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间,风云多变。

敌人由于在前一个时期连续遭到我们几次伏击,死伤累累,损失惨重,近期以来,吓得龟缩在据点里不敢轻易出窝了!

我们的大刀队,根据县委的指示,立刻抓住了这个短暂的时机,加强了群众工作和政治工作,使大刀队既是战斗队,又成了工作队。

化整为零的大刀队战士们,分别深入各村,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并帮助一些支部,重新健全起领导机构。还帮助一些空白村,发展起党的组织。另外,在这期间,对各村的民兵还进行了一些军事训练,并建立起了区域联防……

在各级党组织的领导下,在八路军大刀队的具体帮助下,村村庄庄的抗日气氛,犹如雨后春笋,日新一日地活跃起来了。

你听呀!广大的乡村里,处处都是抗日的歌声。就连那些从来不会唱歌儿的老爷子,也咧开了那没牙少齿的笑口,抖动着飘飘的白胡跟他的孙子学起歌儿来了!还有些年过花甲、岁近古稀的老奶奶,也自动报名挂号,参加了妇女救国会和农民救国会联合举办的赛歌会。总之,这些天来,村村庄庄天天被歌声笼罩着,抗日军民的战斗生活是在歌唱声中度过的。

革命的歌声能焕发革命的精神。

革命的歌声能激起革命的激情。

革命的歌声能唤醒革命的新兵。

革命的歌声能调动起革命的积极性。

你看吧——

东庄的妇救会员们,正在歌声中收集碎铜烂铁,准备一批接一批、批批相连地送往我军地下修械所;

西村的农救会员们,正在歌声中凿墙挖洞坚壁粮食,准备以战斗的姿态来迎击敌人的“清乡”、“扫荡”;

张家的老夫妇送子参军;

李家的新媳妇劝郎入伍。

儿童团站岗放哨盘查行人。民兵们挖壕筑堡准备战斗。村外的旷野里,被“扫荡队”给垫平的交通沟又全都挑开了。村里的墙面上,被“清乡团”刷去的标语又重新写出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抗战胜利万岁!”

人们望着这些景象,都兴奋地说:

“抗日的火焰又旺起来了!”

可是,不几天,屡遭失败的敌人,伤疤还未干,就开始捣乱了——他们又来了一次所谓“大围剿”。

在这次“大围剿”的前夕,梁永生到县委开会去了。

大刀队领导责任的担子,暂时落在梁志勇的肩上。

敌人的这次“大围剿”,来势凶猛,势头很大,一直叼住大刀队的尾巴不放,夜以继日地穷追。可是,人民的战士,是任何敌人也追不垮的,而且,他们还决心要拖垮敌人。

神出鬼没的游击健儿们,紧紧地牵着“扫荡队”的“牛鼻子”,在这汪洋大海般的辽阔平原上,跟那些瞎长虫似的敌人兜圈圈、“捉迷藏”。有时候,大刀队的勇士们,跟敌人纠缠得连顿饭也顾不上吃,只好成天价怀里揣着干粮,抽空摸空地啃几口;有时候,他们为了不让敌人得安宁,自己一连几夜也捞不着睡觉。怎么办?他们利用在交通沟里行军的时间,大家伙儿轮流着打个盹儿。

就这样,敌人越“追”,我们的战士精神越旺;敌人越“剿”,我们的战士斗志越刚。战士们的决心是:就靠我们的一颗红心两只铁脚板儿,一定要把敌人拖垮!

这还不算,他们在跟敌人兜圈子的过程中,还短不了瞅个空子,打个埋伏,狠狠地敲打敌人两下。而且是得空就打,打了就走,使得敌人天天兵有伤亡,枪有损失,可又干着急没有办法。

把敌人消耗到一定程度,就应当像擦腚砖一样地甩掉他们了!可是,用什么法子甩掉他们呢?梁志勇想出一个法子——派出几名战士,在民兵的配合下,去佯攻柴胡店据点!

这一手儿,立见神效。

几天来,一直跟在大刀队屁股后头嗡嗡乱叫的“扫荡队”,立刻收兵去援救柴胡店了!

这时节,战士们身上带的干粮早已经吃完,他们已有两三顿没有吃上饭了,许多人饿得肚子里直唱戏。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梁志勇带领着大刀队,扎进了宁安寨。

大刀队的战士们进村以后,只见街道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志勇他们望着这种景象,心里挺高兴。因为这种景象说明,这宁安寨村的民兵和群众,已按照上级的号召撤出村去了。上级的号召是,在当前敌人进行“拉网式大围剿”的情况下,各村群众,要在每天黎明时分撤离村子。民兵也要撤出村外,以便一旦发生敌情,好掩护群众转移。村中,只留下极少数的抗日积极分子和一部分老年人。根据这种情况,大刀队进村后,便一直奔向魏基珂的住宅。

这是魏基珂家。

魏基珂的老伴儿,嘴里正念念有词儿地对天祷告:

“老天爷爷呀,你保佑着大刀队上那些孩子们……”

大刀队上的战士们,悄悄走进庭院。

梁志勇扑上去,说:

“魏奶奶,你怎么又……”

魏奶奶猛地回过头,脸膛红润润的。她没等志勇说完,就用食指点着志勇的前额笑咧咧地说:

“又叫你们看我的笑话儿了!”

魏奶奶换一下口气,又说:

“这些天来,一天到晚,枪声不断,我对你们真不放心呀!……”

她说着,一头扑进战士群里,扳过这个来看看,又抓过那个来瞅瞅;而且是瞧了头,又瞅脚,看得竟是那么仔细,仿佛她生怕哪一个战士的身上少点儿什么似的。这当儿,老奶奶的眼里,正向战士们倾注着使人的心灵感到温暖的光芒;老奶奶的脸上,一直是喜泪横流,笑纹不退;嘴里还不住口地念叨着:

“还是都赛欢老虎儿似的,你们是越打仗越上精神呀!可好,可好!”

风来了。风像一只温暖的手掌,正在轻抚着战士们那疲劳的身躯。似乎,这和风中还夹带着一种宛如母亲对待儿女般的情意,又注入他们的心里。

说真的,战士们虽然觉着魏奶奶这迷信思想不对,可又全被她老人家这种深厚的、真挚的阶级情谊所感动了。因此,这时每个战士的心窝里,都有一种甜丝丝、热滚滚的感觉。

感动归感动。有着强烈的革命责任感的战士们,对老奶奶的迷信行为,还是采取了批判态度。

小锁柱先说:

“魏奶奶,什么天爷爷地奶奶的呀,根本就没有那些玩意儿!”

小胖子又说:

“对呀!咱光承认魏爷爷、魏奶奶,不承认天爷爷、地奶奶……”

魏奶奶拍打着战士们身上的尘土,兴冲冲地笑了。

战士们也笑起来。

笑声落下。梁志勇问:

“哎,魏奶奶,俺魏爷爷呢?”

魏奶奶一边拍打着战士们身上的尘土,一边说:

“他听说,今儿五更里,你们在于庄和‘扫荡队’又干了一仗,他怕你们人少吃了亏,不放心,背着个粪筐打听消息去了……”

魏奶奶嘴里这么说着,她那探询的眼光,在战士中间串了一遭儿。当她发现其中就少梁永生时,便立刻收住话头改了口,吃惊地问志勇道:

“哎,你爹呐?”

“开会去了。”

“上哪里?”

“县委。”

“我听人说,前些天你们在十里铺跟敌人打仗时他还在呀!……”

“对呀!他是打了那一仗以后走的。”

志勇这么一说,魏奶奶才算放了心。

这时候,好几顿没吃上饭的战士们,都饿得肠子打得肝花响,肚皮贴上脊梁骨了!唐铁牛扳着干粮筐子正找东西吃,被魏奶奶看见了。她说:

“唉!牛子,饿坏啦?是不?真不巧,一点干粮也没有!你们自己做米饭吧,米还在老地方。我到村头上给你们放哨去……”

大刀队的军粮,分别埋藏在若干个群众基础条件比较好的村子里。宁安寨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斗争环境比较好的日子里,大刀队的战士们,都随身带着米粮袋子。可是,形势一紧张,他们来不及装米粮袋子了,就走到哪村吃哪村,住在谁家吃谁家,然后开一个条子或留下粮票。今天,他们来到魏基珂家,就是属于这种情况。因此,现在魏奶奶一边朝外走一边又说:

“你们不要留粮票了。这米是村干部存在这里的,准备你们突然闯进来好做饭……”

梁志勇见魏奶奶越走越远,忙拿话拦住她,问:

“魏奶奶,你要干啥去?”

“不是已经告诉给你们了吗——”魏奶奶说,“我给你们放哨去!”

志勇说:

“甭价!”

“为啥?”

“我们自己派人吧!”

“可不行!”

“咋不行?”

“大白天,你们放哨多显眼儿呀!”

过去,大刀队来这里住时,魏奶奶常常利用看场、看枣作影身儿,给大刀队在村口放哨。现在,场里没庄稼,看枣又不到季节,魏奶奶用啥作影身呢?志勇想到这里,就说:

“你站在庄头上,也很显眼呀!”

“我有法子,你甭替我操心!”

她有啥法子哩?志勇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魏奶奶对掩护八路军,是富有经验的,并相信她老人家一定会有办法。

不一会儿。

门外传来魏奶奶的叫鸡声:

“咕——咕!咕咕咕——!……”

她一面高声大嗓地叫着,还一面大声小气地自言自语地嘟嘟着:

“鸡也真气人,刚找回来,一转眼儿又没影了!气急了我,全宰宰吃这杂种们……”

她嘟嘟一阵,咕咕咕地叫一阵;叫一阵,又嘟嘟一阵。这叫鸡声和嘟嘟声间杂交织,由近而远,向着村头的方向消逝着。

战士们听着渐渐远去的叫鸡声,都高兴地笑了。

志勇从草棚子里抱来一些碎柴禾,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向他的战友们说:

“伙计们!一齐总动员——做饭呀!”

小胖子建议说:

“叫我说,咱甭做饭啦——”

“怎么?你不饿?”

“不能说不饿!可对我来说,更迫切的,还是抓紧这个空子来上一觉儿!”

现在,连志勇也觉着,要能齁齁地来上一觉儿,哪怕是一两分钟也好,那得算一次最大的享受了!可是,他又完全明白,目下的情况,是不允许他们睡上一觉儿的,必须抓紧时间,弄顿饱饭吃,然后速速走开。因此,他向小胖子说:

“同志,还是吃饭要紧!觉,留着它到路上去睡吧!”

接着,烧火的烧火,冲米的冲米,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锅台周遭儿围了个人疙瘩。

那些插不上手的人们,一骨碌躺在炕上——他们是实在撑不住架了!

锁柱将最后一瓢水倒进锅里,又随手将水瓢挂在锅台后头的墙上,然后来到灶门前,拨拉志勇一下,说:

“闪开!”

“干啥?”

“我烧!”

“你烧?我呐?”

“你?你吃饭一个顶我俩,可做饭你俩也顶不上我一个!……”

“你说这个我认头!”志勇说,“越是不行,越要锻炼嘛!”

“别穷裹粘!”锁柱说,“快抓紧时间办你那该办的去!”

“该办的?啥?”

“回家去看看呗!”

要说真心话,志勇怎能不想回家去看看他娘呢?可是,他又觉着目下不同于往日,自己担负着大刀队的领导责任,不能把队伍舍在这里自己去探家呀!虽说离家不远,而且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可是,哪怕是只离开一分钟,要是万一就在这一分钟里发生了敌情,队伍失去了指挥,那还了得吗?志勇基于这些想法,便向锁柱说:

“那算下一个节目吧!”

他将几棵半截秫秸一撅两截,填进灶中,又说:

“咱利用做饭的时间开个小会吧!锁柱,你去把同志们召集到这里来!”

锁柱觉着志勇想得满对,应了一声“好”,就去召集人了。紧接着,他那一向含着自来笑的声音,先后在各处响起来。先是在东里间的炕上:

“起来起来!下雨啦,外头睡去……”

接着又嚷进西里间:

“躺在这里就睡呀!也不怕老鼠咬着腚!……”

一忽儿他又跑到天井里:

“别在那里‘下神’啦!分队长下令——开会!”

人们都到齐了。

有的坐在门槛儿上,有的倚在门框上,有的蹲在屋当央,也有的拉过一条长扁担,自己个儿先坐上以后,又向扁担一拍说:

“伙计们!排排坐吃果果喽!”

“咱们借这个机会,分析分析敌人的动向吧——”志勇用掏火棍挑动一下灶中的柴禾,又接着说,“我们一佯攻柴胡店,‘扫荡队’就马上回去了!石黑、白眼狼能这么好哄弄?我老琢磨着这里边有鬼……”

“有啥鬼?咱随便出个点子,就够那些老小子们猜半年的!”才入伍的新战士申华说,“叫我看,他们又中计了!”

锁柱摇头道:

“我揣摸着,敌人怕是不那么蠢,咱得提防着点儿,可别中了石黑的‘拖刀计’!”

有的战士说:

“没啥事儿!别把敌人看得神乎其神的!”

锁柱又说:

“当然,从总的方面说,敌人没啥了不起,我们有决心有信心打败他;可是,在战场上,还得重视敌人呀!咋能把对敌人的斗争看得那么轻而易举呢?”

又一个战士望望天说:

“天到这时,敌人作不出啥文章来了!”

申华是由儿童团——青抗先——民兵这条道路进入到八路军的队伍中来的,所以一来到大刀队就能做到在讨论问题时积极发言。这时,他紧接着那位战友的话尾,帮腔道:

“先呛个饱儿再说再论吧!只要肚子里有食,手里有枪,怕他个屁!”

在人们乱发议论的当儿,梁志勇凝视着灶门,一言不发。灶膛里,火舌舔着锅底,一股浓烟从灶门扑出来,在屋中扩散着。这当儿,在志勇的头脑中,翻上这样一件事来——

那是梁永生离开大刀队到县委去开会的时候,在志勇和锁柱送他的路上,他语重心长地说:

“我一走,你们的担子重了,可要多加小心呀!”

志勇向爹说:

“放心吧,出不了大问题!”

永生很认真地说:

“你要记住:问题,就肯出在认为出不了问题的时候!你这样认识问题,我真不能放心呀!”

志勇赶紧表示态度说:

“我记住了!”

在他们将要分手的时候,梁永生再次嘱咐说:

“在我开会期间,敌人要集中力量找我们决战,你们就牵着他的鼻子跟他兜圈子;敌人的‘大围剿’要是越闹越凶,你们就化整为零,分散活动,千万不要硬拼!等我们准备好了,再找个机会狠狠地揍他们……”

而今,志勇一面烧火,一面倾听着人们的发言,一面回忆着队长嘱咐的这段话,一面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锅里的米饭快要熟了。

白茫茫的热气,将锅笼罩起来。被煎熬着的小米,在锅中比着劲儿的一阵阵地吱吱叫。战士们闻到熟饭的香味儿,就像看见什么酸东西一样,嘴里直流口水。梁志勇用鼻子嗅嗅,觉着饭还不大熟,就说:

“大伙儿说说——下一步咱该怎么办?”

铁牛突然发言了:

“到晚上,咱再来个‘夜袭柴胡店’吧?”

申华帮腔道:

“对!我从来还没见过柴胡店是啥样的呢!”

随后,又有几个战士发了言。

这一阵,锁柱在瞪着直眼想事儿,一直没吭声。志勇既是点将又是将军地说:

“锁柱,你这个‘参谋长’要辞职吗?咋不拿个意见呢?”

“参谋长”这个称呼,是这么来的:在梁永生去开会以后,锁柱见志勇压力很大,曾鼓励他说:“伙计,甭愁,干吧!队长不在,你就当家——眼时下,你算个‘司令’,我给你当个‘参谋长’……”现在,锁柱见志勇一拿“参谋长”来点他,他不由得笑了,说道:

“‘参谋长’的意见,考虑不成熟,可不能轻易拿出来呀!”

他向战士们一甩下颏儿,又说:

“能像他们这些小卒子们一样?”

小胖子吭地给他一杵子:

“瞧你装得这个挺!”

战士们哄笑起来。

锁柱也扑哧笑了。随后,他把脸一板,郑重其事地说:

“我揣摸着,咱甭去找敌人,敌人还会来找咱!”

“我同意你的看法。”志勇说,“你再揣摸揣摸——咱该怎么办?”

“这我倒揣摸过了——”锁柱说,“可是还没揣摸出道道儿来!”

“我想再划开——”

“分散活动?”

“对!”志勇说,“你看怎么样?”

锁柱摇摇头说:

“我不赞成!”

“为什么?”

“那就没有多大战斗力了!”

“我们不是为分散而分散。”志勇说,“分散,是为了去分头发动群众,壮大我们的力量。”

“道理对;时机呢?”

小胖子插言道:

“咱是不是等梁队长回来再定?”

志勇斩钉截铁地说:

“不!眼下不能等了,要当机立断!”

“对!”锁柱指指肚子说,“咱先解决了这个问题,再接着讨论决定吧!”

“好!”志勇又在锅上听了听,嗅了嗅,像发布命令似的说,“听‘参谋长’的——开饭!”

志勇的话音未落,战士们齐打忽地忙起来。掀锅的掀锅,找碗的找碗,因为筷子不够用,有些战士就折来一把秫秸莛秆儿当筷子。不一会儿,饭锅上就围上了一圈儿人,他们肩靠着肩,头顶着头,有的用铲子锄,有的用勺子盛,也有的用筷子往碗里扒拉。插不上手的人们,就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碗,站在别人的身子后头等着。待那个同志盛满了饭碗,抽出身子走了,这个同志又从人缝里挤巴挤巴钻进去……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听街上人喊狗咬一阵大乱,紧接着,魏奶奶踉踉跄跄跑进来。

只见她,直跑得张着个大嘴喘不上气来,要不是志勇抢上前去抱住她,她非得一跤跌在地上不可!

志勇急促地问:

“有啥情况?”

魏奶奶的脸上,流露着万分焦急的神色!可是,她张着大嘴光顾喘息,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富有战斗经验的梁志勇,从魏奶奶的脸相上,神色上,显然可以断定:外头有了敌情;而且情况是十分急迫的!

于是,他向战士们命令道:

“准备战斗!”

我们八路军的战士,向来都是这样:只要一听到“准备战斗”的命令,饿也不饿了,累也不累了,困也不困了;气儿也来了,劲儿也来了,精神头儿也上来了!你看,他们唰地放下碗,忽地站起身,有的嗖地抽出匣枪,推上了子弹;有的用嘴咬开手榴弹盖儿,将拉火线挂在小指上;有的从背后拔出大刀,握在手中抖着腕子!

到这时,战士们那股疲乏饥饿的气色一丝也没有了,取代它的是一张赛一张的眉飞色舞的面容。

过了一霎儿。

魏奶奶从志勇的怀里挣脱出来,气咻咻地说:

“敌,敌人……”

“在哪里?”

“进,进村了!”

“从哪来的?”

“从,从西边……”

志勇嗖地抽出匣枪,就劲儿一挥手臂:

“走!跟我向东冲!”

魏奶奶拽住志勇:

“不,不行!”

“咋?”

“东面也上来了!”

“南面呢?”

“四面都有!”

志勇听了,立刻浑身一紧。屋里,顿时静下来。

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怎么办?这样一个念头,在每一个战士的脑际盘旋着。一双一双又一双的求战的眼睛,一齐盯着他们这位年轻的领导人——梁志勇。

梁志勇,过去跟爹在一块儿的时候,不管敌情多么险恶,心里总是平平稳稳的。而今,志勇成了大刀队的一号指挥员,又碰上了这种意外情况,他老觉着没有主心骨,所以心里或多或少的有点紧张。

眼下,他在想什么呢?

他正在想:“真怪呀?石黑的鼻子怎么比狗鼻子还灵?我们进了这宁安寨,才做熟了一锅饭,还没有吃,这才有多长时间,怎么那刚刚撤走的敌人又上来了呢?而且是,一来就包围了村子……”

原来事情是这样:石黑在带着大队人马撤走的时候,悄悄地留下一批便衣人员,在这一带布下了暗哨。这些暗哨探清了大刀队拉进宁安寨的情况后,报告给了石黑。石黑接到情报以后,便立刻带领着大队人马,直扑宁安寨来了。与此同时,他还用电话命令疤瘌四等附近各个据点上的伪军,一齐出动,配合他的行动。这些情况,当然志勇目下还无法知道。但是,他从敌人的行动中,已经判断出敌人已掌握了关于我们行动的情报,并已明确地意识到,当前的情况是非常严重的!

志勇正然迟疑思考,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同志们!我们这些领导成员,在每一次战斗中,特别是在紧要关头的动作、表情,都是战士们所非常注意的。因此,在那样的时刻,勇敢而沉着,应当是每一个领导成员必须具备的起码条件。”

这段话,是梁永生过去在一次支委会上讲的。

今天志勇想到它以后,不由得挺挺腰,昂昂头,向他的战友们说:

“同志们!沉住气,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在说这话的同时,眼里闪射着勇猛无畏的光芒。

梁志勇的这种大无畏的气概,这种威风凛凛的态势,使战士们觉着分队长是我们坚不可摧的靠山,并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通过他们的全身。

与此同时,志勇也向齐唰唰地站在自己周围的战友们看了一眼,只见那一双双正在盯着他的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了!这些眼睛好像正在向他说:“分队长!下命令吧!就是火海我们敢下!就是刀山我们敢爬!哪怕他敌人围上千万重,我们也一定能够冲杀出去!”

战士们的这种精神,又深深地感染着志勇,使他增加了勇气,增加了信心,增加了力量。于是,他再次将手臂一挥,发布命令说:

“同志们!集中火力,跟我冲!”

志勇话未落地,两面村长田台玉慌慌张张跑进来。田台玉这个两面村长,是被敌人硬逼着干上的。他自从干上以后,有心向八路,又怕鬼子知道了要家破人亡;心里恨鬼子,可又一点不敢违抗。因此,只好敷敷衍衍地应酬差事,两面儿上谁也不得罪。现在他一见大刀队的战士们要往外冲,就上前拦住志勇,变脸失色地问:

“你们要在这村打仗吗?”

“对!”

“可不行!”

“咋?”

“村里受连累倒是小事,要是万一你们受了损失,俺这个办公人可担待不起呀!”田台玉望着志勇的面色说,“我看是不是这么办——”

“怎么办?”

“你们藏一藏。我们这些办公人们在街上支应着点儿。常言道:‘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我们想法多擩几个钱儿,也许出不了事儿!”田台玉瞪着一对绿豆眼又叮咛道,“可有一件——你们别猛孤丁地冲出去揍他们呀!要是那么一闹,俺这帮办公人们就都得死喽死喽的了!……”

志勇正思索田台玉这些话的意思,又听魏奶奶说:

“志勇啊!这么硬冲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了!”志勇说,“已经走到这步棋上了,藏是等死,只有打……”

锁柱拦住志勇的话头说:

“你真是铁匠的儿子,就知道打,打,打!我赞成突围,不赞成用硬冲的办法突围!”

志勇很佩服锁柱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反对意见。因为这反映出他对党的事业的高度责任感。可是,志勇觉得,要想突围,非硬冲不可!而且,必须快冲,争取在敌人的包围圈儿尚未部署好之前,冲出去!

生死的斗争,危急的关头,严峻的时刻,能收敛起人们一切杂乱的思维,也能压抑住人们一切无关的情绪。眼时下,梁志勇的头脑中,已变得从未有过的那么单纯了:冲出去!

于是,他微低着头,稍一沉思,又猛地昂起头来,果断而又坚决地说:

“服从命令——冲!”

“是!”

锁柱严肃地应了一声。

接着,他把匣枪一端,首先冲出屋去。

志勇大步赶上前,将锁柱拉在自己身后。

继而,他又把身子朝后一仰,右臂往前一挥,气呼呼地命令道:

“同志们!把骨头里头的劲全使出来——冲!”

大刀队的勇士们,像刮了一阵旋风似的冲出院子。

随后,他们拐弯抹角,一溜飞颠飞跑,伴随着忽忽忽的一阵风响,活像一支支箭头似的来到村子的西头上。

没等他们站住脚,就被敌人发现了,双方接上了火儿。

经过一阵激战,没能冲出去!

志勇见势不妙,怕再坚持下去被敌人困在这里,便又向战友们说:

“走!跟我向东冲!”

如今志勇的眼里,常有严峻的神气。这种神气,跟他的年岁有点不大相称。可是,战友们对他是尊重的,佩服的。今天,大家在志勇的指挥下退下阵来,顺着一条小胡同又向东飞奔而去。

来到村东口,双方又打响了。

大刀队的同志们,虽然打得很猛,可是,由于敌人兵力太大,还是冲不出去!到这时,他们的子弹已经消耗得不少了,敌人又正在像个椅子圈儿似的包围上来。

显然是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

怎么办?志勇当机立断,又带领着战友们撤回村里。不一会儿,他们撤到一个院子里来了。

这个户家,人全走了。屋里屋外空荡荡的。

梁志勇闯进屋,先命令两名战士把住院门,然后虎势彪彪地贴桌一站,用两只拳头拄着桌面,向他的战友们说道:

“同志们!我们眼前的形势十分危急,下一招棋,该怎么走?大家伙想个主意吧!”

踞踞在门槛儿上的炮筒子,冲口来了一炮:

“业已到了这步田地,没啥巧招儿了!再冲!”

小胖子抓下罩在头上的毛巾,擦了擦头上和脖子上的汗水,然后往锅台角子上一蹲,紧接着炮筒子的话尾说:

“大白天硬冲不行!叫我说,咱在这院子里守它一阵,等天黑下来再看……”

申华带着三分火气拦腰插言道:

“还看?要冲趁早儿!不冲就拼……”

小胖子反驳道:

“海鸥不畏风雨,战士还怕流血?冲也罢,拼也罢,都容易!问题是……”

唐铁牛将一只脚蹬在凳子上,气呼呼地说:

“什么这问题那问题呀!依着想那个还有完?豁出一个死去,啥问题也没了!”

到此,锁柱发言了。他说:

“我还是不赞成硬冲!……”

小锁柱这一句,把炮筒子惹急了。炮筒子和小锁柱,两人是个“对头炮儿”。几年来,他俩三六九儿地机枪对大炮叮叮当当就开起火儿来,有时竟吵得脸红脖子粗。可是吵过以后,谁也不往心上搁,还和往常一个样。有时候,炮筒子去找小锁柱认错儿,锁柱说:“算啦算啦,算咱刚才没吵吧!”有时候,小锁柱去找炮筒子作检查,炮筒子就给他一杵子:“别来穷叨叨!过去就是过去了,再扯那些事儿有啥意思?”今儿,炮筒子见小锁柱不同意冲,急了,他往起一跳又开了炮:

“小锁柱,你个小孩子懂个啥?还这么固执己见……”

小胖子见老炮摸着胡茬子摆起了老资格,他的话儿来得更尖刻:

“小孩子的意见就准是错的?如果说有胡子就算‘圣人’,那么,山羊也就会讲课了……”

梁志勇打断了小胖子的话弦:

“你先别扯这些没用的!”

又向锁柱说:

“小王,你不同意硬冲,你说该怎么办?”

一向机灵的小锁柱,未等志勇的话音落地就开了腔。他说:

“我的看法是:现在敌人是优势,我们是劣势。毛主席说过,劣势者只要有准备,给敌人来个出其不意,也能把优势者打败。刚才我们所以冲不出去,就是因为敌人是有准备的,而我们却是无准备的。眼时下,我揣摸着敌人很可能正在准备我们再次冲杀突围。我们应当怎么办?叫我说,咱应当改变个形式,从而变无准备为有准备,使敌人变有准备为无准备……”

小锁柱这一大段发言,使志勇很受启发,并进一步坚定了他那胜利突围的决心。这决心,先产生出智慧,又变成了命令——他先用拳头击一下手心:

“对!”

继而又道:

“来个乔装改扮,分散突围!”

众喜。志勇问:

“怎么样?”

大家异口同声:

“行!”

志勇开始部署了。他的话是迅速而又简洁的:

“分散突围,需要灵活机动,独立作战;突围路线,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他部署完毕,又朝桌面砸了一拳,震得桌面上的尘土都乱跳了起来:

“立即行动!”

随后,人们又约定好了突出重围以后的集合地点,便都各自忙起来了。有的,从炕上扯起一件老大爷的褂子穿在身上;有的,拾起天井里的一个粪筐背在肩上;有的,把撑裂了的鞋用绳子绑起来;有的,扣好了钮扣儿又勒腰带;也有的,把手榴弹揭开盖儿,将拉火索勾在小指上;还有的,仔细地摸着佩在身上的子弹袋,为的是看看他还有多少粒火儿……

一切战前的准备工作在不声不响地进行着。

一场艰苦的险恶的分散突围战就要开始了。

这些生死与共、休戚相关的战友们,在行将分手的时候,有的相互盯望着,久久地盯望着;有的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握手。这当儿,战斗经验多的老战士在叮嘱着新战士;还有两颗手榴弹的同志,摘下一颗塞给没有手榴弹的战友;子弹多的也拿出几发,给了子弹少的同志。

准备完毕。

梁志勇扑闪着他那双坚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他的战友们说:

“谁先冲出去谁先走,不要恋战!冲出去就是胜利!”

这时节,村里已经乱起来了!

你听!鸡飞狗咬,人喊马嘶,枪声大作。

大刀队的战士们,都揣着一颗胜利突围的决心,人人精神百倍,个个摩拳擦掌,全在准备大显身手。

就在这样的时刻,梁志勇发布了命令:

“开始突围!”

随后,一场激烈的突围战开始了!

到此,作者只好“花开千朵,各表一枝”。

先说锁柱。

他顺着胡同,贴着墙皮,向北跑去。

战友们多着急呀!既然要突围,只有想法儿向村头、村边靠近才对,锁柱越往北跑,不是离村头、村边越远了吗?可是,战友们空着急又有什么办法?大声喊回他来?显然不行!因为那会被敌人发现目标,影响整个突围计划的胜利实现。去追回他来?他已经跑远了,咋能追得上他呢!

战友们虽然着急,可也并不十分担心。因为人们相信锁柱的机智:他既然往北跑,就必然是有他的想法,有他的目的,甚至还许有什么出奇制胜的高招哩!

于是,人们便都按照事先的计划,各自走开了。

那么,咱还说锁柱——他到底有什么“出奇制胜”的突围高招呢?

人们想错了!他哪有什么“高招”呀!

那为啥要往北跑?

他要到梁志勇家去。去看看志勇的母亲杨翠花是不是安全地撤离了村子。是啊!梁志勇同志为了照顾队伍,顾不得去管他的母亲了,可是锁柱,怎能对战友的亲人不挂心哩?锁柱就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冒着风险向北猛跑,直奔村子的中心而去。

当他来到志勇家时,只见屋里屋外空无一人,他喊了两声“翠花婶”也没人答腔,就知翠花已经走了,这才心中的悬石落了地,暗自高兴起来。

高兴,是理所当然的了!他不害怕吗?你听!

“站住——!”

伴随着敌人的狂叫,嘎勾儿一声,枪又响了!

东边,正响着哐当哐当的踹门声,还夹杂着咋咋唬唬的嚎叫:

“开门!他妈的!……”

西边,又传来咔嚓咔嚓的皮鞋声,还有吱吱哇哇的鬼子腔:

“巴格亚鲁!八路的哪里去了?……”

南面,有两只老母鸡从垣墙上扑扑拉拉飞过来,惊慌地像骂街似的啼叫着。垣墙那边,各种家具稀里哗啦乱响起来,显然是敌人已经闯进了院子……

北面,敌人放火烧房了!一股浓烟腾上半空,又随着北风朝这边扑来……

这些情况告诉锁柱:敌人已经满了村子;他,目下正处在一种危急境地!

危急,对那些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儿来说,能使他产生惊慌,怯懦,甚至是苦痛,绝望!其威力嘛,确乎是不小的!可是它,对我们的共产党员,对我们的八路军战士,不仅没有任何“威力”,其作用也是完全相反的!你就瞧眼下这位小锁柱吧!他面对着四面受敌的危急局面,只有气,没有怕,动作也更加沉着了,头脑也更加清醒了,胆量也异乎寻常地大起来!

他的胆量大,就大在:既决心不做俘虏,又没有任何牺牲的念头,只是一心要冲出去,而且坚信能冲出去!于是,他提着匣枪,闯出院门,顺着胡同,朝南就走。谁知,他来到胡同口上时,忽听街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街上究竟是个啥情况?

他扳着墙角儿朝外一瞅,只见两个伪军正在追赶一位青年妇女,并又突然喊道:

“干啥的?”

“站住!”

他们是喊那拼命疯跑的妇女呢?还是已经发现了小锁柱这个新的目标?这怎么知道!只知道在这喊叫的同时,伴随着两声枪响,吱溜吱溜的子弹射过来了!

锁柱甩枪还击。

随后,他抽身缩回胡同,扎进一个院门。

这是尤大哥家。

尤大哥因是民兵队长,早在黎明时分就带领着民兵和群众撤出村去了。锁柱闯进院时,正巧遇上杨翠花。杨翠花是为了照顾没有撤出村的老年人和病人,故意留下来的。刚才,她在听到敌人进了村的消息以后,立刻想起了正在病中的尤大嫂,就赶忙跑来照料她。谁知,翠花进屋一看,屋里空无一人。原来尤大嫂一早就被小铁蛋背走了。

翠花正要往外走,跟小锁柱撞了个满怀。

锁柱一见翠花,又惊又喜又急,忙说:

“敌人追来了!我堵住门口,你赶快想个法子——走!”

怎么走哩?翠花心里正着急地想着,一眼瞅上了西面那堵破烂不堪的垣墙。在目前这种异常急迫的处境中,使杨翠花蓦地想起了梁永生在边临镇药王庙中越墙逃跑的情景。于是,她捅了锁柱一把,又朝那垣墙一指,说:

“咱从那墙头上翻过去!”

锁柱没注意翠花口中这个“咱”字,只是说:

“行!快!”

他说罢,又回过头去,全神专注地盯住了门口。

翠花想:“我怎么能舍下锁柱自己走呢?”她灵机一动,便说:“那垣墙虽矮,可我爬不上去呀!”她这样说着,没容对方张口,就硬把个锁柱拉到垣墙近前来了。

这时,胡同里那乱嘈嘈的脚步声,正在由远而近。

翠花连推带搡地催促着锁柱:

“快!快上!”

“你……”

“你先蹿上去,再拉上我去!”

锁柱觉得翠花言之有理:“好!”这声“好”没落地,他一纵身子蹿上墙去。真没想到,由于那土墙太破旧了,叫锁柱猛力一扳,一大块墙坷垃脱离了墙头,眼看着,锁柱的身子要和那个墙坷垃一起滑落下来。

胡同中的脚步声更近了。

在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敌人的喊叫:

“跑进那个门去了!追!……”

此刻,正在集中精力监听着院外动静的杨翠花,一见小锁柱要溜下来,就抢身一步赶上前,用尽生平之力,托住了锁柱那因失去控制而猛然下坠的身躯。

锁柱在翠花的帮助下终于爬上墙头了。

可是,当他倾下身来正要往上拉杨翠花的时候,角门口上突然响起枪声:

“嘎勾儿——!”

“嘎勾儿——!”

伴随在这两声枪响之后,还有一声尖叫:

“别动!”

小锁柱闻枪提神,虎胆倍增,他那全身的所有器官,也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而行动起来——他那两只百炼成钢的大脚板,弯成一个新月形,站在鱼脊式的墙头上;身子虎蹲着;一手端着匣子枪瞄着角门儿,准备射击马上就会闯进来的敌人;一手朝下伸着,并已运足了力气,恨不能猛一提就把翠花拉上墙去;他的两只眼睛,一面警惕地盯着院门的方向,一面焦急地瞟扫着墙下的翠花;这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管将出现什么情况,我也一定要把翠花婶子救出去!……”

但是,锁柱的想法没有实现!

因为翠花这时的想法,和他截然相反:“看来两人都走已经不行了!我宁可一死,也得让锁柱赶紧脱险……”精明的翠花当然知道,她这个目的,是用什么样的语言也不会取得锁柱的同意的!于是,她就着锁柱正倾着身子往上拉她的劲儿,给了锁柱一个冷不防,用上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将个小锁柱推下墙去!

小锁柱刚刚翻下墙头,四个像疯狗似的伪军忽啦啦闯进院子,这些狗食玩意儿们,全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围上杨翠花摆了个扇子面儿。

方才,敌人没进院、锁柱没脱险的时候,杨翠花的心弦一直是绷得紧紧的。可是,如今敌人真的闯进院来,并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杀气腾腾地站在她的对面了,她那根绷紧了的心弦却唰地松弛下来。你看!她那喜气洋溢微而不露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惊恐的神情,反而闪烁着愈泛愈浓的愤怒气色。

是啊!对目下正为争取入党而积极创造条件的杨翠花来说,已经亲手把自己的孩子小锁柱救走了,除了理所当然地为此而兴奋之外,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至于敌人用以威胁她的枪口、刺刀,这些玩意儿只能激起杨翠花的强烈仇恨和愤怒!

杨翠花和敌人在经过一个短暂的对峙之后,一个瞪着贼鼠鼠的眼睛的家伙带着威逼的口气开了腔:

“那个八路藏在什么地方?”

另一个伪军凑前一步抖动着刺刀接言道:

“快说!不说挑了你!”

这些威吓的屁话,对杨翠花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因为翠花早已作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我的亲人已经脱险了,敌人的企图已经落空了,至于他们如何处治我,那就随他们的便吧!不过,敌人那些屁话,从另一方面说,还是大有用处的——因为它告诉杨翠花:这些杂种们,并没看见小锁柱越墙而去!要不价,他们为啥还要向我逼问呢?再说,伪军们那些贼闪闪的视线,有的盯着我,有的乱撒打,并没人去注意西面的墙头!

这步棋,翠花算看对了。

伪军们确乎没有看见小锁柱翻越垣墙的情景。至于他们打枪,那是因为胆怯心虚,人没进门先放了两枪,还连诈带吓地咋唬几声,然后这才抽头探脑地往里闯。当他们走出门洞来到庭院时,杨翠花已将小锁柱推下墙去转过身子来了。

说真的,在伪军们刚进来的时候,由于翠花闹不清敌人看没看见锁柱越墙,当时她还曾有这样的打算:敌人要翻越墙头去追锁柱也罢,还是他们要对我下毒手也罢,我就扑上去跟杂种们拼了!

眼下,她一发现敌人并没见到锁柱的行踪,便灵机闪动,智慧横生,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我得赶紧想个办法,引着敌人离开这儿!不然,时间一长,敌人若发现了墙头上的痕迹,就会看出马脚来!那样,小锁柱管走不利索了!

那么,用什么办法引开敌人呢?

这个问题,在杨翠花的头脑中忽忽地闪着。这时她是多么着急呀!她几乎是正用自己心脏的跳动在计算着小锁柱远去的脚步。这时的敌人,又在越来越凶地向她逼问着:

“八路藏在哪里?”

“快说!你不想活啦?”

翠花从敌人的威胁中想出了对付敌人的办法——她就着那杂种们声声逼问的话音,扬手挥臂,朝北屋一指,愤愤不平地说:

“那八路跑到屋里去了,你们朝着俺个庄户人家抖什么威风?有本事你们枪对枪、刀对刀地拼去嘛!……”

杨翠花这么一说,伪军们全慌了神!

他们怕什么?他们怕那屋中的八路军嗖地窜出来,大刀一抡削下他们的脑袋!他们还怕那个八路军从屋里往外打枪,枪子儿碰上谁谁不得去见阎王?

因此,伪军们谁也不敢在这毫无遮挡的天井里站着了,有的跑到屋门口的墙角处,勾着枪机封住了屋门;有的连滚带爬奔到窗台底下,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摘下了那东洋造的手榴弹……

伪军们在经过一阵惊慌、混乱之后,神魂稍定便向屋中喝唬开了:

“出来投降吧!不投降我们开枪啦!”

“把枪扔出来!不缴枪我们就扔手榴弹了!”

过了一霎儿,他们朝屋里胡乱放了两枪,将那几句屁话又重述了一遍。

这当儿,四个伪军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屋里去,没有谁再顾得留意杨翠花这个庄稼女人了。而杨翠花呢,她趁敌人惊慌、混乱地扑向北屋的那一瞬间,早已快步出了院门……

杨翠花脱身以后到哪里去了?

还有,那四个伪军朝北屋咋唬的结果又怎么样?

这些,先不去说它。回头来,再说那位被杨翠花硬给推下墙去的小锁柱。小锁柱越墙脱险之后,是不是立刻开了腿?没有!你想啊,他怎能忍心将翠花婶舍在敌人的枪口之下独自离去呢?因此,他一直站在墙外,琢磨着来个“回马枪”去营救亲人的办法。后来,他隔墙听到翠花婶用了个调虎离山的脱身之计,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北屋那边去;又细听一阵,再没有喝问翠花婶的动静,从而推猜出翠花已借此机会走了,他这才离开墙下。随后,他穿庭越院,一阵悄然疾行,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了另一条胡同里。

这条胡同,和他们过去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时遇见的那条胡同一样——也是个死喉头儿,南头儿不通气儿。因此,小锁柱只好顺着胡同往北走。

胡同北口来到了。

锁柱贴墙一站,扳着墙角儿探出半个脑袋,朝外一望,只见村子的西北角上,敌人的岗哨不很多,便想:“我来个猛打猛冲,从那儿能突出去!”他下定了从西北角突围的决心以后,便立刻开始了突围的准备。

正在这时,村子的东北角上,枪声突然激烈起来。

小锁柱扳着墙角又朝枪声响处一望,只见炮筒子带领着一名新战士,正从那儿往外突围。又见,有一帮敌人,狗蹲在一堵半截矮墙西边,又打枪,又扔手榴弹,正在拼命阻击。在这种情况下,炮筒子和那位新战士,一面还击一面硬冲,打得十分英勇,十分顽强!

这时的小锁柱,眼望着这种情景,既敬佩战友们的勇敢精神,又为那两位同志的安全担心。他想:“我要在这里从敌人的背后一开火儿,那堵矮墙下的敌人就伏不住了!那么一来,炮筒子他们,便能胜利突围脱险……”

可是,要那么一来,自己暴露了目标怎么办?

小锁柱没想这个!

敌人要是朝我扑过来,我在这条死胡同里怎么撤下去?

小锁柱也没想那个!

那么,他现在在想啥哩?

他在想:“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决不能光顾自己突围,必须先掩护战友们冲出险地……”小锁柱在这种念头支配下,便以墙角为掩护,从正在堵击的敌人背后开了枪。他这一打,那帮敌人腹背挨枪,轰的一声乱了营!敌人一乱,炮筒子和那位新战士,趁机猛打猛冲,眨眼间,便闯过了敌人的封锁线,胜利地撤出村外,继而又进入道沟,安全地突出重围了。

可是,那小锁柱呢?

他果真暴露了目标!

这时节,数也数不尽、分也分不清的枪子儿,从几个角落一齐朝着小锁柱这边射过来。紧接着,活像一群群的黄蜂似的敌人,又在一片嚎叫声中忽忽啦啦地向这个胡同口扑来了!

到了这时,小锁柱咋办?

他只好从胡同口上抽身回撤,顺着胡同往南迅跑!

这不是一条死胡同吗,小锁柱往哪里跑呢?

他被迫不得已,只好又扎进一个院子!

在锁柱刚刚扎进院门的当儿,他背后的胡同里,乒乒乓乓地响起像炒豆一般的枪声。在这枪声中,还夹杂着像跑了一群大叫驴似的脚步声。情况已十分明显——那些扬风扎毛的敌人,又兜着屁股追上来了!

小锁柱能在这个院子里站住脚吗?

当然不能!

那又咋办?

这位一向足智多谋的小锁柱,闯进这个庭院以后,各处一撒打,只见在那离垣墙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枣树,他灵机一闪,便噌呀噌地爬上树去。接着,他从树股子上纵身一跃,登上了那堵高高的垣墙,然后一翻身子,又溜到那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宅院里去了。

就在这时,那些尾追的敌人,像饿虎扑食似的闯进了小锁柱刚刚离开的那所庭院。他们进门时,照例先放了一阵枪;进院后,又这儿找,那儿翻,吱声怪叫地瞎咋唬:

“哼!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反正没长翅膀,飞不出去!”

“就算他会土遁,也要从地宫里把他抠出来!”

这些外强中干的蠢种笨蛋们,尽管嘴在吹牛,心里却充满了恐怖。这时,偶尔有个风吹草动,狗叫鸡鸣,便立刻引起一阵混乱,全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就在他们在墙这边乱吵乱翻的同时,墙那边那位英勇机智的小锁柱,早已从容不迫地出了院门。

谁知,小锁柱出了院门正顺着胡同朝前走着,突然从前面的一家院门中又窜出一个伪军。在那个伪军后头,还跟着一个鬼子兵。这俩家伙,一望见锁柱,在吓得腿颤手抖的同时,还把枪一端转声转韵地喝唬道:

“站住!”

“举起手来!”

锁柱哪肯听他那一套!

他一甩腕子,乒呀乓地给了他两枪!

可惜!没打中!

这时,敌人的枪也响了!

怎么办?锁柱一琢磨,硬拼不行!他一闪身,又扎进另一个院子!这一回,他知道再翻垣墙来不及了!于是,他进了角门儿以后,便一闪身躲藏在门扇后头,样子就像在洞口等老鼠的猫儿一般。他刚藏好,那两个找死的家伙就闯进来了!只见,伪军在前头,鬼子在后头,端着大枪就生往里闯!

他们怎么这么大胆?

显然是,他们认为,这个陷入重围又被打散了头的八路军,已成了“惊弓之鸟”;“散兵无斗志”,硬赶上去抓活的就行!那个鬼子,也许还觉着,反正有伪军在前头给他挡着枪子儿,他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他没想到,锁柱故意把伪军放了过去。

当鬼子也闯进来时,锁柱嗖地从门后蹿出来,挥臂一刀,将鬼子砍倒地上!那伪军听见后头扑哧——吭噔一声,猛回头时,锁柱的匣枪又拄在他的胸口上:

“别动!——举起手来!”

啪嗒一声,伪军的大枪溜落地上,两手颤抖着举过头顶,两排牙齿敲打起来。接着,锁柱又用枪口逼着那个伪军,叫他关上角门儿,还叫他脱下了那个死鬼子的军装。

伪军一一照办后,锁柱又命令他举起手,冲墙跪着。这时节,锁柱在伪军的脊梁后头,将那鬼子的军装、军帽和大皮靴子,一一穿戴起来。

他打扮好了以后,又用匣枪点着那伪军的前额说:

“你愿意死呀还是愿意活?”

伪军连连磕头,苦苦央告:

“我愿意活!八爷爷饶命呀!……”

锁柱用枪口戳一下伪军的额头:

“别叽歪!穷叽歪崩了你!”

伪军的狼嗥鬼叫声止住了。

锁柱又用枪口逼着他,低声说:

“饶命可以。你要答应我一条——”

伪军虽然还是浑身发抖,可是声音低下来:

“长官,你只要留我一口气,一千条也行,一万条也行……”

“那好!”锁柱说,“你背我出去——”

锁柱这话,对这个被俘的伪军来说,就像想打瞌睡给了个枕头,他满口应承道:

“行,行行!”

“有人问,你就说——皇军负伤了!”

“行,行行!”

随后,锁柱趴在伪军的脊梁上,将帽檐拉下来遮住眉眼,一手搂着伪军的脖子,一手紧握着匣枪。他那只握枪的手,放在了他的前胸和伪军的脊梁之间。他的头,垂在伪军的肩膀上;脸,冲着伪军的脑袋;嘴,对着伪军的耳朵。

伪军倒背起两手,托着锁柱的臀部。

一切都弄好以后,在动身之前,锁柱又对伪军说:

“你要注意!我的匣枪,就在这里——”

他在说话的同时,用枪口戳了戳伪军的脊梁骨。

那伪军吓得猛地一抖,差一点儿叫出声来。

锁柱又说:

“你哪时发孬,我哪时崩了你!”

他说着,又用枪口戳了伪军一下。

伪军猛一抽身子:

“不敢!”

锁柱命令道:

“走!”

“是!”

伪军真听话!他应声迈步出了角门儿。往哪走呢?他正犹豫,忽听锁柱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向南!”

“是!”

伪军背着锁柱,顺着胡同向南走开了。

锁柱将嘴贴在伪军的耳朵上,又命令道:

“快!”

“是!”

伪军背着锁柱快到胡同口了。在胡同口上站岗的那个伪军,放开那哑巴嗓子朝这边喊道:

“于皮子!背的谁呀?”

锁柱戳一下于皮子的脊梁:

“答话!”

那于皮子像演双簧似的答道:

“皇军!”

站岗的伪军又问:

“皇军怎么啦?”

锁柱小声耳语:

“负伤啦。”

于皮子大声答腔:

“负伤啦!”

站岗的伪军说:

“我帮你背背呀?”

锁柱悄声道:

“不用啦。”

于皮子高声答:

“不用啦!”

这间,于皮子生怕出了什么事他没了命,他且答且走加快了脚步。当他背着锁柱从岗位旁边走过时,锁柱学着鬼子的音韵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那站岗的伪军望着锁柱后脖领子上的血污,以一种贱韵讨好地表着同情:

“哎哟哟!皇军的伤还真不轻哩!……”

一瞬间,他们闯过了这道岗位。

谁知,他们刚出了胡同,往东才走出不远,迎面又来了几个伪军。有个爱多嘴的家伙,老远就问:

“背的什么人?”

于皮子已经答熟了。他自动地说:

“皇军!”

“咋的啦?”

“负伤啦!”

“往哪背?”

于皮子这个笨蛋蒙了点!锁柱赶紧向他耳语:

“石黑太君有令——”

于皮子像个学人语的动物似的:

“石黑太君有令——”

那边又问:

“有啥令?”

于皮子又傻了眼!

锁柱翘起脑袋,朝那伪军们唧里哇啦嚷了几句。他嚷的啥意思?谁知道哩!大概连锁柱自己也闹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不过,由于锁柱有一套好口技的本领,他的声腔、语调,以及那种熟练劲儿,使人听来简直就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因此,把那几个伪军全吓坏了!日本话就日本话呗,为什么还全吓坏了呢?这是因为,这位“皇军”说了些啥,伪军们虽然听不大懂,可是,他们从这位“皇军”的语气里,分明可以听出,“皇军”已经生他们的气了!

这一来,自然没谁敢再多嘴,而且都赶紧地溜了。

就着这劲儿,锁柱又向于皮子命令道:

“住南拐!进胡同!”

于皮子进了胡同。

锁柱见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儿,又命令道:

“跑!”

“是!”

“快!”

“是!”

于皮子为了求得活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不多时,他就跑出了胡同,按照锁柱的指挥,来到了村边上。

村边上没有敌人的岗哨吗?

当然是有的!

那又怎么办?

还是老办法——用刚才对付那些伪军的办法,又闯过最后一道岗哨,出了村庄。没想到,当他们刚刚来到一个道沟口上,锁柱正要从于皮子身上下来的时候,突然,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从后边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鬼子兵!

那鬼子,一边猛蹬车子一边像驴子放屁似的哇啦哇啦地乱叫唤,也不知他吱啦了些啥玩意儿!

这再咋办哩?

锁柱再装鬼子显然是不行了!

这时,锁柱想:“装‘鬼子’既然不行了,那就还当我的八路呗!”于是,他悄悄地抽出了匣枪,一甩腕子,砰的一声,击中了那个鬼子的脑袋盖子!

那鬼子,一个倒栽葱张下了车子!

这时候,锁柱从于皮子的身上跳下来。

于皮子又吓酥了!

锁柱望着于皮子那热气腾腾的通身大汗,说:

“我们早就了解你的过去,你的罪恶是不小的;这回,你为抗日出了点力气,算你将功折罪,留下你这条小命儿!……”

“谢谢长官!”

“可是,你要记住: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是不杀无罪之人的;今后你要想活命,就别当铁心汉奸……”

接着,锁柱又把八路军的俘虏政策和对伪军的“约法三章”,向于皮子扼要地讲了一遍。

于皮子一口一个“好”,两口一个“是”,全应下了。

这时,村里的枪声,还在东一阵西一阵地响着。这说明,有的同志还没突出去。照眼下锁柱的心愿,他真想打进村去,杀他个“回马枪”,好帮助那些还没能突出重围的同志尽快脱险。可是,分队长事先有令,谁先冲出去谁先走,锁柱怎能违抗这道命令呢?

可那又怎么办?

锁柱想了一下,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向于皮子说:

“我放你回去——”

“谢谢……”

“你回去后,马上向石黑报告,就说我梁永生向南跑了!”

锁柱这种说法的用心,是想引狼扑身,以减轻那些正在突围的同志们的压力。可是,于皮子怎么能想到这里去呢?他以为,这是八路军在考验他!因此,他慌忙表态说:

“不敢不敢!”

“就这么说!”

“是!”

“快去!”

“是!”

于皮子朝村里走去了。

他边走边想:“八路军真好!”

于皮子走后,锁柱来到那辆自行车近前,弹腿一踢,把那个鬼子的尸体踢开了。尔后,他翻身跨上自行车,一溜风烟飞驰而去……

暂先放下锁柱。

回头再说志勇。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那个庭院的。等同志们一一离去后,志勇又去把魏奶奶安排好,而后这才开始突围。

从哪个方向突围呢?

这个问题,在志勇的头脑中盘旋了好几遭,最后,他朝村子的西南角冲去了。这是因为,他见锁柱往北,已经打响,其他战友们大都朝村子的东南和东北冲去,想自己在西南上来一家伙,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有利于其他同志尽快脱险。

志勇利用各种地形地物,曲线前进着。

当他来到村边时,前面再也没有影身物了。

从这最后一个影身物,到村外那个道沟口,约有七八十米。这七八十米的空间,是片一马平川的开阔地。

怎么办?

志勇隐蔽在一个猪窝后头想了一会儿,便从腰里抽出一颗手榴弹,用力扔出去。

手榴弹在开阔地当央爆炸了。

这一下,惊动了正在道沟口上站岗的那四个伪军。在他们惊慌失措的当儿,梁志勇将提枪握刀的双手往身后一背,晃开膀子大踏步地朝村外的道沟口走去。当敌人发现他时,他离敌人已经不到五十米远了。由于志勇已打扮成老百姓,伪军们又没看见他的武器,便都扬风扎毛地喝道:

“干啥的?”

“站住!”

在他们咋咋唬唬的同时,四支大枪一齐瞄着梁志勇。大枪上全上着刺刀,刺刀闪着瘆人的寒光。志勇望着伪军们这杀气腾腾的凶相,依然是昂首挺胸,从容不迫,继续朝前跨着步子,越走越近了。仿佛,他根本就没把这几个伪军搁在心上。

敌人不开枪吗?

不敢!

因为正当敌人要开枪的时候,梁志勇轻蔑地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亮出了刀枪,并像下命令似的说:

“老实点儿!别这么狗仗人势的!”

伪军哪见过这样的人呢?只见他,一手刀,一手枪,步不紊,神不慌,迎着枪口走着,还抿着嘴儿笑:

“八路军不杀无罪的人,你们让开!”

虎胆英雄的神勇,早把贪生怕死的伪军们吓酥骨了。现在,他们凝望着这位从手榴弹爆炸起的烟雾中闯上来的车轴汉子,旁若无人地走着,腿肚子全都转了筋。

这间,伪军们盯着志勇那沉着莫测的面相,那锐利得瘆人的目光,还有那亮闪闪的大刀,黑洞洞的枪口,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暗想:“我的妈呀!八路军,全都是不怕死的。我要是开了枪,万一一枪放不倒他,我这条小命儿不就当场交代了?再者,听人说,八路军从不乱杀乱砍!你瞧,现在他手中既有刀,又有枪,可是并没乱打一气,看来那种说法是真的!对!只要我不先开枪,八成他就不会打死我……”

这个伪军是这么想的;

那个伪军是这么想的;

另一个伪军也是这么想的……

你想啊,他们是这样的心理状态,就算是武器再好,人马再多,又能有什么战斗力呢?只见,站在前头的那个伪军,腿不由主地倒退了两步,将身子退到另一个伪军的身后去了。那另一个伪军呢,又慌忙往那个伪军的身后躲藏。

梁志勇放出两条威人的视线,逼望着这些洋相百出的怕死鬼们,不由得心中好笑。他为了进一步瓦解敌人的斗志,又一边朝前走着一边说道:

“共产党的枪,专打鬼子;八路军的刀,专杀铁心汉奸;如果你们不想当铁心汉奸,就不用害怕……”

他走着说着,说着走着;伪军们在开枪不开枪的问题上犹豫着,志勇眼看就来到他们的近前了。到这时,梁志勇这种不怕死的精神威力威住了怕死的伪军,伪军们再也不敢顶在那里,全都掉过屁股,向两边跑去。

志勇趁这个机会,飞起双腿猛蹿几步,像那离弦的箭头一般,嗖的一声扎进了道沟。

他刚进入道沟,那些找好蔽身处的伪军开了枪。

一颗颗的子弹,从志勇的头顶上嗖嗖地飞过去。

志勇伏在道沟里,听着阵阵传来的枪声,各种各样的念头,就像闪电一样,闪过他那开阔而豁亮的脑海:同志们冲出去没有?会不会有伤亡?……

他越想越不放心,觉着心情比突出重围之前更加沉重了!

正在这时,村中的枪声,又突然激烈起来。

梁志勇定睛稳神,朝枪声响处一望,只见申华和铁牛在漫天乱串的子弹群里奋不顾身地向外冲杀,敌人正用猛烈的火力节节堵击。

情况十分危急!

在这个节骨眼上,革命的意志,阶级的深情,给了志勇以无限的勇气和力量,使得他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向堵击的敌人立即开了枪。

随后,他趁敌人蒙头转向抽头探脑的当儿,纵身一跃,蹿出道沟,一溜风烟冲进村去,给敌人来了个“回马枪”。他一面向前冲,一面射击,还一面高声吼喊:

“同志们!冲啊!”

志勇这“回马枪”冲着堵击的敌人屁股一扫,敌人乱了阵脚。他又冲呀杀的一喊,就像有大批的八路军从村外冲进来似的,闹得敌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那申华和铁牛,一见志勇来援救他们了,劲头儿更足了,精神头儿也更旺了!他们趁敌人纷纷转移阵地另找蔽身之处的当儿,展开了猛打猛冲,并放开喉咙高声大喊:

“大部队来接应我们了!冲呀!杀呀!”

就这样,他们很快冲破了敌人的堵击线,杀开一条血路,和志勇会合一起,从浓烈的烟雾中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儿,向村外撤去。

当敌人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仨已经进入道沟。这时节,他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全都扑哧笑了。

笑啥呢?

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满是汗迹和灰尘了!你想啊,该是多“好看”呢!而且,乍看上去,全好像一下子增长了好几岁!可是,细一瞅他们那孩子似的笑纹,又仿佛蓦然年轻了不少!

一会儿。

恼羞成怒的敌人,又向道沟扑过来。

志勇和申华、铁牛他们,不慌不忙,且战且退,边打边走,顺着交通沟撤下去。可是,那死伤累累一无所得的敌人,怎肯轻易放走这三名突围而去的八路军?

他们像窝黄蜂一样,紧跟在梁志勇等人的屁股后头,拼着命地猛追开了。

志勇走着走着,突然觉着左腿一软,猛地朝前一侧棱,差一点儿没有跌倒!

他低头一瞅,不好了!

只见裤上有个小眼儿,就知自己已经挂了彩。

这时,他觉着眼睛一阵阵发花,眼前有好些个大小不等的金圈儿在变幻,在扩大,还有数不清的金星儿乱蹦跶。

怎么办?

志勇正想着,走在他身边的申华关切地问他:

“分队长,你怎么啦?”

这时,尾追的敌人更近了。

志勇想:“申华既然问,可能是看出了什么迹象,但是,我挂彩的事,决不能告诉他!因为叫他们知道了,他们必定要背着我走!那么一来,怕是三个人都走不脱了!……”

他想到这里,便说:

“没什么!这不很好吗?”

申华不信:

“没什么?那你咋想跌脚哩?”

志勇搪塞道:

“绊一下儿。”

铁牛也插了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黄呀?”

志勇又支吾说:

“蹿的呗!”

这时裤上的孔洞正往外渗血。志勇还觉着腿也一阵阵疼痛起来。他怕战友们发现自己的枪伤,便赶紧卧倒在道沟的崖坡上,并将负伤的腿压在底下。

这时,他感觉着头有笆斗大,眼前又腾起一个雾团在飞旋。他暗自镇静一下,向申华、铁牛道:

“你们顺着前边岔路口上的左股路,迅速后撤!”

申华问:

“你呐?”

志勇说:

“我来掩护你们!”

申华说:

“咱一齐顶一阵吧!”

志勇说:

“不行!那怕都走不脱了!”

铁牛说:

“敌人的枪……”

志勇打断铁牛的话说:

“少说废话!敌人有枪,我手里是掏灰筢吗?”

申华又道:

“无论如何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铁牛忙帮腔:

“对!跟敌人拼,死也死在一块儿!”

死在一块儿?志勇听了这话,爹的一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来:“指挥员的责任是什么?就是要用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胜利。”这句话,促使志勇长了魄力:

“瞎说!为啥要死到一块儿?我们的生命是革命的一份力量,谁也没有权利把它浪费掉!”

时间在流逝着。

敌人在靠近着。

申华、铁牛依然不肯走。

志勇见说服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就把脸一板,把眼一瞪,严肃地说:

“这是命令!撤退!”

申华、铁牛用乞求的目光盯着志勇,呆呆地沉默着。在这沉默的一刹那,那四只眼睛里放射出多少炽热的感情啊!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这种感情却愈发激起了志勇那焦躁的火气,他再次命令道:

“执行命令!快!”

这时,申华和铁牛好像头一回见到志勇用这样的眼睛看人,使他俩都感到特别严峻!于是,他俩万般无奈,只好缓缓地朝后撤去。

梁志勇一面向敌人射击,一面再次命令道:

“不许还枪!快!快跑!”

申华和铁牛,抹了一把泪水,再次回头望望志勇,最后只好把心一横,按照分队长指定的撤退路线,拐过弯去,顺着左股路迅速撤走了。

就在这时,志勇的右侧,突然枪声大作。他举目一望,只见宁安寨的几个民兵,接应着刚刚突出重围的小胖子,边打边撤远去了。志勇见此情景,心中一阵激动。于是,他也向后撤去。

他,打一阵,走一阵;走一阵,打一阵……

就这样,边打边走,边走边打,将敌人的火力全吸引过来了。此后,他便顺着另一股道沟,牵着敌人走下去。这时的梁志勇,决心要用生命换取时间,好使自己的战友安全脱险。由于他撤得慢,敌人越来越近了,火力也越来越猛。可是,志勇面对这种情况,却不由得高兴起来!因为,他发现所有的追兵,都朝着他这股道沟扑过来!这说明申华和铁牛没有暴露目标,他们已胜利地甩开了敌人,安全地撤走了!

你想啊,志勇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他咋能不高兴?

现在,志勇怎么办?

他快一阵,慢一阵,走一阵,跑一阵,撤来撤去,最后撤到了龙潭附近。

直到这时,敌人还跟在屁股后头穷追!

可是,志勇的子弹已经打光了!

当他一摸子弹已经没有了时,直急得心似油煎。可就在他焦急万分的当儿,忽然往后腰带上一摸,嘿,还有一颗手榴弹呢!

这可把个梁志勇乐坏了!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颗手榴弹,该有多贵重呀!

它,能使革命战士继续战斗;

它,能使敌人付出应付的代价;

它,还能把一个共产党员的光辉,闪现在敌人的面前!

于是,志勇把这仅有的一颗手榴弹抽出来,揭开盖儿,勾住线儿,紧紧地握在手中,静静地等待着!

他等什么?他要等大批敌人扑到他的面前来的时候,用他这个最后的武器和敌人同归于尽!

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刻,突然从龙潭村里跑出一个人来。

志勇只见那人快步如飞地离开村子,猫着腰,低着头,顺着道沟急匆匆地朝这边跑着。

他是谁呢?

梁志勇望着想着,想着望着,终于看清了——原来他是秦海城大爷。

志勇的心里多着急呀!他话在心里说:“秦大爷呀秦大爷!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来干啥?净给我添心事!”

秦海城咋来得这么巧呢?

原来是这样:

这些日子以来,龙潭村每天都要派人在村边瞭望情况。今天,正赶上秦海城值班。谁知,他才绕着村子转了半周,就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枪声,而且这枪声越来越近。几年来的战争生活,已使得这位秦海城对枪声有着一种十分敏锐的感觉,因而现在他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我们的人已经和敌人接上了火儿!他出于对自己的队伍的挂心,便找了一个既能蔽住身又能看得远的地方,朝那枪声响处张望起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当他远远望见交通沟里有个人正在且战且走的时候,虽然并没看出这位拐着腿的战士就是梁志勇,可他已经看出了这位正被敌人大队人马追赶着的伤员,肯定是我们自己人!

于是,他快步出村,飞奔而来。

现在,秦海城来到近前,一看这位独身奋战的战士是梁志勇,又见志勇面色已经苍白,裤上满是血了,他的心里既喜又惊!这时由于面临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容志勇说什么,只是用上全身的力气,背起志勇就跑。

眼下的小志勇,一看秦大爷那股急劲儿,就知不让背也容不得他了!于是,他就劲儿将握在手中的那颗手榴弹甩了出去。在这颗手榴弹炸起的烟雾掩护下,秦海城背起志勇快步如飞,一溜风烟跑进村子。

秦海城一面跑,一面想:“敌人一定要围起村来挨户搜查,看来藏在村里是不行的!”他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进村后一步没停,穿大街,越小巷,拐弯抹角,又朝村子的那头跑去。

照秦海城的想法,敌人必定认为这个精疲力竭的八路军伤员,准是藏在村里的什么地方了,因此,他们很可能包围起村子仔细搜查,大概不会再往前追。他出于这样的推测,便暗自决定,趁敌人尚未发现踪迹,赶快穿村而过。他还满怀希望地想:“只要出了村子,进入漫洼,也许就能甩开敌人安全脱险……”

希望产生力量。

秦海城在赶紧出村脱险的这种希望支持下,背着梁志勇这位车轴汉子竟跑得快步如飞!可是,一个人的力气,毕竟是有限度的。当秦海城跑到村当腰时,觉着实在跑不动了!

不过,他仍在坚持着,坚持着,拼命地坚持着。

这时,志勇见秦大爷那气咻咻的样子,再也不忍心趴在他老人家的脊背上,拼命地挣扎起来,说啥也不让他背了!

那怎么能行?

跑出村去就能脱险!

被敌人围在村中就难脱险!

这一点,在秦海城的头脑中,是非常明确的。因此,不管志勇说什么,他宁死也不肯放下他!可是,志勇这么一挣扎,闹得个秦海城更跑不动了!

最后,他万般无奈,只好把志勇背进二愣家。

黄二愣听到外边突然乱起来,就知敌人已经进了村子,他正要冲出院门,正巧在角门底下和秦海城撞了个满怀,差一丁点没把秦海城撞倒。

“这是怎么回事呀?”二愣脑子里一闪,可又立刻明白了。他还没迭得说什么,秦海城先开了腔:

“快!藏起来!”

他叫谁藏起来?为啥要藏起来?这些,虽然秦海城全没交代清楚,可是二愣一看秦海城和梁志勇这种样子,心里早就很清楚,所以他啥也没问,只是响亮地应道:

“好!”

他见秦海城转身要走,就问:

“你哪去?”

秦海城说:

“我出去探探风……”

“对!”二愣说,“快去吧!”

秦海城叮咛道:

“二愣啊,你可要……”

二愣抢头说:

“放心吧!有我二愣在,就有志勇在!”

秦海城高兴地走了。

他一出角门儿,就听见前街上有敌人在嚎叫。因为这是个拐子胡同,所以光能听见喊声看不见人。在那南腔北调的嘈杂声中,秦海城听出了这么几句:

“你瞧!跑进这条胡同了——”

“对!快追!”

紧接着,就听见有一阵像跑了大叫驴似的脚步声,咚呀咚地由远而近地响着。这显然是,敌人已经窜进这条拐子胡同来了。

这时节,秦海城心急如火,焦虑万端:“真跷蹊呀!敌人怎么来得这么急爽?他又怎么一下子就知我们进了这条胡同?刚才还有个小子说‘你瞧’,瞧啥哩?……”这么多的思想活动,在秦海城的头脑中眨眼之间就闪过去了!

他正吃惊地焦急地想着,也不知怎么猛一低头,忽然发现脚下有几个血点子。哪来的血点子呢?哦!他明白了——志勇的伤口滴下的呗!随后,他抬头朝前一望,只见稀稀拉拉一大溜血点点,从胡同当中一直通到黄二愣家的角门口!

这种情景使他明白过来——敌人所以来得这么爽利,原来就是顺着这血点点追过来的;刚才那家伙喊“你瞧”,看来也就是“瞧”这血点点……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秦海城越来越焦急:“怎么办?怎么办?……敌人顺着这一溜血点点追到家去不就堵上老窝儿了吗?”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便开始趋埋开了。他一面用脚趋埋着门口上的血点点,一面下定了决心,作好了思想准备:

敌人要是往黄二愣家闯,我就拦着门口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在这里一拼,志勇和二愣听见动静,就会有所准备!准备又怎么样呢?这么多的敌人,他俩还不是……

他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抖,不敢再想下去了,便转念又想——要万一敌人不进二愣的家门,顺着胡同一直追下去……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刚一露芽儿,马上又被他自己否定了:“这些想法不是都带些孩子气吗?敌人追到这个门口上,血点点明明断了溜,他们怎么会不进家而顺着胡同追下去呢?哪有这样傻的敌人?……”

秦海城的焦虑、急躁心情,又达到了新的高潮。

他的头脑中,一切念头全引退了,光剩下一个“怎么办”,在骨骨碌碌骨骨碌碌地翻滚着。

敌人的脚步声更近了!

敌人的脚步声越近,秦海城头脑中的那个“怎么办”就滚得越快。真是急中生智呀!突然间,他的头脑中忽地一闪,那个“怎么办”唰地消失了,一个美妙的念头突然在秦海城的脑海里浮上来:

“对,就这么办!”

只见他,将食指伸进嘴里,嘎吱一声,用牙咬破了!

鲜红鲜红的热血,突突地冒出来。

随后,秦海城接上志勇留下的血点点,甩开了手上的血水。而且,他一边甩,一边跑,向着胡同的另一头飞跑而去。

秦海城刚刚跑出胡同口拐过弯儿去,敌人就从拐子胡同里拐过来了!

秦海城穿街越巷跑出村子后,只见背后尘土飞扬,敌人的大队人马追出了村子!这时候,他的手指尽管已经疼痛得很厉害,可是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愉快。

这时,秦海城为了尽量把敌人引得远些,再远些,他顺着一条交通沟又继续猛跑起来。当他跑到一座破窑附近时,手指上的血已经控干了!

怎么办?

他灵机一闪,又生一计——将两只手抄起来,窝回原路,迎着扑上来的敌人走过去。当他快要走近敌群时,一个伪军向他吆喝道:

“站住!”

紧跟着又是一声:

“干啥的?”

伪军端着大枪走上前来。

秦海城从容不迫地答道:

“走亲的。”

因为秦海城真是一个老百姓,当然敌人怎么看他怎么像个老百姓。再加上他那故意蓄起来的络腮胡子又密又长,在敌人看来,他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因此,也就相信了他是个“走亲的”。当然,敌人所以能够相信,除了上述原因而外,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秦海城那坦坦然然的神色,何况还是迎着敌人走过来的呢!

要在往日,敌人就算明知他是个老百姓,也准得啰啰嗦嗦折腾他一番的。可是今儿,他们由于急着去追赶那个八路,却没顾得。因此,一个伪军把话一转又问:

“你见到一个八路没有?”

秦海城说:

“见到啦!”

“啥样的?”

这个,秦海城当然答得上来:

“二十多,大身量,一手拿着大砍刀,一手提着匣子枪,腿还一拐一拐的,看来好像受了伤……”

秦海城越说越像,敌人没再叫他说下去。拦头又问:

“那个八路哪去了?”

秦海城朝那座破窑一点下颏儿:

“我见他钻到那里头去了!”

敌人朝破窑一望:

“钻进破窑去了?”

秦海城点点下颏儿:

“嗯喃。”

敌人一想,有门儿,看来那个八路一定是觉着再也没处跑了,现在钻进破窑里要进行决死顽抗了!接着,他们噢嚎噢嚎地狂叫着,一齐向破窑扑过去!

敌人不再管秦海城了。

秦海城又继续朝前走下去。

当他走出约半里路时,只见敌人来了个散兵线,已将那座破窑团团围住!

他们既然围住破窑,显然是完全相信了秦海城的说法。可是,就按秦海城的说法吧,破窑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八路军,而且还是个已经受了伤的八路军;可是敌人,却如临大敌一般,既来什么“散兵线”,还搞什么“包围圈”,真看出人家“内行”来了!

可也是呀!这也难怪!石黑兴师动众、扯旗放炮闹腾了大半天,子弹消耗了无其数,死伤的士兵不老少,至今,一个八路也没逮住,要再让这个受了伤的八路跑掉,那不显得太无能了吗?是的!不能落下那样的坏名声!一定要把这个钻进破窑的八路捉到手!……

天,渐渐暗下来了。

围攻破窑的“英雄”们,终于结束了这场“战役”,收兵了!

战果如何?

显然是不用交代的。

不!不能不交代。不交代人家石黑是不平气的。因为在这次“围攻破窑”的“战役”中,没有伤亡一兵一卒!仅此一点,在石黑的“征战史”上,是创纪录的空前奇迹,咋能不给人家提一笔呢?

也许有人要说:在大刀队从宁安寨突围的时候,连鬼子带伪军不是都被揍死不少吗,石黑咋能夸耀“没有伤亡一兵一卒”呢?

不能那么算账!那是“围攻宁安寨”,不是“围攻破窑”。这里说的是人家石黑在“围攻破窑”的“战役”中,创造了“无一伤亡”的空前纪录!

于石黑他们在一天之中连续进行了“两次战役”,所以在“收兵回营”的路上,情景仍和往常一样——拖着尸体,抬着伤兵,除此而外,每人还有一张哭爹的脸相!

他们,在各地民兵们的追腚枪声中,走得是那么狼狈,那么仓皇!因为他们知道,天色一晚,八路军和民兵们,准会在夜幕的掩护下,从四面八方冲杀上来。到那时,他们都要完蛋的!

再说大刀队的战士们。

他们胜利突围以后,于天黑时分,又在约会地点——雒家庄会合起来了。

这时,每个战士的心里,都充满了自豪与骄傲。因为他们觉着,我们经过一场苦战,终于从敌人的重围中冲杀出来了。这证明,敌人是无能的;而我们,是不可战胜的。

这时,每个战士的脸上,满是尘沙、血痕和汗迹了。这一切,不仅无损于人民战士的光辉形象,反而更显露出英雄们的战功,还有意志的伟力,生命的光辉!

人们都到齐了。

锁柱点了点人数,只少梁志勇。

人们从申华、铁牛那里已经了解到,志勇为了掩护战友,已经引着敌人远去了!可是,现在怎么样了呢?大家都在为志勇的安全担心。

人们在为志勇的安全担心的同时,又都愁着大刀队暂时没有领导人:“在和志勇取上联系之前,由谁来指挥呢?”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小锁柱挺身而出站在了战友们的面前,他郑重其事地说:

“暂由我来当个头儿,同志们赞成不?”

“赞成!”

战士们众口一声地回答着。

接着,还响起一片掌声。

要在往常的一般情况下,锁柱遇上这种场合,脸准又得红一阵儿。可是今儿,他的面色却是十分庄重,十分严峻的。

稍微沉静了一下儿。他又向战友们说:

“同志们,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赶紧去扫问分队长梁志勇的下落……”

锁柱话音未落,二愣闯进院来。他告诉锁柱:

“梁志勇同志腿上受了伤,现在我家。他派我前来送信,让同志们放心……”

志勇有了下落,使同志们心情振奋,笑纹爬满了每一个战士的面庞,喜悦在人群中回荡,有的人竟乐得跳起来。特别是在志勇的掩护下安全撤离的申华和铁牛,方才一直是瞪着直眼像傻了似的,现在又突然乐得如同发了疯。

接着,黄二愣又向大刀队的战士们说:

“我还带来了分队长的命令——”

众人齐问:

“啥命令?”

黄二愣说:

“梁志勇同志说,眼时下,暂由王锁柱同志代替他的职务!”

众人齐说:

“拥护!”

王锁柱说:

“你回去告诉分队长吧——我已经干上了!”

有人问:

“二愣,分队长还有啥指示?”

二愣说:

“要你们化整为零,分散活动。分散和集中的时机,由锁柱同志根据情况决定。”

锁柱说:

“好!照办。”

二愣说:

“我的任务算完成了!”

锁柱说:

“不!”

二愣问:

“咋?”

锁柱说:

“志勇同志还在你家养伤嘛!”

二愣说:

“噢!你说那个呀!我是说,我当‘传令兵’的任务算完成了!至于志勇同志在我家养伤的事,同志们只管放心好了!只要我黄二愣还活着,就保险少不了梁志勇的一根毫毛!”

大家笑了。

锁柱没笑。

他俨然像个富有经验的指挥员似的赶前一步,拍拍二愣的肩膀,神笑面不笑地说:

“二愣同志,我们完全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希望你谨慎,小心……”

多少年来,在二愣和锁柱之间,是一种伙伴关系,战友关系。今天,二愣望着锁柱这从未有过的神态,灵机一闪,咔地来了个立正,胸脯儿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俨然是对待首长的神气,说:

“是!”

二愣这一手儿,闹得个锁柱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冲着二愣那宽宽的胸脯儿,轻轻地来了一杵子,笑咧咧地说:

“你这个家伙!净出洋相!”

二愣依然是一本正经:

“这可不是出洋相!你是‘代理分队长’了嘛!实际上,还是‘代理代理大刀队队长’哩!”

人们又哄笑起来。

在这刚刚经过一场恶战之后的时刻,锁柱和二愣的谈吐竟是这样的风趣、快活,使人听了就像那动人的歌声一样好听;人们这阵阵哄笑,又恰似那伴歌而奏的音乐!

过了一会儿。

二愣要走了。

同志们忽地围住他,有的把自己身上的几个零钱掏出来,硬塞在二愣的衣袋里,要他给梁志勇买点东西吃;有的嘱咐说:“二愣,你可要好好照顾分队长呀!”还有的从自己的枪里拿出几粒火儿,让他捎给志勇,以防万一……

锁柱紧紧握住二愣的手,一边送他一边叮嘱:

“二愣啊,我方才说的,可别忘了哇!我再说一遍——你回去告诉分队长:今天这一仗,所有的同志,都胜利突围了;让他好好养伤,不要挂着我们,他的命令,我们一定执行!”

他一边送着二愣又一边说:

“我先安排一下工作,明天,就到你家去看望志勇……”

锁柱送走了二愣,转回身来又向战友们说:

“同志们!累不累?”

同志们齐声回答:

“不累!”

也有的紧接着说:

“锁柱啊,有啥任务,你就布置吧!”

还有的帮腔道:

“对!俺们都听你的了!”

锁柱挥动着拳头:

“我想今儿再来它一家伙!”

有人不解其意:

“来一家伙啥呀?”

锁柱将举着的拳头劈下来:

“再打一仗!杀他个‘回马枪’!”

人群活跃起来。

有的说:

“行!下令吧!”

有的说:

“对!连续作战嘛!”

有的说:

“宁安寨这一仗,虽说我们都胜利突围了,因为打得被动,总觉着怪憋气的!就劲儿再来个‘回马枪’,也痛快痛快!”

也有的说:

“打仗没意见,就是饿了!”

还有的问:

“敌人恐怕早从宁安寨滚蛋了!咱上哪里去杀他的‘回马枪’呢?”

锁柱胸有成竹地说:

“上柴胡店!”

“柴胡店?”

“对!”锁柱说,“我揣摸着,今天出来‘扫荡’的那些家伙们,在天黑以前,是一定要窜回老窝去的。我们来个急行军,赶到敌人的前头去,埋伏在他们回老窝儿的路上,给他个冷不防,打它个伏击战……”

“你不说上柴胡店吗?”

“我的意思是,要埋伏在柴胡店附近!这有三个原因——”锁柱学着梁永生爱扳指头的习惯,又来上了“一、二、三”,“第一,敌人越离据点近了,越肯麻痹大意,越有利于我们打他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第二,越离据点近了,敌人越认为我们准是人多势众力量大,他们也就越是惊慌、恐怖、摸不着头脑……”

锁柱的三条理由才说了一条半儿,就把战士们大都说通了。

这个说:

“甭说了,通啦!”

那个说:

“行!干吧!”

还有人补充说:

“离据点越近越好。最好是埋伏在敌人认为我们不敢去的地方。那样,石黑也许一时搞不清情况,认为是他们的伪军起义反正了呢!……”

也有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

“再来一仗吧!也算是对我们的‘代理分队长’上任的庆祝嘛!”

众人大笑。

也有不笑的。

为啥?

因为还有人没想通:

“为啥要杀这个‘回马枪’呢?锁柱,你说说!”

“是啊!打仗的目的必须明确,总不能为杀‘回马枪’而杀‘回马枪’呀!”

“就是嘛!没有政治目的的军事行动,就是……”

“大家别吵!我说——”锁柱又扳起指头来,“这第一个目的是,今天夜里,我们要化整为零;从明天起,咱们就开始分散活动了;在分散活动之前,咱来上这么一仗,好使敌人摸不准我们的动向。这第二个目的是,我们的子弹已经不多了,咱来个突然袭击,好弄回点子弹,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到此,人们已全部被锁柱说通了。

接着,他们又马上和这雒家庄上的民兵队长杨大虎取上联系,并从雒家庄的民兵中,挑选了几位硬棒棒的小伙子,参加了他们的行列。与此同时,杨大虎还弄来一些干粮,给大刀队的战士们分开,让他们带在身上,准备到路上去吃。

有的战士已经饿急了眼,干粮一到手,就大口小口地啃上了。他们一面啃着干粮,还一面七嘴八舌喜气洋洋地议论着:

“你说怪不?一打起仗来,饿就跑了;仗不打了,它又来了!”

“这没啥怪的!本来嘛,打仗这玩意儿,也治渴,也治饿,也治困,也治累……”

“叫你们这一说,打仗,这不成了百病皆治的‘万灵丹’了?”

还有些战士,正在议论着另一个话题:

“现在,敌人准认为咱们大刀队已经‘溃不成军’了!咱们‘攻其不备’,来它个‘长途奔袭’,准得打他个屁滚尿流,落花流水!”

“神八路神八路嘛!总得带点‘仙气儿’才行!”

人们正在说笑,忽然在村边值岗的民兵来报:

“村头上来了两个人——”

“干啥的?”

“民兵!”

“哪村的?”

“宁安寨的!”

“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那一位叫铁蛋……”

锁柱一听,高兴起来,继而道:

“好哇!快请他们进来!”

“是!”

民兵打了个立正,转身跑步而去。

不大一会儿,铁蛋和另外一位民兵走进院来。锁柱迎上前去,笑嘻嘻地说:

“小铁蛋,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啥消息?”

“我们刚刚在这里集合起来,你们又已经知道啦……”

“哦!”铁蛋说,“早在你们还没在这里集合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你们要在这里集合了!”

“噢?”锁柱说,“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我告诉他们的——”一位大刀队战士从旁插言道,“当我从宁安寨往外突围的时候,是铁蛋同志带领着几位民兵把我接出来的……”

“噢!是这样。”锁柱又转向铁蛋,“铁蛋同志,我代表大刀队上的全体同志,谢谢你们呀!”他说着说着,话路一拐,又道,“哎,铁蛋,你们今天赶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铁蛋说,“村里的人们不放心,派俺俩来看看你们……”

“我们大刀队上的全体同志,都胜利突围了。你回去告诉乡亲们,让大家放心吧!”锁柱接着又问,“宁安寨的乡亲们,没受什么损失吧?”

“没受损失。”铁蛋说,“我们来时,乡亲们还嘱咐我们,要我们告诉你们放心。”他说到这里,只见大刀队的战士们,还有雒家庄的一些民兵们,都在整理衣装,整个人群,呈现着一派准备出发的气氛,于是又问:

“锁柱,你们要出发?”

“对!”

“干啥去?”

“打仗去!”

“上哪里?”

“柴胡店!”

“俺也去!”

“你要去?”

“嗯喃!”

锁柱稍一愣沉,果断地说:

“好!”

另一个民兵说

“俺呢?”

锁柱望望那民兵的神色,又拍他一下肩膀:

“你也去!”

“是!”

那民兵高兴地笑了,并咔地来了个立正。

随后,锁柱往后一退身,又将手臂一举,朝着满院的战士、民兵大声喊道:

“集合!”

在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中,眨眼之间,人们齐唰唰地站成了一溜横队。

这时,小锁柱先喊了一溜“立正”、“看齐”、“报数”之类的口令,又极其扼要地讲了几条应注意的事项,尔后,他加重语气发令道:

“出发!”

沓沓沓!

沓沓沓!

在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中,我们这支由大刀队战士和民兵组成的小队伍,在锁柱的带领之下,活像燕儿飞一样,出了院门,又出了村口。

他们出村后,在一条道沟口上消失了。

继而,他们从这条道沟,又转入了另一条道沟。

一路上,他们跑一阵,走一阵,走一阵,跑一阵,一直朝着那柴胡店的方向飞奔着,飞奔着。在这条征途上,留下了一溜将永远值得骄傲的脚印。

擦黑儿时分。

大刀队的战士们和民兵们,刚刚在柴胡店近郊埋伏好,敌人的“扫荡队”,便出现在离埋伏地点不远的地方。

锁柱眺望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向他的战友们悄声命令道:

“以我的枪声为令!谁也不许乱动!”

敌人越来越近了。

只见,鬼子在前,伪军在后,全都拖着懒洋洋的步伐,摆着松松垮垮的队形,散散乱乱地走着。他们的大枪,有的扛在肩上,有的斜背在身上,还有的挟在胳肢窝里。看样子,他们果然是像锁柱判断的那样——情绪十分麻痹,毫无一点戒备。

有一个伪军,望望举目可见的柴胡店据点,感慨万分地说:

“哎呀!这一天又算混过来了!”

另一个伪军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凑上这一天,我又长了一岁……”

“小子,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咋?”

“说不定还会碰上埋伏哩!”

“你扯泡也扯不圆!八路军的胆再大,还敢到据点的墙根底下来设埋伏?”

又一个伪军帮腔说:

“今儿这一仗,已经把大刀队打零散了,你没看见?叫我看呀,就算他们不会彻底垮台,怕是三天也集合不到一块儿,半个月也还不过阳气来!……”

敌人且说且走,离我们的伏击地点越来越近了。

趴在锁柱身边的小胖子,用肘子捣了锁柱一下。他的意思是——还不该打吗?这时的小锁柱,想起了他和梁永生在关庄附近的破窑上打伏击的情景,因而他虽领会了小胖子的用意,可是没动声色,依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敌人。

敌人的队伍过去一半了。

焦急难耐的小胖子,再次催促锁柱:

“你睡着啦!”

锁柱嗔小胖子多嘴,用肘子捣他一下儿。

敌人的大批部队都已过去了。

锁柱依然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在敌人的大队人马后头,还有一小股被落下一段距离的零散敌人。

这些人,都是伪军。看来这伙伪军是由这么几种人组成的——有的,趔趔趄趄地走着,显然是已经很累很累,实在跟不上趟了;有的,头上裹着白布,或走路拄着大枪,显然这都是些轻伤号儿;有的,是些“大松心”,“郎当哥儿”,这些家伙也许是故意落在后头的,为的是离“当官儿的”远一点,更自由一些;还有的,一边走走沉沉,一边各处乱撒打,好像正在瞅个空子准备开小差儿似的;也有的,一边走一边互相吵骂,时而还摆出一副要动手的样子,看来他们是因为干架耽误了走路,因而才被落在后头的……

总之,尽后头这伙伪军,比前头那些松松垮垮的队伍还要松松垮垮。

这些送死鬼,醉生梦死地走着走着,进入了八路军伏兵的有效射程。直到这时,锁柱依然按兵不动。这回小胖子可真急了!他想:“要再把这一伙放过去,再去打谁?锁柱刚当领导人,看来还不大行哩!”他想到这里,就要抬手开枪。

可是,他的手并没抬起来,因为叫锁柱给摁住了。

敌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锁柱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直到敌人已经很近很近了,简直是用手榴弹都能投上了,锁柱这才一勾扳机,把枪打响了!

在枪响的同时,他还放声吼道:

“同志们!冲啊!”

伴随着这吼声、枪声,小锁柱挥舞着大刀首先冲向了敌群。

由于敌我相距太近了,再加锁柱已经冲出去,所以战士和民兵们,谁也没有开枪,全都抡起大刀冲上去了。他们一边飞奔冲杀,一边齐声吼喊:

“冲啊!”

“杀呀!”

“抓活的呀!”

“八路军优待俘虏!”

“缴枪不杀!”

在这吼声震天的同时,一个个的八路军勇士们,雒家庄和宁安寨的民兵们,嗖呀嗖地飞入敌群。一口口的大刀,闪着锃锃白光,来到敌人的眼前。

那些毫无准备的伪军,被这意想不到的伏击吓傻了!一个伪军在惊慌中要拉栓抵抗,被大刀队的大刀削下了脑袋;有的伪军把那来不及拉栓的枪一扔,撒腿就跑;有的伪军跪在地上,举着大枪,连声喊叫:

“我投降!我投降!……”

就这样,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这场只打了一声“发令枪”的战斗,便胜利结束了。

刚窜进围子门的石黑,在听到后头突然响了一枪的时候,先是吓得一抖,继而又恼火地骂道:

“巴格亚鲁!走火儿的枪毙!”

当那隐隐约约的人声传进他的耳朵时,他更是火上加火了:

“打架的死了死了的!”

后来,他终于弄清了,这枪声、人声,既不是“走火儿”,也不是“打架”……不一会儿,在那黑洞洞的据点门口里,哗地呕吐出黄呀呀绿乎乎的一片——老羞成怒的石黑,又带领着他的人马,采取一种“包剿”的形式,朝这边扑过来了!大概是也要来个什么“回马枪”吧!可是,当他“回马”来到出事现场时,八路军和民兵早已带着缴获的枪支、子弹,押着俘虏,顺着交通沟撤走了!摆在石黑眼前的,只剩下了一个伪军的尸体,还有那些呻吟着的伤员!

这时的石黑,直气得浑身颤抖。既而,他又感到不寒而栗,惊恐地自语道:

“土八路的真像神一样的!他们的已经‘溃不成军’了,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石黑紧锁着眉头,向四外张望着。他的眼睛,含气而又惊惧,放射着两道阴冷的灰光。这两道阴冷的目光,渐渐地从远方往回抽缩着,抽缩着;最后,一直抽缩到他身边那个伪军伤号的身上,停下了。

这时,那个伪军伤号,正然抽动着,呻吟着。

这时的石黑,确实是怒了。你想啊,人家在一天之内,来了三次包围战,结果一无所得,咋能不怒?因此,这时只好将他那满肚子的怒气,向这个倒霉的伪军伤员来发泄了——你看他,来到那个受了伤的伪军近前,两只枯燥的眼里,发着青灰色的怒光,气急败坏地狂叫道: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

石黑的话未说尽,忽见在这个伪军伤员旁边趴着的另一个伪军动了一下,他便气冲冲地走过去,朝那个伪军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个伪军,已被刚才那个像场噩梦似的景象吓昏了。直到目前,他的神志还没清醒过来,耳朵和眼睛都还处于半失灵状态。这时石黑一踹他,他像诈尸似的猛地爬起上身,又磕头又作揖地嚎叫起来:

“八爷爷饶命呀!……”

他这一下,气得个石黑紧咬着牙,直咬得那牙床骨四楞四现:

“哦!你呀!巴格亚鲁!你还是班长?饭桶!……”

石黑嘴里骂着,手里的手枪响了。

那个正在求饶的伪军,立刻停止了嚎叫。

这么一来,石黑那肚子窝囊气,总算是发泄出来了!他这“回马枪”也算杀完了!于是,他向他的喽啰们一挥手臂,“耀武扬威”地发布了“班师回朝”的命令:

“开路开路!”

接着,石黑领的这伙吊丧队,又朝他们的老窝——柴胡店据点蹿去。这时,不论是鬼子兵还是伪军,全像那被打蹿了的兔子一样——都争先恐后,飞跑飞颠,再也没有掉队的了!

至此,这场只用了一发子弹,不,敌我双方总共用了两发子弹的伏击战,才算彻底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