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勇在二愣家养伤,已经好些天了。

黄二愣家,只有两口人——二愣和他的母亲。

他们娘儿俩,待承梁志勇,就像待承自己家的人一个样,知冷知热,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志勇的安全,黄二愣还在一些民兵们的帮助下,在他家的后院儿里,挖了一个地洞。

今天早饭时节,黄二愣照例到角门外头放哨去了。

二愣娘打了个暗号儿,把志勇叫出洞来。

梁志勇爬上炕去,坐在炕头上,低着个脑袋喝黏粥。疼人的二愣娘,怕志勇憋闷得慌,就一面陪他吃饭,一面跟他啦叨儿,帮着志勇消愁解闷儿。

二愣娘是个细心人。

这几天儿,她总觉着志勇不大欢,心里怪纳闷儿:“志勇这孩子,八成有心事?”今儿个,她越瞅越觉着志勇的气色不好,语言也愣愣得迟钝,心里更长了草:“志勇这孩儿,不说不道,净叫大人发躁——他到底有啥心事哩?”于是,她一面吃着饭,一面在观察,在思索,在寻求着答案。过了一会儿,又拿话引话地试探着问道:

“志勇,想家啦?”

志勇满脸稚气,笑望着二愣娘:

“想家?大娘,看你傻的!这里不也是我的家吗?”

二愣娘觉着孩子说的在理,高兴地笑了:

“是啊,这里也是你的家。我是说,你是不是想你娘了?”

志勇扑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依然满脸笑意:

“大娘,你老人家,比我的娘能差多少?我天天生活在大娘的身边……”

二愣娘抢去志勇的话头儿:

“这话你又说对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的老娘……”

二愣娘问不出志勇的心事是不踏心的。现在,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揣猜着志勇的心理,话又拐了弯儿:

“哎,志勇,你爹不是到县委去开会了吗?日子可不少了哇!怎么还没回来?”

“我听说,这次会,是个学习会。”志勇怕大娘挂心,耐心地解释着,“只要是学习会,日子准多些……”

看来,志勇不是为他爹迟迟不归而担忧!这是二愣娘的结论。那么,他心里的扣儿别在哪里呢?二愣娘又东一筢子西一扫帚地问下去:

“哎,志勇,咱想起啥来说啥——你三弟志刚,还在县里工作呀?”

“不在县里啦——”

“哪去啦?”

“上调啦!”

梁志勇笑望着大娘的脸色,见大娘不懂“上调”这个字眼儿,又解释道:

“上调,就是调到上边去了……”

“噢!那可好!调到哪去啦?”

“调到主力部队去了。”

“还是当通讯员吧?”

“不!听说当地下修械所的副所长了。”

“喔!升了呀!”二愣娘说,“升就升个正的呗!怎么还是个副的呢?”

“正所长是唐春山同志。”

“噢!知道,知道——不就是十里铺那个唐铁匠?对不?”二愣娘说,“要是那么说,老唐比志刚老成;再说,我听你们常说的那个‘修械所’,八成就是枪炉,是呗?论干枪炉,还得说人家唐铁匠在行……”

黄大娘扯着扯着,想问志坚,又忽然想到,志坚已经牺牲了,于是,便从志刚又扯到志强:

“哎,你二弟志强还是没信儿?”

“有信了。”

“哦!可好!”二愣娘问,“他在哪里?”

“在天津。”

“喔!那可是个大地界儿!”二愣娘又问,“志强在那里干啥营生?”

“在工厂里。”

二愣娘若有所思地说:

“该给他打个信去,叫他家来,也干一个……”

干一个什么?黄大娘没说明白。可是,她这句话,在志勇的心里,却是十分明白的——干一个八路。因此,他便主动解释道:

“大娘,我二弟在工厂里,职业是工人,可实际上,他也是干的咱这一面儿上的工作……”

“干咱这一面儿上的工作?”

“对呀!”

“听说那天津卫不是鬼子占着吗?”

“鬼子占着是不错。”志勇说,“鬼子占着的地方,就没咱们的人?有!多着喃!……”

他们正谈着,天井里传来老母鸡的啼叫:

“咯嗒嗒!咯嗒嗒!……”

二愣娘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儿,笑盈盈地溜下炕沿儿,劲儿呀劲儿地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热乎乎儿的鸡蛋,又回来了。

志勇望见鸡蛋,心里一阵不安。

黄二愣家的日子,穷得拿不成个儿。这,志勇是知道的。过去,二愣娘儿俩,常靠到集上卖几个鸡蛋籴吃买烧。自从志勇来他家养伤以后,闹得他们娘儿俩连这个进项也没有了!

梁志勇心里不安地想着这些情况,就向黄大娘说:

“大娘,自从我来这里养伤,你一个鸡蛋也没攒下,全叫我吃了!往后儿……”

大娘把鸡蛋放进一个小瓷罐儿里,又坐在炕沿上。她用笑眼盯着志勇:

“瞧你这孩儿,又说傻话儿!大娘的鸡蛋你吃不着?我不叫你吃叫谁吃?”

黄大娘这责备的语气,在梁志勇的心窝儿里掀起了滚滚热浪。可是,大娘现在不想多谈这鸡蛋的事。她撂下这个话头儿,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哎,志勇,你娘快该来看你了吧?”

“不会。”

“咋的?”

“她很忙啊!上回来时,她告诉我说:‘下一阵,工作更忙了,我可能来得少些了……’”梁志勇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娘她,对抗日工作可积极啦!”

“哎,听说你娘当了妇救会主任啦……”

“是吗?”

“你不知道?”

“不知道!”志勇说,“你听谁说的?”

“玉兰说的呀!”大娘说,“她没告诉你?”

志勇摇摇头:“没价!”

二愣娘一提到玉兰,她的话又生了枝杈:

“志勇,这几天儿,玉兰咋没来呢?”

“她来做啥?”

“来看你呗!”

“她又不是医生,来看不来看有啥关系?”

梁志勇说着,他娘儿俩都无声地笑了。

说到秦玉兰,黄大娘倒有一些心事——

从梁志勇在黄二愣家养伤以来,秦玉兰将黄二愣家的天井都踩洼了。她每次来到以后,不是给志勇煎汤熬药,便是给他包扎伤口,还短不了地把志勇穿脏了的旧衣裳拿回去,替他拆洗干净,缝补好,再送回来。

这种情景,黄大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有时候,她还禁不住地自语道:

“这俩孩儿,正好是一对儿!”

大娘在这样的思想指使下,还曾几次故意找个借口,躲出去,意思是给志勇和玉兰闪个空儿,好让他俩说个体己话儿。

他们利用这样的机会说了些啥?

黄大娘当然没法儿知道!

不过,她所知道的,是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

当大娘的又总觉着抓不着笼头摸不着缰!

可是,有一点在她的感觉中是明确的——梁志勇和秦玉兰之间在感情方面发生的变化,正是她所希望的那种变化!

因此,黄大娘早已悄悄拿好主意:“我得想个法儿,把这两个孩子的事成全起来。”其实,志勇和玉兰在感情上的“变化”,并不是从这时才开始的,只不过是黄大娘现在才发现罢了!再说,就凭志勇和玉兰这样两个人物儿,他们之间的事,显然也是用不着什么中间人来“成全”的。不过,黄大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再加她不大懂得新式婚姻和旧式婚姻的差别,因而她还总觉着主动“成全”他们这事,是她这当老人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呢!

大概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吧,这时的黄大娘,无声地笑着,思谋了片刻,尔后,继续用她那惯用的试探口吻,向志勇说:

“志勇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成天价光知道各处疯跑,就不知道想想自个儿的事?”

“想想自个儿的事?”志勇说,“革命方面的大事,有党给我操心;生活方面的小事儿,有大娘你给我操心……”

“我是说,你该成家了!”大娘见志勇愣了神,又说,“瞧你这孩儿!净跟大娘装糊涂!成家,就是娶个媳妇儿呀!”

志勇听后,哈哈地笑了:

“大娘,光打鬼子这件正事儿,就足够我忙活的了,哪还顾得上那些闲篇儿?”

“这是‘闲篇儿’?打鬼子固然要紧!打鬼子就不娶媳妇了?……”

二愣娘和梁志勇啦呱儿的当儿,这座破旧的农家草舍里,有一股温暖的感情在荡漾,在流动。

这是一股什么感情?

这是母子般的感情;这是胜过母子感情的阶级感情。

在这战争年月里,对那些舍家离村的抗日战士来说,是多么需要这样的感情啊!在这炮火连天的生活中,这种感情,曾给多少人增添了勇气和力量?它又曾哺育了多少条可贵的生命?

突然,二愣的干咳声,从角门口传进屋来,把二愣娘的话弦打断了。这种干咳声,是事先规定的讯号,它说明门外有了敌情。

二愣娘忙向志勇说:

“快!快下洞!”

这时的梁志勇,神态安然,就像那马上会闯进屋来的敌人,还在千里之外似的。不过,他的动作又是敏捷的;只见他撂下饭碗,溜下炕沿,拉开后门进了后院。

二愣娘一边掩着后门,一边生气地小声嘟嘟着:

“这些狗杂种,连顿囫囵饭也不让孩子吃!”

杂乱的脚步声已响在门口了。二愣娘听见脚步声放开了嗓音:

“二愣!瞧你这个野劲儿!吃着吃着饭,又跑出去干啥?饭都快凉了!……”

二愣娘正嚷着,两个伪军闯进宅来。

这俩家伙,全都端着枪,气唬唬的,闯进院子啥也没说,从二愣娘的身边走过去,一直地进了屋子。由于他们走得急,惊得两只老母鸡咯嗒咯嗒地叫着飞上房去。那俩小子来到屋中,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犄里旮旯儿撒打一阵儿,尔后,指着炕上的饭桌儿逼问二愣娘:

“老太婆!你一个人吃饭,怎么两双筷子两个碗?”

这时,二愣正往屋里走着。

二愣娘指着二愣向伪军说:

“这不是俺娘儿俩吗?怎么一个人呢?”

她说到这里,伪军已不再注意听了。可她为了牵制敌人的注意力,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俺这个野小子,生来腚上长尖儿,甭想让他老实儿地坐一会儿!这不,饭没吃完,就又跑出去玩了!刚才,你们进门的时候,我不是正在喊他吗?……”

她说到这里,见伪军朝后屋门走去,心里猛地一震,捏了一把汗!

伪军推开了后门,只见后头是一个小院儿。

后院儿里,空空荡荡,没有一间房子。周遭儿,是一圈儿破破烂烂的垣墙;垣墙的墙根,已经碱得很深很深,有些地方仿佛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在这个空间不大的小院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倒不少。这儿侧歪着一个没了底儿的半截荆囤,那儿倒卧着一个断了系儿的半边粪筐。东边有个歪歪脖子老榆树,西边有棵干干巴巴的死枣树。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大堆小棱的砖头瓦片,散堆破垛的陈柴烂草。

伪军们站在后屋门口上,探着身朝后院儿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没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所以并没到后院儿里去。他们缩回身子,哐当一声,又掩上了后门。

方才这一阵,二愣娘儿俩的心里可紧张了!二愣娘生怕敌人看出什么破绽,就挤在伪军的身边,一个劲儿地指指划划说这说那。一忽儿,她指着垣墙说:

“你看!都碱成这样了,也没钱修!那天,一时没看到,东邻家的孩子跑进去了,差一点儿没砸着!这可多亏了天佛老爷保佑,要不,砸着人家的孩子,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一忽儿,她又指着那棵死枣树说:

“它才是个丧门星哩!有一年,财主来要账,俺那公爹被逼得没法儿,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从那,树就死了,再也没滋芽儿……”

二愣知道这几天志勇有点伤风,生怕他不知道洞外的情况,万一咳嗽一声,可就糟了!于是,他就大一阵小一阵地咳嗽起来。

精明的二愣娘,显然知道二愣咳嗽的用意,所以她在点划伪军的同时,还插着空地叱咤二愣几句:

“成天价没冷没热地往外跑!管着风了!受罪不?该!活该!……”

二愣娘虽然嘴里不住溜地叨叨着,她那根心弦可是一直绷得紧紧的。直到伪军们离开后屋门,她那颗快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才吭噔一声落了地。

到这时,二愣那两只握得紧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敌人这次突袭又扑了空。

他们丧气地走出屋去。

敌人自从开始“清乡”以来,三六九儿地进行突然搜查。这一点,二愣娘当然明白。可是,现在她紧紧地跟在正要出屋的伪军身后,装作糊糊涂涂的样子故意问道:

“老总,你们倒是要找啥玩意儿呀?”

一个伪军用手比了个“八”字儿:

“找这个!”

二愣娘学着伪军的样子,也比了个“八”字儿,举在她自己的脸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问伪军:

“这个!这个是个啥?……”

有个伪军说:

“有个八路的伤员,落到这一带了,你要是知道……”

战争,它在给予人们困难时,也给人们增添上一份智慧。这时的二愣娘,灵机突然一闪,佯装恍然大悟:

“噢!知道!”

“知道?”

“知道知道……”

两个伪军一齐凑上来:

“在哪里?”

二愣娘摆出一副坦然的神色,又用手比着“八”字儿,爽朗地说:

“八爷的酱园在西边!”

她用手朝西一指,又显出挺热情的样子,说:

“不远,挺好找的!噢?闹了半天你们是走错门儿了呀!我告诉你——出了俺这角门儿,朝南走;走到胡同口上,往西拐,那边不是有个石牌坊吗?你们走过那个石牌坊,就有一个小厦檐儿……”

有一个伪军不耐烦了。他猛一摆手,打断了二愣娘的话,满脸秋风黑云:

“别瞎胡咧咧!我们要找伤号儿……”

二愣娘又假装明白,抢过话头打岔说:

“不,不,人家不叫‘商号’,叫‘福兴号’……”

另一个伪军戳了这个伪军一把,烦躁地说:

“唉唉唉!你跟她叨叨个啥?她啥也不懂!还不是白磨牙?”

随后,两个伪军,一齐走出门去。

二愣娘跟在伪军后头,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老总啊,你们甭信不着我,错不了,是叫‘福兴号’呀!你别看我耳朵不灵,记性也不好,莫非说连这点小事儿还记不住?……”

一个伪军一边迈门槛一边说:

“回去!别跟在后头穷叨叨!”

二愣娘说:

“看你这老总!我不是送送你们吗?别看俺是个庄稼老婆子,还能连送客要出门的这点俗礼也不懂?……”

也不知伪军们是因为烦恶二愣娘这种没完没了的乱叨叨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只见他们那两条狗腿迈得更快了。

其实,二愣娘哪是为了送他们!

她为了啥?

她是为了要看清这小子们的去向,还怕他们偷偷地藏在角门儿旁边不走。当她“送”出角门儿以后,望见伪军们朝西走远了,这才咬着牙悄声骂道:

“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

然后,她虚掩上门,走回屋来。

方才,在二愣娘对付敌人的时候,二愣托着一碗半菜半米的稀粥,站在屋门口,倚在门框上,一面大口小口地往嘴里扒菜粥,一面瞟扫着伪军们的一举一动。看样子,这当儿只要伪军们做出什么越不过眼去的事来,二愣就会把碗一扔,马上扑过去,拾掇那些兔羔子!

现在,他见娘安全地回来了,这才把憋在肚子里的那股劲放出来,赶到娘的近前问道:

“娘,那小子们滚啦?”

“滚啦!”

“志勇吃饱了吗?”

“哪里呀!刚吃得半饱不饥的,就叫那些狗杂种给搅了!”娘说,“二愣,快再叫出他来……”

“哎。”

二愣应声拉开后门,用他那两只大巴掌轻轻地拍起呱儿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

掌声落下了。

只见那堆碎柴禾慢慢地动了一下,随后,梁志勇从里头钻了出来。他朝后屋门口一望,见黄二愣站在那里正冲着他憨笑。

于是,他也朝二愣笑了笑,便贴着墙根儿,踩着乱柴草,绕了个大弓弯儿,朝着这北屋的后门走过来。

这是为啥?

因为这后院儿的地皮上,被风刮上了厚厚的一层黄乎乎的尘土,要是踩上新鲜脚印儿,会引起敌人的注意,这个洞就不安全了!

在志勇朝屋里走着的一刹那间,有个问号在二愣的脑海里浮上来:“这些日子,志勇怎么不大欢哩?八成是有什么心事吧?”

这回,叫粗中有细的黄二愣又猜对了——眼下志勇还确乎是有心事!

他有啥心事呢?

说起来,话又长了——

梁志勇在洞中养伤的这些日子,时间,可以说是在穷思苦虑中前进的。人到了寂静的时刻,才顾得回想起往日的生活。这些天来,多少事,多少话,多少个领导人和战友的形象啊,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梁志勇的头脑中闪过。甚至,就连那些几年来被紧张的战斗生活挤到一边去的少年时代的经历,如今也短不了地涌上心来,闪过脑际……

早在梁志勇还没有投入到党的怀抱以前,他除了见天和贫穷搏斗,时刻为吃穿挣扎而外,只知道报仇,只知道为报仇而活着!

他在接受了党的教育以后,才懂得了穷根扎在哪里,苦水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还懂得了抗日救国的真理和翻身解放的道路。因此,志勇在洞中养伤的过程中,更多地在他的头脑中回流的,不是个人家庭中的生活情景,不是自己少年时候的那些遭遇,也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他的职责,他的队伍,他的战友……特别是前几天他和锁柱见面以后,他心中那股急躁、愁闷的情绪,更加重了,加浓了,心绪也更加紊乱起来,心窝儿里一天到晚沉甸甸的!

因此,这才被二愣娘儿俩都看出了迹象。

那么,志勇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又加重了他的心思呢?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那次宁安寨突围战以后,负了伤的梁志勇就离开了队伍,独自一人住在洞中养伤。当然,这洞中的生活气氛,比起打游击的生活要安宁得多了。可是,打了几年游击的梁志勇,他是多么渴望着早日打败日寇啊!因此,如今他处在这宁静的生活环境中日子并不多,却又不时地向往着那子弹横飞、杀声鼎沸的战斗生活了。特别是一到更深夜静的时刻,他那股向往的心情就更加强烈。除此而外,志勇所以焦躁还有一层原因,这就是:前些日子,志勇曾派锁柱到县委去了一趟,向正在县委开会的梁永生汇报了突围战斗的情况。在当时,锁柱从永生的嘴里,听到一点有关的消息:今后要进一步扩大队伍。锁柱从县委回来后,把他听到的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志勇。

从那,志勇就一直在考虑扩大队伍的问题。并且,他从扩大队伍这个问题上,又联想到缺少骨干;从缺少骨干,进而又想起至今一直尚未取上联系的赵生水他们来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秦海城又让玉兰给他送来一个信儿,说是赵生水他们可能在河西黄家镇一带活动。于是,志勇便想:“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赵生水等同志找回来!可是,让谁去找呢?让大刀队上的同志们去吧,这两天他们又没人到这里来,况且是都在分散活动,谁知他们都转到哪里去了?让黄二愣去吗?他太毛躁,闯出祸来可了不得呀!叫玉兰去?不行!她是个青年妇女,太不方便了!让秦大爷去?更不行了!在大刀队分散活动的情况下,他这个联络点一时也不能失灵呀!……”

志勇在越想越没法儿,越来越急躁的时候,真想自己把匣枪一掖到河西转上一圈儿!可是,这只不过是一种急躁情绪!至今他的腿伤还不好,近来伤口又有点恶化,他咋能出得去呢?

这两天里,志勇一直就是被这宗事纠缠着。他因为怕给大娘和二愣添心事,不光从未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们,而且还总是想法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感情。感情是掩饰不住的。这不,不仅是细心的黄大娘已经察觉,就连黄二愣也已经看出几成来了。

志勇进屋后,二愣娘就溜出屋子到角门口上去了。二愣一边掀锅摸勺子给志勇盛饭,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志勇,你这两天准有什么心事!是不?”

志勇笑了。他说:

“二愣啊,都说你是‘毛张飞’,今儿个,你怎么胡乱猜疑起来了?”

二愣将饭碗蹾在桌子上,瞪着个大眼冲着志勇忽闪了几忽闪。志勇见他不大信服,又接上方才的话茬儿说:

“我见天仨饱一个倒,还有啥心事?想做皇上呢?还是想成‘神仙’?……”

二愣不跟他娘一样,说话不会拐弯儿,问事不会试探。现在他见志勇不肯说实话,就单刀直入地问上了:

“是不是吃喝儿不好,你咽不下去?”

志勇笑道:

“净说鸡蛋不长毛的二愣话!咱这个肚膛子,生来就是糠瓤儿的,这你不知道?”

“你不是身上有伤吗?”

“这点小伤还算回事呀?”

“那么,你是不是看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志勇扑哧笑了,差一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这更是二愣话儿了!你要有不对,我就批评你,那还用得着成了心事呀?”

二愣听后,也禁不住地笑了。

笑归笑,他心里那个谜可并没解开。

于是,二愣又说:

“志勇啊,你有啥心事,就说吧!你越不说,我越别扭……”

志勇一听,心想:“可也是哩!反正是他娘儿俩都看出来了,我硬是不说,不是反倒给他们添了心事吗?”于是,他这才一边吃着饭,一边和黄二愣叙述起他的心事来:

“自从那回遭遇战后,赵生水同志和几名战士至今下落不明,虽然曾几次派人去找,可是一直没取上联系。”志勇吃了口饭说,“前天,听到一个荒信儿,说他们目下正在黄家镇一带活动……”

志勇说到这里,二愣插嘴问道:

“你是不是愁着没法儿跟他们接上头?”

志勇笑笑说:

“看起这句话来,你不仅不是‘毛张飞’,还成了‘诸葛亮’了!”

二愣一听这话,显然知道是他猜对了。于是便说:

“这还用愁?”

“咋不用愁?”

“我去就是了!”

“你去?”

“你信不过我?”

“我怕你找不上他们!”

“找不上就再回来——一不用买票,二不用上税,赔了啥?”

这时节,志勇被二愣说动了心。可他又想:“不行啊!大娘舍得吗?再说,大娘苦煎苦熬了大半辈子,而今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眼前头就是二愣这么一个亲人,要万一出个三长两短……”志勇低着头一面扒饭一面想着,忽听二愣娘说:

“志勇啊,你就叫他去吧!”

志勇猛一抬头,只见笑眯眯的黄大娘,正站在他的对面。

她怎么知道的呢?

原来是,她方才进屋时,听见志勇正和二愣叙述他的心事,因为她也正为这事纳闷儿,就站在门帘外头悄悄地听了一阵儿。后来,她听到志勇光扒饭不说话了,就知志勇为了难,便一撩门帘走进来,没头没脑地插上这么一句。她说完后,仍怕志勇不放二愣走,又接着说:

“志勇啊,你甭不放心;二愣这孩子,打小就跟个铁人似的,经得住摔打!你就放出他去叫他闯荡闯荡呗……”

二愣娘对二愣出去找八路取联系,就一点也不担心吗?哪里!娘嘛,还有不疼儿的?何况二愣娘就是二愣这么一棵独苗儿呢,当然更是加倍疼爱了!说真的,要在平日里,二愣出去走趟亲,娘还放心不下哩!可是,现在她见志勇犯了愁肠,也是怪心疼的。如今志勇在她的心里,也成了她自己的儿女,和二愣没啥两样了!所以,她既疼二愣,又疼志勇,这真是俗话说的——十个指头咬咬哪个不疼呀?可是,疼虽都疼,但她知道志勇在队伍里担负的担子重,这才宁愿让二愣去冒点风险,好让志勇了却一桩心事,安心养伤;叫他早日养好了伤,也好回到队伍上去打鬼子呀!

梁志勇呢?他由于找战友的心情太切,再加这时耳边响着爹常说的一句话:“屋里驯不出千里马,炕上养不成万年松。”所以在犹豫了半晌之后,还是表示同意了:

“好!就让二愣出去跑一趟吧!”

梁志勇这么一说,二愣娘儿俩全高兴起来。二愣娘一面开箱打柜地给二愣找双跟脚的鞋,一面念念叨叨地嘱咐二愣说:

“你找到那些同志们以后,可要早点回来呀,也免得叫我和志勇不放心!听见了不?咹?无论碰上什么事儿,要小心,要谨慎,别多嘴,别多事,别戳娄子……”

她将两张零票子,塞在儿子的衣袋里,又叮咛道:

“这几个零钱儿,要留心,要长眼,别掉了,别叫小偷儿给掏了去!赶上茶馆儿,倒壶开水,泡泡干粮,别凉一口热一口的……”

二愣应了一声,揣上几个窝头,正要走,娘又拉开抽屉拿出“良民证”:“捎上它!”二愣一看见鬼子发的这个玩意儿就生气,便说:“不捎这营生!”娘说:“瞧你!又耍你那二愣脾气!”她说着,硬塞进儿的衣袋里。这时,志勇也说:“二愣啊,别发犟,捎着吧!”他说罢,又叮嘱道:

“你这次出去,任务就是一个——去寻找赵生水同志和跟他一块儿活动的大刀队战士。”

“知道!”

“记住!你意粗性躁。这个缺点,过去我批评过你。没忘吧?……没忘好!切莫再犯。这回出去,不论找到找不到,都要快去快来……”

“记住啦!”

随后,志勇又将应当注意的事项仔细嘱咐一遍,便回洞去了。

二愣娘推上后门,拉上前门,将二愣送到角门儿底下,又捅了儿子一把,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手镯,塞给二愣,悄声说:

“捎着它!”

“捎它干啥?”

“卖它——”

“卖它?”

“对!”

这只手镯,是黄二愣这个贫寒家庭的传家之宝。既是传家之宝,为啥只有一只呢?那一只,在二愣爹黄大海被白眼狼逼得逃离故土去闯关东的时候,二愣娘把它塞给了丈夫,并说:

“这样的年月儿,谁也说不清哪天死活!万一我要有个好歹,等咱二愣长大成人,去找你认爹的时候,这只手镯就算个凭证吧!……”

二愣爹从那离开家,直到今天没音信。

这些伤心的往事,二愣曾不止一次地听娘说过。因此,现在他见娘要卖手镯,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劝娘说:

“娘!咱无论如何也不能卖这手镯呀!”

娘带着为难的神色,向儿子解释说:

“唉!你知道个啥呀!你看不见志勇的伤口总是不见长肉吗?我琢磨着,准是因为养给不好!他要能经常不断地吃上点鱼呀肉的,准能收口儿快一些……”

她说到这里,脸上那为难的神色又变成了痛苦的神色,仿佛那伤口不是在梁志勇身上,而是在她的身上。

黄二愣对自己的家境当然是十分清楚的。除了这只手镯能值几个钱而外,还有什么家当能变卖呢?没有了!因此,这层理甭用娘说,他就已经知道娘卖手镯的为难心情了!说起对志勇的关心来,二愣并不比他老娘减色。方才,他所以攮出那么一句,是因为不知道娘要卖手镯的用项。现在,他听娘这么一说,便把心一横,对娘说:

“对!卖它!”

他说罢,接过手镯,装进衣袋。

二愣娘不放心地将手伸进二愣的衣袋,摸摸那只手镯,又重新放了放,仿佛她要把当娘的那颗心,和这只手镯一齐装进儿子的衣袋里。然后,又捏着二愣的耳朵再次嘱咐道:

“你可要加点仔细呀,千万千万别丢了!听了不?”

二愣见娘有一百个不放心,就说:

“娘,你只管放心好了,丢了脑袋也丢不了它!”

娘对儿子的决心满意。又对儿子的说法不满意。所以便半喜半恼地点着儿子的额头说:

“你生来不会说个吉庆话儿!”

二愣嘿嘿地笑着,大步流星地跨出角门儿,一溜风烟扬长而去。

二愣真的带走了娘的心呀!

二愣娘站在角门外头,手掌打着亮棚,脊背倚着墙角,久久地眺望着她那渐渐远去的儿子——黄二愣。是啊!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孩子,头一回到一个生地方去,又是独自个儿去办这么大的事情,谁知会碰上一些什么情况呀?当娘的怎能不挂心哩?不过,眼下二愣娘的心里,除了挂心而外,更多的却又是自豪和高兴。因为,她一想到二愣今天要去办的事情,又似乎从儿子的背影上,看到了自己二十多年来心血操劳的结晶。

黄二愣离开家乡以后,直奔河西而去。

路途中,他一行走一行想:“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办过的重要事情啊!这一回,我就算吃多么大的苦,为多么大的难,冒多么大的风险,也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找着那些接不上头的同志们!”可是,二愣哪会想到,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容易!你瞧,他来到河西已经转悠了两天了,不光没有找到一名八路军战士,就连一点线索也没扫听到!

这天,黄二愣独自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志勇嘱咐的“快去快来”的话来,心中不安地想道:“我离家已经两天了,娘和志勇准在挂着我呢!是不是赶紧回去?”他想着想着,忽一转念,脑子里闪出了梁志勇想念战友的愁闷神色,继而又想:“我要这样回去,志勇不更愁了吗?不能就这样回去。我得想法儿找到赵生水他们,至少,也得扫听到一点消息……”

二愣想着,走着,走着,想着。

突然,有一种像五黄六月打闷雷似的喧闹声,从远方隐约传来,撞击着二愣的耳鼓。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左右两边那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道路上,男男女女的人群,或推车,或担担,或骑驴,或步行,势如卷饼一样,正朝那人声起处赶着路程。

他们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呢?

二愣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人声起处是黄家镇,黄家镇上正赶庙会。他想:“我该到庙会上走一遭,也好卖了镯子买点鱼呀肉的捎回去呀!要是能在那里碰上个熟人,兴许会顺便打听到赵生水同志的消息哩!……”二愣想到这里,那个庙会就像立刻变成了磁石一样,对他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得他腿不由主地拐了弯儿,并加快了步伐,向着那黄家镇庙会一直奔去。

二愣走了一阵,穿过一个村庄,踏上一块高地,远远望去,只见前边有个村庄,庄头上有个寺院,寺院周遭儿,聚集着一大片密密匝匝的人海。有一种轰轰的声音,从那千头攒动的人海中腾起来,就像有许多颗手榴弹正在那里连续爆炸似的,使人听了,头脑有些发涨。

显然,那里便是那个历史悠久的黄家镇庙会了!

在过去,黄家镇庙会的规模是很大的。可是而今,由于是战争年月,远处的人们大都来不了,所以庙会的规模比往年要小得多了。不过,因为这个庙会有它自己的特点,会场上的人数,比起别的庙会来,还是多得多。

这个黄家镇庙会,今昔相比,除了规模大小而外,还有一些变化。例如,原先街里街外都是会场,自从敌人在这里安上据点以后,说是为了据点的所谓“安全”,他们把赶会的人都赶到街外远离据点的地方来了。还有,因为有些庙会由于战乱已经报黄,这个残存着的黄家镇庙会,也就自然而然地增加了一般民间交易的成分,相形之下,便势所必然地把它那原来的特色冲淡了。此外,由于八路军发行的货币和敌伪的票子在这个地面上同时流行,会场上除了那些固有的市面而外,又出现了一种专门捣腾票子、兑换钱色的黑市。

黄家镇庙会来到了。

黄二愣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到这黄家镇。

不过,“黄家镇”这三个字,在二愣的脑海里,却已经印得很深很深了。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听人讲过“梁永生大闹黄家镇”的故事。现在,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象着梁永生大闹黄家镇时的情景,不觉不由地进入了这庙会的会场。

庙会正是热闹时候。

你瞧哇!行行业业的买卖,已经全了市;形形色色的生意,也都摆开了摊子。你听吧!在这嗡嗡的低沉的分不出语句来的人声之上,还笼罩着一片南腔北调、七高八低的叫卖声。

这边,有个耍把戏的,穿着一身小打扮儿,站在里八层外八层的人圈儿当中,正在高声大嗓、指手画脚地念着他的生意经:

“……行家看门道,力巴瞧热闹,没有乡亲不养艺人,我先向诸位来一个罗圈大揖……”

那边,有个卖野药的,身着长袍大褂,正面对着流水一般的游人招揽买卖:

“……腿疼腰疼胳膊疼,筋骨麻木,那是受风受寒,买了我的膏药贴在‘虎眼’……”

在卖野药的旁边,有个靠摊连案的相面先生。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捋着花白的胡子,面对着一位男人正然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嘟嘟念念:

“……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大有轮,眼大有神,必有大富大贵……”

在这形形色色的摊案之间,是潮水一般的人流。

这些密密麻麻的游人,南来北往,你挤我撞。

他们当中,有穿袍戴帽拉着文明棍儿的富人,也有光膀露臂泥腿泥脚的穷人;有歪戴着帽、趿拉着鞋、提溜着画眉笼子的二流子,也有荷肩负重、汗流浃背的劳动者。除此而外,还有一些横鼻子竖眼的鬼子和汉奸们。他们是专门跑到庙会上来敲竹杠、搞外快的。这些家伙,全都耸头晃脑,逛来逛去,吱声怪叫,既没个人样儿,又没个人韵儿!

在这大街大市的人海中,还夹杂着各式各样游市串街的小买卖儿人。他们,或提筐,或挎篮,或端传盘,或扛竹竿,一边挤,一边走,一边喊着“借光油衣裳了”,一边扯着长音高声叫卖。

有个背着褡裢的人,长得身材魁梧,仪表英俊;面庞虽不怎么丰满,可一双眼睛却是忽悠忽悠有神,令人看上去,显得是那么和善、安详而又机灵;他用两根手指挑着圈铃,一路走一路晃,铜铃在他的肩峰上清脆地响着。伴随着那一直不断溜的铃声,那摇铃人还放开他那和铜铃很协调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喊着:

“天津卫的圆鼻子针!……天津卫的圆鼻子针!……天津卫的圆鼻子针!……”

他的叫卖虽然始终就是这么一句话,可是并不显得单调。因为除了他的喊声有快有慢、有高有低而外,他的腔调、音韵还层出不穷地变化多端,再叫那铃声一配,愈显得悦耳中听。

有的人,竟指着卖针人向他的伙伴称赞道:

“这真是个行家!”

二愣也被这卖针人迷住了。

他杂在人流中跟着人家走了老远。后来这才突然从迷中醒悟过来:“这不是出傻气吗?咱跟着个卖针的跑啥?快去卖手镯去!”他想到这里,腿就拐了弯儿,随着人群的流势,又朝另一个方向走下去了。

按照二愣的脾气,是最爱逛庙会不过了。尽管这黄家镇庙会他从未赶过,可是他家乡附近那些旁的庙会,几乎都赶遍了。他小的时候,常常揣上个窝头去逛庙会,一逛就是一天,不到天黑不回来。

可是今天,他重任在身,又要急卖手镯,哪还有逛庙会的闲心!他啥也顾不得细看,只是一边在人流中挤呀挤,挤呀挤,一边不时地向身边的人问:

“借光!估衣市在哪里?”

他问估衣市干啥?

因为卖手镯得到估衣市去卖。别处,哪有这种市面儿?

黄二愣挤了一身大汗,终于挤到了估衣市里。

估衣市的周遭儿,搭着许多炉烘和席棚。席棚里,烟雾蒙蒙,热气腾腾,净些跑勤行卖吃食的。

估衣市里,人山人海,好像滚成了一个人蛋。

不过,人虽这么多,倒也容易分——大致说来,只有这么两种:一是买的,一是卖的。买的,大都是些有钱人。他们腰里掖着票子,在这里东瞅瞅,西看看,为的是买个巧儿,拣点便宜。卖的,都是些穷苦人。这些人,都穿得破破烂烂;面前摆的,不是估衣裳,便是旧家具,也有两者兼而有之的。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叫不出名来的古董玩器儿。

总之,摆在这估衣市里出卖的“商品”,并非都是估衣,而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无所不有。也许有人觉着“估衣市”表达不出它的实质,所以又称它为“穷人市”。要叫“穷人市”,还确乎比“估衣市”更准确些,因为这个市面上,不论卖啥的,也不管他来自哪里,所有的“掌柜的”,一律都是穷人。

据有心之人的考究,这个“估衣市”的名字也并没起错。因为穷人的标志,首先是没钱、没地、没房子,进而是连随手使用的生产、生活工具都没有,这显然是更穷了!穷到任么没有的地步,总还是有一身随身穿的衣服,哪怕是这身衣服已经破烂得不能再叫衣服也罢,总还是有个遮身蔽体的物件。如果到了脱下身上的“估衣”大街喝卖的境地,真可以说是穷得不能再穷了!看来,“估衣市”这个名称,大概就是由此而来。

你看!今天的黄家镇庙会上,就真有这样的人呀——他自己光着脊梁,却将一件破烂的褂子摆在面前出卖。他,脸上挂着愁容,眼里含着泪花,正在和他对面的买主讨价还价!

黄二愣来到估衣市里,顾不上细看这里的市容,便在别人的空间挤了挤,求人家给他撙出一点点地盘儿,将他那只手镯摆在了面前。

他蹲在那里,守着,守着,一直守着。

后来,两条腿都蹲麻了,甭说等来个买主,连个来问价儿的也没有!

这也难怪!你想啊,谁会来买他这只手镯呢?

穷人,一来买去没用处,二来谁有这种闲钱?富人,恐怕也没谁肯花钱来买这只无对难成双的手镯呀?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黄二愣守着手镯蹲了半头晌,价钱高低不用提,根本就没来个上摊儿问价儿的!

大家知道,黄二愣是个急性子脾气儿。他强耐着性子才蹲在这里守了这大晌,现在他再也耐不下去,就想赌气收摊子,不卖了!你说巧不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个买主。那买主用脚尖儿点着二愣面前的手镯,恶声恶气儿地问:

“喏!这、这玩意儿,卖、卖吗?”

“净说混蛋话儿,不卖会摆到这里来?”

这是二愣心里话,可并没说出口。人家的问法不对,二愣就值得这样吗?因为他一见伸在他脸前的那只皮鞋,心里早就呕了!可是,当他猛地抬起头,一眼望见那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买主时,心里又腾地冒起一团怒火!原来,这个“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大汉奸白眼狼那个老鳖猴儿!

白眼狼虽不认识黄二愣,黄二愣可认得白眼狼。

白眼狼不是在柴胡店吗?是怎么来到黄家镇的呢?事情是这样的:昨天,白眼狼的“姨太太”,高低要逛逛黄家镇的庙会,开开眼,散散心!白眼狼呢,对他这位“姨太太”的意愿,是从来不敢违抗的,也是不愿违抗的。于是乎,他就向他的主子石黑打了个招呼,以“视察黄家镇据点的防务”为名,带上一些人马,当然还有他那个一心要逛庙会的“姨太太”,来到了这黄家镇据点上。

今儿早饭后,白眼狼的“姨太太”,是理所当然地要照例进行她那番十分复杂的梳妆打扮!等“姨太太”打扮已毕,白眼狼这才带上两个警卫,陪同着他的“姨太太”,大摇大摆地逛庙会来了。

若按常礼,伪军中队长白眼狼来黄家镇逛庙会了,那个驻守黄家镇的伪军小队长乔光祖,是理应陪同着他的上司一同逛庙会的。可是,乔光祖很滑。他怕有风险,就推说重伤风还没好利索,不能出门,因而没有跟着白眼狼一块儿来逛庙会。

现在,在白眼狼身边的,只有两个警卫兵和他的“姨太太”。

这个“姨太太”,如今四十上下年纪。

她穿着一件短旗袍儿,一双高跟儿鞋,烫着活像那老鸹窝似的卷毛儿发;嘴上的口红,抹得好像猴儿屁股;脸上擦着一层扑粉,很厚很厚,就像那干干巴巴的驴粪蛋子上又下上了一层薄霜。

这个酸帮辣臭令人恶心的女妖精,手腕儿上还戴着一只手镯子。她哈下腰,用两根指头将黄二愣正要出卖的这只手镯子捏起来,一面反反正正地瞅着,一面尖声浪气儿地说:

“咦?真巧!这只手镯子,跟咱这一只整是一对儿!”

“是、是吗?”

白眼狼抻着他那细而长的脖子凑上来。他的“姨太太”捋起袖子,一面将两只镯子放在一块儿比着,一面又说:

“你看!”

“可、可不是嘛!”白眼狼紧接着说,“还、还真是一对儿哩!”

那女妖精高兴地说:

“咱要了吧!”

白眼狼认真地问道:

“你、你相中啦?”

“嗯。”女妖精说,“今儿多亏了来逛庙会,要不价,成心去寻,也难寻这正好是一对儿呀!……”

“可、可不是嘛!”白眼狼说,“那,那、那就把它捎着……”

这时的黄二愣,在一旁也看清了——这两只手镯,果然正是一对。它们的形状、式样、色泽、花纹,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他想:“真怪呀!那一只我爹带走了哇!怎么如今却戴在白眼狼的小婆子的手腕子上了?”在这同时,白眼狼也起了疑心:“嗯?怪!这个小伙子,怎么也有这么一只手镯呢?”他心里这么想着,眼睛盯着二愣,蓦然间,黄大海的形象,腾地在他的头脑中浮上来。他接着问道:

“你、你是哪庄的?”

这一阵,二愣一面盯着白眼狼,一面想着梁永生大闹黄家镇的事,不由得话在心里说:“我也真该来个大闹黄家镇!”可是,这个念头一露头,又被梁永生的话给压下去了:“二愣啊,我年轻时,比你还二愣!你方才不是提到我大闹黄家镇吗?那就是‘耍二愣’的一个表现。如今想起来,当时真幼稚可笑啊!往后,你也要控制自己,不要‘耍二愣’!我吃了大亏以后才懂得:办事情,心要热,头要冷。听了不?记住!啊?”现在二愣回想着梁永生的这些话,就压着气儿,回答白眼狼道:

“十里铺的!”

二愣没说真实村名,显然是多了个心眼儿。白眼狼呢?看来他对黄二愣的回答半信半疑。只见他又问:

“叫、叫啥?”

照这个追问法,哪有个完呀?追来追去,不就追出破绽来?看来,白眼狼这个老杂种已经在怀疑我了!干了吧!黄二愣心里这样想着,又见那个女妖精正要把他的镯子戴在腕子上。这只手镯子,就这样让白眼狼的小婆子拿走吗?这在黄二愣的感情上,显然是绝对通不过的!因此,这时候,可真把个二愣气炸了!他觉着浑身的热血都在往头上冲,使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于是,他朝白眼狼的两个警卫扫了一眼,噌地从那女妖精手里夺过镯子,接着又朝白眼狼狠狠地踹了一脚,然后,一扭身子钻进人空子,连挤带跑地溜走了。

他能走得这么利索?白眼狼的两个警卫干啥去了?

这一点,二愣早就看好了!在他动手的时候,一个警卫正在邻近的一个摊上不知想什么外快,跟一个老头儿吵骂起来了。另一个警卫,正瞪着一双贼眼,目不转睛地盯望着一个赶庙会的女人。直到听见白眼狼嗷嚎一声惨叫,他这才猛回过头来;只见白眼狼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便赶紧凑上来,一边搀扶一边问:

“队长!怎么啦?”

白眼狼又羞又怒,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时,另一个警卫也过来了。他瞪着一双恐慌的而又是莫名其妙的眼睛,望着白眼狼的狼狈相,正不知如何是好,也挨了白眼狼一个耳光!

白眼狼丢了个大丑,他怎么办呢?

他有啥办法呀?啥办法也没有!追吗?这么多的人,挤都挤不动,看也看不见,怎能追得上?再说,那卖镯子的闯了这么个大祸,准得吓坏了,现在还不逃出黄家镇跑得无影无踪了,到哪里去追呀?

其实,这只不过是白眼狼的想法儿!

那黄二愣并没离开黄家镇!

要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马上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不过,二愣不会那么办。他要是也那么办,就不是二愣了!

那么,他怎么办了呢?

他只是离开了估衣市,转呀转地又转到鱼肉市里来了。他到这里来干啥?要给志勇买点鱼呀肉的呗!他哪有钱呀?他要来个不用钱的办法!

鱼肉市里,干鱼、鲜鱼,生肉、熟肉,样样都有。

二愣来到这里,望着一片片又肥又大的猪肉,一条条又鲜又肥的鲤鱼,心中暗想:“嘿!这鱼呀肉的多喜人呀!我要是用手镯换点捎回家,叫志勇美美地吃上几顿,他那伤口准会好得快些……”

这个念头在黄二愣的心窝儿里忽忽地刮了一阵小风儿,使他觉着身上轻快多了。

于是,他朝肉案子走过去。

二愣站在肉案子前头,愣沉了一下,然后涨红着脸抱歉地说:

“掌柜的!我给你这只手镯,你换给我点肉吧?”

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只手镯,向卖肉人举过去。在二愣看来,这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想:“这只手镯,是我家的传家宝啊!还不能换上几斤肉?”可是,在他这么想着的当儿,又见那掌柜的用白眼盯着他,他想可能是人家不大愿意,于是又说:

“给多少肉都行……”

谁知,二愣话未说完,那卖肉的拦头开了腔:

“这手镯是哪来的?”

他没容二愣答话又道:

“哼!准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因为嘴馋要换点肉吃!去吧!……”

黄二愣听了这话,心绪十分复杂,他委屈,他愤怒,因为他感到受了很大的污辱!就像一根钉子揳进他的心里!

可是,他又不能把事情的因由、真相原原本本地说个明白,怎么办?只好翻了卖肉人一个白眼,涨红着脸钻进人空子,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

二愣转着转着,又转到一个卖鱼的摊子上来了。

这一回,他经了一事长了一智,事先编造了一个理由儿:

“掌柜的,我是个穷人,老娘病重,想吃鱼,没钱买,我想给你添点麻烦——”

“啥?”

二愣掏出手镯:

“我想用这只手镯换两条鱼——行不?”

卖鱼老汉望着手镯:

“咋就一只?”

“可不,就一只!”二愣向周围看了一眼,“那一只叫鬼子抢去了……”

卖鱼人点点头:

“那些强盗!”

继而,他又立刻现出难色:

“这……”

二愣忙道:

“一条也行!”

卖鱼人见二愣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穷孩子。他更加为难了:

“小伙子呀,我也是个穷户人家;家里那些人,还等着我卖了这点鱼,买点糠呀菜的糊口呢!你这银镯子,虽说只一只,我也要不起呀!”

他望着黄二愣那憨厚的面容,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又说:

“孩子啊,这样吧——你这手镯,我是不能要的;我白送给你一条鱼,你拿回家去给你娘炖炖吃吧……”

他说着,拿起一条大个儿的鲜鱼,向二愣递过来。

二愣心里一阵高兴。可是,当他正要伸手去接鱼时,却又嗖地把手缩回来了。因为他蓦地想道:“这位老大爷,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如今河面上还冷,打这点鱼可不是容易的呀!再说,人家家里的日子又是这么难过,我一个愣大愣大的小伙子,咋能平白无故地要这位穷老爷子的一条大鱼呢?”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说道:

“不!大爷,俺不……”

“不啥?”卖鱼老人说,“你是个穷人,我也是个穷人,穷人知道穷人的难处——拿着吧!”

他将鱼又朝二愣近前送近了一些。

二愣依然不好意思伸手。并说:

“大爷,你要了我的镯子,我才要你这鱼哩!”

“你那一只手镯,我三条鱼也换不过!我要是将好几条鱼换成镯子,一家老小吃镯子呀?”卖鱼老汉着急起来,“你别叫我为难啦!快拿着!……”

这时,不光老汉为难,二愣更为难。要了吧?他望望这位忠厚渔翁的面容,怎么也不忍心。走开吧?眼前闪现着志勇那不长肉的伤口,腿又迈不动。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来了一个鬼子兵。

那小子没等走到摊前,就像个等着喂食的肉雀儿似的抻长了脖子嚷道:

“这鱼的大大的肥!”

老汉用眼角儿扫了鬼子一眼,没理他,又向二愣说:

“快拿走!”

二愣还没伸手,一只毛茸茸的鬼子手,已经伸过来了!他从老汉手中夺过那条大鱼,边瞅边笑边自语:

“好的好的!这鱼大大的好!拿回去吃了吃了的!”

老汉看出这鬼子没安好心,心里又生气又着急,他强压住火气,忙说:

“老总,你想买鱼呀?筐里有!”

鬼子瞪起了他那牛蛋眼:

“这一条我的要了要了的!”

老汉佯装没听出他的意思,又向鬼子说:

“你要这条也行!那就叫这位买主让给你——”

他说着便伸过手去:

“拿来,我称称——”

他在这说话的当儿,另一只手抄起了钩子秤。

在老汉回手拿秤的空间,鬼子一撇子把老汉伸过去的那另一只手给拨到一边去了。这一下,将老汉拨了一个趔趄。这时,把个黄二愣可气坏了,他想扑上去揍那个蛮不讲理的鬼子。老汉看出了二愣的意思,急忙向二愣递了个眼色,说:

“小兄弟,你等着,我给老总称完了,再称你的……”

二愣气不出,急得他抓得头皮快要冒出火星来了!

那卖鱼老汉口没住溜,又马上转向鬼子:

“老总,称称好算账呀!免得争斤驳两的……”

“算账?巴格亚鲁!”

老汉又忍了忍气,说:

“老总,俺是个穷买卖儿……”

老汉这边说着,鬼子那边翻了一个白眼,拿着鱼就要走开!

卖鱼老翁面对着这全副武装硬不讲理的强盗,他能有什么办法?认个倒霉,忍个心疼,当喂了狗呗!不!在老汉的感觉中,他费劲扒力打来的鱼,白白的叫鬼子吃了,比喂了狗还要心疼!于是,他大步流星赶了上去,拉住鬼子,讲理道:

“我打鱼交了打鱼捐,卖鱼又纳了卖鱼税,你要再不公买公卖……”

小鬼子叫老汉一揭,气急败坏地骂道: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心坏!”

你看鬼子混账不混账?他拿了人家的鱼不给钱,还说人家“心坏”,真是十足的强盗逻辑!强盗逻辑不算,他还反正打了老汉两个脸巴掌。

到这时,老汉也豁出去了!他眼里含着泪,泪中混着血,血中喷着火,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扑向鬼子,拼着老命跟鬼子厮打起来!

可是,那老汉已是满脸皱纹的人了,哪能打得过那个赛头牛犊子似的小鬼子呢?所以,他们越扑腾老汉越吃不住劲儿,眼巴巴地就要被鬼子打倒在地上了!

这时节,赶集的人们,见到这种情况,都气得眼睛眉毛全竖直了,脖子里的青筋也爆起来。有的,咬牙切齿地骂着:“野兽!”有的,拉开架势要去动手。还有的,正从挑筐上往下解扁担。

黄二愣呢?

黄二愣的肺管子都快要气炸了!你想啊,那黄二愣,一向是火大性急,嫉恶如仇,怎能见得这种情景?这一阵,他要不是想起了娘和志勇嘱咐的话,岂能等到现在?方才,他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才没让那满腔怒火爆发出来!现在,他气得眼睛喷火了,耳朵冒烟了,脸色红了,脖子粗了,头发全竖直了,再也耐不住了!于是,他将那早已握起的、如今快要攥出汗来的大拳头猛力一挥,一跳三尺,就劲儿来了个箭步蹿上去,用足力气砸下来!

他这一拳,正好打在小鬼子的脑门儿上,直打得那鬼子嗷的一声嚎叫,趔趔趄趄地向后倒退了好几步,要不是身子后头有个摊案挡了一下,那鬼子早就四爪朝天了!

这时候,二愣见鬼子没有倒下去,心里挺懊悔:怎么就忘了捎那口大刀来呢?要是今天大刀在手,方才碰上的那个白眼狼,现在碰见的这个鬼子兵,我就统统把他们剁烂了!

二愣真是个二愣!他踹了白眼狼一脚,又砸了鬼子兵一拳,还嫌不满足!可他就没想到,他这一拳,马上就要招来一场大祸!

啥祸?

你看!那个疼得龇牙咧嘴,气得面色铁青的鬼子,一手捂着脑门儿,另一只手从腰里掏出手枪来了!

怎么办?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只见二愣噌地蹿上去,一把抓住了鬼子那只握枪的手腕子,猛力往上一托,鬼子那支正要瞄着二愣勾机儿的手枪,当当地朝天响开了!

黄二愣和那鬼子一抓挠到一起,显得二愣更加魁梧了!你瞧,他比鬼子兵愣愣地宽一膀,高一头,胳膊根儿满跟得上那小子的大腿粗。二愣利用这身大力不亏、居高临下的有利条件,又握起了另一只拳头,冲着那鬼子的脑袋瓜子砸了下去!

头一拳,砸得鬼子的脑袋靠上了肩膀;

二一拳,砸得鬼子鼻子口里喷出血浆!

多叫人开心呀!这当儿,许多赶集人也忘了一切,有的还情不自禁地嚷着:

“好!”

“打得好!”

“打!”

“狠狠地打!”

人们正嚷着笑着,笑着嚷着,突然,不好了!

就在这时,那边大步跑来一个鬼子兵!

鬼子不是都住在柴胡店据点上吗?这黄家镇上哪里来的这么些个鬼子呢?他们是昨天跟白眼狼一块儿来的。石黑所以派几名鬼子兵跟白眼狼一起出发,名义上是保护他,实际上是监视他!

为啥要监视他呢?

我看咱先不管他那些事了吧!

且说这个鬼子兵。原先他正在那边抢一个老太太的鸡蛋。当他发现这边出了事以后,就急匆匆地朝这边赶过来了。现在,他一边哇啦哇啦地叫着,一边将手伸进腰里去掏枪!

情况已是十万火急了!

就在这间,那个背着褡裢串街卖针的人,突然出现在那个鬼子的身边。只见他将那肩上的褡裢一扔,从腰里嗖地抽出一支匣子枪。就在这抽枪的同时,他猛跑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刚刚掏出枪来的鬼子!

鬼子还没迭得回头,卖针人的枪口已对准了他的脖颈子,一扣扳机,一颗热乎乎儿的子弹,钻进鬼子的腔子里去了!

接着,吭噔一声,鬼子倒在地上!

他那腿像兔子蹬鹰似的蹬了两蹬,不动了!

卖针人正想赶过来,再把这个和二愣扭打在一起的鬼子干掉,可他抬头一看,那卖鱼老汉和周围的群众都动了手,已经把那鬼子砸了个稀巴烂!

到这时,人群轰动,庙会大乱,人喊马嘶,我拥你撞,全都向四面八方跑散着。

趁这混乱的当儿,卖针人将匣枪往腰里一插,掺杂在人流之中,也顺势向外快步走去。

二愣望着这个卖针人,骤然一愣,心想:“咦?怪呀!卖针的怎么还有匣枪呢?”他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县委书记扮作货郎找梁永生的事来了,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个卖针人,准是八路军!

二愣一念及此,心中一阵欢喜,忙跟在那位卖针人的后头,也冲出庙会会场,向着远处奔去。他生怕叫那卖针人落下,一步不敢停留,大步迈,小步颠,直奔得两耳生风,脚板滚热!

卖针人快步走出半里多路以后,步伐减慢下来。黄二愣呢?还是紧紧跟随着那个卖针人。

不一会儿,他们走出了二里多路。

路边上,有棵大柳树。柳树的梢头绿油油的。有几只小鸟在树梢上叫着。这时,黄家镇据点上,响起了一阵阵的枪声。要在战前,别说有这么多的枪声,就是有一声枪响,这树上的鸟儿也早吓飞了。可是,在这战争年代里,鸟儿也受到了锻炼,尽管枪声响得这么密,它们还是照样唧唧喳喳地叫,不用说飞走,连半点惊慌的意思都没有!

卖针人在柳荫下站住了。

他回过头来,朝背后一望,只见那位在庙会上打鬼子的愣小伙子,也顺着他这条道跟上来了!

卖针人心里一阵高兴。

黄二愣来到近前了。

他拍一下二愣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

“小伙子,你可真够愣的哟!”

二愣没答话。

因为,这时他已经奔得喘个不停。泉涌般的大汗粒子,眼看着从鼻尖上、额头上跟头骨碌地往外钻着。

这两天儿,黄二愣的心里,已经没有别的了,只还装着一件事——找八路!正因如此,现在他站在卖针人的面前,笑咧咧地喘了一阵,刚刚缓过点气来以后,啥话没说,张口就问:

“你是八路不?”

他这股愣头愣脑的劲头儿,把那卖针人逗笑了。卖针人笑了两声以后,没有回答二愣的话,反而问他道:

“你是哪村儿的?”

二愣答非所问:

“俺是找八路的!”

卖针人又笑了:

“找八路?”

“是啊!”

“找八路干啥?”

“取联系嘛!”

卖针人又拍一下二愣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个愣劲儿!跟谁取联系?”

“跟,跟,跟……”

二愣“跟”了三“跟”,也没“跟”出个名堂。他继而突然转了主意,忙改口说:

“你得先告诉我,我才告诉你哩——”

“我告诉你啥?”

“你是不是八路哇?”

卖针人向四周撒打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可疑的坏人,就笑笑说:

“好!我是八路——快说吧!”

“还不行!”

“咋又不行?”

“你得拿出个凭据来叫俺看看!”

这时卖针人心里说:“这个愣小伙子,还粗中有细哩!一开头愣头磕脑,到了节骨眼儿上,他又着起真儿来了!不管怎么样,看来这个小伙子是有来历的,我得仔细盘问盘问他!可是,我没有个凭据,他不跟我说实话呀!拿啥作个凭据呢?”他想了一下儿,然后拍拍腰说:

“这是啥?”

“匣子枪!”

“匣枪不是凭据吗?”

黄二愣扑闪着大眼想着,想着,想着想着笑了。

卖针人就势又说:

“方才你没见到我打鬼子吗?”

“见到啦!”

“打鬼子还不是八路?”

“对对对!”黄二愣觉得言之有理,高兴得要跳起来,他一把抓住那个八路,“我可找到你了!”

“谁叫你找我?”

“分队长!”

“分队长?”

“啊!梁志勇呀!”

卖针人神情大振:

“哦!他在哪里?”

呀!暴露了志勇的养伤地点可了不得呀!黄二愣又多了个心眼儿。他没马上告诉那人志勇住在哪里,而是改口问道:

“你姓啥?”

“姓赵。”

“叫赵啥?”

那人笑了笑:

“叫老赵呗!”

二愣知道人家不愿意告诉他。他想:“可也是哩!我说我是梁志勇派来的,也没啥凭据呀!人家怎么能轻易把真名实姓告诉咱呢?对!不告诉是对的!可是,我怎么问出他的真实名字来哩?”你别看二愣在有些事上挺粗鲁,可在有些事上,心眼儿还怪多哩!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儿,给老赵来了个突然袭击:

“你叫赵开水!”

他望着人家的感情变化,又加上一句:

“是不?”

老赵笑咧咧地打了二愣一拳头:

“你这个愣小子!头一回见面就开我的玩笑哇?”

老赵这句话,使二愣明确地意识到,他就是那位赵生水同志了!于是又说:

“生水,叫火一烧,不就变成‘开水’了?你叫战火烧了这些年,该叫‘开水’了!”

他说罢,得意地笑起来。

老赵只见这位热得像个火炭似的小伙子,又愣,又精,又“宝”,挺喜欢他,就说:

“你准是黄二愣!”

黄二愣又惊又喜:

“咦?你认得我?”

老赵摇摇头:

“不!你不认得我,我能认得你?”

“那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过去听梁永生同志跟我讲过,说是龙潭街上,有个黄二愣,是个好民兵。同时,他还把你的长相和性体儿,向我介绍了一番……”老赵说,“梁队长把你夸得可不轻呀!”

“夸我?”

“他说,你是块好生铁,叫战火一烧,准能成为一块好钢!”

黄二愣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又开俺的玩笑呗!”

稍沉。老赵又问:

“哎,二愣,我听说梁永生同志又回来了——是吗?”

“对!”二愣把永生回到大刀队的情况,向老赵简要地说了一遍,又说,“他因为找不着你,可着急啦!”

“他现在哪里?”

“到县委去开会了!”

“噢!志勇呐?”

“志勇在我家!”

“大刀队的同志都在龙潭吧?”

“不!就他自己。”二愣说,“在宁安寨的一次突围战中,志勇受伤了!”

随后,赵生水又向黄二愣问了一些情况,并将另外一位战友的情况告诉二愣,最后嘱咐说:

“二愣啊,你回到家,告诉志勇,就说找到我们了!”

“你不跟我一块儿去?”

“不行啊!刚才我没告诉你吗?不是还有一位同志吗?我怎能舍下战友不管自己就走呢?”老赵说,“你先头前走吧!我叫上那位同志,马上就去……”

“你可得快去呀!”

“慢不了哇!”

黄二愣和赵生水分手了。

赵生水站起身,立在崖坡上,笑望着二愣的背影。

二愣兴冲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觉着仿佛是肩上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立刻轻松多了。由于几天来到处奔走而产生的疲倦,现在也像被一阵风刮跑了似的,蓦然无影无踪了。他那两条腿也骤然长了力气,越迈越快,越迈越快,赶到龙潭村头时,才是烧晚饭的时节。

这时候,夕阳正美,红霞满天。家家户户的房顶上,正飘动着一缕缕的白练般的炊烟。炊烟升腾起来,舒展着,变幻着,点缀着锦绣般的天空。

天空中,有几只灵巧的燕子,对对双双,你追我赶,忽而高忽而低地飞翔着,婉转地歌唱着。它们,有时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上蓝天,有的竟飞到了几乎是人们的目力达不到的高度;有时又从那高高的天空里俯冲下来,贴着水皮来回飞翔,绕着池塘圈圈打旋。

池塘,在龙潭村头,关帝庙旁。

这个池塘面积很大。它的周遭儿,草芽丛丛,树木行行;绿柳垂地,白杨钻天。那千万条倒垂在水面的长长的柳丝,正在随风摇曳,扫起层层波纹。懒洋洋的波纹,朝着正走在塘边的黄二愣爬过来,亲切地舔着他脚下那草茸茸的池畔。

黄二愣已被这池塘的春色吸引住。

他留住脚步,朝塘水观望着。

深深的塘水,是秀丽的,宁静的;是清澈见底的。彩色的霞光,闪烁在水面,愈使这春塘增加了诱人的力量。

突然,有个鱼儿跃出水面,跌了个脊,活像是掉猴儿的孩子那样,又撒娇地扎进水去,溜走了。水面上,留下了层层浪花。

从浪花中飞溅出的小水珠儿,跳到下垂着的柳叶儿上,眨着得意的眼睛呆了一会儿,又一个跟头张落塘中,不见了!

这时的黄二愣,瞅瞅浪花,望望炊烟,触景生情地蓦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娘叫他买点鱼呀肉的事来了呗!

二愣一想到这事,脸上立刻现出难色!他呆愣愣地站在水塘边上,头脑中乱乱纷纷地翻腾开了——一忽儿,梁志勇的伤口闪在他的眼前;一忽儿,他离家时娘嘱咐的话语又响在耳边……

二愣想着想着,不由得话在心里说:“哎呀!我一进家,娘准得问我:

“‘二愣!我叫你买啥来呀?怎么空着手儿回来了?’

“娘要这么一问,我说啥?我要是说啥也没有买,娘一准又得点着我的前额盖子骂我:

“‘我就知道你是屎壳郎做不了蜜!’

“说不定,娘还得为这事着急、生气哩!再说,也不能怪娘着急!志勇那伤口儿,就是不见长肉,也确乎是急煞活人呀!可是,光急顶啥用?这再怎么办哩?……”

黄二愣想来想去,想来想去,突然,一个美妙的念头,就像这彩霞映在水面上一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哎!我下到这水塘里,去捞上它几条大鲤鱼,带回家去,那不挺好吗?……”

黄二愣过去所以没有张网捞鱼,是觉着影子太大,怕叫人看见起疑。目下,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想到这里,心里一急,啥也忘了,便忙不迭地解衣脱鞋。不一会儿,他就把浑身上下脱了个赤条条,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裤衩儿。谁知,他来到水边,脚丫子刚往水里一蘸,就像被蝎子蜇着似的,嗖地把脚抽回来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水好凉呀!

在黄二愣的感觉中,这塘水就像锥子一样,冰得脚生疼,疼得如同锥子钻心!他蹲在水边,犹豫了一下,心中在想:“人家梁志勇,为了抗日救国,枪子儿都不怕,我黄二愣也是一条五尺汉子,难道连个凉水都顶不住吗?”这样的念头在二愣的脑子里一转悠,使他立刻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勇气!

于是,他把心一横,嘭的一声,跳到水里去了。

“不到伏天水似刀”,一点不假。水确乎是凉呀!现在二愣洑在凉飕飕的塘水中,觉着就像有千百把锥子一齐扎进他的骨缝!可是,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拼命地坚持着。而且,他还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抓到一条大鱼;抓不到,宁死不出塘!

黄二愣先游到这里,又游到那里,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正摸呀摸、摸呀摸地摸着,突然,糟了!

啥?

他的老娘出现在离塘不大远的家门口处!

娘出来干啥哩?

二愣在望着,想着,想着,望着。

他只见,娘走出角门儿,正在向各处张望。哦!二愣明白了:准是我没回家,娘不放心,出来接我哩!他继而又想:“糟了!要是娘见我下了塘,准得气火儿了!”

于是,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去……

他在水里仍在想:“娘到底出来干啥哩?看那眼神又不像接我呀?莫非是志勇出了什么事情?……”

黄二愣他哪会想得到:原来是梁永生开会回来了!

二愣娘来到角门外头,探了探风,见没什么动静,便虚掩上门,回到屋里,对永生说:

“他叔啊,走,快跟我来!”

梁永生正搭拉着腿坐在炕沿上抽烟,听二愣娘这么一说,就从嘴里拔出烟袋,一边在炕帮上磕着,一边笑呵呵儿地问:

“哪去呀?老嫂子!”

“你就跟我走吧!”

她说着,拉开后屋门,领着梁永生进了后院儿。

后院儿的乱柴禾堆下头,有个洞口。

二愣娘来到柴堆近前,先拍了三下巴掌,然后抽开一捆玉米秸,朝洞口一指,悄声说:

“进吧!”

永生点头一笑,钻进洞去。

这个地洞,空间不大。可是,里头收拾得倒挺舒适。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谷草。为了隔潮,黄二愣家仅有的那张快脱成了光板的老羊皮,也给志勇铺上了。

永生进洞前,志勇正在对着气孔看书。

现在,他见爹进来了,立刻有一种很难被人察觉的激动,悄悄地掠过他那厚墩墩的嘴唇。这是因为,尽管他天天盼爹回来,可他又万没想到,爹会突然来到他这养伤的洞中。

这时永生也很激动。

虽说他们爷儿俩离开的日子还不能算多,可就在这还不算多的日子里,发生了一场宁安寨突围战,梁志勇还在这次战斗中负了伤。如今永生眼望着受伤的儿子,回想着小锁柱跟他讲的志勇为掩护战友而负伤的情景,他的心情怎能不激动呢?要是这个负伤的同志不是志勇,而是别的哪一位战友,梁永生会马上安慰他几句,表扬他几句,为了活跃他这洞中生活的苦闷心情,兴许还会逗几句开心的笑谈呢!可是,他和志勇之间,除了同志关系、战友关系之外,毕竟还有一层父子关系呀,所以,上述种种,都被他控制在口腔里头了。

因此,现在他们父子二人的四只眼睛,都含着一汪激动而又兴奋的泪水,相互对望着,久久地静静地相互对望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梁永生才慢吞吞地张开了口:

“伤好些了吗?”

永生在问这句话时,故意用一种很随便的口吻,掩盖着他那关切的心情;可是小志勇,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爹这句话的分量。

不过,志勇没有回答爹的话。他另起话题说:

“爹!我犯了错误……”

当然,对处境被动的宁安寨突围战,梁志勇是负有领导责任的。可是,永生现在见志勇已经认识了自己的责任,而且心情沉重,压力很大,就既有教育又有安慰也有批评地说:

“是啊!人嘛,总是要做些蠢事的。做过一些蠢事以后,才会渐渐地聪明起来。也就是说,不受些挫折,就得不出经验;不经过失败,便找不到真理……”

他在说话的当儿装上一袋烟。说到这儿,收住话头,点着烟,吸了一口,又接着说:

“可是,有的人,把事情搞糟了,就将脑袋一耷拉:‘我错了!’要不,就拍着胸膛充汉子:‘我负责!’这全是废话!”

永生的话又停住了。过了一霎儿,当志勇正要插嘴说什么的时候,他又没容志勇开口,补充说:

“人,跌个跤还算跷蹊?问题是,跌倒了,能不能爬起来?也就是说,错误,不能不犯;犯了,没啥可怕的;可怕的,是犯了以后,不记取教训!你的教训是什么?叫我说,就是没做到‘知己知彼’。‘知彼’,就是要摸准敌人的脉。你为什么摸不准敌人的脉呢?一是没注意侦察敌情,二是没认真地思考问题。志勇啊,特别是当你处于领导位置,起着决策作用的时候,这可是个大问题呀!”

志勇说:“坚决改!”

“坚决改好!”永生说,“可是,改,光表现在口头上不行,停留在思想活动阶段更不行,要见之于行动!要知道,事情搞糟了,再说‘我倒是想到过’,或者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那顶什么用?因此说,我们必须尽可能多地掌握敌人的材料,并要对这些材料进行认真的、细致的、全面的分析。只有这样,才能在占有材料并进行了分析的基础上,作出判断,下定决心,然后方可进行战斗前的部署和战斗中的指挥。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指挥员的当机立断,必须建筑在掌握敌情、集中群众智慧和周密思考的基础上;周密思考,又要紧跟上当机立断……”

“我记住了!”

“对你来说,前一段的情况是:当机立断有余,周密思考不足;勇有余,智不足。要知道,败事多因少思。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往后,要时刻注意摸敌人的脉搏;对一些事情,要细心,要谨慎,要多动脑子,进行全面分析,特别是要多往坏处想想……”

志勇点点头。又说:

“锁柱想得细。那次突围战,我要是一开头就多听取他的意见,局面还会好一些……”

“锁柱去找我汇报的时候,他说他也有责任……”

“不!”志勇坚决地说,“责任都在我身上!后来,我受了伤,锁柱领着同志们杀了个‘回马枪’,应该说他立了个战功呢!……”

“是啊!那个‘回马枪’杀得好!”永生说,“好就好在: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夺回了我们的主动权……”

永生正说到这里,洞口上响了三声巴掌。

紧接着,就听二愣娘说:

“志勇啊,你想的那两位同志来啦!”

她的话音未落,赵生水和另外一位战士,先后钻进洞来。

他们四个人一见面,都兴奋得不得了!

可也是啊,在这战争年月,人们总是这样:哪怕是彼此才离开不几天,就像离别了三年五载,只要再见了面,就亲热得了不得!何况他们之间,是在一场激战中被冲散,而又这么多的日子没能见上面呢?

因此,今天他们乍一见面,每个人的心里都热乎乎的,每个人的眼里都涌出了泪花!

他们有多少话要说啊!

可又先从哪里说起呢?

特别是梁永生,他从重返大刀队以后,尽管天天在怀念着这些同志,可是一直还没见着他们,现在在这洞中相遇了,他的心情该是多么兴奋,多么激动啊!你瞧,他那双含笑的眼睛,正在巡视着战士们,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战士们!

战士们的眼睛,也全都盯着梁永生。

这当儿,仿佛他们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说,可又却没人能吐出一个字来;虽说没人吐出一个字,而又仿佛通过那急促对流着的视线把心里的话全说完了!

片刻。他们又突然打破了这表面沉寂的气氛,放纵地活跃起来,彼此之间相互争着问这问那,闹得有时竟顾不得回答对方的发问。那股子热热烘烘的劲儿呀,简直是没法儿形容啦!看来,要不是他们四个人已将这地洞塞得满满的,说不定要相互搂抱起来滚上几个过儿哩!

又过了一阵。

人们那股沸腾的心情开始落潮了。

洞中的气氛渐渐地平静下来。

梁永生向赵生水说:

“我曾几次派人去找你们,一直没接上头……”

赵生水抢过话头说:

“俺们俩,也一直是转转悠悠地找组织,找队伍……”

那位战士插进来:

“我们找不着组织,找不上队伍,就像小孩子找不着家、找不着娘一样啊,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他说着说着,一颗饱含着激动、兴奋的泪珠,从那喜笑着的眼里滚下来,落在梁永生那盘曲着的膝盖上。

赵生水接上说:

“就在前些天,我们还到这边来过一回呢!正巧,你们在宁安寨打了一仗,听说同志们突围后,又紧接着在柴胡店附近打了一场伏击,以后就下落不明了,那几天敌人在这一带闹得正欢,我们没站住脚,又窝回去了……”

梁志勇说:

“你们既然来了,总该找些可靠的人打听打听啊!”

赵生水说:

“打听倒也打听了。可是,很熟的人没见到。再者,我到大刀队时间较短,又多在河西黄家镇一带活动,在这边群众基础差些,总觉着可以向我反映真实情况的人不多!”

梁永生说:

“这话不对!群众不是多得很吗?”

赵生水说:

“唉!眼时下,时局不稳,人心多变……”

永生没让他说下去:

“更错了!不管时局怎么变,人民群众拥护共产党、八路军不会变;我们共产党、八路军依靠人民群众也不能变。”

过了一会儿,那位战士又另起题目说:

“这些日子,我们虽没找上队伍,可也没有闲着。我们经常不断地跟敌人叮当叮当……”

“你们的活动情况,我们倒听到一些,干得满不错!”梁永生说,“特别值得表扬的是,你们在暂时得不到组织领导的情况下,能够坚持斗争,继续活动,独立作战;这种精神是很可贵的。尤其是我们这些从事游击战争的同志,这一点更为重要……”

志勇风趣地说:

“敌人把我们打散了头,却使我们学会了独立作战,看来敌人的‘用处’还真不少哪!”

梁永生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有意思——我们的革命,就是让革命的对象硬给逼起来的;我们的革命本领,又有不少是敌人用镇压革命的反革命手段‘教’会了的……”

须臾,永生又问:

“哎,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赵生水说:

“二愣叫来的!”

志勇插嘴道:

“他找到你们啦?”

“找到啦!”

“我真担心他愣头磕脑……”

“这一回呀,还多亏了他那股愣劲儿哩——”

“他闯祸啦?”

“对啦!”

“闯了啥祸?”

“跟鬼子干了一架!”

随后,赵生水把他和黄二愣相遇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逗得人们轰轰地笑了一阵。

笑声落下。老赵又说:

“二愣真是个好家伙,就是冒失点!”

志勇迫不及待地问:

“你和他一块儿回来的?”

“不是。”

“他呢?”

“早来了。”

“早来了?”

“你没见到他?”

“没有哇!”

“哦!看来他还真没回来呢!”赵生水猛然醒了腔,“刚才,我们一进门,大娘就问:‘二愣呢?’我说:‘他不是早回来了吗?’我一说这个,大娘的脸立刻变了颜色。我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说啥?”

“她说:‘没啥。也许志勇知道。来,我快送你们下洞吧。’随后,大娘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我来到洞里,光顾说话了,把二愣的事忘了!……”

老赵这么一说,志勇更沉不住气了!

他忽地站起身,向永生说:

“爹,我得去看看。”

梁永生说:

“好吧!有啥事送个信来。”

“哎。”

志勇应着,爬出洞口,来到屋里。

屋里。

二愣娘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正焦急地等着她的儿子二愣回来。可是,她左等一阵不见来,右等一阵不见来,眼里不由得汪满了泪花,直瞪瞪地凝视着窗户,嘴唇微微地抽动着,仿佛正在自己对自己念叨什么。这一阵,她的眼前曾几次出现过二愣回来的幻影。她极力想着二愣买回鱼肉来,志勇吃了伤口渐渐好起来的喜人情景,用以赶跑眼下正纠缠在心头上的那些可怕的猜想……当她突然发现梁志勇猛地闯进屋来的时候,慌忙抹了一把泪,强装着笑面说:

“志勇,你出来干啥?有事打个信号不就行了吗?”

志勇未答。问道:

“大娘,二愣哥回来了吗?”

“他,他……”

“他没来?”

二愣娘怎么回答呢?她把二愣至今未归的事如实地告诉志勇吗?不行啊!告诉志勇有啥用?让他替我担心?还是让他去找二愣?不能那么办!可是,他要知道了,说不定还非要去找不行呢!这再怎么办哩?二愣娘越想心里越乱,乱得好像心窝里塞上了一把麻!

二愣娘迟迟不答,梁志勇更着急了:

“我去告诉他们!”

他说着就朝后院走。

二愣娘一把拽住他问:

“你要做啥?”

“快想个办法呀!”

“不用!”

“为啥?”

“他出不了事!”

“出不了事咋没回来?”

“也许是去哪里买鱼了!”

“买鱼?”

“是啊!”

二愣娘为了让志勇相信她的说法,只好将她让二愣卖银镯买点鱼呀肉的事告诉他。这位老人为了安住志勇的心,在说这件事的同时,脸上还泛起一层笑意。但是,这种笑意,不是像通常那样突出地反映在眼上,而是明显地反映在嘴上。同时,她的嘴里,还像含着什么苦味的东西似的。

不过,这时的梁志勇,并没留心大娘的表情。因为,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又为二愣卖银镯的事感动了!二愣卖银镯的事,方才他在洞中虽然听到老赵讲过了,可那时并不知道二愣卖银镯是为了他。如今他知道了真相以后,那颗不安的心更加不安了!

不安有什么用?得赶快想个办法呀!志勇想出的结果是:“回洞请示一下,我们四个人,分头出发,连夜去找回二愣……”

志勇正想着,天井里响起沓沓的脚步声。

在这种情势下,老人是容易受惊的。二愣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一把摁住志勇:

“你别动,有我哪!”

她说罢,向外冲去。

她这时的想法是:“我豁出这条老命去,也要把敌人挡在屋外,不能让志勇受害!”志勇呢?他知道下洞已经来不及了,也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跟敌人拼一场,好为洞中的同志争取个准备时间!”

他想到这里,便从腰中嗖地抽出了匣枪。

谁知,当志勇正要冲出屋子的时候,忽听屋门口上哎哟一声!原来是二愣娘朝外冲得太猛了,跟那个正朝屋里闯的人撞了个满怀!要不是那人一把扶住了她,她非得趔趔趄趄摔倒不可!

那人是谁?

是二愣!

一场虚惊过去了。

二愣提着四条鲜鱼,站在娘的对面,嘿嘿地憨笑:

“娘,你忙成这个样子,有啥急事呀?”

娘一把抓住了二愣,就像生怕他再跑了似的,喜出望外地说:

“我那个儿子哟!你可回来了!”

二愣依然憨笑:

“看俺娘傻不!总不回来上哪吃饭去?”

二愣娘一见到二愣手中的鱼,更乐了:

“哎哟!那么个玩意儿,换了这么多鱼呀?”

二愣说:

“不是换的。”

娘笑道:

“又来哄弄娘!”

二愣从衣袋里掏出手镯:

“娘,你看!”

她一见手镯,唰地变了脸:

“鱼是哪来的?偷的?……”

二愣娘还想再斥责儿子,可是又把话打住了。为什么?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这当娘的,是了解从小在自己手下长大的儿子的,二愣多咱偷过人家一丁点东西?方才那个“偷”字,她是在一急之下说出来的!二是,她说着说着,突然发觉二愣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两片厚墩墩的嘴唇也发了青,身上还花里胡哨的净泥点点,心里蓦地明白了个七八成,知道自己刚才那种说法可能是屈枉孩子了!

再说二愣这个人,向来说话不会拐弯儿。尽管方才进门的时候,还在边走边想:“下塘捞鱼的事,不告诉志勇,也不告诉娘!”可是,现在娘一说他“偷”,他急了!一急,不光脸又涨得火红,连那还没编顺溜的词儿,一时也说不上来了!因此,娘还没再问啥,他先露了馅子:

“捞的嘛!”

这一阵,梁志勇虽一言没插,可是他的感情,也在随着他母子的对话而变化着。到这时,二愣话没落地,他激动得再也耐不住了,一头扑过来,啥也没说,只是扎煞开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二愣。

这时节,志勇就像要用自己胸怀里那颗滚热滚热的心,把二愣这一身的寒气驱散似的,他抱着,抱着,久久地不肯松开。就在这时,心里一热,鼻子一酸,两颗激动的泪珠蹦出眼眶,在他那微微颤动的面颊上,慢慢地向下滚动着。

这时二愣的身子像块冰凌一样凉。可是,紧紧抱着二愣的梁志勇,却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暖流,正在串遍他的全身!

是的!在黄二愣这淳朴的外表里面,隐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潜伏着多么炽热的阶级情谊啊!

过了老大晌,志勇才勉强地说出半句话:

“二愣同志,你叫我……”

二愣嘿嘿地笑,啥也不说,一只脚轻轻地在地上磨蹭着。

二愣娘凑上来,宽慰志勇说:

“孩子,看你傻不!你成天价风来雨去,拼命流血,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俺这老百姓?二愣为你养伤,下塘捞鱼,挨了一下子冻,这算了啥?志勇啊,你甭把这点事搁在心上,只要你早点把伤养好,回到队伍里,狠狠地打鬼子,这就是人们的造化……”

志勇望着把心都掏给他的这娘儿俩,本想说:“我一定狠狠地打鬼子,来报答阶级弟兄。”可是,也不知为什么,这句来到嘴边上的话,攻了好几攻,却没说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志勇觉着更深刻地理解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友谊,是千差万别的;从这不同性质不同程度的感情、友谊之中,又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憎与爱;那么,什么样的感情才是最真挚的感情?什么样的友谊才是最深厚的友谊?什么样的爱才是最可贵的爱呢?只有阶级感情,才是最真挚的感情;只有革命友谊,才是最深厚的友谊;只有同志之间的爱,才是最可贵的爱呀!

正当志勇的心里充满了激动的感情,这激动的感情又正在激励着他为人民去立战功的时刻,忽听二愣娘喜气洋洋地向她的儿子说:

“二愣啊,你梁大叔来了!”

“在哪里?”

“在洞中。”

二愣一听,啥也顾不得了,一头冲出屋子向地洞跑去。

这一阵,洞中还在继续谈论着。

“老梁,你跟我们讲讲当前形势吧!”这是赵生水的声音,“这长时间和组织接不上头,活活闷死了!”

“这次会上,没有形势报告。”梁永生说,“不过,在会议空间,看了几份文件,还跟老方同志谈了一阵,倒也了解到一些消息……”

二愣虽然不识字,可是很爱听关于国家大事的消息。他想:“我一进去,就把梁大叔的话打断了!”于是,他就悄悄地在洞口外头听起来。这时,他听见梁队长习惯地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下去:

蒋介石发表了一个什么《中国之命运》,叫嚣反对共产主义……”

有人骂道:“民族败类!”

梁永生接着说:

“国民党山东游击第二纵队司令投敌了!……”

赵生水插嘴问道:

“厉文礼那个小子?”

“对!就是他!”

那个战士又问:

“关于我们方面的,有些啥消息?”

“三个月来,晋冀鲁豫我军,作战千次,毙俘敌伪六千。晋察冀我军,克敌据点二十九个,毁其堡垒百余座。在华中,克敌据点三十余座,毙俘敌伪七千多。我苏中军民,毙俘敌伪两千多,使敌人的‘清乡’以失败告终!”

“还有啥?”

“目下,敌人又在组织兵力,准备对我山东解放区进行更大规模的围攻。”梁永生说,“国民党军李仙洲部,正与日寇勾勾搭搭,又要搞什么阴谋!……”

梁永生的话停下了。

有人骂了一句国民党,又问:

“县委在这次会上布置具体任务没有?”

“有。”

“啥?”

“近来,我们的主力部队又扩大了,还打了许多胜仗,解放了一些地区,并帮助那里的人民群众,建立起了地方武装。因此,县委要我们把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枪支、弹药,马上上交一部分,以支援新建的地方武装和兄弟地区。”

“还有啥?”

“再就是要我们进一步扩大大刀队,发展民兵,武装群众……”

方才,梁永生他们一把话题转到具体工作上,二愣就想进去,不再听了。可是,当他听到要发展大刀队时,又改变了主意,继续听起来。你想啊,早就想当八路的黄二愣,该是多么关心这件事呀!

“呀!”就听见老赵惊讶地说,“又要上交枪支,又要扩大大刀队,发展民兵,武装群众,这不矛盾吗?”

“对呀!这是个矛盾。”永生说,“我们的任务,就是去解决这个矛盾。”

“咋解决?”

梁永生没有回答赵生水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

“老赵,要解决这个矛盾,得先解决个什么问题?”

老赵说:

“先解决枪的问题呗!”

“对呀!”永生说,“我再问你,咱有兵工厂吗?”

“哪有哇?问题就在这里!”老赵说,“要是咱有兵工厂,自己会造枪,哪还有这个矛盾!就算暂时有了这样的矛盾,要解决也不难呀!……”

永生道:

“没有兵工厂,这个矛盾就不能解决吗?”

老赵想了一下,说:

“嗯。能解决!”

梁永生问:

“咋解决?”

赵生水说:

“夺嘛!”

永生又问:

“上哪里去夺?”

老赵笑道:

“上敌人那里去夺呗!”

永生也笑了。他指指老赵腰里的匣枪,又说:

“你带的这支枪,是咱自己造的吗?”

老赵摇摇头:

“不是!”

梁永生又说:

“不也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吗?”

老赵点点头:

“是呀!”

梁永生说:

“老赵啊,有你刚才说的那一个字,矛盾就解决了……”

他俩的对话进行到这里,老赵以欢快的口吻接上永生的话尾说:

“我记住那个字了——夺!”

“对!瞅个节骨眼儿,我也夺一支!”这是二愣心里话。不过,他并没吱声,又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了。

下面,是梁永生那幽默的话音:

“老赵啊,你说得满对呀——夺!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没有兵工厂,可是,有敌人这么一支‘积极’的‘运输大队’,还有石黑这么个‘能干’的‘运输队长’,枪支弹药的供应问题,是不用发愁的哟!”

老赵欣喜地笑了。稍一沉,他和着梁永生的音韵,也风趣地说:

“老梁,人家石黑,不能算是‘运输队长’啊!”

永生笑问:“喔!那你说他该算个啥?”

老赵答道:“叫我看,人家得算个‘后勤部长’!”

那位战士道:“对!白眼狼才是‘运输队长’呢!”

永生赞道:“好!你们说的更贴切!”略一停,他又改口换韵地说:“不过,咱们可别‘埋没’了人家石黑的‘功绩’呀!”

有人道:“他有个蛋‘功绩’?”

永生道:“唷!你忘啦?在白眼狼这个‘运输队长’忙不过来的时候,人家石黑这个‘后勤部长’,不是曾多次‘不辞辛苦’,代行‘运输队长’的职务,亲自带领着那支‘运输大队’给我们送过武器吗?这能不算人家石黑的‘功绩’?”

他说罢,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人们正笑着,忽听洞口上又传来笑声。

原来是,在洞口上的那个黄二愣,这时也禁不住地跟着笑起来了。

正在这时,后屋门口处,响起了二愣娘召唤人们去吃晚饭的暗号……

饭后。

梁永生在灯火上对着一锅子烟,吸了一口而后说:

“老赵啊,抓紧这个空儿,咱们开个支委会吧?”

他见赵生水好似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就又接言道:

“老赵啊,你还不知道——县委帮助咱们大刀队又重新建起了党的支部领导班子。支委会由五人组成。这个新的支委会乍一建立时,五个成员中包括高荣馨同志。后来,知道老高同志牺牲了,又经过我们提名,县委批准,补上了沈万泉同志。这样,现在说话,我们大刀队党支部的五个成员是:沈万泉,王锁柱,梁志勇,还有你和我……”

“我?”

“对!”永生继续解释说,“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和你取上联系,也无法通知你。直到今天,你还是头一次参加支委会……”

我这么长时间没和党取上联系了,党的组织在建立支部领导班子时,还把我安排成支部委员,这是党对我赵生水多么大的信任啊!赵生水心里这么想着,激动得两只眼里汪满了兴奋的泪花。

不过,老赵这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激动归激动,兴奋归兴奋,可他一向是不习惯而且也不喜欢表示什么的。因此,现在除了那眼角上的泪花算是一种感情的流露而外,他再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说:

“人不全呀!”

“人是不全。”梁永生指点着说,“这不,有你,有我,有志勇——五个人的支委会,已经有咱们三个了,超过半数了,可以决定问题了。”他改换成商量的口吻又道,“我看,咱就开吧?你们看哪?”

“好!开吧!”赵生水说,“在目前这样的环境中,要都等齐了,难呀!”

梁志勇接言道:“在支书去县委开会期间,我们开过两次支委会,也都是只有三个人。”

梁永生听说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开过两次党的支委会,满意地“噢”了一声,然后又说:

“志勇啊,上两次支委会,我和老赵都没参加。也就是说,在今天参加这次支委会的成员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参加过上两次支委会。为了保持支委会工作的连续性,这次支委会的议程你先拿个意见吧!……”

永生说着说着,见那位战士要溜号儿,就喊住他说:

“你也列席这次会议吧!人多主意多嘛,咱就把这次支委会开成个支委扩大会——老赵,志勇,你们看,怎么样?”

他俩都表示同意。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二愣娘正在用棉被挡窗户,为的是不让屋里的灯光射出去。

志勇建议说:“既是扩大会,是不是让二愣也参加?”

永生想:“按这次支委会的内容看,二愣虽不是党员,作为群众代表列席这次会议也倒好。”于是,他问二愣娘:“哎,老嫂子,二愣哪?”

二愣娘说:“他到院门外头去放哨了。”她望了望永生又说:“你们要是想让他参加会,我就去替他——”

二愣娘这么关心儿子的政治生活,梁永生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就说:

“几天没见面儿,老嫂子又进步了!”

“净拿老嫂子开心,我又进啥步啦?”

“支持儿子开会,就是进步的表现……”

“唉!快别说啦!”二愣娘说,“这人家二愣还成天价批评俺哩——说俺脑筋旧,思想不跟趟……”她喜声笑韵地说着,出屋去了。

赵生水拔出叼在嘴里的烟袋,将烟锅在鞋底上磕几磕,倒过头来甩几甩,又把烟嘴儿抹几抹,放在嘴里吹几吹,然后开言道:

“老梁,我想在这次会上,汇报汇报我们前一段的活动情况……”

“好。将这个问题,列入这次会议的议程——”永生说,“老赵,你还有什么想法,全说出来!”接着,他又转向志勇和那位战士,“哎,还有你们呐,不论出席会议或列席会议,都有发言权呀!……”

夜静了。

天上的星星出全了。

大刀队的又一次支委扩大会议,在黄二愣家这炕头上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