内二进宁安寨!

永生是被迫撤进宁安寨的。尽管是被迫,他在撤进宁安寨时,也有一些想法——他既想到了宁安寨的青壮年都没回村,他又想到了利用彻底熟悉村情的有利条件,力争穿村而过,借以甩开敌人……可是,没想到,敌人追得紧,上得猛,他进村以后,还没出村,敌人的大队人马,忽啦一声,又和昨天下午一样——将个宁安寨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怎么办?

永生闪身扎进一所院落。

这所院落,东面有段矮墙。

当梁永生正要越墙离去时,忽然听见那边的院子里已经进去敌人了。而且,这时有个敌人,正在墙那边咋咋唬唬地喊叫:

“梁永生!梁永生!”

咦?怪!敌人怎么知道我是梁永生呢?永生正纳闷儿,又见敌人已堵上院门口,并有一颗冒着黄烟的手榴弹扔进院来,落在梁永生的脚跟底下!

手疾眼快的梁永生,猛一弹腿,将手榴弹踢向正往院里闯的那群敌人,并就劲儿腾身一跃,来了个箭步儿,嗖地窜进屋去!

轰!

永生刚进屋,院中那颗手榴弹响了!

这声巨响,直震得门窗乱动。顿时,庭院里就像突然下了一场大雾似的,从半空到地上,角角落落,全被黄尘黑烟塞满了。

冲进庭院的敌人,全都倒下去!

他们,有的是吓倒的,有的是炸倒的;有的呜呼哀哉了,有的嗷嚎嗷嚎地叫起来……

到这时,那位二进宁安寨又陷入重围的梁永生,他该怎么办呢?

一场更加艰苦的战斗,即将在这座院落里展开;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正向我们这位富有经验的老游击战士梁永生又一次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