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一个大雾的早上。

大刀队正住在龙潭街上。

突然,侦察兵回来了。他向正跟战士们谈心的梁永生报告说:

“‘讨伐队’又出窝了,这回是石黑亲自带队;观其动向,要来龙潭!……”

梁永生听了这个报告,立刻喜上眉梢。

大刀队的战士们,得到这个消息更是喜气洋洋,全都摩拳擦掌,准备打仗。

你看——

正蹲在地上和一位新战士来“赶牛角儿”的唐铁牛,把眼看就要赢了的子儿用脚趋掉,不来了。他还以老战士的身份,叮嘱那位新战士:“别各处跑啊,要时刻注意队长的命令……”

正踞踞在一边擦枪的炮筒子,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刻加快了速度。待他把枪装好之后,又主动凑到一位新战士近前,抓过那位新战友的枪检查起来,并一边检查一边开导说:“军人嘛,要爱惜枪……”

这时候,小胖子正在数快板儿:

不盼这,不盼那,

只盼打仗的命令下;

命令下,上战场,

杀敌立功报答党!

…………

他正数着数着,听到了敌人要来龙潭的消息,马上停下了,并向他的“听众”们说:“伙计们!盼来了,准备吧!”

小锁柱正看书。他将书本一合抽出了匣枪:

“匣枪啊匣枪,我的老伙计!你好几天没捞着说话了,我知道,你准得有意见!今儿个,你就狠狠地教训教训敌人吧!”

梁志勇见小锁柱正在这边嘟嘟念念地说话,就悄悄地凑过来。小锁柱掏出一块油腻的布条儿,正要擦枪,梁志勇来到他的脊梁后头。志勇哈下腰去,慢慢地伸出两只手,猛地捂住了锁柱的眼睛。锁柱一点也没惊慌。他一面继续擦枪,一面用很有把握的语气说:

“志勇,别来捣乱!”

咦?怪!他怎么知道是我?志勇纳闷儿地琢磨着,松开手,转身坐在锁柱对面的砸布石上,不解地问:

“你看见我了?”

“当然看见喽!”

“瞎扯!”志勇说,“我明明看到你没回头,你能看见?”

“前后眼、前后眼嘛!要是也得回头才能看见,那不就跟你这‘草木之人’的‘肉眼凡胎’一个样了?”

他自己的话把自己逗笑了。接着他又把这笑声传染给志勇,使那轻易不爱笑的志勇也打破了常规,禁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声落下去。

锁柱自动地告诉志勇说:

“我是从你喘气的声音听出来的!”

“你越说越神了!”志勇不以为然地说,“光听喘气就能听出谁来?”

“当然能!”

“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

“我咋听不出来?”

“你没练这一功呗!”锁柱说,“你手脚上的功夫,俺咋不会?也是因为没练那一功嘛!”锁柱向志勇瞟了一眼,见志勇对他的说法有点信服,就又进了一步说,“咱们大刀队的这些人,除了最近两天才来入伍的几个新战士以外,其他人的喘气,我都能听出来……”

“吹!”

“吹?特别是你,我听得最准!”

“我又有啥两样?”

“你会武术嘛!”

“会武术和这事能扯到一块儿?”

“当然能!”锁柱说,“会武术的人,喘气跟一般人不一样!”

志勇情不自禁地笑了。他那笑眼中闪动着佩服的目光。他佩服锁柱的细心。他佩服锁柱的聪明。静了一下儿,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锁柱道:

“哎,锁柱,你揣摸着今儿个这一仗打不打?”

“甭二乎!”锁柱一甩头说,“你就准备去吧!”

志勇扑哧笑了。

继而,他又朝着锁柱的胸脯子来了一杵子:

“瞧你说得这个把握劲儿,就像这件事由你做主一样!”

“揣摸的嘛!”

“你真是个‘揣摸参谋’,整天价瞎胡揣摸,有根据吗?”

“当然有喽!”

“啥?”

“第一个根据是: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沈万泉同志曾送来情报,说石黑要亲自带队突袭龙潭;第二个根据是:侦察员刚才又来报告说,石黑的‘讨伐队’已经出发,奔龙潭的方向来了……”

“这个还用你说!谁不知道?”志勇说,“这些‘根据’只能说明敌人要来,它并不能说明仗一定能打起来!”志勇为了加强自己这话的说服力,稍一停顿又接上说,“这些天来,咱们哪天不是领着敌人进行武装大游行?不也没有打吗?”

志勇说的倒是事实。白眼狼奉令“讨伐”,日子可不少了。他们见天拂晓出巢,黄昏钻窝,像瞎子摸鱼似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寻找八路军,捉拿梁永生。可是,甭说捉到八路军,捉到梁永生,连个民兵也没捉到!那么说,他们见天出来到处乱窜,就啥也见不到,啥也碰不上吗?

当然不是!

什么地雷呀,冷枪呀,还有那些猛孤丁地落在他们脑瓜子上的棍棒、镢头、铡刀片儿呀,哪一天碰不见?又何止是一次两次?再说他们天天都能见到的,最多的莫过于“黑榜”了!

“黑榜”是个啥?

所谓“黑榜”,就是伪军们的罪行录。

在那“黑榜”上,写着伪军们的名字;每个名字下头,分别点着多少不等的黑点儿。做坏事多的伪军,黑点儿就多;做坏事少的伪军,黑点儿就少。在每张“黑榜”的末尾,还有这么个简要的说明:“超过三个黑点者,要受到惩罚!”

这些“黑榜”,有的是八路军游击队贴的,有的是青救会、妇救会或民兵、儿童团等抗日群众组织贴的;有的贴在村口的墙上,有的贴在路边的树上,还有的贴在据点的大门上。

这种“黑榜”,对分化瓦解敌人作用很大。

有的伪军见自己名下够了三个黑点儿,一出据点窝门就提心吊胆,生怕八路军惩罚他;闻到枪声,心无斗志,争先逃命。有的伪军见自己名下已经有两个黑点儿了,再做坏事时就心惊胆战,生怕八路军再给他加上一个黑点儿,使自己变成惩罚对象。而且,不够三个黑点儿的伪军们,一到打仗时,大都怕受连累,谁也不愿跟超过三个黑点儿的在一堆子。

这么一来,夹着尾巴威风扫地的伪军们,每次下乡“扫荡”,真是草木皆兵。他们望见庄稼一摇晃,就疑为那里有伏兵,吓得惊慌失措。有时看到有个烟筒冒烟,也神经质地认为那里有个地雷快要响了。就连这一座座的村庄,在伪军们的心目中,也变成了一座座行将爆发的火山。甚至连漫洼地里的坷垃块,仿佛也会随时飞起来,砸碎他们的脑袋!

这种精神状态,怎能打仗呢?所以,他们见天嘴里喊的是捉拿八路军,捉拿梁永生,可心里又怕真的碰上八路军,碰上梁永生。那又怎么办哩?他们从多次的教训中,发明创造了一套古今中外的战书上不曾有过的新战术——未进庄,先放枪,八路走了再进庄。

这战术,真高明!既应付了上司,又保全了性命。

伪军有了新战术,我们八路军当然也得用个新战术来对付他们。大刀队的新战术是:对汉奸和伪军中特别坏的家伙,进行有计划的惩罚;对一般伪军,不轻易跟他们交火儿。

现在志勇说的,所谓见天领着敌人进行“武装大游行”,就是指的这种尽量不和一般伪军交火儿的情况。可是锁柱继续坚持说:

“我还没说完哩!”

“还有啥?”

“还有第三个根据呗!”

“喔哈!你的根据可真多呀!”志勇笑着说,“说吧!我就豁上个耳朵听啦!”

锁柱往志勇近前凑了凑,倾着身子神秘地说:

“伙计,忘啦?前几天,咱们光领着敌人‘武装大游行’,我想不通,闹了情绪,你不是还剋过我吗?……”

“瞧!你这‘文人’呀,就是爱啰嗦!”志勇打断了锁柱的话弦说,“你别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好不好?盆说盆,罐说罐,啦正题儿嘛!”

“这就是正题儿!”锁柱坚持说,“有一天,我给梁队长提意见,嫌他光走不打,他说:‘净一伙子普通伪军,打个啥劲儿?’

“我说:‘伪军不也是敌人吗?’

“他说:‘当然是!’

“我问:‘那为啥不打?’

“队长笑了。他没回答我。反问我道:

“‘打仗,是该瞄准敌人的脑袋打?还是瞄准敌人的胳膊打?’

“我说:‘当然要打他的脑袋了!’

“他问:‘为啥?’

“我说:‘要死的嘛!’……”

梁志勇强压着性子听到这里,又耐不住了:

“唉唉唉,我说锁柱呀锁柱!你这个人呀真成问题!怎么一开了口就锁不住呢?这是扯着扯着又扯到哪里去了?这些谁都知道的‘流水账’,还用你再重述一遍?”

“你还想听不想听?”锁柱站起身,摆出要走开的架势,“不想听就散了!”

锁柱一拿搪,志勇吃不住劲了。他上前拽住锁柱,央求道:

“伙计,说下去;我再也不干扰你了还不行?”

锁柱嗤地笑了。他蹲下身,又接上话弦。他这一张开嘴,又像黄河开了口子:

“咱们队长说:‘拿鱼先拿头,刨树要刨根。我们对敌斗争,也得集中力量首先打击坏中之坏。现在,我们引着伪军们各处乱转,等把鬼子引出来,狠狠地揍他们!’队长还说:‘我们暂时的游而不击,转而不战,是为了摸着敌人的脉搏,培养其骄傲情绪。敌人一骄傲,人马再多,武器再好,也没战斗力了。骄兵必败嘛!’如今,你看,敌人的骄傲劲儿,不是叫咱队长给‘培养’起来了?不就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了?再说,两路情报都说得明白——今儿个不光是鬼子兵要来,连石黑那个老杂种也要来,这仗,还有个不打?”

“你念了半天,原来净是些陈黄历呀!”志勇仍是不以为然,“今天的仗打不打,还要根据目前情况……”

“根据目前情况也准打!”

锁柱将那富于表情的头脸一甩,又朝那边的梁永生努努嘴:

“眼呐?看不出来?”

“啥?”

锁柱带着不屑的语气,悄声说:

“梁队长的表情呗!”

这时,志勇的一双视线向永生射去。他要捕捉到爹的眼光,并想从那眼光中找出锁柱这种说法的答案。他瞅了一阵,只见爹的脸上挂满笑纹,正蹲在那儿给一个新战士洗脚丫子。在这个新战士刚入伍的时候,梁永生就曾耐心地向他介绍过保护脚板的经验,例如鞋要松啦,袜要平啦,脚底板上经常抹点油啦,等等,可他总没放在心上。这几天一连来了几次急行军,如今已是两只脚上水泡套水泡了。现在永生给他洗着脚,他还在一边挣拽一边嚷:

“队长,行啦,行啦!个臭脚丫子……”

“喔!你可别小看这臭脚丫子。我们打游击,指着它哩!”

“那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老实儿的吧!你不会!”

“我会,我会!”

“你会?你会磨泡!”永生说,“你要把血泡洗破,那就一步也不能走了!”

梁永生一面给战士洗着脚,还一面跟杨大虎谈着话。大虎没戴帽子,敞着怀,毛茸茸的前胸起伏着,还一阵阵地冒着热气。永生问他:

“敌人有多少人?”

大虎可能是由于路上走得太急了,现在他不仅用衣袖擦抹着满头的汗粒,就连说话也气咻咻的:

“没细数。过百了。”

“里边有鬼子吗?”

“有。”

“多少?”

“十几个。”

“石黑在里边吗?”

“在。”

“看清了?”

“不是那个歪歪鼻子吗?”

“对。白眼狼来了不?”

“来了。”

“全看准啦?”

“没错儿!”

梁永生沉思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些啥,又问:

“大虎哥,你咋知道敌人要来龙潭?”

杨大虎笑着说:

“一个伪军告诉我的!”

梁永生也笑了:

“真有意思!人家能告诉你这个?”

“说来也真赶巧啦!”大虎说,“有个伪军,闯进我家,摘下一块手表,递给我说:‘老乡,这块表,请你先给我保存一下。’他见我不解其意,又解释说:‘这一仗,我要托天之福,死不了,还来拿。要是不来拿,就是阵亡了。到那时,求你行行好,把它送到我家去——’随后,他又把他的家乡住处告诉我。”

大虎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举在永生脸前,又说:

“老梁,你瞧!就是这个玩意儿!”

梁永生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甩去手上的水珠,接过手表,拿在手中瞅起来。那位新战士趁这个机会,挣脱出来,端起水盆,跑到一边去洗脚了。

梁永生擦了擦手,将手表反反正正地瞅了一阵,风趣地说:

“嗬!还是个金壳的大罗马呢!”

“要不,那伪军会把这玩意儿看得这么贵重呀!”大虎说,“那个伪军,把名字告诉我以后,又掏出一把零票子硬塞给我,要收买我的心。当时,我觉着这里头八成有什么文章,就应下了他的托付,还就劲儿探听到一些很重要的情报……”

这一阵,梁永生一面听大虎谈情况,一面又在瞅那块手表。他瞅着瞅着,忽然问道:

“那个伪军是不是叫田宝宝?”

“对。”

“宁安寨人?”

“对。”

大虎惊奇地望着梁永生:

“你咋知道?”

原来,这个田宝宝,是宁安寨的老中农田金玉的儿子。因此,要说梁永生认识田宝宝,这并不奇怪。现在使杨大虎觉着奇怪的是:梁永生怎么会知道这手表是田宝宝的呢?说起来,话又长了。早在抗战初期,村中的一些青年人,有的当了八路,有的干上民兵,田宝宝一见这种情况,也动了心。有一天,他向爹说:

“我也去干一个吧!”

“干啥?”

“干八路也行——”宝宝望望爹的神色,又说,“你要不愿意,我就先干个民兵。”

田金玉依然摇头:

“看看再说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八路军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站不住,那不毁了全家性命?”

宝宝说:“不干,这日本人的气,受到多咱算个头?”

田金玉叹了口气说:“这是百姓的劫数,受够了就完了!”

他见儿子还不死心,又说:

“我琢磨着,日本人打进中国来,无非是为了夺江山,坐朝廷,不一定乱抢乱杀的!他们能不要老百姓吗?不要老百姓他们向谁征粮抽税呢?咱这号不党不派的庄户人家,给谁纳粮不是一样?”

后来,日本鬼子进了村,把田宝宝抓去当了伪军。

现在田宝宝手上戴的这块表,是田金玉那个老财迷从一个日本鬼子的尸体上捋下来的。那时战斗还没结束。要不是梁永生掩护他一下,他早挨上枪子儿了。可是,现在永生并没向大虎讲这些过程,只是把手表一举说:

“我认得它!”

接着,他将表递给大虎,离开话题,又急转直下地问道:

“大虎哥,你还探听到一些啥情况?”

“我这个人,你知道,从来是学舌学不清楚!今儿个,就原原本本地跟你说说吧——”大虎这些话,虽是商量的口气,可他并没容永生表示什么,便不顾别人地独白起来,“在当时,我先装作害怕的样子,试探着问那田宝宝:

“‘哎哟!你们在俺雒家庄打仗吗?’

“他说:‘不!你甭害怕。’

“我说:‘你哄弄俺。你们的队伍,这不全在俺庄上站下了?’我将手表朝他递过去,又说:‘你快自个儿收着吧,你们在俺庄一打仗,俺还知不道死活呢!’

“田宝宝没接手表,又说:‘在你村打个腰站,是为了麻痹八路!仗,要到龙潭去打。’他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说法,还补充说:‘你没看见?通龙潭的道口,全封锁了!’我佯装消除了顾虑,又笑着劝慰田宝宝说:

“‘那你何必这么担心呢?到龙潭也不一准就碰上八路,哪有那么巧的呀!’

“田宝宝说:‘咱听说全探好了。龙潭不光准有八路,梁永生也在那里!’我又佯装猛吃一惊:

“‘哟!听说梁永生可是厉害呀!’

“我这话,是想给那小子制造点恐慌。其实,这是多余的。那小子的心里,早就慌神了。这间,他的眉眼皱得像喝了黄连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谁说不是哩!这一回呀,要是碰不上梁永生,就是哪一辈子烧下高香了!要是真碰上,十有八成就得上那边凉快凉快去了!’他说到这里,我一看时间不早了,不能再跟他磨牙了,就随随便便地又跟他对磨几句,把他支走了。

“田宝宝走后,我也离开了家。先悄悄地溜出村子,又拐了个大弯儿,撒开双腿一溜飞跑飞颠,一气儿窜到你们这里……”

杨大虎从头至尾根根梢梢说了一遍。他说的这些情况,大体梗概梁永生已经掌握起来了。那是从部队的侦察员和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两条渠道传过来的。可是,梁永生对掌握敌情是非常认真的。哪怕是一丁点小事儿,他也要抓住它,在脑子里拧上几圈儿。而且,在情报的来源方面,他又特别重视人民群众这条渠道。因此,现在大虎由头至尾地说着,他既不因重复而插嘴截舌,也不因啰嗦而感到腻烦。你看他,平平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磙上,搬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半倾着身子,抽着烟,微笑着,耐心地听着大虎这好像永远说不完的叙述,却看不出一丝儿心急的意思。

大虎说话有个特点,就是不管对方对他的话持啥态度,他总是按着他自己要说的一直说下去。现在,他也不顾气喘汗流,一气儿就说了这么多。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站在一旁等了老大晌的炮筒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就凑前一步打断了大虎的话弦,向梁永生提议说:

“队长,咱该行动了!”

永生笑道:

“咋行动?”

炮筒子答道:

“打呗!”

永生又问:

“打谁?”

炮筒子又道:

“打鬼子嘛!”

在永生和炮筒子对话的当儿,锁柱被战士们拉到一边去了。人们把他围在当央,齐打忽地问他——今儿这一仗打上打不上?就像小锁柱能主宰这件事情似的。锁柱怎么办呢?他并不推辞,叫人们全都蹲下,聚成一堆,脑袋挨着脑袋,肩膀靠着肩膀,他又神秘地讲说上了:

“我揣摸着,今天这一仗……”

锁柱正连说带比画地讲着,也不知梁永生哪时来到了这边。他两手拄着膝盖,哈腰站在锁柱背后,悄悄地听起来。直到锁柱发现了他,他这才笑哈哈地插了嘴:

“你又跑到这里来算卦啦?”

锁柱腾地红起脸,站起身来,低下头去,摸着后脖颈子嘿嘿地憨笑着。

人们全站起身。也无声地笑了。

梁永生问大家说:

“你们都想打仗?是不是?”

“是!”

众人异口同声。永生又说:

“别急嘛!保证有你们的仗打!”

人们一听要打仗,好似干柴遇上烈火,全都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冒喜气儿。一双双的笑眼盯住永生:

“队长,当真?”

永生光笑未答。

“队长!打吧!俺都准备好了!”

锁柱生怕队长的决心滑了扣,就着人们的话尾儿又来了这么一句。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曾想用个手势加重一下语气,表示出自己的决心,可又觉着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在和领导人说话时出现那种动作不够郑重,于是,把那只刚想抬起的手臂又收回去了。

梁永生向前跨了一步,将手搭在锁柱的肩上,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一边笑盈盈地问他:

“锁柱,你准备好啥了?”

锁柱晃晃身子,神气十足地说:

“队长只管检查嘛!”

梁永生笑眯着眼,将锁柱的浑身检查了一遍。他发现,小锁柱不光衣帽板板正正,衣扣一个也不缺地扣着,就连他腰里的武装带,也扎得紧绷绷的。又见,他匣枪柄上那火红的穗儿,从腰间飘垂下来,把个英俊的锁柱衬得更加英俊了。

永生看了多时,心中一阵高兴。接着,又问:

“锁柱,你说这仗该怎么打?”

“这个,俺没想它!”

“顶大的事你没想,咋说‘准备好了’?”

“这不关俺的事!俺们这些战士们,任务是听指挥——打!”

锁柱强词夺理地说着,自知理由站不住脚,脸红了。

小胖子从旁插嘴道:

“队长!人家锁柱连收条都准备下了!”

“收条?”

小胖子见队长不解其意,便猛地将手插进锁柱的衣袋,抓出一张小纸条儿,递给永生说:

“队长,你瞧!”

梁永生伸展开折皱了的纸条,一瞅,只见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石黑先生:你送来的俘虏××,枪支××,其他军用物资××,我们毫不客气地如数收下了。谢谢!为了使你便于向你的上司交账,特发此条。

八路军大刀队

永生看罢,笑道:

“唔!这仗要打,人家锁柱早已决定了哇!”

锁柱低下头去,在不好意思地卷着衣角。

人们望着锁柱的窘相,全都笑了。听这笑声,好像现在不是战斗的前夕,而是正在庙会上瞧什么热闹儿。笑声未落,哨兵唐铁牛闯进院子。他往梁永生的面前一站,身板儿挺得笔直,右手举在眉棱:

“报告队长!敌人出了雒家庄,过了十里铺,正向龙潭前进!”

“好!”永生一挥手说,“继续监视他们的行动!”

“是!”

铁牛跑步而去。

梁永生一侧身向小胖子说:

“你去告诉二愣……”

“到!”

永生话未落点,答“到”声就接上了。“到”音未尽,黄二愣从角门后头闪出身来。这小伙子打扮得头齐腰紧,精精神神地站在梁永生的对面。他那对插向鬓角的剑眉一耸一耸地跳动着。

永生笑乎乎地朝二愣望了一眼,说道:

“嗬!你来得好急爽呀!”

“知道你准得叫俺!”二愣说,“俺早就来门口等着了!”

“这又叫你愣对了!”永生说,“你去通知,你们民兵负责掩护群众撤退!”

“是!”

“不要敲锣撞钟的,悄悄地组织群众,火速撤离村庄!”

“明白!”

“快!”

“是!”

在梁永生看来,从某个角度讲,每次战斗的胜败,是在战斗之前就基本确定了的。因此,战前的准备,战前的计划,都是极为重要的,这可打不得半点马虎眼。一人心里主意少,众人一凑计千条。作为一个指挥员的任务,首先是能够充分集中大家的智慧。永生基于这种一贯的指导思想,在黄二愣走后,又将大刀队的战士们召集到他的身边,说:

“咱民主民主——仗,咋的个打法?”

因为在大刀队里有这样的习惯,所以永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一场热烈的讨论便开始了。头一个发言的,当然还是小锁柱。他说:

“叫我看,该在村头湾崖上打埋伏——这有三个好处:第一……”

锁柱的对头炮炮筒子把大手一摆:

“你先别一呀二的好不好?不怕把嘴唇磨薄了?”

锁柱仍是一副严肃的神态:

“我需要讲讲自己建议的根据嘛!”

炮筒子还是活泼的口吻:

“用不上那些零碎儿!你打个题头就行了!”

接着,旁人又另提出了主意——

这个说:“在桃树林里打伏击最好!”

那个说:“桃林太年轻,树既稀又小……”

有的说:“队长,你们转移吧,拨给我几个人——”

又有人说:“敌人一百多,拨给你几个人好干啥?”

还有人帮腔道:“这个主意是危险的!”

也有人又反击他:“危险和胜利是邻舍家!不包含危险的胜利是不存在的!”

那个又说话了:“我是请示队长的,你们乱插什么嘴?”

这个可耐不住了:“争论固然好。可是,照这么个争法,争到驴年也争不出名堂来!千锤打锣,一锤定音——队长,你就决定了吧!”

“……”

好一个热闹的讨论会呀!

在这个不拘形式的讨论会上,各种各样的意见,撞击着永生的耳鼓。

可是,尽管人们好像铜盆撞上铁扫帚,谁也不肯让谁,有时直争得脸红脖子粗,梁永生却是稳坐静听,一言不发。

不过,他那一双豁豁亮亮的眼睛,一直在闪射着智慧的光芒。他这副眼光,时而在这个人的脸上打个转儿,时而又和那个人的视线碰个头儿,时而又把帽子往后推一推,低下头去,变成一副沉思的神态瞅开了地皮。叫人猛乍一看,就像他对这讨论会毫无兴趣,目下正在研究脚底下那根草棍儿似的。

其实呢?并不然!凡是了解梁永生的人,心里都很清楚——现在他正在仔细地倾听着人们的发言,咂摸着发言中的每一个字眼儿。而且,对大家正在讨论的问题,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个谱儿了。

“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这句话,是县委书记方延彬说的。几年来,永生始终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另外,他还从老方那里学来这么个习惯——每当自己想出一个什么方案之后,总是自己再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推翻它;当他自己实在无法把它推翻时,他就召集一些人来,让人们无拘无束而又认真细致地议论一番。

不自满者受益,不自是者博闻。梁永生所以习惯于用别人的看法和想法来校正自己的主意,不光是因为他具有谦虚谨慎、严肃认真的作风和品德,而且,还是出于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对革命事业的强烈责任感。

现下,梁永生一面听着人们的发言,一面用各种各样的意见来鉴定自己的想法,修正自己的想法,补充自己的想法。

永生的精力竟是这样的充沛——就在这耳也听,眼也看,心也想的当儿,他还能抽出精力来,吩咐杨大虎几句话。

杨大虎走了。

人们在紧张地讨论着。

人们在紧张地思索着。

这时节,小锁柱捅了梁志勇一把,以将他的军的口吻悄声道:“伙计,你瞧,怎么样?这仗是得打不?我揣摸对了吧?这你不服能行?咱就是没有白吃这几年的小米子干饭嘛!”

梁志勇没吭声。

炮筒子听见了。他插进来大声说:

“小锁柱,先别夸口,等真的打上了才有你的理说呢!”

志勇用肘子捣了炮筒子一下,又向正在发言的同志那边一甩头,意思是:别呛咕这些没用的!这是个啥时候?

这时候,讨论会还在热烈地进行着:

“我看,村东的道口上,是个打伏击的好地势。那里,既能够发挥火力射杀敌人,又有利于出击冲锋,还可以急速撤退转移……”

“这个意见好!”

讨论了这大晌,梁永生才开口。可他刚说了个话头,又被猛然闯进来的哨兵唐铁牛给打断了:

“报告队长!敌人已经离村不远了——”

梁永生下意识地摸一下别在腰间的匣枪:

“还有多远?”

“二里多路。”

“从哪来的?”

“从正东。”

永生将一双目光从铁牛的脸上收回来,又朝讨论会上的战士们扫视了一圈儿。他只见,一双又一双的眼珠子,全在盯着他,而且那些期待的眼光好像在说:“队长,快下命令吧!”随后,永生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又将烟袋别在腰里,并就手抽出匣枪,朝战士们一挥臂:

“同志们!跟我来!”

梁永生一声令下,战士们好似脱缰之马,忽呀忽地跑出门去。当大刀队正要出村时,只见有个半截铁塔般的黑小伙子飞步赶来。他手中拿着手榴弹,身后背着大砍刀,来到梁永生的面前没头没脑地说:

“俺也去!”

“干啥去?”

“打仗呗!”

“二愣呀,你这回可没愣到点子上!”梁永生说,“方才我是怎么布置的?不是让你们民兵组织群众撤退吗?”

“全组织好了!一班的民兵专门负责照顾那些家中没有青壮年的烈军属,二班和三班的民兵,负责断后掩护群众。”二愣朝西北一指,“你看——”

梁永生顺着黄二愣的手臂一望,只见扶老携幼的人群,正从一条道沟里向西北方向撤退。

在那些正然疏散撤退的人群中,大都是些老人、孩子和妇女。一些老头子们,有的轰着牲口,有的牵着猪羊,还有的背着小孙子;那些老太太们,有的挟着包袱,有的抱着鸡,还有的提溜着干粮筐子;有些青壮年妇女,不是搀着老人,便是抱着婴儿;少年儿童们,背着书包,拿着木刀,腰里还插着用胶泥做成的手枪……

在平常日子里,人们见天都在准备疏散,应当说对撤离村庄是有充分准备的。可是,每当真的撤出村庄以后,许多人却又觉着有些事并没做好。你看,现在有的人正一边朝前走一边朝后看,显然是心里在牵挂着什么。

梁永生望着人群,又向黄二愣说:

“你也去掩护他们!”

“俺不!俺……”

“你,你什么?”

永生见二愣要发犟,他直瞪着大眼盯着二愣。直到二愣两只怯生生的眼睛在躲闪永生的视线时,永生这才又钉子入木似的说:

“去!执行命令!”

“是!”

黄二愣一来就下了决心,这一回非得死活裹黏梁队长不行,直裹黏到他让参加战斗为止。谁知,这时梁永生一严厉起来,他心里蓦地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情。这种感情压住了他那决心,他的嘴也不由自主地喷出一个“是”来。

感情的强大冲力,使得二愣咔地又来了个立正,扭转身子跨开大步,两条腿穿梭似的飞跑而去。梁永生笑望着黄二愣那高大的背影,高兴地自语着:

“真是一棵好苗子呀!”

大刀队的勇士们出了龙潭街。

又顺着道沟进入了村东道口上的阵地。

永生笑着问一位战士:

“你提议的伏击地点,是不是这个地方?”

那战士笑着点点头。

继而,他们肩并肩地趴在崖坡上,将子弹推上枪膛,将手榴弹的保险盖儿打开,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姿势。这时,战士们谁也不吭气,谁也不吱声,一股严肃紧张的空气在阵地上流动着,阵地,静得像从来没人到过的那深山老林一样。

梁永生将他那钢板似的胸脯紧贴在崖坡上,又用那带着生铁味儿的拳头支着浑圆的下颏。与此同时,他那双久经战阵的好像能穿云破雾的视线,透过灰蒙蒙的雾气死死地盯着远方。

远方的天空,阴阴沉沉。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庄,都被这好像蒙蒙星星的细雨般的雾气覆盖着。

一会儿。敌人的先头部队,在他的视线中显现出来。这时,梁永生的心里,比在深山打猎突然发现了猎物还要高兴。讲实情,目下的敌人,是正以最大的速度风快地前进着。可是,我们大刀队战士们的心情,和他们的领导人梁永生的心情一样,却觉着敌人就像爬行一样,走得太慢了!因为这些小老虎似的战士们,盼望打仗真是如饥似渴,恨不能敌人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近前,好跟他们痛痛快快地拼上一场!

敌我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缩小着。

不多时,敌人的队形,已看得清清楚楚了。

只见,一百多号敌人,摆成一溜长蛇阵,明火执仗,直扑龙潭而来!看敌人的来势,不像要来个包围战,而像是要来个挖心战——顺着街筒子直插街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个中心开花,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梁永生观望着,思索着,觉着石黑采取这种战术是有可能的。第一个根据是:这些天来,石黑见伪军们天天出去跑,天天放空回,光打雷不下雨,一直找不到大刀队,勃然大怒了。于是,他把白眼狼等汉奸头子们,叫到他的队部,大骂三通,狠训一顿,尔后,便亲自带领着他的日本小队,和伪军们一起出发了。这些情况,梁永生通过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都已了解到了。第二个根据是:从前伪军们下乡“讨伐”,都是采取包围战术,而又一直没有奏效。这回石黑来个独出心裁,花样翻新,搞个挖心战,也是有可能的!第三个根据是:敌人人多势众,武器优良,他们凭借这些有利条件也有可能敢于冒险的。第四个根据是:从柴胡店出发突袭龙潭,取捷径而进是不用路过雒家庄、十里铺的。他们既然故意先到雒家庄停留,又转道扑向龙潭,显然是用的声东击西之计。既然先来了个声东击西,继而再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挖心战,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梁永生越想越高兴。因为敌人这样的战法,这样的队形,对我们打伏击太有利了。他心中这样想着,又见战士们也都大喜过望。他们正在紧紧扣住扳机,握着手榴弹,单等队长一声令下,准备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重大杀伤!

时间,在焦急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逝着。

敌人,在雾海里一步一步地向这边靠近着。

又过了一阵。敌人的先头部队,已进入了我们的有效射程。到这时,屏住呼吸的战士们,身子全像僵住了似的,纹丝不动,只是浑身的血液流得更快了。一颗颗鲜红火热的心,也正按照统一的节奏跳动着,就像共着一条血管似的。许是由于太兴奋的缘故吧?这时战士们那颗嘭呀嘭地跳动着的心,几乎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这时节,在战士们的感觉中,时间行进得太慢了,一秒钟比一天还要难熬。他们把仇恨全凝聚在枪口上,心情如饥似渴,脸色憋得通红,两只鼻翅儿扇动着,一对眉毛拧成了一条绳,握枪的手心里都渗出汗来了。

道沟里很静,很静。

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发出了各种各样若有若无的声音。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战士们久久等待的命令,终于发布了:

“撤退!”

这命令,声音很低,很低。战士们有的听见了,有的虽没听见,但也感觉到了。此刻,惊呆了的战士们,大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的领导人——这位发布“撤退”命令的梁永生。

伏击阵地上,笼罩着令人呼吸困难的闷气。

这闷气,掩盖着战士们的失望和不满。

战士们虽然没人说出半句话,可是他们通过自己的眼睛把要说的话告诉给了队长。梁永生向战士们扫视一眼,将人们潜藏在眼神中的不满情绪统统收捡过来以后,再次重申了他的命令:

“顺沟北撤!”

你说战士们该是多着急呀?而且永生也知道,战士们想打仗都要想成病了!但是,目前的境况,不容许他作任何解释,就连发布命令,也只能是简洁的,迅速的。紧接着“顺沟北撤”的命令之后,他又跟上这么一句:

“执行!”

战士们面对着这不符合自己心愿的命令,心里都急坏了!有的像浑身起了风疙瘩,痒得撑不住劲儿,用手搓着大胯。有的在嘟嘟囔囔发牢骚:

“敌人来到眼皮底下了,为啥不让打?真不明白!”

不通归不通;着急归着急;执行命令归执行命令。这就是我们共产党所领导的队伍的特点之一。你瞧!那些揣着失望心理和不满情绪的战士们,这不全都提着枪、猫着腰、一个紧跟一个地向北撤去了吗?

梁永生走在道沟里,眼望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士们。他只见,那些往日里都赛欢老虎儿似的小伙子,如今全噘着个嘴,带着咕咕哝哝的声音从他的身边擦过去。这当儿,他不由得想起了战士们在讨论问题时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的场面,想起了在平时战士们敢于跟他争辩的情景,心里一阵高兴,不由得话在心里说:

“我们的党有了这样既懂得民主又懂得纪律的战士,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战胜?”

梁永生在撤退的过程中,走着走着落在了队伍的后头。他是故意落在后头的。而且每次撤退都是如此,这已成了战士们人人皆知的老习惯。不过,走在队伍后头的,也并不是只有梁永生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左有小胖子,右有唐铁牛。他们,正在保护着自己的领导人。

永生走着走着,忽然一侧身向铁牛低语了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见铁牛点点头“嗯”了一声,飞起双腿朝前跑去了。

一会儿。

队伍在运河岸边的一片枣林中停下来。

梁永生走进枣林,站在一棵大树下。

他的身子挺得笔管条直,两个大拇指头挂在腰间的宽皮带上,显得格外轻松愉快。他那一副笑眯眯的眼光,在这个战士的脸上打了个转儿,又忽地飞到另一个战士的脸上去了。

眼下,平素都美不够的战士们,大都闷闷不乐。他们不吭声,不看队长,相互之间也不交换眼色。有的,背靠树干,枪贴前胸,耷拉着脑瓜子,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嘴噘得能拴住一匹大叫驴;有的,急得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裳,仿佛他心里正憋得难受,要放开嗓子大喊几声才痛快;有的,脸涨得通红,发紫,好像他随时准备要跟谁打架似的;有的,身子歪在树上,一手撑着地,五根指头全都抠到土里去了;也有的,两个人背靠背坐着,这边这个低着头在研究自己的脚,那边那个仰着脸在给天相面;还有的,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儿,吃着猛劲在地上乱画。他画一阵,用脚抿掉;抿完了,又再重画,一遍一遍又一遍,一直不抬头。

情绪最大的,是这么几个人——

梁志勇。他这个“乐不够”,多咱知道心里别扭是个啥味道?现在坐在锯去了树身子的树墩子上,手里摆弄着一块土坷垃,一掰两半儿,再一掰两半儿,直到掰得掰不着了,他还在掰着。看其气色,他肚子里的气已经满了膛儿,发泄不出来,憋得难受,这时正照着他手里那块土坷垃撒气呢!

赵生水。他一向是爱发表意见的。可是今儿个,好像脱胎变了形。你瞧呀,他把脑瓜子一耷拉,踞踞在一棵枣树底下,一手插进腰中的皮带里,一手捂着额角儿,胳膊肘子支在膝盖上,看他这股执拗劲儿,怕是现在用大钢钎撬也撬不开他的嘴巴了!

小胖子。谁不知道他是个打仗迷?要是今儿打了胜仗回到这里,他肯定还会来上一段顺口溜的。但是现在,他拧着身子,耷拉着眼皮,仿佛他正抓紧这个空间要来上一小觉儿似的。

炮筒子。他伸了个懒腰,又重重地长长地打了个唉声,将手中的枪往身边一扔,然后胳膊一屈垫在头下,仰躺在一个土坡上。

锁柱见他摔枪,凑过来说:

“哎,伙计,怎么摔枪呀?摔坏了咋办?”

炮筒子的脸像块钢板一样,气冲冲地说:

“摔坏了更省心了!”

“这是啥话?”

“不让打仗,它有啥用?”

总之,在这个时候,除了少数人而外,大都有点情绪。那些没有情绪的人们,情况也不一样。有的是,领导叫打就打,叫撤就撤,别的,他没想。比如铁牛,就是这样。现在,铁牛正在锁柱的脊梁上悄悄地画着什么。锁柱,也属于没有情绪的一类。他没情绪,并不是没想。他想的是:“既然队长决定撤,就一定有撤的道理。这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梁永生先将每一个战士看了个仔仔细细,尔后,这才乐呵呵儿地开了腔:

“同志们!你们生谁的气呀?”

志勇先答了话。他将手中的碎坷垃一摔,绷紧了脸说:

“生谁的气?生你的气!”

看气色,听语气,仿佛他已经忘了现在正在跟谁说话。可是,永生并没因此而生气。为什么?因为现在的梁志勇,在梁永生的心目中,首先是一名革命战士,而后才是他的“儿子”。因此,永生像对待其他战士那样,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又面向大家问道:

“生我的气?是吗?为啥呢?”

永生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也许因为这个,老大晌没人答话。

后来,还是那个炮筒子实在憋不住劲儿了,他一挺腰坐成个直橛儿,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大腿,吭的一声开了一炮:

“为啥?你右!失掉了战机!”

这炮声一响,小胖子那张数快板的嘴也就劲儿开了腔:

“咱也不知你这当队长的是怎么想的!把俺们领到敌人的鼻子底下去,光让看看不让打,又把俺们领到这里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叫我说,你干脆把俺们领到个什么地方养老去算了!何必这么折腾人哩?这些天来,敌人的‘讨伐队’,像群疯狗似的到处乱窜,走一路抢一路,进一村烧一村,把大家的肺都快气炸了!你准不知道人们的心情吗?叫俺们眼巴巴地瞅着让敌人从刀刃上溜过去,对俺这当兵的来说,真比钝刀子割肉还难受哇!这怎能叫人没意见?……”

小胖子连讽带刺地说着,永生不急不火地听着。就在这时,他的心里是有根的——别看同志的情绪这么大,意见这么多,可是,只要指挥员一声令下,什么样的艰巨任务,他们都会坚决执行!

小胖子那顿牢骚发完了。永生这才笑着说道:

“噢!是对我有意见呐!这好办!路不明,众人踩;理不平,大家摆。有意见那就提嘛!何必生这么大气呢?你瞧,要叫不了解情况的人看看这个场面,准以为我压制民主,才把大家气成这个样子,你们说是不?这可真是有点冤枉啊!”

梁永生这么一说,人们的气消了一半。

不过,消气归消气,意见并不少提。多少年来,梁永生一向是鼓励人们给他提意见的,战士们也一向是敢于给他提意见的。方才,人们全不吱声,是因为都在气头子上。经永生这么一说,人们的气一消,这个一榔头,那个一棒子,意见全上来了。

梁永生一看提意见的人们来劲儿了,就找了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来,悄悄地听着,思索着。当提意见人的视线偶尔向他射来时,他就微微一笑,点点头,意思是:说下去,说下去嘛!

那些提意见的人,谁也不讲究方式,不留面子,丁是丁,卯是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人们这些意见,其说法虽不尽相同,意思都差不离,就是:这一仗该打;撤退,失掉了战机。

这一阵,人们的发言你争我抢,只有唐铁牛坐在一边摆弄坷垃,一言不发。

锁柱戳他一把,悄声说:

“伙计,说呀!”

铁牛看看锁柱,笑笑,又低下头去。

锁柱又戳他一把:

“怎么啦?说呀!”

铁牛再抬头笑笑,又去摆弄坷垃了。

唐铁牛是个闷葫芦。平日里,他三天说不了两句话。可是,这个人的心里,并不是没道道儿。因此,曾有人开他的玩笑说:

“铁牛啊,你是壶里煮饺子,肚儿里有嘴里倒不出来!”

铁牛听了这话,并不吭声,也不还言,只是笑笑。你想啊,这么个性格的唐铁牛,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甭管小锁柱怎么撺掇他,他怎么能肯发言呢?要是他真的大张旗鼓地说上一通,那可就不是唐铁牛了!

在人们发言的过程中,梁永生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悄地听着,一言不插。只是每当人们的发言断了溜儿的时候,他这才从嘴里拔出烟袋,笑吟吟地向会场扫视一眼,然后插上个一言半句的:

“怎么断弦啦?续上续上!”

有时他还点将:

“哎,该着你的啦!”

要不他就将军:

“你刚才没说完嘛!接着说——啊?”

直到人们都说完了,他这才挂着满脸笑意,望着大家问道:

“怎么啦?大家的气都出完啦?”

没谁吱声。

梁永生磕去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带着总结的语气,笑盈盈地说:

“今天咱开的是个‘出气会’,是个不拘形式的‘出气会’。这个‘出气会’,开得挺好。所以说它挺好,主要是好在同志们能够严厉地批评自己的领导人。作为一个头目人儿,不怕无人尊敬,就怕无人批评。因此说,今天同志们批评了我,不管批得是不是全对,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他缓了口气,将语调一变,又说:

“再说今天的撤退,同志们的表现也很好。它好在:你们能在想不通的情况下,执行了指挥员的命令。有句俗语道:‘只要桨花齐,不怕浪花急。’我所以高兴,还因为:我们这些同志,既敢于根据自己的认识批评领导人,又能听从指挥员的命令。”

永生说到这里伸出两个指头:

“我们有了这两条,就一定能够打胜仗!”

他一字一板地说完这句话,又去装烟了。显然,永生是故意给人们留出一段思索的时间。这时,人们有的在忽闪着大眼思考着什么,有的在交头接耳悄悄议论,还有的向永生提出问题说:

“梁队长,你说说当时为什么要撤退呢?”

梁永生点着烟,抽了一口,自问自答地说:

“今天这场伏击战,我所以突然决定马上撤退,当时是这么想的:我们不能中了敌人的阴谋诡计!这想法对头不对头哩?现在看来,那个撤退得算撤对了!”

对了?根据什么说对了?人们心里都感到迷惑不解。永生望一下战士们的神色,并没顺着听者的心理说下去,而是又从另一个角度说:

“至于你们,想打仗,当然是对的。军人嘛,应当经常保持这样一种情绪——就是想打仗的情绪。可是,别忘了,咱们打的是游击战!游击战游击战嘛,得游到个有利地点再打,游到个有利的时间再打,游到一定的有利条件下再打……”

梁永生讲着讲着,突然收住了话头。然后,他顺着枣树的一个空隙向东南一指,又说:

“同志们!你们看——”

一双双的眼睛,顺着永生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他们方才埋伏的地方,周遭儿出现了许多小黑点儿。那黑点影影绰绰,好像在动。

有人说:“咦!那是些啥?”

有人说:“啥?敌人嘛!”

还有的说:“你看不见?那不,包围圈儿都拉起来了!”

经人们一点划,又一细瞅,全看清了——那一大溜鬼子兵和伪军们,好像一条盘起来的毒蛇似的,拉起了一个很大的包围圈儿,正从四面八方,向大刀队方才埋伏的地点收拢着,收拢着。

在战士们的视线里,那包围圈儿越来越小了。

不一会儿,敌人开始往沟里扔手榴弹了。一团团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一声声爆炸阵阵传来。小锁柱看了一阵,气恨地说:

“鬼子真刁!看来他早就断定我们要在那儿设埋伏了!”

炮筒子说:

“就是嘛!要不,人家就包围呀?”

小胖子说:

“对呀!他摆成长蛇阵,是为了迷惑咱,怕咱不等他!”

志勇说:

“他摆长蛇阵,是一箭双雕——一是骗咱,叫咱别撤;二是让咱先跟伪军拼,鬼子坐收渔利……”

炮筒子说:

“他跟你说过?”

志勇说:

“方才你没看见?前头净些伪军!”

小胖子说:

“他们在雒家庄打腰站,说不定八成就是故意给咱留个设埋伏的时间哩!……”

锁柱说:

“不光这。这里边还有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诡计哩!他先来了个声东击西的行动,他又断定我们一定会看破他声东击西的诡计,继而又真的来了个声东击西……”

东边的那个战士说:

“咱们的三路情报,都说明敌人肯定要来龙潭。原先,我只认为我们的情报真准确,没想别的。现在看来,那些情报,也许是敌人精心策划后故意透露出来的哩!……”

西边的那个战士又说:

“看来,我们驻在龙潭,敌人也是肯定知道的了!”

另一个战士补充说:

“看这个意思,我们专找鬼子打,敌人也是知道的!”

炮筒子说:

“敌人不是傻瓜!人家就一点不掌握咱的情报?”

小胖子说:

“啥也甭说了,敌人能耐,咱队长更能耐!”

炮筒子又说:“那是自然!要不是队长当机立断撤下来,咱们如今就成了包子馅儿喽!”

众笑。

一位战士凑到炮筒子近前来:

“哎,伙计,多亏你没把枪摔坏吧?要摔坏了……”

他这一揭短,又是一阵轻而且低的笑声。

笑声落下了。锁柱要求永生说:

“队长,方才你是怎么判断出敌人的阴谋的呢?给俺们讲讲吧?”

众口一声:

“对。队长讲讲!”

“我还讲啥?我当时想到的,你们方才不是都讲了吗?”永生说,“我只是有这么个看法——敌人,确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人。可是,我们的战斗计划,又不能建筑在敌人是蠢人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我们在确定一次战斗是打还是不打的时候,在确定如何打法的时候,要把敌人看作是披着虎皮的狐狸,它既吓人,又狡猾……”

梁永生正说着,忽听龙潭村内鸡飞狗咬,人喊马嘶,乱起来了。一忽儿,又见村子的上空,冲起一片烟雾,几幢高房子吐着火舌。这种情况告诉人们:敌人进村了。

接着,村中又传出砸门声,还有敌人的吵骂声,孩子的哭叫声。枣林中的战士们,眼望着烟雾弥漫的龙潭街,心想着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留在村中的、眼下正在遭难的乡亲们,肺都快要气炸了!

锁柱向永生建议说:

“队长!咱打进去吧?”

永生沉思着,没吭声。

志勇急了。他含着泪花来到爹的面前,鲁鲁莽莽地说道:

“要打就打,不打就想别的办法,叫人们呆在这里,眼看着乡亲们遭难,谁受得了哇!”

永生觉着,志勇说的确乎是这么回事。可是,不了解村里的情况,怎么能蛮干呢?

这时,村里突然响起枪来。

人们正惊奇,又见道沟里跑来一个人。

那人越来越近了。永生凝神一望,原来跑来的那个小伙子是黄二愣。

二愣来到枣林附近,蹿出道沟直扑过来。只见他,满头大汗,浑身是土,胳膊上还有血迹。永生忙迎上去,一把抓住他,关切地问道:

“二愣,怎么啦?”

二愣一见梁队长和大刀队的战士们全在这里,心里一阵高兴。他愣头愣脑地拽上永生的胳膊,气吁吁地说:

“队长,走!”

“干啥去呀?”

“打鬼子去!”

“上哪里?”

“上龙潭!”

梁永生望着黄二愣这股二虎头的劲头儿,又摁着二愣的两只肩膀,让他坐在一个土坡上,劝他说:

“二愣,别急。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永生说着,撩起衣襟,嘶啦一声,从里边的衬衫上撕下一条布来,给二愣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口。二愣说:

“你不是让我掩护群众撤退吗?我掩护着群众撤出村子,回到家正想再把我老娘背走,敌人就扑上来了。我一看,走不脱了,就藏在了躺柜底下。一霎儿,闯进一个汉奸。他问我那病在炕上的老娘道:

“‘老家伙!有八路不?’

“我娘说:‘没有!’

“他又喝唬道:‘胡扯!我得翻翻!’”

二愣喘了口大气,又骂了一句,接着说:

“随后,那汉奸可闹腾开了!他又翻箱,又倒柜,又拉抽屉又开橱,就连一个纸盒儿也弄开看看!你瞧,这哪是翻八路呀!抽屉里、小盒儿里也会藏着八路?明明是翻东西,翻钱!”志勇插言道:“伪军大都是带着发洋财的思想来下乡‘讨伐’的!”二愣接着他方才的话茬儿朝着永生继续说:“队长,你知道,我那个穷家,哪有什么钱哩?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呀!”

二愣说着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手镯,又说:

“这你知道,就是它,算值几个钱的物件!真倒霉,就偏偏叫那狗东西翻出来了!他一翻着这个,就要往衣袋里装!我娘不让他装,就泼着老命跟他夺!这一夺,那汉奸骂骂咧咧还不算,他一脚将我娘踹了个倒仰。这一下,我娘可更火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抄起一把菜刀,要跟那狗汉奸拼老命。那汉奸,端起刺刀,就要下毒手,我从柜底下伸出了刀来,一下子把狗腿给他削断了!那小子嗷嚎一声惨叫,倒在血汪里!随后,我从柜底下钻出来,大刀片儿一举,把那个狗汉奸报销了!”

“报销得好!”

“哎,二愣,你是怎么负伤的呢?”

“你们别吵吵!听我说呀——我一手握着手榴弹,一手抡起大刀片儿,就要往外冲!不料想,我娘一把扯住我说:

“‘愣种!就这么冲啊?’

“我说:‘不冲等死?’

“娘说:‘我先出去探探风,等我回来你再走。’我一听有理,依了娘。一会儿,娘回来了。她说:‘汉奸们,都到各家各户翻‘八路’去了;鬼子们正在白眼狼的大门洞子里喝酒。那里是他们的临时指挥部,石黑、白眼狼都在里头。各个街口上,都放上岗了,你要从大街上硬冲,出不去!’我说:

“‘出不去也得出,不能在这里等死!’

“娘说:‘你从后垣墙上翻出去吧!’

“还是老人心眼儿多!我说:‘好!’可是刚跨出屋门槛,又愣住了!”

“咋的?”

“我娘咋办?可我一说,我娘倒有法子。她说:‘我到邻家躲躲。你快走吧!’人急力大。我吃了个猛劲,又来了个鹞子翻身,便蹿出了垣墙。随后,拐弯抹角儿闯出村子……”

“可好了!”

“不!”

“又咋的?”

“被敌人发现了呗!”二愣说,“我正跑着跑着,敌人巴勾儿巴勾儿地开了枪!一颗颗的枪子儿,刺溜刺溜地在我的身边乱钻!我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打他的,我跑我的!谁知,跑着跑着,一颗枪子儿打到我的胳膊上!挨了一枪,学精了,一琢磨,这么硬跑不行,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枪子呀!咋办?我灵机一动,用上了梁队长教给我的那一套——”

“啥?”

“‘就地十八滚’呗!”

黄二愣由头至尾地叙说着。

战士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插问着。

梁永生一边听,一边在想:“趁这机会,该冲进去,摸到白眼狼的大门洞子近前……”

二愣忽见永生闷着头抽烟,就知他是在琢磨事儿哩,于是,他甩开战士们,朝永生凑过来,愣头愣脑地问:

“梁队长,你在想啥?”

梁永生望着二愣的神色,心里一阵高兴:“敌人,他只能打伤黄二愣的肉体,他将永远不能挫伤我们黄二愣这抗日的斗志,革命的精神。”永生想到这里,反问道:

“你说我在想啥?”

“你在想打不打——是不?”

永生笑而未答。二愣又道:

“队长!干了吧?我来带路!”

这时,永生确实已下定了冲进去的决心。对此,他的想法是:游击战,必须高度机动灵活,做到敌变我变;同时,还要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千方百计争取主动权。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保全自己,消灭敌人;攻其不备,出奇制胜。方才,他就是根据这样的指导思想,主动安排了那次“道口伏击”;当发现敌人的情况有新的变化后,他又是根据这样的指导思想,主动地撤离了伏击阵地;目下,他还是根据这样的指导思想,又决定主动冲进村去,给大意麻痹的敌人来个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再主动地迅速地撤出战斗,使敌人找不到决战目标……可是,怎么个冲法呢?永生想到这里,正想向二愣问些什么,还没开口,黄二愣却主动地说:

“队长,你只要打,我有法儿!”

“喔哈!你有法儿?”

“嗯喃!”

“啥法儿?”

二愣见队长有意要打,来精神了。他一边在地上划,一边说:

“比方说,这儿,是龙潭的西北角儿……”

二愣说话的当儿,村中又传出几声枪响。

梁永生向身边的铁牛吩咐说:

“你注意警戒!”

随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向二愣:

“说下去!”

黄二愣又是划又是说,一气儿讲完了他所设想的进村路线,还在地上划出了一幅进村路线示意草图。梁永生听完,看罢,拍拍二愣的肩膀,笑呵呵地说:

“你想得满细呀!往后,不该管你叫‘二愣’了!”

二愣不好意思地憨笑起来。

梁永生站起身,转向大刀队的战士们,先向大家说明了他的想法,然后点将道:

“梁志勇!”

“有!”

“王锁柱!”

“有!”

志勇和锁柱都应声站起。其余人,也都自动站起身,一齐凑过来。因为人们已经知道:仗,真要打了!这时,一双双热切期待的并含有恳求的目光,嗖呀嗖地向梁永生的脸上射来。他们,要用这样的目光来提醒队长:分配战斗任务,可别忘了我呀,我在这里盼着哪!

梁永生的视线扫过全场,和每一条目光碰了个头儿,然后,又继续点将道:

“铁牛!”

“有!”

铁牛,因在值岗,没凑过来。他在那边应了一声,可是并没回头,两眼仍在盯着龙潭的方向。梁永生说:

“你们仨,跟我进村!”

他又转向赵生水和小胖子:

“你俩和战士们留在这里!”

“是!”

“等我们进村后,你们分成两股向村边迂回;打响后,你们开火策应,混淆敌人的注意力,壮大我们的声威!”

“是!”

“再派出人去,和附近村的民兵取上联系。让他们在龙潭四周找好地势,必要时也策应一下,造成敌人的错觉,给他们增加点恐怖心理……”

“是!”

接着,永生又以幽默的口吻叮嘱道:

“注意:我们费了不少劲,刚把敌人的麻痹情绪‘培养’起来,你们可别在我们打响之前先开枪呀!要那么一来,咱这些天来‘培养’敌人麻痹情绪的劲可就白费喽!”

赵生水和小胖子,都笑乎乎儿地又应了一声“是”,便按照队长的命令去部署了。

到这时,战士们的失望情绪,全被炽热的希望代替了。这希望,是用生命和血汗编织而成的。可是,这时二愣的心情却与众不同,因为永生没有分给他任务。他忍耐不住了,问道:

“队长,俺呢?”

“你留下!”

“留下?”

“对!”

“不!”

“咋?”

“俺去!”

二愣鼓起腮,用一双期求的目光盯着永生。他那泉涌般的战斗热情,通过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流进梁永生的心窝儿。永生朝二愣笑笑,指指他的胳膊说:

“你不是负伤了吗?”

“哼!什么伤不伤的呀!无非是肉上扎了个眼儿,眼儿里冒了点儿血,这还碍得着参加战斗?”二愣怕人们不相信他的说法,还抡起胳膊拉了个把式架儿,然后又说:“你们瞧见了不?不碍事吧?”

梁永生郑重其事地说:

“二愣,我们大白天去搞这样的袭击,是有很大危险的……”

二愣把手中的大刀一抖,说:

“就用它,把危险给敌人送去!”

永生见二愣决心要去,伤也确实不重,事实上也真需要他,就答应了。

可是,有人不大同意,说:

“他没有多少战斗经验!”

“那就学呗!”梁永生说,“战斗经验战斗经验嘛,离开战斗是学不来的!”他说罢,又转向二愣告诫说:

“你可得听从指挥,别自由行动呀!”

“保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这个俺懂!”

“懂!懂!懂可不等于做到呀!”

“队长放心吧!”二愣挺挺腰,咔地来了个立正,站得像个直橛儿,严肃认真地说,“我们是毛主席的民兵,说话是算数儿的!”

突击小组又认真地研究了一番这次突袭的行动计划,便马上出发了。

他们一行五人——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唐铁牛、黄二愣,摆成一拉溜,出了枣林,进入河滩,在河堤的掩护下,向着龙潭的西北角飞速前进着。

滚滚的运河水,后浪推着前浪,从突击小组的勇士们的身边流过。这个突击小组,全都手提着匣枪,身背着大刀,腰掖着手榴弹,风风火火,大步疾行,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了龙潭村边。

到这里,道沟已到了尽头。

梁永生收住步子,伏下身子,用胳膊肘子撑住地,胸脯儿略微抬起,从沟沿儿探出半个脑袋,向前扫视了一个扇子面儿。他要看一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他望了一阵,只见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被敌人烧焦的门窗,砍倒的树木,砸碎的家具,还有一些鸡毛、猪蹄、牛角、血污……

又见,从这个道沟口,到他们计划从那里通过的那个垣墙豁口,约有四十来米。这四十来米的开阔地带,是个大场院。场院当中,有好几个大小不等形状不同的玉米秸垛。在场院边上,零零落落散布着几个厕所和猪窝。

场院东边,北街口的关帝庙前,站着两个敌人的岗哨。那两个岗哨,距这个道口,约有二百多米。梁永生在观察的当儿,脑子里急速地转了许多圈儿。然后,他扭过头去,向身后的战士们命令道:

“注意!照我的行动前进!”

随后,他瞅了个敌人岗哨不注意的空子,嗖地蹿出道沟,躲到一个厕所的西面。尔后,他扳着厕所墙角朝东望着,瞅了个空子,又是一个箭步,蹿到了相隔四五米远的一个猪窝西边。就这样,梁永生借助于这些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影身物,一停一跃,一跃一停,节节前进,步步为营,从容不迫地越过了这段开阔地带,进入了他们的预定目标——垣墙豁口。

其他人,照他的样子,也过来了。

梁永生领着他的突击小组,通过垣墙豁口,进入一个院落。这时,院中空荡荡的,屋中有人吵骂。

永生示意别人各自隐蔽,他自己来到窗下。

透过窗纸的孔洞,永生往屋里一望,只见屋中有两个伪军,正抓着一件衣物拼命争夺。他们像两只决斗的公鸡似的对峙着,盯视着,拉扯着,吵骂着。

这个说:“老子先看见的!”

那个说:“这爷们先拿起来的嘛!”

这个又说:“你小子耍什么野蛮?”

那个又说:“你这舅子不义气!”

永生看清屋里的情况后,向志勇和锁柱使了个眼色。他俩会意地点点头,一齐闯进屋去。这时,永生一面命令铁牛和二愣把住院门,一面隔着窗纸用枪瞄准了敌人。不一会儿,只见志勇、锁柱同时出现在里间屋门口上,两支匣枪端了个平身,两口大刀举在齐肩,声低语重地向伪军喝令道:

“别动!”

“举动手来!”

两个伪军闻声失魂。他们抬头一望,脸色唰地黄了,四只黑手颤抖着举过头顶。那件已被扯破的衣物,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两个伪军的嘴,都咧得像个晒裂了的瓢葫芦;长长的唾液,从失去控制的嘴角上垂下来。

就在这时,永生进了屋子。

在他的指挥下,志勇和锁柱脱下两个伪军的衣裳,穿在了锁柱和铁牛的身上。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狗,在庭院中汪汪地狂叫起来。梁永生,对付狗是有办法的——他扳过干粮筐子,拿出一个窝头,向狗扔去。那狗,叼上窝头,跑到一边啃食起来,再也不叫了。

在永生对付狗的当儿,志勇、锁柱将两个伪军全绑了起来,并用破布塞住了他们的嘴。

这时节,东边邻院的锅、碗、盆、缸,在敌人的疯狂毁坏下,稀里哗啦响着;西边邻院的鸡群,在敌人的追捕之下,正然又飞又叫。这些声响,更激起了梁永生那强烈的杀敌欲望。他把匣枪往腰里一掖,又哈腰拾起伪军那两支大枪,递给锁柱一支,又递给铁牛一支,笑乎乎儿地向他的同志们说:

“来,咱演一出!”

“演一出?”

同志们不解其意,相互交换着眼色。

永生又把二愣叫过来,并让志勇和二愣倒背起双手。

他自己也背起手来,走在最前头。

到这时,人们全都领悟了队长的意思,有的差一点儿没笑出声来。一向爱和志勇开玩笑的小锁柱,这时有真有假半真半假地用枪托子轻戳了志勇一下,并强忍着笑喝唬道:

“走!快!再磨蹭崩了你!”

这出“戏”,就这样“开幕”了——

永生打头儿,二愣、志勇跟在他的身后,全都倒剪着手,哈着腰,低着头,一个跟一个地走出院门。铁牛和锁柱,穿着伪军军装,戴着伪军帽子,端着大枪,紧随其后。他俩一边走还一边喝三吼四。

胡同里,碎棉絮、烂衣裳到处都是,还有一些鸡毛、弹壳、枣核、花生皮。不料,永生一行踏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正顺着胡同走着,突然从一家门口窜出一个伪军。这个家伙长得像个嘎儿,两头尖,当中顸。铁牛见那个小子瞪着一双贼眼正往这边张望,他就用枪托子捣了二愣一下,还喝唬了一声。

与此同时,机灵的小锁柱,见那伪军正要说什么,他没容那小子开口,就抢先嚷着:

“你腰里掖的啥?”

那作贼心虚的伪军,低头一看,不知羞耻地笑了。原来是,他掖在腰里的那件女人上衣,还有一只花袄袖子搭拉在大腿上。锁柱见他正忙忙迭迭地往里塞,又嬉笑着嚷道:

“塞也晚了,腰里还有啥?”

他大声小气地嚷着,朝那伪军奔过去。

那伪军一看不妙,一面掖,一面笑,掉头就跑。

锁柱撵了几步,没撵上,又道:

“你光自己发财呀!”

这时,铁牛在那边说:

“伙计!别撵啦!先把这一锅交了差,回头再找那小子算账!”

铁牛竖上梯子,锁柱回来了。

他们一阵紧走,按照预定计划,来到胡同东头,又拐进一个门口朝北的院子里。

这个院子的状况,和前一个庭院一样,也是桶倒缸破,纷乱如麻,活像是疏忽的主人外出忘了关门,闯进一帮猪狗给糟蹋得一塌糊涂!显然,这种景象说明,可恨的敌人已来这家闹腾过了!

梁永生知道,这是锁柱家的庭院。

他家的人都撤走了吗?他这样想着,来到北屋门口。屋里空无一人。梁永生朝里一望,只见屋里被糟践得更不像个样子!一个破箱子底儿朝了天,一张破桌子倒在屋当央,油罐子,酱坛子,盆碗瓢勺,撒落一地,不是歪歪扭扭就是半边拉块了!

梁永生正朝北屋看着,南屋响起刨墙声。

永生来到南屋时,小锁柱正在刨墙。他刨墙干什么?这对永生来说,显然是用不着问的。

墙洞刨透了。

锁柱正要钻过去,永生拉住他说:

“慢着!”

“怎么?”

“你别先过去!”

“我最熟啊!”

“光熟不行!”永生指着他身上的伪军装说,“你穿着这个,要是猛丁地遇到群众,那可寸步难行啊!”

永生一说,锁柱点点头,会意地笑了。

“我先过!”

二愣说着,钻了过去。

接着,他们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先后钻过墙洞,又进了前院儿。

这前院儿,是庞安邦家的住宅。

整个庭院,只有两间草房。如今,草房已被烧毁了。余烬里,还在闪着火星,冒着黑烟。天井中,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

庭院角上,有位老人,躺在血泊中。

永生一见这种惨景,心里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大气。他走到死者近前,一瞅,果然是庞安邦。只见,死者的身上,有好几处刺刀的伤口。又见,死者的手中,还攥着一把斧头。顿时,一股愤怒的浪涛,在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一团仇恨的怒焰,又立刻烧遍他的全身。

他,直挺挺呆愣愣地站在死者的旁边,面色铁青,没有一点表情。他觉着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不流了。又觉着仿佛有人用老虎钳子钳住了他的心,正在吃劲地绞拧。他一手抓住腰间的皮带,一手攥住匣枪的把柄,站了好久,才长长地喘出一口粗气。

人们全聚拢过来了。

在死者周围站了个人圈儿。

他们都垂下头,默默地站着,没人说话,只有嘎嘎的握拳声,咯咯的咬牙声。

过了一阵。

二愣憋不住了。他猛挥着拳头,两眼喷出炽热的火光:

“我们要报……”

他刚一开口,嘴被永生捂住了。继而,永生往南一指,压低声音批评说:

“莽撞!”

这个院落,和白眼狼的大门洞子,只有一墙之隔了!你想啊,永生咋能不急哩?二愣头脑一镇静,也知错了。他懊悔不安地盯着永生。

永生的目光依然是严厉的。

就在这时,从那边的厕所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叫三华,是死者的儿子,今年十五岁。这个孩子面色铁青,嘴唇颤动,脸腮急剧地抽搐着,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胀起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口雪亮的大刀,喷火的眼里汪着泪水,扑到永生的面前,声轻语重地喊了声“梁大叔”,一头扎在怀里,抽抽噎噎,有泪无声地哭开了。

梁永生一见三华这种神情,眼里立刻涌出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窝里久久地滚动着。他觉着,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胸口上剧烈在涌动,闹得血管里的血,也加快了流速。继而,心里又油煎火燎,阵阵剧疼。他望望惨死的庞安邦,瞅瞅怀里的小三华,心中内疚地想道:“我作为一个革命战士,责任是什么?不就是保护人民的生命?保护人民的利益吗?”他想到这里,恨不能闯到石黑、白眼狼的近前,把这些害人精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沉静了一会儿。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抚摩着三华的头,亲昵地小声地说:

“孩子,别哭,我们给你爹报仇!”

梁永生这句充满了父辈感情的话,在温暖地抚摸着小三华那颗受了很大创伤的心,并使他立刻长了精神。他扑闪着一双泪眼,射出两道希望的光泽,急切地问他的梁大叔:

“多咱?”

“马上!”

“我也去!”

永生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允许孩子参加为他父亲报仇的事,是对孩子最大的安慰。况且,硬不让他去,显然也是不行的。因此,他以充满信任的语气,爽快地答应了三华:

“好!咱一块儿去!”

三华往南一指,说:

“大叔,那杂种们,就在这大门洞子里!”

永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又问:

“三华,这个院门口上,有敌人的岗不?”

三华摇摇头:

“没有价。”

永生觉着奇怪:

“咦?不对吧?他能不设岗?”

三华解释道:

“鬼子把门给锁上了!”

永生听后,陷入沉思。

三华又补充说:

“小鬼子可刁啦!他们在那大门洞子里设上指挥部以后,把四邻八家搜了一遍,扬言不留一个喘气的!”

三华说着说着,嗓音高起来。永生忙将手掌从上往下一压,示意他声音再低些。三华领会了他的意思,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悄悄低语的劲儿,接着说:

“他们搜完后,把各家各户的角门儿全上了锁……”

“咋没搜着你呐?”

“当时我没在家。我爹高低不肯走,留在了家里。我因挂着爹,是以后跳墙过来的。”

梁永生点点头。继而,他盯着南面这堵高高的垣墙,出起神来。看样子,他要在这堵垣墙上作文章了。过了一会儿,负责在角门以里担任警戒的锁柱,一招手把铁牛叫过去,他让铁牛替他一霎儿,自己来到永生近前建议说:

“队长,那边有个梯子,我搬来上去看看?”

永生朝横倒在墙根底下的梯子望了望,没回答锁柱的请示,扭过头去又问三华:

“房顶上有岗不?”

“路南那个房上有岗!”

永生一听,心中暗想:“看来上房是不行的!我们一露头,要被敌人发觉了,势必被围在这个院子里,那可就被动了!”

他想到这里,又打量起那堵垣墙来。

世间事物,对人的利弊,都是由特定的条件决定的。而且还要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就拿垣墙来说吧——过去,大刀队利用它作为影身物打过多少胜仗啊?可是目下,它却成了前进的障碍物!这时,永生面对高墙,心急如火,恨不能一膀子扛倒它,飞身蹿到敌人面前,打他个措手不及,杀他个落花流水!

但是,愿望不等于现实。当前无情的现实是,这堵又高又厚的新墙,是推不倒的!怎么办?扒吗?来不及了!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扒墙,也是行不通的!因为那会惊动敌人!

怎么办呢?

这个难题,在永生的脑海里滚翻着。当然,也在其余人的脑海里滚翻着。你瞧,战士们的脸上,不是全都闪现着焦急的神色吗?可是,永生的神态,却与众不同。他将焦虑的心情,深深地潜藏在心底;脸上,却是坦坦然然,平平静静的。现在,尽管他一直在盯着垣墙出神,可是给人的感觉,并不像他正在为无法排除前进的障碍而发愁,而像他正悠闲地在品评这堵垣墙的优缺点!

永生,他这种面临紧急从容不迫的风度,是由他那长期的艰苦生活磨炼和严峻复杂的战斗环境决定的。什么“山难挪性难改”?如果你是从小就跟梁永生生活在一起的人,你一定会这样说:“小时的梁永生,是那样的彪彪愣愣;今日的梁永生,又是这样的沉着稳重——生活经历和社会环境的魔力可真大呀!”

此外,永生遇事不慌的性格,还是由他担负的职务和责任感决定的。因为他知道,领导人的神色,对战士的思绪,起着铺轨定向的作用。在情况紧迫的时刻,尤其是这样。

同时,他还明白:一个战斗中的指挥员,不论他对情况是多么熟悉,不论他事先安排得是多么细致,要做到主观与客观的完全统一,那是极少见的!中途遇到意外的困难,又是很常见的!永生基于这种认识,所以他对面前的难题,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着绝望。

不过,目前的困难,在永生的脑海中,毕竟是掀起了一股强大的风暴,使得他的思绪如同雷雨时的电闪,在脑际错综交织,道道相接,此起彼伏,持续不断。

当永生他们正为排除困难而大动脑筋的当儿,鬼子们那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还有那驴叫般的狂笑声,飞过墙头传进院来。这可憎的声音,更激起了大刀队战士的仇恨,更加剧了他们的焦急心情。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梁永生突然发现垣墙根底下有个小小的水眼!

好一个小小的水眼呀!

它,使梁永生的脸上,腾地浮现出一层似有似无的快意。这时,只见他想了一阵儿,转过身去跟三华商量说:

“三华,咱毁掉你这堵垣墙行吗?”

胸中滚沸着报仇情绪的三华说:

“大叔,打鬼子嘛!哪有不行的呢?”

梁永生满意地点点头:

“好!”

接着,他从腰里摘下两颗手榴弹,捆绑在一起,塞进水眼,又让三华找来一条长绳子,拴在拉火索上。而后,他把锁柱叫到近前,耳语几句,又回过头去面向大家说:

“注意我的命令!”

随着永生的手势,人们都躲避起来。

锁柱一拉绳子,两颗手榴弹一齐爆炸了。

一声撼天震地的巨响,一根烟柱直上蓝空,一片火光烧红了半边天。那堵又高又厚的垣墙,呼呼隆隆地倒塌在大街上。

大街上,黑烟滚滚,黄尘飞扬,黑烟黄尘混淆掺杂搅在一起,形成了一团很大的浓雾般的烟幕。这烟幕,迅速地向高空升腾,向四外扩散。被炸碎了的墙块,变成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形形状状的土坷垃,一齐飞上半空。一会儿,又先后落在地上,摔碎了。

这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直吓得鸡飞狗咬,猪叫马嘶。就连停落在村边树头上的老鸦,也惊慌失措地扑打着翅膀,哇啦哇啦地叫着,飞远了。

正在大门洞子里喝酒的石黑和白眼狼,还有那些鬼子兵,全被这意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声吓昏了,震傻了。在他们的感觉中,仿佛是天崩了,地裂了,一切的一切,全完了。

在手榴弹爆炸之前,梁永生的心头上,一直像压着一块石头。现在,他心头上那块石头,已经熔化了。他,把握着大刀的手臂猛力一挥,向他的战友们发出了一声爆雷般的巨吼:

“同志们!冲啊!”

梁永生这热烘烘的声音,通过战士们的耳朵,流进他们的心窝。这吼声未落,梁永生又腾身来了个箭步。这时,只见他就像被弹簧弹出去的那样,嗖的一声,蹿出了被炸开的垣墙豁口。

指挥员的命令,指挥员的行动,把战士们的阶级觉悟、阶级仇恨和组织性、纪律性,统统地调动起来了。梁志勇、王锁柱、唐铁牛、黄二愣,还有那个带着炽烈的复仇火焰的庞三华,都像那一支支离弦的箭头,一个紧接一个地飞了出去。

他们,有的一手端着匣枪,一手舞着大刀;有的一手举着大刀,一手握着手榴弹。一边争先恐后向前飞奔,一边亮开嗓门儿齐声吼喊:

“冲啊!”

“杀呀!”

“捉活的呀!”

“缴枪不杀!”

这些吼喊,带着愤怒,充满力量,恰是一支按照突袭的旋律谱成的胜利的前奏曲。这些吼喊,冲破了翻翻滚滚的硝烟飞尘,像春雷一般在高空滚动,像闪电一般冲向混乱的敌群。

唐铁牛向来是一声不吭,打仗也是紧咬着牙闷着头地干。可是今儿,他也破例地吼喊起来。他那喊声,活像落地的霹雳。

在这吼声震天的当儿,突击小组的勇士们,又让那匣枪和手榴弹一齐响起来。枪声、喊声和爆炸声的余音搅在一起,再叫那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儿一衬,更壮大了声势,增加了威风。

这时,村边也传来了一阵阵枪声和喊杀声。这是赵生水和小胖子他们在策应助威。

这么一来,酒没喝完的石黑、白眼狼以及鬼子兵们,全都轰的一声炸了窝!到这时,他们那“皇军”的威风,还有那“武士道”精神,以及白眼狼那狗仗人势扬风扎毛的劲头儿,也不知全都跑到哪里去了!从他们那一双双失神的眼里反映出来的,只剩下了失魂落魄的惊骇和面临死亡的恐怖!

先说石黑。他吓得不知所措了。呆若木鸡似的站在原地。就像个胆小鬼闯下了大祸正在等着必将到来的恶果。你看!两道酒腥臭气,从他那探着长毛的又黑又大的歪歪鼻孔里冒出来,沸儿沸儿地吹动得仁丹胡儿一股劲地乱哆嗦。一颗颗黄豆粒大的汗珠子,从他额角处那紫黑色的伤疤上渗出来,在他那蜡黄的面颊上慢慢腾腾地爬行着。爬到尽头以后,又都噼里啪啦张落地下,全摔得粉身碎骨了!

再说白眼狼。他吓得好像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东倒西歪站立不住。可是,他那两只三棱子母狗眼儿,却突然飞动起来。你瞧!他忽而左顾右盼,忽而东张西望,转着圈儿地犄里旮旯儿乱撒打。显然,他正在急迫地寻找一个比较理想的葬身之地!

如今,面临着死亡的白眼狼,突然产生了一种恼恨的心情,他恨什么?人家不恨天,也不恨地,只恨他那“大哥爹”,把他这身子弄得太大了!要不价,屋角儿上那个长虫窝,还有墙根下那个耗子洞,岂不是都能钻进去?

至于那些鬼子兵,素常里的那股骄横傲慢不可一世的狂气劲儿,眼时下也蓦地全没影儿了!他们,吱哇吱哇地齐嚎乱叫着,你挤我撞,南窜北逃,乱钻乱跑!有的,把那顶着钢盔的脑袋瓜子,钻进一个大草垛的缝隙里。有的,赛匹惊骡子似的,蒙头转向地跑到街上来了。也有的,刚刚蹿出大门洞子,脑瓜子就碰上了正在硝烟中突噜突噜飞过来的枪子儿,他那笨重的身子,像个醉汉似的趔趄了好几下儿,而后吭噔一声来了个仰八叉,哑然无声地躺卧在地上,纹丝不动了。还有的,正跑着跑着,从翻翻滚滚的烟云雾海里闪出一道银色的弧光,大刀砍进了他的脖子!那鬼子的脑瓜儿侧歪在肩膀上,他头顶上的钢盔,张落地下,骨骨碌碌滚远了!

一场冲杀战过后,惊魂稍定的敌人开始了有组织的抵抗。他们各自找了个蔽身之处,拉栓顶火儿,砰呀砰地放起枪来!

手榴弹爆炸掀起的烟尘正然渐稀渐淡。

各种声音的枪声又在渐密渐浓。

巷战正在进入一个更加激烈的新阶段。

一个隐蔽在茅厕后头的鬼子兵,正瞄着在那边和敌人拼杀的梁永生准备开枪。小三华发现了,他一溜风烟奔过来,从鬼子的背后砍了一刀。

那鬼子,翻滚着,嚎叫着。

三华见鬼子没有死,他挥臂举手,又是一刀:

“再叫你杀死我爹!”

接着又是一刀:

“再叫你侵略中国!”

小三华正然挥刀战斗,突然从那边射来一颗子弹!

不过,这颗子弹,并没打中三华,只是在他的衣角上穿了个透眼儿!

那个射出子弹的鬼子,拉栓顶火儿,正要再打第二枪,被我们的梁志勇发现了!

这时的梁志勇,正在向南冲杀。

志勇一见小三华正处于危险中,又知他没有战斗经验,便立刻扭转了冲杀的方向,箭步如飞,朝着这个正向三华射击的鬼子扑过来。

一个革命战士,只有在殊死的斗争中,才能真正显示出他的胆量和智慧;革命战士手中的武器,也只有在惊心动魄的战场上,才能充分发挥出它的威力。

你就看这位正向敌人猛扑过来的梁志勇吧——他一只手里端着匣枪,匣枪喷发着仇恨的火焰,火焰盖得敌人抬不起头来;他的另一只手里舞着大刀,大刀带着一阵钢风正在呼呼作响,嗖嗖闪光!

梁志勇这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威武气势,把那个貌凶胆虚、外强中干的鬼子吓破了胆!再加上志勇那势如雷鸣、经久不息的吼声:

“杀——!”

更吓得那个鬼子三魂出了壳,四肢脱了臼,五官失了灵!

你看那鬼子,尽管枪膛里已经顶上了火儿,尽管枪筒子也已经探出了墙,可是,由于心在噗咚不给他做主,手在颤抖不听他使唤,闹得他始终未能把枪放响!

他怕志勇那喷着火光的枪!

他怕志勇那闪着寒光的刀!

他更怕志勇那种迎着他的枪口猛扑过来的英雄气概,无畏精神!

因此,他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梁志勇,茫然无措了,只好用上了他那最后的绝招儿——把枪一扛,掉头就跑!也不知是因为他已经眼花缭乱,还是因为他心慌步子乱,只见他跑着跑着,被一个只有拳头大的小砖头绊了一跤!他跌了这一跤,连哼一声也没顾上,来了个驴打滚儿爬起来又跑……

这个鬼子在没命地跑着,志勇的追腚枪在他的身后响着。正在这时,有一个身着伪军服装、满面红光的人,突然闪出墙角,出现在鬼子的面前。

小鬼子一见这个“伪军”,立刻感到那飞失的真魂又回到了他的身壳,他惊声喜韵、唬腔哀调地放声嚎叫道:

“你的快快的,快快保护我!……”

鬼子正叫到劲儿上,一下子不叫了!

因为啥?因为他的狗头在那个“伪军”的刀下开了花!

“伪军”为啥杀了他?

原来这个“伪军”不是伪军!

他是谁?

他是那位化了装的王锁柱!

锁柱这一刀——只一刀,就将鬼子那个滚蛋圆的脑袋瓜儿削成两半儿,活像一对葫芦瓢!这个脑袋擗了叉儿的洋鬼子,像头死猪一样,吭噔一声摔了个倒栽葱,四脚拉叉地趴在猪圈崖上!

这时西边不远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

枪声,巴勾儿巴勾儿地响着。

子弹,吱溜吱溜地横飞。

伴随着颗颗手榴弹的声声爆炸,一团团的黄烟卷旋着敌人的钢盔、皮靴飞腾起来。

黄二愣那粗壮的身躯,正在滚滚的硝烟中飞奔着,跳跃着,渐渐地靠近了敌人。他用上全身力气,将一颗手榴弹向鬼子扔过去。

黄二愣的手榴弹刚刚落地,一个鬼子兵哈腰捡起,又扔回来了!

这怎么办?

其实也好办——二愣只要往旁边的墙角处一躲,是完全可以炸不着的!

不过,黄二愣并没这么办!

为啥哩?因为二愣记得梁永生曾跟他说过,在眼时下我们还没有兵工厂,上级发给民兵的每一支枪,每一粒子弹,每一颗手榴弹,几乎都是我们八路军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因为这个,现在黄二愣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颗手榴弹白白地爆炸掉!于是,他哈下腰,将那颗正在突突冒烟的手榴弹,又一次捡起来了!

他要干什么?

显然,他是想再次朝敌人甩过去!

可是,黄二愣哪里知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手榴弹眼看就要在二愣的手里爆炸!

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梁永生从那边箭步如飞地蹿过来!他就着冲劲儿腾身而起,猛一弹腿,将二愣那颗刚刚拣起尚未攥紧的手榴弹踢飞了!并就劲儿一摁二愣的脊梁,他俩一齐趴在地上!

梁永生和黄二愣刚刚趴下,那颗被永生踢飞的手榴弹,尚未落地就在敌群中爆炸了!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有的敌人被炸死了,有的敌人被炸伤了,那些没死没伤的也没了真魂,全都神经失常地嚎叫着,屁滚尿流地向四处乱跑!

这时的龙潭街道上,这边,敌人的尸体压着尸体;那边,敌人的伤兵挨着伤兵。在这些敌人尸体、伤兵的附近,还有一些枪支,鞋子,帽子……

这一阵,石黑那个老家伙,正狗蹲在那边的一个猪窝里,指挥着他身边的一伙鬼子兵,在拼命地朝这边猛烈射击着。

就在这时,又有一伙伪军,在白眼狼的驱赶下,从另一个方向的胡同里突然冲出来。

梁永生见此情景,觉着时机到了,便朝锁柱用眼睛发布了命令。得到命令的小锁柱,立刻朝那伙惊弓之鸟般的伪军振臂高呼道:

“弟兄们!向着鬼子冲啊!”

由于锁柱身上穿着伪军装,闹得伪军们一时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全都蒙了!

伪军们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位穿着伪军装的唐铁牛,又出敌不意地出现在胡同旁边那火浪烟波的房顶上。只见他,这位过去很少说话的唐铁牛,现在昂首而立,正在大声吼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弟兄们!向鬼子们冲啊!”

小锁柱和唐铁牛一面大声吼喊,一面向石黑领的那伙鬼子射击。

到这时,伪军们更觉迷惘无措了!你想啊,房上房下,都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都在号召他们“向鬼子冲”,又都是自己的弟兄,他们一时怎能想到这身穿伪军装的人竟是八路军呢?再说那边猪窝里的鬼子,他们以为是伪军们哗变了,或是又发生了“火线起义”,便唔哩哇啦地叫着,朝这伙伪军们射击起来。伪军们见鬼子们朝他们开了枪,又见身边的同伙有人中弹倒下去,更闹不清这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了,也都胡乱开起枪来。

伪军们一还击,鬼子更认为他们真是“起义反正”了,枪声更加激烈起来。就这样,这边一群狗,那边一帮狼,你打我,我打你,越打越激烈,越打越红眼!继而,像两军对阵一般,正经八本、像模像样地干起来了!

局势发展到这种情况,梁永生他们怎么着了?

他们,这些一鼓作气进行了二十分钟奇袭激战的勇士们——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唐铁牛、黄二愣、庞三华,一行六人,利用敌、伪对阵,狼、狗相斗的当儿,拣起了敌人的一些枪支弹药,机智地撤离了这烟尘弥漫的战场。随后,他们又兜起一股旋风,一溜风烟地撤向村边。

村边上,敌人的布防已经乱了阵脚。

不一会儿,我们的突袭小组,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到了村外。又一会儿,他们便和在村外接应的战士们,在白玉般的运河滩上会合起来了。

河滩上,金沙点点,宛如一大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正在眨巴着喜笑的眼睛。

运河中,浪头一浪高过一浪。

河水的涛声,像怒吼,又像狂欢!

大刀队的战士们,在沿河傍堤的运河滩上整理一下队伍,便顺着一条大道沟朝西北走下去。

到此,这场二十分钟的龙潭巷战,算胜利结束了。

不!这巷战并未结束!

你听!直到这时,龙潭村里的枪声,那不还像烧着了鞭市似的响着吗?不光枪声还在响着,四外八乡的狗们,仿佛是故意跟石黑、白眼狼凑热闹儿一样,正在群起而叫,声声相连。狼狗相斗的枪声、喊声和这犬吠声搅在一起,显得声势更大了!

大刀队的战士们,一路行军一路听着这开心的枪声,脸上都泛起得意的笑容。

乐得个小胖子,张口来了一段快板儿:

毛泽东思想放光辉,

党的领导显神威;

巧用奇兵袭顽敌,

龙潭街头创奇迹;

寡众相交少胜多,

狼狗相斗又继续;

人民战争威力大,

巷战奇观谱新曲;

新曲谱出新奇功,

奇功归于毛主席!

乐得个合不上嘴的小铁牛,摇头晃脑地说:

“石黑也是饭桶!他领了这么一大帮乱杂拌儿,还不够咱六个人收拾的哪!”

这时的梁永生,本来也是很高兴的。因为,从“夜进龙潭”,到“龙潭巷战”,梁永生走过了一段漫长而又曲折的道路。在这条长途中,他由一个普通的农民,变成了一个革命军人。他想起了这个,当然是要想起党的。你想啊,他走在凯旋的路上,心里想着党的恩情,怎能不高兴呢?

梁永生正乐滋滋地走着,一听到铁牛这句话,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因为铁牛这句话,把他对历史的回忆压了下去,又把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过去讲过的话,从他那脑海深处勾了上来:

“胜利本是好事。如果我们在胜利面前满足起来,这件好事就会引出坏的结果,就等于给失败播下了种籽。”

现在梁永生两眼瞟着战士们那种想掩饰而又掩饰不住的笑面,心里回想着在一次胜仗之后方延彬同志跟他说过的这段话,思绪就像初春原野上的旋风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忽一阵忽一阵地回旋起来。

梁永生这时的面部表情是严峻的。可是,他那微微眯起的眼睛,比这头顶上的蓝空还要深沉。他这种神态,和战士们那喜悦的笑面一比,显得很不协调。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今天这场龙潭巷战,寡众交锋取得大胜,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且走且想,情不自禁地把两条视线移到了战士们身上。

这些生龙活虎的战士,全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他们由于理解了抗日战争的意义,因而对抗日救国都是拥护的,积极的。并且,他们已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青春、热血、生命,全部交给了党,让党调用。

素常里,往往有这样的时候,在宿营的驻地,在战斗的间隙,战士们相互之间,也有的曾为一件小事吵过嘴,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可是,一到了战场上,一到了敌人面前,他们又是同心同德地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心连心,肉贴肉,枪往一处打,血往一处流。在那漫长的征途上,他们挎臂走,并肩行,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风风雨雨,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激流险滩。一遇上关键时刻,都是甘愿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掩护自己的战友。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梁永生想来想去,继而又想:我们这些抗日的战士,全是自觉自愿地投入到八路军的队伍中来的,又是被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组合在一起的。因此,一旦打起仗来,他们才能那样的奋不顾身、英勇无畏!由此可见,“有钱买得鬼上树”,这句鬼话是剥削者的哲学!金钱,能买到各种死物,惟独革命者的心、群众的心,是买不到的!

我们这些战士们,从前在地主面前,都是些不受使唤的人,如今,为啥能这样意气风发地听自己领导人的指挥?像我,是几辈子被人指使的长工后代,如今,怎样才能完成党赋予我的使命——通过我这个党员的作用,把战士们的光和热更充分地发挥出来呢?

永生想来想去,想到了毛主席有关部队政治工作的指示——战士们所以能够这样自觉地遵守纪律,执行命令,不怕牺牲,英勇奋战,这是我们执行了毛主席的军事路线的结果啊!现在,在打了胜仗之后的现在,我们还要时刻不忘毛主席的指示,针对战士们在胜仗之后的思想情况,抓紧做好政治思想工作。对一个领导人来说,只有这样,才算是时时刻刻地关心这些战士们。他一想到这点,脑子忽地一闪,又把以上这种种思绪和当前的情况联系起来了——今天这个胜仗,在战友们的身上,又增加了一些什么?眼时下,他们走在胜利归来的路上,又正在想着些什么?他们这掩饰不住的笑意,除了因为胜利而引起的理所当然的高兴之外,还包含着一些什么?

永生带着队伍,且走且想,且想且走。

不知是因为离龙潭太远了,也不知是因为那狼狗相斗的仗不打了?反正是枪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少,现在,已经听不见了!

辽阔的旷野,异常宁静。

沓沓沓!

沓沓沓!

一阵愈来愈近的马蹄声,突然打破了宁静的气氛,从道沟前边的岔路口处传过来。

大刀队的战士们,全将眼睛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走在沟崖上担任警戒的铁牛跳下道沟。

他跑到梁永生的身边报告说:

“队长,那边有情况——”

“啥?”

“八成是蹿过两匹马来!”

“‘八成’是什么话?”

“因为看不清真实情况——”铁牛说,“只望见两个半截人脑袋,时隐时现,正像箭头一样顺着道沟往前钻!还听见有马蹄声……”

“隔这里还有多远?”

“一里多路!”

梁永生一面听着铁牛的汇报,一面顺着道沟朝前望着。只见,从他们的脚下,到前边那个岔路口,还有一箭地。于是,他向队伍命令道:

“准备战斗!”

战士们都抽出匣枪,登上崖坡,伏在沟沿上。

永生命令志勇:

“你在这里指挥!”

“是!”

他又向锁柱一挥手:

“跟我来!”

“是!”

永生和锁柱,一齐飞起双腿,顺沟向前奔去。

转眼间,他们来到了大道沟的岔路口上。

这时节,那急促的马蹄声,已经很近了。

他俩在道沟的拐角处,找了个被夏日的雨水冲开的浪窝,隐蔽住身子,又悄悄地探出半个头,顺着那条斜插过来的道沟朝前望去。只见,有两个骑士,正在交通沟里纵马驰骋。

不大一会儿。

一匹栗子色的长鬃烈马,配着一匹尾随其后的白马,顺着道沟拖尘而来。由于马跑得像箭头一样快,它们的肚皮快要贴到地皮上了。骑在马上的两个人,打扮几乎一样——都是全副武装。他们的身子,略略向前俯着;腰间扎着子弹袋,穿在子弹袋外头的上衣敞着怀,两扇衣襟被风掀起来,宛如一对张开的翅膀;全都一手攥着马缰,一手提着匣枪,远远望去,嘿,真威武呀!

看气质,显然不是敌人。

那么,他们是谁呢?

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看得越清楚了——

骑在前头那匹马上的,是一位中年人。他那双豁豁亮亮的大眼,一直注视着前方。他后头那匹白马上,是一位青年小伙子,脸上闪动着年轻人特有的红光。他们的气势使人感到,不管在途中遇上多少人拦路截击,他们也要把匣枪一抡冲杀过去!

永生看罢,认出来了——骑在前头那匹栗子色战马上的人,是县委书记、县大队政委方延彬同志;骑在后头那匹白马上的小伙子,是方政委的警卫员唐志清。

这时,永生心里一阵高兴,立刻闪出身躯,一面走一面招手,跨着似跑非跑的大步迎上前去。小锁柱也紧紧跟随在梁永生的身后。

他们四个人碰面了。

风尘仆仆的方政委,猛地一勒马缰,烈马停下来。

梁永生和小锁柱,都把激动的心情掩藏在对首长应有的尊敬之后,以一位军人的姿态,首先打了个敬礼。

方政委端坐马上,雄姿英发地举手还礼。此刻,他那张饱经战火磨炼的脸庞,潜伏着炽热的感情,荡漾着刚毅的微笑。

在方延彬和梁永生敬礼还礼的当儿,方延彬座下那匹高大肥硕的骏马,由于刚刚经过长途驰骋,目下正在急促地喘息着。它的身上,渗出一层明晃晃的汗粒;从它那嘴角上淌出的白沫,不住地往地皮上滴落。同时,它还用力抖动着身子,直抖得汗珠儿顺着披散的鬃毛向四外飞溅。继而,它又扬起尾巴猛力摆头,并用两只前蹄倒替着在地上刨土。观其架势,仿佛是只要方政委将那勒得紧紧的马缰一松,这匹势如雄狮般的战马,就会立刻四蹄生风腾空而起!

方延彬一扽马缰,使战马安静下来。尔后,他翻身下马,和永生热烈握手。看来,政委显然是有要事在身,实在太忙了。你瞧,他握手后,啥也没顾得说,啥也没顾得问,一开口便下达了命令:

“永生同志,你来得太巧了!马上将大刀队开到宁安寨——准备执行新的战斗任务!”

“是!”

“我军主力部队的一个团,现正驻扎在宁安寨。你们大刀队的任务,就是配合他们进行一次较大的军事行动。”方政委说,“主力部队团党委,已和咱们县委研究好,确定你们大刀队和主力部队第二营配合行动。你到达宁安寨以后,要主动找到二营的营首长,具体研究作战方案……”

“是!”

“永生同志,我还有要紧的事,不能久留了!”方延彬同志歉意地说着,一纵身子蹿上马去,继而又道,“你们先头前一步吧,今天夜里我还要赶回宁安寨——咱们宁安寨见!”

“好!首长的指示,坚决执行!”立正待命的梁永生说,“政委,你快走吧!”

方政委谦和而庄重地点着头。

随后,他一松马缰,两腿又用力一挟马肚子,那驯顺的战马立刻四蹄蹬开,高高地撅起尾巴,一纵一纵地飞驰而去。

这一阵,方政委的警卫员唐志清,也和方政委同时下了马。他尽管一直在笑望着梁永生,可是,政委正向永生交代任务,他不论是多么想和他的老领导梁永生说几句话,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怎么能插上嘴呢!

目下的小锁柱,和唐志清是同样情况——他又是多么希望跟他的“老师”、首长亲亲热热地谈一阵!哪怕是谈上几句也好哇!可是,他这种愿望,也没能够实现!

对某些人来说,当他的强烈愿望得不到实现的时候,往往肯产生一种失望的心情。不过,今日的小锁柱和小志清,虽然都在感情不易控制的年龄,可他俩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情绪。

这是什么原因?

小锁柱知道首长正在执行战斗任务,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来满足他在感情上的需要,那就不是他衷心敬爱的首长了!因此,他只是和小志清亲热了一阵,没有得空和首长说几句话。不过,首长在临走的时候,还是让自己的目光跟锁柱的目光碰了个头儿。仅此一点,能够充分理解时间对于军事行动意味着什么的小锁柱,便感觉着在感情上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小志清呢?他也懂得,在这时,自己的职责不允许他顺从自己的感情;并懂得,感情在革命职责面前,应当而且必须处于从属地位。因此,他也只是和小锁柱还有跑过来的大刀队上的其他战友们说笑了几句,又瞅了个空隙和永生两人相对一笑,随后,跨马扬鞭,紧随在首长的背后远去了!可是,这时节,他那股留恋的心情,使得他一再回头张望……

两匹腾云驾雾似的战马愈来愈远了。

这时,在那高高竖起的马尾巴后头,飞起一条愈伸愈长的黄龙。那黄龙,冉冉地升上高空,在蓝天底下翻滚着,变幻着。

战马更远了。

梁永生和小锁柱,还有大刀队的其他战士们,都怀着尊敬的心情一齐登上崖坡,朝着那正在远去的首长、战友、同志的背影,久久地张望,久久地张望。

方政委的身形已经看不清了。

这时只能看出,那两匹奔腾在蓝天底下的战马,好像四蹄蹬空已经飞起来;又见马背上的人,宛如已经长在上边,人和马形成一条线。

战马消逝在天边了。直到这时,梁永生才注意到,小锁柱手中攥着一支钢笔,正然注视着,摆弄着。梁永生轻拍着小锁柱的膀头儿:

“锁柱,咱们该走啦!”

大刀队朝宁安寨进发了。

行军路上,战士们一边在议论着县委书记布置的新任务,一边在回忆着这次龙潭巷战的前前后后。人们越谈越激动,越想越兴奋。

不知战士们想到了什么,也不知是谁先引了个头儿,只听见他们轻声地唱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了: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