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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已经打春了,地处北国的冀鲁平原,还被春雪覆盖着。

飗飗的西北风滚过荒原,圈圈打旋,嗷嗷怪叫。黄灿灿的月光,透过枣林的枯枝洒在地面,昏昏沉沉,花花点点。由于风吹树摇,那花花点点的月光在雪地上不安地移动着。

夜空里,间或有颗流星飞过,在天幕上留下一道白光,眨眼之际又消失了。

树木的枝条上,包裹着冰凌,仿佛镀上了一层银。

空旷的漫洼里凉森森的。

一更时分,寒月不见了,又刮起雪花来。

毛毛绒绒的雪片,愈飘愈大,愈下愈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它,填平了累累弹坑,埋没了斑斑血迹;但,它掩盖不了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滔天罪行,也压抑不住燃烧在中国人民胸腔中的抗战怒火!

你看!在这雪浪滚滚的荒原上,有一支精悍的小队伍,那不正在顶风冒雪悄然疾进吗?

这支小队伍,摆成一溜长蛇阵,一个紧跟一个地走着。他们那沙沙的脚步声,和这漫野的风雪声搅在一起,恰似一曲悦耳的音乐。

战士们那红扑扑的脸上滚动着汗珠。

一团团的热气,从他们的口腔里、鼻孔里、衣领里钻出来,又在战士的眼眉上、帽檐儿上结成了霜雪。这些热气凝结成的白霜,和从天上落下来的雪片掺混一起,形成了白花花的一层。

有的人,一边行军一边啃干粮;

有的人,抓起一把雪填进嘴里;

还有的人,习惯于走着路睡觉,在这雪夜行军的征途上,照样发出了续而又断、断而又续的鼾声。

要知道,我们这些像钢铁一样坚强的游击战士们,牵着“讨伐队”的“牛鼻子”赶了两天圈儿集,直到如今,他们还没顾得吃上一顿囫囵饭,也没捞着睡上一个钟头的安稳觉啊!

这支小队伍是哪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那支要去虎口拔牙的大刀队。

一天来,敌人的“扫荡队”,“讨伐队”,“清乡队”,南一路,北一路,左一股,右一股,又“合围”,又“追剿”,直闹得村村庄庄鸡飞狗咬,漫洼遍野硝烟弥空。我们八路军大刀队的游击战士们,和各村的民兵配合一起,协同作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跟敌人进行着迂回周旋,使敌人到处挨打,并遭受了重大伤亡。

而今,这支惯于连续作战的大刀队,这不又出现在奔袭柴胡店的征途上!

柴胡店据点已经不远了。战士们全都抖擞起精神。你看!他们啃干粮的不啃了,“睡觉”的醒盹了,个个雄赳赳,人人气昂昂,在准备迎接这场出奇兵、入敌巢、虎口拔牙的战斗!

你瞧!我们的队伍多威武呀!

每个战士的前腰带上,都斜插着一支匣子枪,匣枪张着大机头;

每个战士的脊梁后头,都背着一口大砍刀,大刀片儿被白雪一映闪着威风凛凛的寒光!

大刀队队长梁永生,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前头。

他,昂首挺胸,风风火火地大步走着。风雪仿佛正在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时而偷偷地掀动他的衣襟,时而又撒娇地扑打他的面颊。这时,永生那张被风雪扑打成紫红色的脸上,是坦然、平静的,是春风拂动、笑意荡漾的。这笑意,是共产党人在即将投入战斗时所特有的。

可是,凡是了解永生的人都知道,他眼时下的心境,就像这场风搅雪的旷野一样,没有半点平静!

几十年来奔走了几千里的艰辛经历,几年来抗日游击战争的生活实践,使梁永生养成了爱在路途中思考问题的习惯。

今夜,他带领着这帮两头齐的小伙子们,一边行进一边在想:“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都是那些军属老大爷、老大娘们,一把屎、一把尿、一把血、一把汗拉扯大了的。他们把亲生的骨肉,亲手送进八路军,这等于是自己摘下自己的心肝交给了党啊!……”

他回手扶起一个滑倒的战士,继而又想:“党,又将这些人民的战士——革命的宝贝,交给我梁永生,这是军属老人们对我多么大的重托!这是党对我多么大的信任啊!今后,我一定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爱护这些战士们。让他们永远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在抗战救国的伟大事业中发出更大的光和热。”

永生想到这里,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

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这一点,是每一个指挥员在战斗之前必然要想到的问题。对梁永生来说,他更把这看作是自己所负有的特殊责任。因此,眼下他又集中精力,预测着在这次战斗行动中,有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

梁永生正且走且想,运河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条令人触目惊心的运河,给他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啊!

如今,运河已经开化了。

刚刚从冰封中解放出来的河水,就像挣脱了马缰的烈马一样,乘风奔腾波浪滔天。一道道的浪峰,好像一口口银光闪烁的大刀。有一些冰凌块子,漂浮水面,随坡逐流,滚滚而下。它们,时而爬上像座小山般的浪尖儿,时而又跌入赛个龙潭似的漩涡;有的在漩涡中团团打转儿,有的从漩涡中蹦出来,宛如离弦之箭那样,向前冲去了!

这间,梁永生的脑海里,也浮起一个正在团团打漩的念头。

他在想啥呢?

莫非是他面对着运河想起了惨死的爹娘?

还是这波浪滔天的景象使他回忆起了那年的水灾?

不!不是。都不是。如今正在他脑海中圈圈打漩的念头是:这个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的战斗方案,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梁永生想着走着,走着想着。

时而,他扭头问问锁柱:

“哎,担任策应的民兵,不会因风雪迟到吧?”

时而,他又转身去问志勇:

“咱潜入的路线,不会出岔头儿吧?”

虽说在出发之前,他曾对各项准备工作做过严格而细致的检查,可是,直到快要靠近柴胡店了,他还再次叮嘱民兵黄二愣说:

“你和秦海城规定的联络信号儿,可别弄错了哇?这是军事行动,可来不得半点马虎!”

黄二愣紧贴着永生,边走边说:

“梁队长,你准是寻思俺是个‘二愣’,短不了干些少头没尾巴、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是不?可是这一回呀,队长你就瞧好吧,保险差不了事儿!因为俺懂,这桩事,要是弄得卯不对榫,那不裂瓢啦?……”

永生用肘子捣他一下儿。

二愣知道这是嗔他说这些闲话,赶紧将嘴闭上了。

二愣的肚子里,别看能装下八碗干饭,可是却装不住一句话。方才,他由于肚子里的话没倒净,这一阵,肚子里头总是一攻一攻的。

不一霎儿。

二愣感到浑身发烫,有一种欲望在燃烧。于是,他又把嘴凑到梁永生的耳边来了:

“队长,这一手儿办对了,可该答应俺了呗?”

“啥?”

二愣将拇指和食指一张,比了个“八”字:

“干这个呀!”

他说罢,一双期待的眼睛充满光彩,映着雪光一闪一闪的。

梁永生的巴掌拍在二愣肩上,用责备的口吻掩饰着爱抚的心情说:

“瞧你!那股子‘二愣’劲儿,管又露馅子了!这是个啥火候呀?咋又叨叨起这个来啦?”

梁永生一点,二愣醒了腔。他憨笑了,脸也红起来。这时,他多么感谢这苍茫的夜幕啊!因为是夜幕替他掩盖起了那种难以为情的窘相。

来到柴胡店近郊了。

梁永生先照原定计划将战士们部署好,又派出人去和前来参加这次奇袭活动的民兵联系,尔后,他这才领上志勇、锁柱和二愣来到柴胡店街外的这座土地庙前头。

这里,是他们和秦海城的联络地点。

突然,有个时隐时现的人影,出现在风雪中。

当那人影正向这土地庙移动的当儿,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鸟叫声。这时,擅长口技的锁柱,也学起鸟叫来。这联络信号发出后,只见有个黑小伙子,踏着被白雪覆盖的坷垃地忽呀颤地直扑过来了。

永生见来者只身一人,又是两手空空,作为一个指挥员的直感告诉他:这个黑小伙子不是坏人。于是,他就想上前答话。

可是,二愣出于对领导人的关切,他倒多了个心眼儿,就抢前一步挡住了永生,向那来人劈头问道:

“你叫啥?”

“唐铁牛。”

“从哪来?”

“柴胡店。”

“来干啥?”

“来,来……”

铁牛只说出一个“来”字,又收住话头改了嘴,反问道:

“你叫啥?”

“黄二愣!”

“你们是……”

“自己人。”

这一句是永生答的。因为他怕造成误会,所以抢先开了腔。并且,他一边答着话,一边赶上前,握住了唐铁牛的手。

一握手,永生心里踏实了。

这是因为:唐铁牛,是龙潭街上老石匠唐峻岭的儿子。由于家境穷,说不上媳妇来,招婿到柴胡店来了。他来到丈人门上以后,还是靠他那祖传的石匠手艺耍外作混饭吃。这些情况,永生早就知道,可他并不认识唐铁牛。眼下,他握着唐铁牛的手,就着雪光仔细一瞅,只见这位小伙子长得很像他的父亲——中流个儿,长方脸,两道黑黑的剑眉下,有一对倔强而又灵醒的大眼睛。同时,他从握手中,又发现铁牛的手掌硬得赛把老虎钳子,而且布满了厚茧。除此而外,和铁锤打过多年交道的梁永生,还从感觉中弄清了他那些手茧的位置,并从手茧的位置又进而判断出:他是一个常摸锤把的人!这么一来,永生暗想:“这个黑小伙子,八成真是那个唐铁牛!”

这个判断对不对呢?

梁永生为了给这个判断找出更多的依据,便将铁牛拉到庙门底下,和他进行了这样一段对话——

“小伙子,多大啦?”

“二十四。”

“你爹叫啥?”

“唐峻岭。”

“你来送信吧?”

“嗯喃。”

“谁派你来的?”

“秦海城。”

“你怎么认识他呢?”

“抗战前,我爹去闯关东的时候,在徐家屯认识了他。”铁牛说,“一年多以前,他来龙潭街落了户,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更近乎了……”

“秦海城叫你来找谁呀?”

“找梁永生。”

“他不在呢?”

“找梁志勇、王锁柱都行。”

“你认识梁永生吗?”

“不认识!”

“我就是。”

铁牛一听乐了。

他对永生也更亲近了。

两人攀谈了一霎儿,铁牛告诉永生:阙八贵的“婚礼”,已经闹腾完了。眼时下,人都散去,只剩下他的一伙狐群狗党酒肉宾朋,正喝“喜酒”!

永生问:

“这些情况,你是咋知道的?”

铁牛说:

“秦海城告诉我的——叫你们快去。”

“好吧!”永生转向志勇、锁柱,“按原定路线……”

“不!不行了!”铁牛说,“那条路线,敌人加上岗了!”

久经战阵的梁永生,尽管他完全懂得,在任何一次战斗过程中,事先预料不到的意外情况总是难免的,可是,今天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闹得这位一向是足智多谋的梁永生,也猛然一愣。

“有办法——跟我走!”

铁牛胸有成竹地说了这么一句,继而又将他发现的路线告诉给梁永生。永生听后,高兴地同意了:

“好!”

接着,这支由五人组成的精悍的小队伍,以铁牛为向导,以永生为指挥,在风雪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向着柴胡店据点的围墙靠近着。永生一边走一边悄声嘱咐着铁牛:“咱们这次夜袭柴胡店,力争打个哑巴仗,无论遇上什么情况,你可不要随便出声儿呀!……”

他们越走离据点越近了。夜空中的浓色黑影,隐隐约约地勾画出了柴胡店据点的轮廓——

它,宛如一个长方形的岛子,浮沉在茫茫苍苍的夜海中。它的周遭儿,挖了一圈儿很深的壕沟。利用从壕沟中翻出来的泥土,又沿壕沟里沿儿筑起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南面的正当央,砌了个发大门,叫围子门。围子门洞的房顶上,修了个足有丈数高的二层楼,兀然耸立,那是岗楼子。除此而外,在围墙的各个角上,还修上了角楼子。那里头,也是昼夜设岗。

在这夜静更深的目下,据点的周围一片黑暗,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那一缕缕的阴暗的黄光,从各个岗楼子上的枪眼里射出来,贼闪闪的,好像那毒蛇猛兽的眼睛。

在各个岗楼子之间,还各有一个巡城流动哨,像个幽灵似的在那围子墙上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这时,白雪反射出的光亮,帮了梁永生的忙。他的眼里放出两条无畏的锐光,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眺望着那个黑乌乌的敌人据点,不由得心中暗道:“敌人的戒备可真森严哪!”这时节,他虽然头脑里充满着胜利的信心,也完全相信铁牛这个向导的忠诚,可他出于强烈的责任感,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叮嘱着自己:“梁永生啊梁永生!你可得高度警惕处处小心啊!”

你看!谨慎的梁永生,瞅了个巡城哨遛过去的空子,这才机智而迅速地将他的突袭小组带到壕沟沿上。

铁牛隔壕一指,悄声道:

“你看——”

永生将头贴在铁牛的肩上,顺着他的手臂朝前一望,只见围墙上有个隐约可见的水眼。那水眼,刚能钻过人去。

敌人太蠢了!怎么留了这么大个水眼?

唐铁牛小声解释道:

“原先,这水眼当中还有一摞砖,刚才我从这里爬出来的时候,把砖摞抽开了……”

梁永生用手势止住唐铁牛的话头儿,又用手势发布了命令——行动!

随即,他们用上了那惯用的过壕方法——永生和锁柱趴在壕沟沿儿上,两人各抓住志勇一只手,先将他送下沟去;梁志勇无声地下到沟底以后,紧贴沟壁站直,两手交叉放在小肚子前头;人们第一步先蹬在志勇的肩上,第二步又跐上他的手,第三步便到了沟底。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一瞬间便全下去了。

继而,他们又你顶我拉,顺着那个用砖砌成的水簸箕爬上围墙半腰,钻进了那个大水眼。

由于围墙厚,水眼长,他们五个人全钻进去,竟能容得下!

头一个钻出水眼的是小锁柱。

不好了!

怎么的?

小锁柱刚刚站起身,正在各处撒打看情况,那个巡城哨又溜达回来了!

这再咋办?锁柱正想法儿,就听围墙上传来一声尖叫:

“谁?”

这一声余音未落,紧跟着又是一声:

“口令!”

锁柱哪知道敌人的口令!可是,敌人已经发现了目标,隐蔽显然是不行的了!这再怎么办哩?

有的人,在遇上危急情况的时候,常常会突然间生出智慧来;特别是对一个久经战阵的革命战士来说,更是这样。这时的小锁柱,面对着那个一面问口令、一面拉枪栓的敌人巡城哨,灵机一闪,当即发出一种年轻女人的声韵:

“老总啊,俺是找鸡的……”

嘿!你看锁柱这位大小伙子,装腔作势学女人学得多么像啊!直逗得藏在水眼里的人们险些笑出来!

锁柱的口技怎么这么好?

这得啰嗦几句:

人在少年时代,爱好往往是多种多样的。锁柱这套好口技,就是少年时候练出来的。那时节,庙会上有一位讲《聊斋》的说书艺人,口技特别好。他对书中各种人物的声腔韵调,都学得那么形象、生动。小锁柱听后,喜爱上了。喜爱就想学。从那,锁柱便不由得练起口技来了,而且练的成绩还相当不错。大概连他自己也觉着有意思——这本来是练着玩的,可自从他当上八路军以后,在天天和敌人周旋的游击战争中,却不止一次地发挥了作用!

就说眼前吧,小锁柱用女人的声韵一哄骗,那个咋咋唬唬的巡城哨立刻不咋唬了,他把枪往肩上一挎,忘乎所以地跑下围墙来了。这时的小锁柱,装出害怕的样子,慌忙向附近的一个猪窝后头躲避……

一霎儿,那个敌人巡城哨,以饿虎扑食的架势,追到了猪窝后头。当这个跑得眼花缭乱的伪军正要上前抓挠锁柱时,锁柱的枪口猛地拄上了伪军的胸口:

“别动!”

此刻,巡城哨眼中的那个“女人”,蓦然变成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小伙子!他是干什么的?显然,像这样的问题,那个伪军不用多想便可明白:他准是个游击队!因此,现在的巡城哨,直吓得真魂出壳,语言哽咽,浑身哆嗦开了!

这当儿,梁永生他们,先后钻出水眼。

他们来到近前,啥话没说,就在永生的指挥下,七手八脚一阵忙——先脱下伪军的军衣,又用他自己的裹腿把他捆绑起来,并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尔后扯扯拉拉拖到围墙根下,将他填进那个大水眼里。

在小锁柱他们几个忙活这些的同时,梁志勇按照队长的命令穿上了伪军的军装。

该忙的都忙完了。

人们全消停下来。

梁永生风趣地说:

“志勇!叫人家歇一会儿,你就替他一班岗吧!”

聪明的志勇,当即领会了队长的意思。他含着笑韵应了一声“是”,便背起了巡城哨那支马四环步枪,飞步腾身,跑上围墙。

梁永生将视线从志勇身上收回来,又转向锁柱等人挥手道:

“走哇!咱们逛逛柴胡店去!”

在战斗中,指挥员的精神状态,对参加这次战斗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具有一股强大的感染力量。刚才,黄二愣他们刚进围墙时,心情或多或少是有点紧张的。可是,现在梁永生这些话,就像在他们的心里刮了一阵旋风,将他们那种似有似无的紧张心情,一下子给刮了个干干净净。

夜,深了。

梁永生一行人,顺着一条小街,风快地走着。

街面上的雪已被风刮走。小街上,黑乎乎的。有些柴草的叶片,被风一吹,正在到处旋舞,情景分外阴暗,分外凄凉!

小街旁,有个不大的空场。

空场上,垛满了柴草。

这柴草全是敌人的。敌人为了据点的安全,一向是将囤积的大批柴草,存放在外围子里头某一个远离据点的地方。今天,小锁柱一望见这垛柴草,觉着脑际忽地一闪,随即捅了永生一把,悄声道:

“队长!咱该去个人,把那草垛点着——”

他稍一停,见永生没啥表示,便又说:

“咱那么一来,敌人准得出来救火!他们一救火,不得乱套?他们一乱套,咱们的行动就方便了……”

在锁柱说话的当儿,有许许多多的念头,从梁永生的头脑中闪过去——

乍一开头儿,永生的想法儿是:“锁柱说得有理……”可是,这个念头没有站住脚,就被从另一个角落里涌出来的念头给推倒了:“不行,不行啊!一来,敌人一到这里救火,不就堵住了我们的退路?二来,街上一乱腾,阙八贵还会老实地等在那里挨收拾?三来,敌人是狡猾的——我们那么一搞,会不会打草惊蛇、弄巧成拙误了大事?另外,火场周遭儿的老百姓,还八成得因此而吃苦头!……”

这种种想法,只是在一眨眼的当儿,便从梁永生的头脑中闪过去了。同时,他的心里虽然想了这么多,可是他的嘴里,却是啥也没说,只是向锁柱摆了摆手,一步未停地朝前走下去。

过了一阵。

梁永生等人正朝十字街走着,突然有几道手电筒的光束,闪现在前边的十字街口上。

这时,永生他们,有的一闪身躲进胡同,有的将身子贴在墙上……

铁牛悄声告诉永生:

“敌人的巡逻队!”

咔嚓嚓,咔嚓嚓,一阵皮鞋声,从前头的十字街口上由东而西响过去。

永生他们又顺着小街继续前进了。

不一会儿,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十字街……

不一会儿,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一条胡同……

阙八贵的“洞房”,就在这个胡同里。

这是一条拐子胡同。

而且,这条拐子胡同,还是死喉头儿——只有这一头儿可以出进,那另一头不通气儿。

这个胡同口上,有个坐东朝西的角门儿。铁牛走进胡同后,先凑到那个角门儿近前,挂上门钌吊儿,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锁,将门锁上了。梁永生用眼睛问铁牛:这是为什么?铁牛咬着永生的耳朵告诉他:“这个角门儿,是苏秋元家。那个小子,嘴说人话,心怀鬼胎。锁上他的门,是防备他万一发坏……”梁永生赞赏地点点头。接着,他们便顺着胡同向前走去。在快要接近阙八贵的院门口时,见有一个伪军门岗,狗蹲在门口上,抱着枪,倚着门,正在打瞌睡。这时节,一阵阵的狂笑声,合着打鼻子的酒腥味儿,一齐飞出院门口。

梁永生向锁柱甩头示意。

锁柱像只灵巧的小猫儿似的,紧贴着墙皮蹿过去,猛地卡住门岗的脖子。那呼噜呼噜的鼾声,一下子止住了。他因为不了解院中的情况,怕引起敌人的惊觉,就学着刚才那门岗的鼾声呼噜起来。

锁柱真能!你听,他学得多么像啊!

一瞬间。随着几个黑影的移动,二愣、铁牛扑过来。他们还是用收拾巡城哨的办法——捆起门岗的四肢,堵住嘴,放在门扇后头的墙根下。

这一阵,永生全神贯注,监视着院里院外的动静。

突然,当的一声,伴随着门响有个人走出屋来。

糟糕!永生心里一震,轻声命令道:

“准备战斗!”

锁柱、二愣闻令提神,做好了战斗准备。

铁牛拣起门岗的“汉阳造”,也端在手中。

就听见,那脚步声,先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紧接着,天井当央出现一个黑影,朝院子的东南角上那个厕所走去了。

黑影到了厕所附近,发出一声干咳后,消逝了。

二愣将憋在胸口的那股大气呼出来,小声说:

“该着这小子多活一会儿!”

永生嫌他多嘴,戳他一把。随后,又将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

“你,负责监视厕所里那个小子!”

“哎。”

“他,要走出来,就放倒他!”

“哎。”

永生又把铁牛安排在门口上,便和锁柱进了天井。

这所灰蒙蒙的庭院,建筑物不多。除了西南角上这个角门洞而外,还有东南角上那个厕所,再就是那个主要建筑物——北房了。

北房,坐落在庭院北面的正当中。那探出墙面的屋檐,挂上了一层雪粉。西间的窗户上,糊着窗纸。东间的窗户上,在窗纸当中还镶着一块玻璃。目下,扑打在玻璃上的雪片,相继化成水珠儿,好像眼泪似的往下淌着。这座北屋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二尺多宽的夹道儿。西夹道儿里,有棵干巴榆树,树上挂满雪花。

有只夜猫子,正落在树头上。

你看!永生他们的动作是多么敏捷、轻盈、严密呀,直到永生、锁柱来到北屋近前时,那只夜猫子并没被他们惊走!

小锁柱,一手枪,一手刀,封住屋门口。

梁永生,来到正亮着灯的北屋西间的窗台前,将手指放进嘴里湿一湿,轻轻地点破了新糊的窗纸,又将眼睛紧贴在那个小小的孔洞上,活像孩子们在庙会上看洋片那样,往里头瞅开了。

他只见,这座正房,一连三间,两明一暗。

东间,是个暗间。有道隔墙,将它和这两间分开了。隔墙门口上,挂着花门帘。门帘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告诉永生:这间屋就是所谓的“洞房”了。

显然,那位落入敌人魔掌的秦玉兰,现在就在这间屋里。

梁永生心如油煎!

西间和中间,都是明间。两间通连着。

这时节,梁头上挂着一盏大围灯,灯下放了一张八仙桌。一帮鬼头蛤蟆眼儿的家伙们,正在酒肉的腥雾里喝酒划拳。他们围桌而坐摆了个人圈儿。桌面上,盘盘碟碟摆了一大片。

这边在喊:

“二位仙哟!五魁首哟!……”

“九连环哟!全到了!……”

那边在叫:

“四季花喽!八匹马喽!……”

“三英战吕布哇!独占鳌头哇!……”

在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们旁边,还坐着一位生满络腮胡子的庄稼汉。他,就是秦玉兰的父亲——秦海城。这一阵,秦海城坐在桌角处,一直是歪着脖子抽闷烟。他那宽阔的胸脯子,一阵阵地起伏着。他的脸上,冷冰冰的。嘴边上的几道斜纹,绷得像弓弦一样紧。那扎煞起来的络腮胡子,正在微微地颤动着。

也许是梁永生特别细心的缘故吧?他已分明看出,秦海城正揣着一股恼怒难忍、焦急难耐的心情,用那网着血丝的眼角儿,悄悄地瞟扫着屋门口。

他是多么盼望那屋门响上一声啊!

吱扭一声,门,真的响了!而且开了!

房门一开,一阵清风扑进屋来!

伴随着这阵清风,屋门口上,闪进两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

他们就是梁永生和王锁柱。

他二人,一手端着匣子枪,一手举着大刀片儿,肩并肩地站在屋门口上;两双炯炯的视线,宛如四条火龙,闪射着出膛炮弹一般的光亮,直瞪瞪地盯住了围桌而坐的家伙们。所有这一切态势、神情,再叫那花花搭搭挂满全身的雪花一衬,愈显得像那天兵天将一样威风!

冲门而坐的那个噘噘嘴儿,首先发觉了,一下子慌了神,失声地喊叫了一声:

“八路!”

背门而坐的是阙八贵。他头上戴着礼帽,身上穿了一套鼠皮色的西装。这个老小子虽然长得没个人样,可是后脑勺上并没长眼,看不见脊梁后头的情景。他以为是噘噘嘴儿故作惊慌开他的玩笑,就拍打几下因酒精中毒而浮肿起来的眼皮,揩一下油嘴,满不在意地说:

“伙计!别来这一套!你拿八路吓唬谁?”

他半醉半醒地拍拍鸡胸脯儿,把嘴角子一耷拉,又吹五作六地说:

“别看都吆呼神八路,那是风声鹤唳!我阙某虽说不是马王爷,没长前后眼,可我敢断定,他那神八路天胆也不敢上这太岁头上来动土……”

阙八贵说着,还用他那被大烟熏黄了的手指指了指他的狗头。可是,他的话没落地,忽听背后一声怒喝:

“不许动!”

又一声怒喝:

“举起手来!”

这两声喝令,像落地的霹雳,吓得那些慌手撒脚的群丑们,全都像发疟子似的打开了冷战,抖抖嗦嗦地举起了双手。

到这时,那个扭着齁细精长的鸡脖子的阙八贵,吓得骨酥筋软,喝进肚子的酒都变成了凉汗。他一面用那散光失神的猴儿眼盯着明晃晃的刀刃,一面将那两只鸡爪般的黑手慢慢地举上去!

可是,他没迭得把酒盅子放下!

盅里的酒,顺着他的胳膊腕子向袖筒里淌去!由于他那举起来的手爪颤颤巍巍直哆嗦,而且是越哆嗦越厉害,三哆嗦两哆嗦把那酒盅子哆嗦掉了!只听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屋里充满紧张气氛。

在汉奸们的感觉中,这时谁要喘一口粗气,整个房子就会爆炸!

锁柱眼望着汉奸们这种草鸡样的丑态,回想着他们往日那种扬风扎毛不可一世的凶相,觉着真开心呀!可是,他一想起这些狗杂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胸中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要不是党的俘虏政策控制着他的感情,他真想二拇手指头一勾,让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统统变成枪粪!

梁永生闪着鄙视的目光冷冷一笑,用匣枪口点着阙八贵那虚汗如河的额盖说:

“阙八贵!认得我吗?”

“不,不认识……”

“你成天价,又‘讨伐’,又‘扫荡’,扬风扎毛,张牙舞爪,要捉八路军,要逮梁永生,是吧?今儿个,就叫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吧——我就是八路军!我就是你那外国洋祖宗悬赏缉拿的那个梁永生!”

汉奸们听了这些话,更抖喽上劲了!

这些外强中干的包们,虽说知道有个大刀队队长梁永生,并且也听说过梁永生枪法如神,百发百中,十分厉害,可是,梁永生究竟是个啥模样的,他们谁也没有见过。今天夜里,外头刮着风,下着雪,而且又是在这层层设防、岗哨如林、戒备如此森严的据点里边,梁永生这位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如同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酒席面前,这怎能不使他们头嗡耳鸣眼冒金花?又怎能不使他们虚汗如河面无人色?

这阵子,锁柱一直是一手刀,一手枪,站在门槛上。

他用两条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每个敌人的举动。待永生话毕,他又开了腔:

“你们别害怕!今天夜晚,我们梁队长,来给你们开个会——都要注意听!”

汉奸们听了这话,那根绷得齁紧齁紧的心弦,略微松动了一下。他们,全瞪着一双半信半疑的蚂蚱眼,似看非看地瞟着梁永生。

这当儿,东间的门帘闪动一下,秦玉兰走了出来。

她跟永生交换一下眼色,站在阙八贵的脊梁后头。

梁永生将持刀握枪的双手往身后一背,摆出了一副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的神态。仿佛,他根本就没把这几个汉奸看在眼里。

稍一沉。他毫不在意地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向汉奸们说:

“告诉你们:这处宅子,已经被我们围住了,不怕你们能插翅飞上天!”

永生可能是为了让厕所里那个家伙也能听见,他把“围住了”三个字的节奏拉得特别长,音量放得格外大,调门儿挑得愣愣的高。他说完这句话,还故意停顿一下,给人一种毫不急迫的感觉。

尔后,他又接着讲下去:

“汉奸阙八贵,卖国求荣,认贼作父;杀害抗日志士,欺压黎民百姓;敲诈民财,抢霸民女;血债累累,民愤极大!现在,我代表临河区抗日人民政府庄严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汉奸阙八贵死刑!立即执行!”

阙八贵听了这话,像见了火的糖人一般软瘫在椅子上。

在梁永生宣判的当儿,秦海城从腰中抽出了那把磨得雪亮飞快的捎谷刀。当永生的“执行”二字一出口,他抢前一步揪住了阙八贵的领口儿,差一点把那小子提起来。接着,先朝阙八贵那刮得像珐琅皮一样的脸上呸地吐了一口,然后就听扑哧一声,那口短刀插进阙八贵的前胸!

这时,阙八贵一闭眼,一咧嘴,发出一声像被宰杀的猪一样的尖叫。当他那“哎哟”二字刚唚出一半的时候,玉兰又将一把剪刀攮进他的喉头。

就这样,罪该万死的阙八贵,晃了几晃,吭噔一声,仰躺在地上!

他身边的桌椅板凳,叫他那赛头死猪似的身子一碰,叮呀哐地响了一阵。被震倒的茶杯酒盅,在桌面上东倒西滚乱翻跟头,茶水酒水串混一起,顺着桌沿儿嘀嘀嗒嗒淌在地上,羼杂进阙八贵的血水里。

这当儿,梁永生持刀握枪挺立一旁,注视着其余的四个伪军。

那四个小子,见阙八贵一命呜呼,全都吓掉了真魂!

他们噗噔噗噔跪倒在地,又作揖,又磕头,丑态毕露,洋相百出,狼嗥鬼叫,一片哀鸣!

梁永生向伪军们说:

“我们大刀队,根据八路军的俘虏政策,这回饶你们的狗命!”

伪军惊喜若狂:

“谢谢大刀队!”

“谢谢八路军!”

他们一边说,一边磕头如捣蒜,还一边用眼角瞟着梁永生手中那瘆人的刀枪。全都看一下一闭眼,看一下一闭眼。

看到了吧?这就是石黑亲手精选的那“铁心队”!

这就是白眼狼那帮号称“敢死队”的“勇士们”!

“别乱叫唤!”

锁柱一声喝,伪军静下来。

“注意听着!”

“是!”

永生又慢条斯理地讲开了:

“我代表八路军大刀队,向你们宣布‘约法三章’——”

“是!”

“第一,往后打仗,枪朝天放,不许伤害一名抗日战士!”

“是!”

“第二,你们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今后要主动向八路军通风报信!”

“是!”

“第三,你们以后再到村里去,老实一点,不许糟扰老百姓!”

“是!”

永生讲完三条以后,又说:

“光说‘是’不行,我们要看行动。这三条做到了,保你无事;谁要阳奉阴违——”

他指着阙八贵的尸体说:

“看见了吧?他就是你们的样子!”

“照办!”

“不敢!”

“一定遵守!”

“愿意效劳!”

伪军们应声虫般地嚷着。

梁永生朝秦家父女一挥手,他俩领会了永生的意思,迈步跨出屋门。

梁永生从怀里掏出一张大布告,放在桌子上,也走出屋去。

锁柱用枪口指着跪在地上的伪军们,说:

“转过身去!”

“是!”

“冲墙跪着!”

“是!”

伪军照办后,锁柱又说:

“谁回头,崩了他!”

他说罢,跨出门槛,又回手关上门扇。

这时,天空的阴云,已经四分五裂。几颗亮晶晶的星星,从云缝里钻出来,扑闪着惊喜的眼睛,瞧着庭院的景色。

庭院中景色如故。

只是,停落在老榆树上的夜猫子不见了!它到哪里去了?哦!是向石黑、白眼狼报丧去了吧?管它哩!

永生走进门洞。

黄二愣凑上来。

在战争中,人们习惯于用手势或动作代替语言。现在二愣站在永生的对面,先朝厕所一指,又将手中的大刀自上而下一劈,他的意思显然是:他要去杀那个蹲在厕所里的家伙!

永生领会了二愣的意思。他想:“当前,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目的已经达到,下一步,是如何做到安全撤离。因而应尽量不去多事。何况秦家父女还需要我们来保护他们呢!”他一念及此,便摇了摇头,轻声问二愣道:

“他出来过吗?”

二愣将嘴贴在梁永生的耳朵上:

“他只探一探头。见我正用枪瞄着他,唰地缩回去了。你方才说——他走出来就放倒他!俺琢磨着,光探探头,这不能算‘走出来’呀,所以没动他……”

二愣嘁嘁喳喳地说着,永生又像在听又像没在听。

他的两眼始终盯着厕所,仿佛是正在自己和自己商量着什么。

沉静了一会儿。

他突然高声喊道:

“王排长!”

哪有什么“王排长”?锁柱灵机一闪,又让自己的目光和永生的目光碰了个头儿,当即高声应道:

“有!”

“你这一排留下!”

“是!”

永生又命令:

“其余人集合!”

还是锁柱:

“是!”

人们学着梁永生的样子,两脚踏步,发出一阵沙沙声。继而永生又喊: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又是锁柱:

“一!二!三!四!……三十五!”

小锁柱的口技真绝了!他一个人同时冒充这么多人,声腔音韵几乎没有重样的!他这一手儿,惊得铁牛目瞪口呆,逗得二愣差一点没笑出来,就连秦海城也情不自禁地暗自叫绝:“好样的!”

锁柱报完了数儿,梁永生又喊了个“向左转——齐步走”,尔后人们便在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中走出门去。

最后一个迈出门槛的是梁永生。

他回手拉上门扇后,又赶到前头去了。

这支小队伍,大步流星出了胡同,一直朝着十字街奔去……

永生一行撤离庭院后,庭院里寂静下来。静得像没有一个活物儿一样!其实呢?活物还真不少哩!咱就甭算墙窟窿里的老鼠了,就说大活人吧,那不——在屋里跪着四个,门后头还捆着一个,厕所里还蹲着一个!

在厕所里蹲着的那个小子,这不探头探脑地走出来了!你瞧他,脑瓜儿不大,下颏儿挺尖,豹花秃的头顶上还留着分发,没戴帽子,穿一身黄卡叽,活像个死了爹的!

你猜他是谁?

他不是一般伪军。

他是白眼狼的二狼羔子贾立义!

这个小子,长了一副哭爹的脸,两道眉毛撇下来,活像鸭蛋上画了个八字儿。他生来不会笑,除了在他洋爸爸石黑面前是个例外,见了谁也像人家欠他两吊钱!

他自从当上伪军小队长,一直驻在水泊洼据点上。

今天,他是带着重礼特地赶来给阙八贵“贺喜”的。

他是伪军中队长的儿子,为啥还要向阙八贵这个伪军小队长大献殷勤?

这是因为,阙八贵是“翻译官”阙七荣的弟弟。那阙七荣,经常围着石黑转,是石黑的红人儿。他们贾家父子和阙家兄弟,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你倾我轧,矛盾重重,可是,在表面上,他们还是彼此都在闹这种请客送礼的假象儿。

不过,今儿前来为阙八贵“贺喜”的狼羔子贾立义,可万没想到,偏偏就在这天夜里,赶上了梁永生他们来夜袭柴胡店!多亏正巧赶在厕所里,才没有因来送礼连小命儿也送进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狼羔子这样自我宽慰地想着,像只避猫鼠似的走出厕所。

天井里,静悄悄的。狼羔子瞪着一对三棱子母狗眼,向各处日溜日溜地撒打了一遍,见八路军全走了,并没留下一个排,他这才放了心。

于是,他便朝北屋走去。

不料,正当狼羔子走到屋门口时,可巧有个小猫儿跳墙头,蹬落一块坷垃。这一下,吓得个狼羔子噗啦啦拉了一裤裆屎,还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他挟着一裤裆屎,带着一身汗,悄悄地进了北屋。

北屋里,四个伪军,冲墙跪着。

那四个伪军,听见门一响,先是一抖。当他们发现来者是贾立义时,就像落水之人猛然抓到一根绳子似的,立刻转惊为喜,一齐扑过来,同声喊道:

“贾队长!”

这时的贾立义,尽管他那战战兢兢的身子还没稳住砣,可他不仅强自振作,而且恬不知耻地装起“英雄”来了:

“瞧你们这些草包!被几个土八路就吓成这种熊相儿?”

伪军们,甭管他戴着什么“头衔”,谁敢跟狼羔子争辩是非?因此,他们一面连连应“是”,一面求救似的说:

“贾队长!你看这一锅,咱怎么交代呀?”

“是啊!贾队长,你快想个办法吧!”

伪军们这些话,倒把个狼羔子点醒了:“可也是哩!咋向石黑交代?”他眉头上涌起高高的一垅,正然心中这么想着,阙七荣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起来,这又促使他接着想下去:“我来喝‘喜酒’,阙七荣是知道的。如今,阙八贵死了,我还活着,阙七荣会不会怀疑我……”他想起这些,几年来他们明争暗斗的一些往事,又在他的心里浮上来。

这只心毒手辣的狼羔子,正在越想越愁越想越怕的当儿,他又把那“闯江湖”的“处世哲学”端出来了:“人间本无真理,全凭两张嘴皮!”继而,他又想:“这桩事的经过,反正是石黑、阙七荣全没看见,我见了他们,只要用两片子嘴唇编风造魔地一网花儿,也就万事大吉了!”

狼羔子沉思着。

一个伪军又催促道:

“贾队长!俺们这伙倒霉鬼儿,全都依靠你了!咱们怎么向太君交代?你可快想办法呀!”

伪军这一催,使贾立义忽然意识到:

“呀!不行啊!这四个活冤家,全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到了石黑面前,要是胡云海嗙瞎说一气,事后,从他们嘴里走漏了风声,那可了不得呀!何况,他四个当中,既有石黑的耳目,又有阙七荣的亲信,他们会不会向石黑或阙七荣密报真情?这又怎么办哩?”

二狼羔子想来想去,灵机一转,话在心里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接着,他将身子往屋门口一闪,又从腰里抽出匣枪,扣住扳机,对准这四个倒霉蛋冷笑道:

“朋友们!愿咱们来世再做朋友!……”

四个刚刚还阳的倒霉鬼儿,一见狼羔子端起枪,又变了脸,全都慌了!有的说:

“贾队长!你这是啥意思?”

狼羔子说:

“今天,我贾某要对不起了!……”

又一个魂不附体的伪军结结巴巴地说:

“贾队长!你,你可不能开这玩笑啊!”

“哪个跟你开玩笑!”

狼羔子说着,一勾扳机,砰的一枪。

那个正在说话的伪军倒在地上。

另一个伪军又说:

“贾队长!咱无仇无冤,你可不能……”

“有碍我者皆为仇!”

狼羔子话未落地,枪又响了。

这个跟他讲理的伪军又倒下去。

这时节,那个噘噘嘴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泪纷纷地苦苦哀求着:

“贾队长啊贾队长!我的家中,还有七八十岁的老娘,你当行好,看在老人的面上……”

二狼羔子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

“漫说还是你的老娘,就是我的亲爹……”

话到这里,他又是一枪。

到这时,四个伪军死仨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这个伪军,和贾立义是个扯拉亲戚。他,原来认为:“是亲三分向”——狼羔子是不会对他下毒手的。

可是,他想错了!

因为,这时狼羔子的想法是:

“我要是留下他,会被人看出破绽的。再说,有利于我者,冤家也是朋友;有害于我者,朋友也是冤家!一不做,二不休,不能留下这条祸根!”

他想到此,手一转,枪口又对准了最后这个伪军。

这个伪军,一见狼羔子“六亲不认”,就趁那枪还没响的一刹那,他不顾一切地猛扑上来。

可是,晚了!

他还没扑到近前,就随着枪声趴在地上。

此后,这只杀人灭口的狼羔子,提着匣枪冲出屋子。他且走且想:“赶紧向石黑报告去!”

谁知,正在这时,大街上突然响起枪来!

这是从哪里来的枪声呢?

原来是,梁永生他们,在路过十字街的时候,跟敌人的巡逻兵遭遇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当梁永生一行费了很多周折奔到十字街口时,又碰上了一伙敌人的巡逻队。这伙敌人,都扛着大枪,上着刺刀,顺着北街筒子,正咔吱吱咔吱吱地朝这十字街口走过来!

在这之前,永生他们还曾碰着过敌人的巡逻队,可是他们都机智地躲避开了。不过,这一回,永生一看再躲避是来不及了!

怎么办?

在这一瞬间,许多念头在梁永生的脑海里闪过去:

“如果只有我和锁柱,怎么也好办。可是秦海城和玉兰他们,没经过大阵势,缺乏战斗经验,行动不那么迅速,万一躲避不及,被敌人发现目标,那就更被动了!而且,我们身在虎穴,又天近拂晓,也不能再跟敌人‘捉迷藏’了!……”

永生想到这些,便当机立断作出决定:干!同时,他还意识到:在当前情况下,只有干,才有主动权;有了主动权,才能速决;只有速决,才能及早脱身,安全撤离。

永生作出决断后,本想告诉身后的同志们,可是,时间不容许了!于是,他贴着墙角一站,赶紧从腰里摘下一颗手榴弹,用牙咬去弹把上的盖儿,又熟练地用小指勾住拉火索,一甩胳膊,嗖地扔向敌群。

正在黑影里走着的伪军们,突然听见眼前吭噔一声,谁能闹清是怎么一回事儿?有的莫名其妙地说:

“哎,这是啥玩意儿?”

在他们这大本营的中心地点,他们万没想到真的会有八路军出现,更没想到突然落到眼前的竟是一颗手榴弹!因此,另一个伪军开玩笑说:

“老天爷爷给扔下元宝来了!快……”

“轰——!”

一声巨响,浓烟四起,弹片横飞。整个儿柴胡店镇,四处响起回音。

蒙了点的敌人,失去了控制,乱了营,混乱地跑着。

趁着敌人的乱劲儿,永生振臂喊道:

“缴枪不杀!同志们冲啊!”

梁永生的吼喊,掀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两边的街壁,引起阵阵回声。紧接着,锁柱、二愣他们,也都吼喊起来:

“冲啊!”

“杀呀!”

那些没大经过阵势的人们,一遇上突然袭来的危急情况,难免有点紧张。可是,当危急情况真的压在他的头上时,他那种紧张心理反倒会很快地消逝掉。现时下,秦家父女,还有铁牛,大体属于这种情况。他们那种紧张心理刚一露头儿,就被梁永生他们的吼喊声赶跑了。紧接着,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喊开了:

“抓活的呀!”

“前边截住!”

“缴枪不杀!”

在夜战中,出敌不意的喊杀声,尽管人数不多,威力也是很大的。何况,在这齐声喊杀的同时,那匣枪、步枪也吼叫起来了呢?

这时节,枪声,喊声,炽热地搅在一起,又响成一片,更把敌人吓慌了!

过了一会儿。

敌人惊魂稍定,他们大都找到了蔽身之处,开始还击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柴胡店据点的四周,先后响起枪来。

在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声中,还有一片喊杀声。

这是埋伏在据点外头负责策应的同志们打响了。

这一闹,敌人的巡逻队以为是八路军要里应外合攻据点了,他们再也不敢抵抗,全都屁滚尿流地奔逃而去。

这时候的柴胡店据点,像个被戳了一棍的麻雀窝,乱起来了!不过,龟缩在各个岗楼里的敌人,因为一时摸不清情况,谁也不敢出来,只是乱放空枪!

枪声,雄壮的吼喊声,惊醒了柴胡店街上的老百姓,他们都在高兴地说:

“可好了!可好了!准是八路军攻进来了!”

这枪声,也惊住了正要去向石黑报告的二狼羔子,他想:“我就这样去报告,石黑信吗?”他想到这里,在天井里愣住了。

过了一霎。

谁知他想了些啥,只见他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大腿,犹豫一阵儿,又将枪口挪到胳膊上。这时,他那只握枪的瘦手,还是打抖。

最后,他终于搂了扳机,不过,并没打胳膊,而是打掉了他自己的一只耳朵。随后,他蹿出院子,好似一只从厕所里飞出的绿豆蝇一般,带着一身臭气向石黑报功去了。

狼羔子蹿出了庭院,被捆绑起来放在门扇后头的那个伪军,这才侥幸地暗自想道:“我那天佛老爷哟!多亏了狼羔子走得仓促,没有发现我!要不,八路军给我留下的这条小命儿,也得丧在二狼羔子的手里!……”

这个守门的伪军,名叫田宝宝。说真的,这时田宝宝真盼着梁永生他们再回来,他也跟着八路一块儿离开据点,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今后他再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不会有好的结果了!

可是,田宝宝哪里知道——胜利完成了打击汉奸头目的任务,击退了巡逻队的梁永生一行,这时正将一张号召伪军反正的大布告,张贴在十字街头的布告栏里;而后,便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向围墙撤去了。他们一面走着,还一面在街道两旁的墙壁上张贴标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铲除汉奸卖国贼!”

“欢迎伪军反正!”

“抗战必胜!”

这时的柴胡店,半空中子弹横飞,错综交织;大街小巷空空荡荡,静无一人!

二狼羔子贾立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蹿出来的。

他,一路走,一路编造着向石黑报功的词儿。这时节,有些飞子儿的弹着点不时地在他周围打起尘土,吓得他下意识地直抽脖子。于是,他紧贴着墙根,拐弯抹角,直奔石黑的鬼子队部去了。

鬼子队部里,从梁永生扔出第一颗手榴弹时起,就像个被火燎过的蜂房那样,乱了起来!

石黑的卧室里亮着昏黄的抖动的灯光。

一股樟脑与汗臭相混合的气味儿,正在满屋回荡。一个当腰顸两头尖又肥又矬的老鳖种,正像一只受惊以后乱撞笼子的野兽那样,在屋里一遭一遭又一遭地转着。

这个家伙,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有的皱纹从眼角一直拉到脸腮。他的眼睛,是恐怖的,焦虑的,充血的。在那网满血丝的眼里,还喷发着愤怒。也许是由于过度紧张的缘故吧?他那只歪歪鼻子,而今,已经歪歪到黑脸蛋子上去了!

这个歪歪鼻子的日本鬼子,就是石黑。

现在,石黑两手插进裤兜里,在屋中兜着圈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显然,这就是白眼狼了!

今日的白眼狼,更加干瘦了。

他那又尖又小的脑瓜儿,活像用一根筷子插在肩膀上似的。由于牙齿已经脱落,两腮塌陷下去,一对薄嘴唇儿朝里兜着。他那一对在深坑里的母狗眼儿,因为近些年来常害眼病,周遭儿全溃烂了,又成了烂红眼子!白眼狼的身上,由长袍马褂变成了伪军军装,小腿上打着呢子裹腿,脚上穿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皮靴,肩上还斜披着一条皮带。

看他这种打扮,倒是满“威武”的!不过,他这“威武”的打扮,跟他那哈巴狗式的举动,却显得很不协调!你瞧,他微弓着背,猫弓着腰,呼啦着抑制不住的痰喘嗓子,强装着卑贱的笑脸,像只跟腚狗似的,一步一跟,一步一跟,紧跟在石黑的屁股后头,摆出了一副十足的奴才相,不厌其烦地小声说着:

“太、太君早安!贾、贾永贵,奉、奉命来见!”

石黑毫无反应。

白眼狼又是一遍:

“太、太君早安!贾、贾永贵,奉、奉命来见!”

就这样,他撅着瘦屁股,颠着小碎步儿,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嗡嗡了多少遍!后来,把个石黑嗡嗡急了,就头也不回地在肩头上摆了摆手,意思是:别他妈的穷嗡嗡!

那白眼狼怎么办?他可不敢愣在一边,显然更不敢坐下,还是一步一跟地跟着呗!只不过是不再“嗡嗡”罢了!

过了好大一阵。

石黑走着走着,猛地转过身子,鼻子里先响了一下,然后冲着白眼狼破口大骂道:

“巴格亚鲁!你的笨蛋!”

他那带着腥臭味儿的唾沫星子,像下了阵小雾似的,匀匀挺挺地喷了白眼狼一脸。白眼狼下意识地一闭眼,可是又赶紧地若无其事似的睁开了。

这时候,他只见石黑那瓜子儿形的脸上,满脸的横肉乱动弹,歪歪鼻子下头那“一”字胡儿也扎起来了!可能是由于过分激怒,他不光是脸皮一片铁青,就连那额角上的紫疤也快变成黑色了!而且,他那紫黑紫黑的疤瘌上,仿佛眼看就要渗出血来!

是的!石黑确乎是怒了!

他是被梁永生他们大闹柴胡店激怒的。

照这么说,白眼狼挨骂,不是太冤枉了吗?

不!不冤枉!不然的话,石黑这肚子窝囊气,向谁去发泄呢?理所当然地是应该向他的奴才发泄的!正是由于这一点,白眼狼,是完全谅解他的主子的!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对主子的怒骂,这才能毫不抱屈地应承下来:

“是,是!”

石黑将眉毛拧在一起,继续训斥道:

“八路,大大的高明!你的,大大的饭桶!”

“是,是!”

“我这柴胡店据点,高城固垒,戒备森严,本是蚂蚁藏不住、雀鸟飞不进的地方,你居然让八路军闯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石黑一面喷着唾沫星子,一面朝白眼狼逼近着:

“我们皇军受了损失,你的死了死了的!”

这一阵,石黑那两只牛蛋眼,已张大到了最大限度。他那只毛茸茸的手掌,已从裤兜里抽出来,在白眼狼的眼前舞扎着:

“笨蛋!废物!饭桶!……”

观其气势,他那张打人很有“技术”的巴掌,随时都可能落在白眼狼那干瘦得像猴子一样的脸腮上!

面对着这种情况的白眼狼呢,他的心里,当然怕打;可是表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怕打。他本心眼儿里想躲闪躲闪,可又不敢真躲闪开。他,只好半步半步地往后倒退着,一面又点头又哈腰地表示着歉意,一面赔着下贱的笑脸唯唯诺诺地说:

“是!知、知罪!知、知罪!……”

奴才虽已知罪,可主子并没消气!因为,现在外面的枪声、喊声正在愈响愈烈。这枪声、喊声,更激怒了石黑。石黑拿起文明棍儿,胸脯儿抢前,眼中汪血,用文明棍儿指着白眼狼的眼胡子,尖声怪叫道:

“外头的情况,你的说!”

“是!”

“快!”

“是!我、我、我的说——”

白眼狼嘴里这样说着,可是他的心里,却慌了神儿了!因为,自从出事以后,直到来到石黑这里以前,他一直抱着脑袋缩在乌龟壳里,哪敢探过头儿!这一阵,他除了听见外头有枪声、喊声而外,别的,还知道个屁?

不知道也得说呀!于是,他只好一面在心里编着词儿,一面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地应承着石黑:

“太、太君,外、外头嘛,枪、枪声可密啦!还、还有手榴弹……”

难怪石黑说他笨蛋,这样的词儿怎能交得了差!

你看!石黑那不火了?他抢前一步,一面用文明棍儿敲着地皮,一面恶汹汹地、气急败坏地叫道: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心坏!”

石黑骂着,举起巴掌。

这回,可要真打了!

白眼狼将那烂红眼子一闭,又把那齁细精长的鸡脖子一抽,浑身上下一切地方,都立刻做好了迎接主子那巴掌的充分准备。

不料,他一闭上眼,脚就站不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一下子仰到石黑那个心爱的樟木箱子上,碰得箱子叮呀咣地响了一阵,差一丁点没有翻了过儿。因为白眼狼知道碰坏了主子的箱子其罪非浅,于是乎,他就极力控制着自己,让身子向一旁溜去!于是乎,他这才摔了个四爪儿朝天!

事情就有这么巧——正在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节骨眼儿上,屋外响起一阵咔吱吱咔吱吱的皮靴声。接着,一个鬼子兵闯进屋来,将那两头一般粗的身子挺得好像一筒碑:

“报告队长,贾立义求见!”

这时,石黑那张举在半空的巴掌,就势向外一挥:

“他的进来!”

石黑说罢,将文明棍儿往旁边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间,他那股憋在肚子里的怒气,由于没发泄出来,正顺着探出长毛的歪歪鼻眼子往外冒着。听声音,就像一只刚从圈坑里爬上来的老母猪!

这当儿,白眼狼已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的身上,沾满了浮土。可是,他不敢拍打,只好带着这身土,站在一旁,听候发落。

石黑一扭头,见白眼狼正微低着头,下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着,便向他身边的椅子一指,用一种懒散的腔调悄然道:

“你的,坐下。”

这时,白眼狼已经知道,他的儿子贾立义快要进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主子赐座,他怎能不对主子的“宽怀大度”感激涕零?

可是,他是不敢和石黑并排而坐的。

于是,便将椅子搬动一下,挪到石黑的侧面,带着那身浮土坐下了。他刚坐定,屋门外头便传进狼羔子那熟悉的声音:

“报告!”

“进来!”

随着石黑的音响,贾立义带着满身血迹走进屋来。他那半张着的嘴里,像个小烟筒似的冒着白气。狼羔子跨进门槛后,谨谨慎慎地迈着小碎步儿,来到石黑的对面,以完全合乎“操典”要求的姿势,先向石黑打了个敬礼:

“报告太君!龟田次郎奉召来见!”

“龟田次郎”是谁?就是这只狼羔子。因为狼羔子认了石黑作“干爸爸”,他“干爸爸”给他起了这个日本名儿。

这时,石黑对狼羔子的报告未予理睬。他以手抚胸,长长地吁着气。

贾立义又转向陪座上的白眼狼:

“报告队长!”

白眼狼,一见他的羔子浑身是土,又血迹斑斑,心脏猛地一收。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主子在场,奴才不能多嘴!这时,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便重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狼羔子,移在石黑的侧方,挺着胸脯,瞪大眼睛,站成一个直橛儿,特意装出一副很精神的态势。同时,他还用那副久而成习的、下贱的眼光,不时地瞟瞟石黑,耐心地等待着主子的发落。

屋里一片沉闷。

不过,这“沉闷”,并不等于“寂静”。因为,还有石黑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及白眼狼那哈啦哈啦的痰喘声!除此而外,又有桌子上那嘀嘀嗒嗒的钟表声。

狼羔子等待了老大晌,那耷拉着眼皮嘟噜着腮肌的石黑,这才朝白眼狼一甩头,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老气横秋地说:

“老兄,你的说话!”

这时石黑的口气,以及对白眼狼这“老兄”的称呼,要和方才对待白眼狼的那股劲头儿相比,简直是他又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是咋的一回事儿呢?

没啥奇怪的!这是石黑惯用的一套鬼把戏!几年来他都是这样:每当白眼狼的部下在场的时候,他总是和白眼狼称兄道弟,客客气气,仿佛他们之间,不是主奴关系,而是朋友关系。

石黑为啥要来这套鬼花狐呢?

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利用白眼狼这个奴才,来笼络那些伪军为他的帝国效忠。正是因为这个,今天他才尽管窝着一肚子火气,仍然没有忘了这种强盗伎俩,还是照例喊了白眼狼一声“老兄”,并且首先让他说话。

谁知,白眼狼刚要开口,石黑一撩眼皮,望见了狼羔子那浑身是血的狼狈相,他怫然不悦地变了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发起火来: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无能!”

这时他那额角上的伤疤,又红胀得要蹦出来了!只见他忽地站起身,指着贾立义吼叫道:

“你的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饭桶!”

“是,太君,是!”

你看二狼羔子多刁?他接着又说:

“报告太君!那些土八路,统统的被我打得跑了跑了的!”

你瞧这个死心塌地的汉奸,连说话都没个中国人味儿了!

可是,他这一句还真顶劲!石黑脸上的怒气消失了,鼻孔里喷出一股长气,嘴角上也流露出一丝儿微笑:

“土八路的,跑了跑了的?”

“统统的被我的打跑了!”

石黑狡猾地着笑眼:

“好的好的!你的能干!”

鸡狗的理想,只不过是一把谷糠。石黑这句夸赞,夸得个狼羔子受宠若狂。浑身的肌肉,在激烈地跳着,心里更是乐得恨不能怎样孝敬一番!

石黑又翘起大拇指头,举在狼羔子的脸前:

“你的这个!今后你好好为帝国卖力气,我保你有出人头地之日的!”

在石黑夸奖的当儿,狼羔子尽量压抑着视线,不让他心中那得意的情绪流露出来。不过,就在这同时,他那骚乱的心中,也在嘭呀嘭地敲着小鼓儿。并说道:

“谢太君!谢谢太君!”

石黑又坐到他那太师椅上去了。

继而,他一腆下颏儿,指示贾立义:

“坐!”

狼羔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石黑又说:

“外边的情况,你的说说。”

“是!”

狼羔子像叫蹦簧弹起来一样,又成了直橛儿。

“你的坐下的说话。”

“是!”

狼羔子又坐下了。

随后,他编造了这么一套“神话”:

八路军进来好多人,围住了阙八贵的住宅,把阙八贵打死了,还打死四个弟兄。贾立义奋不顾身,跟八路死拼死战,打了个七出七进!多亏了贾立义枪法好,又用了一些智谋,他只身一人,在孤军无援的情况下,托“天皇”之福,借石黑“虎威”,终于将妄图靠近太君队部的八路拦住,并把他们赶跑了……

贾立义这小子,把这本来没根没影的假话,说得滔滔不绝,有声有色。而且,当他说到弟兄们被打死的时候,还抽抽噎噎地出了一阵洋相。可是,他自己“负伤挂彩”的事,只想让那只“耳朵”替他说话,他自己由始至终只字未提!

你看!这个藏在厕所里吓了一身大汗的狗熊,现在用他这两片嘴皮子一网花儿,硬把自己打扮成“舍命救主”、“效忠天皇”的“英雄”了!

这一阵,石黑一直在用小指的长甲挖着鼻孔,还声震屋瓦地打了个喷嚏。

最后,石黑对狼羔子的报告又赞赏了几句,继而问他说:

“外边,没八路了?”

刚才他不是说都“被打跑了”吗,哪能还有呢!因此,狼羔子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没了没了的!”

石黑又顺手拿起那根黑油油的文明棍儿,敲着二狼羔子的肩膀头儿说:

“好的好的!你的带路,我要去勘察现场!”

石黑说罢,又召来一伙鬼子兵,还叫上翻译官阙七荣,和白眼狼、狼羔子一块儿,离开他的队部,向阙八贵的住宅走去。

狼羔子是负责带路的,当然要走在前头。

真是“猫儿得势胜似虎”!你看,这只受宠若狂的狼羔子,如今美得走路也不出人样儿了!可是,他在得意洋洋的同时,却也有几分担心:“八路军是不是真的全部撤出了柴胡店?要是万一出了事,石黑可是不会轻饶我这个带路的呀!”

其实,狼羔子的担心,已经是多余的了!

因为,梁永生他们,并不知石黑一伙出了窝巢,他们正在迅速地向围墙撤退着。

半路上,正巧路过唐铁牛的家门口。铁牛指着他那破烂的角门儿,向永生说:

“梁队长,你看,这就是俺家!”

他这一句,一下子把个梁永生提醒了。他说:

“哎,铁牛,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回家吧!”

铁牛把腮帮子一鼓,像头小牛犊儿似的横着脑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

“不!”

“咋?”

“俺跟你们去!”

“跟我们去?”

“嗯!”

“去干啥?”

“干八路呗!”

这时节,铁牛前胸抢前地站着,不住地用脚后跟捣着地皮。一小会儿,就在地上捣了个小坑坑。

梁永生望着他那倔强的劲头儿,想起了铁牛爹唐峻岭那位老耿直人的倔强脾气儿。因此,永生思沉了一阵儿,又说:

“你的家长……”

“早同意了!”

“你说过?”

“说好啦!”

面对这种情况,永生对铁牛还能说些啥哩?他能不相信铁牛的话吗?当然不能!因为永生知道,铁牛的两层家长都是个穷人;穷人嘛,当然是要革命的!

因此,永生又愣沉一阵,啥也没说,只是拍一下铁牛的肩膀,高兴地笑了。

显然,他这拍肩一笑,意味着批准了。

这时候,唐铁牛觉着他的心窝儿里,发生了一种非常不平常的事情。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抖抖身子,仿佛是,他这一抖,将战斗的疲乏,还有方才永生让他回家的不愉快,全抖飞了。接着,他又正正帽子,挺挺胸脯儿,好像他想用这种行动,来向他的家乡庄严宣布:我唐铁牛这个穷人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八路军的一名战士了!

风雪,早已停下。

黑夜,正悄悄溜走。

围墙,举目可见了。

城门的岗楼子上,围墙的角楼子上,仍在喷射着一条条的火舌。机关枪的子弹,像泼水一样地倾泻着。这机枪声和各种各样的枪声搅在一起,哗啦哗啦地响成了一片。一颗颗闪光的子弹,在漫空中刺溜刺溜地横穿。

这种景象,告诉了富有战斗经验的梁永生:被恐怖控制着的敌人,正在毫无目标地乱放虚枪。因此,永生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以轻蔑的口气说:

“你们瞧瞧这些笨蛋!”

锁柱接言道:

“净些胆小鬼儿!”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发现了与这胆小鬼的说法很不协调的现象——仿佛是有个人挺立在那高高的围墙上!

黄二愣指着那影影绰绰的黑影问永生:

“那是啥?”

“人!”

“是谁呐?”

“志勇呗!”

“你能看清?”

“我看不清——”

“那你咋说是志勇?”

走在旁边的秦海城插言道:

“自己的孩子嘛!……”

梁永生摇摇头说:

“不是那个!”

“是啥?”

“秦大哥,你想想——”梁永生说,“在这子弹横飞的满城枪声中,除非是咱毛主席教养的战士,又有谁敢于挺胸而立站在那高高的围墙上?”

秦海城信服地点着头。

是啊!党的阳光雨露,还有那征途的风尘,战火的烟云,已将梁志勇这个苦大仇深的庄稼孩子,雕塑成了一位无所畏惧的革命战士。

梁永生一行快要靠近围墙了。

站在围墙上的梁志勇,一望见梁永生他们的影儿,心中一阵高兴。你瞧他,浓眉抖动,双目晶莹,忽呀忽地跑下围墙来了!

秦海城大步迎上去,含着激动的泪水,凝视着志勇的面容,只见他,一脸喜气正在滚动,两道剑眉向上斜挑着,英俊的风姿里还透出一点雅气。这时的秦海城,摇晃着志勇的膀臂,光是嘿嘿地笑,啥也说不上来。

秦玉兰站在爹的身后,两条视线一遭儿一遭儿地在梁志勇的身上兜圈子,仿佛生怕他的身上少了什么似的。

梁永生凑过来了。他问志勇:

“一直没发生过情况?”

“发生过两次情况——”志勇说,“都叫我对付过去了!”

在永生、志勇、海城、玉兰他们说话的当儿,小锁柱一面监视着四外的动静,一面指挥着二愣、铁牛从水眼里扯出了那个巡城哨。尔后,他凑到人家的脸上,以讥讽的口气问:

“伙计!歇过来了吧?”

巡城哨嘴被堵着,当然无法说啥。锁柱又说:

“这回饶你这条性命。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往后儿,你可要记住八路军给你们规定的‘约法三章’——这第一,打起仗来,枪朝天放;这第二……”

锁柱正说着,忽听背后有人道:

“唔呵!我在那里给他们上了一大课,你来到这里又给他上一小课呀?”

锁柱扭头一看,只见梁永生站在他的身后,正笑乎乎地望着他。永生说:

“要上课好办,以后有的是机会;这里不能久留,咱走哇!”

这时那个巡城哨就着黎明前的曙色望着永生的笑面,心中在想:“这个人,准是八路的长官!怪呀?当官儿的跟当兵的说话,怎么这么和气呀?……”

梁永生一行出城越沟的行动开始了。

志勇伏下身子,第一个钻出水眼,溜下沟去。

尔后,他又转过身来,先后将秦玉兰、秦海城、唐铁牛、黄二愣、王锁柱,最后一个是梁永生,一个跟一个地全接下沟去。

接着,他们又肩搭肩,人踩人,又是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围墙对面的沟崖。

最后一个上沟的是梁志勇。

他是怎么上去的呢?

开头是,铁牛趴在沟崖上,向前探着半截身子,将胳膊伸直去拉志勇;可是,由于沟太深了,尽管志勇将手臂举了再举,最后举得不能再高了,而且已经跷起了脚来,可还是够不着铁牛的手!当铁牛正在着急的时候,二愣将大枪伸下沟去。他这一手儿真行——志勇抓住枪筒,蹬着沟壁,猛力纵身一跃,二愣又就劲儿一拉,便腾地蹿上沟来了。

志勇一跳上沟崖,就高兴地说:

“这出‘戏’算演完了!”

锁柱摇头道:

“不!”

“咋?”

“没完呗!”

“咋还没完?”

“只是咱们这些角色算演完了!”锁柱说,“我揣摸着,人家石黑、白眼狼那些丑角儿,八成还没下场呢!”

“对!”永生说,“人家那场‘戏’,很可能正在热闹时候哩!”

永生和锁柱猜对了——石黑他们的“戏”,正在劲头儿上!

就在梁永生带领着志勇、锁柱、二愣、铁牛、海城、玉兰安全地撤离了柴胡店的时候,石黑带领着白眼狼、狼羔子、阙七荣还有一些鬼子兵,又开始了新的一幕!

他们像个吊丧队似的走进了阙八贵的“洞房”。

这“洞房”,如今成了“停尸房”。

阙八贵和四个伪军的尸体,都歪歪斜斜地躺在这里。有的面朝天,有的嘴啃地,简直是什么熊样儿都有。

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弥漫着烟雾。

烟雾中,充满了血腥味儿,酒腥味儿,火药味儿。才粉刷过的墙壁上,也飞溅上无数的血点点。

当然,在这些尸体中,最使他们注意的要算阙八贵的尸体了。只见,他那尸体的胸口上插着一把捎谷刀,喉头上还有一把剪子。他的脸上,直到这时还残留着一副下贱的求饶的死相。

石黑望着这种情景,又是怒,又是喜。

他怒的是:土枪土炮的土八路,竟敢闯进他的大本营来杀人,这太有损“大日本皇军”的“威严”了!

他喜的是:八路军越这样杀伪军,伪军就越恨八路,也就越忠于他们日本人;只要能使抗日、亲日的两派中国人针锋相对地对立起来,他们就更便于从中渔利,加以控制,这就是他们那个名为“以华制华”的政策!

这是石黑的看法。至于死了几个汉奸,石黑倒没搁到心上。因为在石黑的心目中,一个汉奸走狗,比起他的一只东洋狗来,不知还要低贱多少倍哩!

石黑这个人面兽心的侵略者,一面按照他的强盗逻辑在心里盘算着,还一面在他的喽啰的尸体近前假惺惺地流了几滴蛤蟆尿。

他为啥要来这套假慈悲的表演呢?

这是演给他那些还在活着的喽啰们看的。

“太、太君!这里有一张布、布告!”白眼狼觉着这个说法不对,又忙改口说,“不、不不,共、共产党的宣传!”

直到这时,石黑的眼睛,还像夏日放了一夜的死鱼眼睛那样,红得要发紫了。他听见白眼狼一嚷嚷,便将那血红的视线从尸体上移到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张大白纸。白纸上,写满了一行行恭恭正正粗大雄浑的毛笔字。

布告上,在“阙八贵”的名字前头,还用红笔点了个大红点儿。石黑凑到桌边,用两手撑住桌沿儿,低下头去,从头至尾地瞅起来。

他只见,上面写的是:

临河区抗日人民政府布告

刑字第107号

查铁心汉奸阙八贵,不仅认贼作父,卖国求荣,恬不知耻,而且杀人放火,糟害百姓,实属罪大恶极,屡教不改,本区抗日人民政府根据人民群众的要求,经过研究决定,并业已报请上级抗日人民政府批准,对该阙处以极刑,为民除害,以正国法。

现借此机会,正告伪军士兵:日本强盗侵略我国,出师不义,已遭到他本国人民的坚决反对,并激起了全世界人民的同声谴责!与此同时,我国的广大人民群众,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日益觉醒起来,为了抗日救国的伟大事业,正在同仇敌忾,英勇奋战,抗击日本侵略者。现在,日本强盗就像一头野牛闯入火阵,不管他暂时多么疯狂,它早晚是要被中国人民埋葬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的!

为此,我们奉劝所有伪军士兵:望你们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凡率部反正者,携械来归者,既往不咎,一律宽大处理。凡逃离敌人据点,回家为民者,保其生命安全,不加任何歧视。凡在起义、反正中立功者,按照其功劳大小给予适当奖励或必要的表彰。凡屡教不改,继续为敌卖命杀害抗日志士,或为非作歹糟害百姓触犯国法者,一律依法制裁,决不宽容!

何去何从?阙八贵即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此布!

八路军大刀队队长代临河区区长 梁永生

石黑看完布告,又恐惧,又气恨。

他为啥恐惧呢?

因为布告上对侵略者的揭露,正好打中了他的要害。再就是布告上对伪军的政策攻心,也正是石黑最怕的一点。

他为啥又要气恨呢?

因为他觉着他的喽啰们太无能了!怎么能让八路军闯进柴胡店闹了这么一阵呢?“就凭着我们占压倒优势的兵力和武器,这太不应该了!”

石黑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暗自叹道:

“他梁永生,只不过是一小股土八路的个土头目儿,看起来,比我石黑这个高等学校毕业、受过专门军事训练的正牌子军官还要高明呀!”

从这一点看,尽管他确是蠢,可这只是一面儿。那另一面呢?他又是非常狡诈的。你瞧他,尽管心里揣着这个,可是表面上却对着布告冷笑起来了!

他为啥要冷笑呢?

显然是想给在场的喽啰这样一种感觉:八路军这张大布告,在他石黑的眼里,一文不值,只能置之一笑!

效果又怎么样呢?

石黑的奸笑并没达到他预期的目的。

你看!在场的这些人,他的走狗也罢,他的士卒也罢,面容不是都变了色吗?有的发了紫,有的发了青,有的蜡黄,有的煞白,就连石黑他自己的脸皮子,也变成了铅色!

要知道,石黑并不傻!冷笑归冷笑,他还是将这“一文不值”的布告折巴折巴装起来了。此后,他啥也没说,只是朝他的喽啰们一挥手道:

“开路开路!”

天到这时,已朝明了。

石黑走到角门洞里,见门扇后头还捆着一个伪军,就向狼羔子命令道:

“你的给他解开!”

这只没耳朵的狼羔子,一见这里还活着一个,心里嘭嘭地敲开了小鼓儿,头上的虚汗也流成河了!

现在他一边给伪军田宝宝松绑,一边懊悔自己方才走得太慌张,怎么就偏偏没有发现这个冤家!要是在那时发现了,把他也一块儿干掉,不就心净了?你看糟不糟!如今这个冤家还活着,他要把实际情况向石黑一说,那不就捽鼻子了!

眼下,狼羔子一面给田宝宝松绑,一面想着对策。

石黑问田宝宝:

“你的叫什么名字?”

“叫田宝宝。”

“土八路的你的看见?”

“我看见了。”

“他们的人,是少少的?还是大大的?”

田宝宝怎么答?可把他难住了。他怕和狼羔子说到两下去,将来狼羔子会报复他。因为这个,他一直在用眼角儿瞟着狼羔子,迟迟不敢开口。

狼羔子见此情景,心里着了慌,急忙从旁插嘴道:

“太君!土八路的,大大的多!”

田宝宝也就势说:

“对对对!太多了!”

“有多少?”

“有一千!”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胡说!”

“是!太君!没有一千也有十来个!”

石黑向屋里一指,又问:

“他们怎么死的?你的如实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田宝宝当然知道。知道归知道,敢如实说吗?当然不敢!那又怎么说呢?他又用眼角瞟开了狼羔子,急得头上也冒出了虚汗!

这时的狼羔子呢?又稳不住神了!他活像个狂风中的杨树叶儿,身不由主地颤动着,摇曳着。他想插嘴,可是,又被石黑止住了。

田宝宝的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儿,最后只好说:

“太君,屋里的情况,俺没看见……”

这一阵,阙七荣一直站在石黑的身后。这个老小子,穿着哔叽军服,脑瓜儿像个核桃,视线有点斜散,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玳瑁边的眼镜。这眼镜很大,约罩住了他那三角形小脸的三分之一。到这时,他已开始看出破绽,觉着狼羔子心中有鬼,又感到田宝宝在这件事上是个有用之人。

于是,他暗自决定:以后要审问审问田宝宝。

石黑也和阙七荣想到一门上去了,因而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随随便便地问了几句,还装腔作势地骂了两声:

“废物!浑虫!”

然后,他便领上他的喽啰们出门去了。

当他们来到十字街口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清新的阳光,映在布告栏上。

布告栏下站着一帮人。

这些人中,有柴胡店的居民,也有伪军。人们摆得里三层,外三层,拥拥挤挤,都在看布告。

石黑一见这种盛况,心中十分高兴。

这是因为,这几年来,无论是老百姓也罢,伪军也罢,对他的布告从来还没有这么关心,这么重视。这种新气象,怎么不叫石黑高兴呢?

可是,他走到近处一瞅,原来上边贴的不是他的布告,而是一张共产党的布告。这张布告的形式和内容,与石黑在出事现场见到的那张布告完全一样。

这时,石黑的心里可真火儿了!

不过,他并没动声色,只是悄悄地向白眼狼递了个眼色。白眼狼领悟了主子的旨意,冲着看布告的人群吼叫起来:

“这、这是八路军的欺骗宣传!谁、谁要再看,统、统统枪毙!”

他一嚷,满口的唾沫星子,成散兵线状横飞。

一来为了向主子表示忠诚,二来为了借此机会发泄发泄方才吃的石黑那肚子窝囊气,白眼狼一边吼叫着,还一边打了伪军几个耳刮子。

白眼狼的做法,正中石黑的心怀。

可是,石黑为了收买人心,却一面拉着白眼狼,一面假惺惺地讲情说:

“老兄,你的不要发火,弟兄们大大的好,他们的不知道,以后改了改了的……”

伪军们东溜西跑四散逃去。

老百姓也都走散了。

顿时,布告栏下,只剩下了石黑领的这一小撮了。

石黑指着这张布告,向他的走狗们命令道:

“把它的撕下来!”

石黑话没落地,就听嘶啦一声,贾立义将布告撕下来了。

石黑又转向白眼狼:

“你的马上派人,各街各巷搜查,哪里还有,统统的揭掉!”

“是!”

白眼狼应了一声。

过了一阵,石黑领着他的喽啰们,回到了他的队部办公室。

石黑这办公室里,方桌长案,高橱矮几,摆设得很讲究。几案上,茶杯、酒盅、麻将牌、大烟灯一应俱全。

石黑走进这个办公室,在用黄斜纹布罩着的沙发椅上坐下,然后指点着屋中的座位,向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来的喽啰们说:

“你们统统地请坐!”

白眼狼坐下了。

阙七荣坐下了。

狼羔子贾立义不敢坐。石黑向他挥手道:

“你的大大的有功,也坐下的说话!”

狼羔子坐下后,石黑向他的喽啰们说:“今夜这桩事,漏洞在什么地方?你们说说看!”

贾立义先瞟了瞟别人,抢先开口道:

“依小人之见,漏洞在城防……”

狼羔子说到这里,又瞟一眼阙七荣,把话收住了。

他的意思是,留下下半句,让别人来说。这样,他既抢先发了言,达到了取悦于石黑的目的,又可把他这半句话作任何解释,不至于和别人的说法发生冲突。

这时,白眼狼也就着狼羔子的杆子爬上去:

“太、太君!我、我以为,城、城防是值得考虑的!如若不然,八路岂能……”

他一面试试探探地说着,一面观察着石黑的神色,揣猜着主子的心理。不幸,现在石黑面无表情地坐着。他心里打开了转转儿,既怕话不投机激怒了石黑,又怕说得太露骨引起主子的猜疑,所以他稍沉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太、太君,天、天到这时,刘、刘队长怎么还没来报告情况?……”

白眼狼这里说的这个“刘队长”,当然就是疤瘌四刘其朝了。可要知道,那疤瘌四,和阙七荣有拜把之交,而且他们对贾家父子都心怀不满。因此,白眼狼看了阙七荣一眼以后,又说:

“当、当然,他、他是我的部下,我、我有责任!”

这一阵,那个戴着眼镜的阙七荣,一直是偏歪着小脑袋儿,并下意识地动弹着,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到这时,他已明显地看出了贾家父子的用心——他们是要把发生事件的责任,推到负责城防的疤瘌四身上!于是,他向石黑建议说:

“太君,是不是叫刘队长来谈谈情况?”

走狗之间的矛盾,石黑早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石黑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既烦走狗勾心斗角,因为那会削弱战斗力,给八路以可乘之隙;可他又怕走狗之间没矛盾,因为走狗的团结使他感到是个威胁。几年来,石黑就是利用走狗之间的矛盾,来维持他对走狗们的控制的。今天,他既看出了贾氏父子的用心,也看出了阙七荣的意思。怎么办呢?石黑思谋了许久,向阙七荣说:

“好的!”

又转向白眼狼:

“你看呐?”

白眼狼献媚地点着头:

“好!”

阙七荣走了。

石黑又想起方才要打白眼狼的事来,就深表歉意地说:

“我的脾气的不好,你的知道,请你不要在意!”

他又指指自己的心说:

“我的明白,你们贾氏父子,对我们日本皇军大大的忠诚,我石黑,大大的信任……”

白眼狼受宠若惊,又建议道:

“太、太君!刘其朝的为人,你、你是知道的;咱可不能养、养虎遗患呀!……”

接着,他又说了疤瘌四一些坏话。

石黑方才说那些话,除了要安抚白眼狼一下而外,就是为了激他更多地暴露一些他们之间的矛盾。这是为啥呢?其用心有二:一是借以考察考察那个疤瘌四究竟怎么样;二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他的走狗之间的矛盾,以便更好地加以利用。

这时候,狼羔子是“旁观者清”的。当白眼狼的话说过了头的时候,他就用脚偷偷地蹬他一下。每到这时,白眼狼就忙表白一句:

“我、我有啥可怕的?只、只不过是怕皇军受损失!”

或者是将自己的动机再盖一盖:

“其实,刘、刘君和我贾家结识好、好多年,我、我们是老交情了!可、可是,我、我一想到太君对我父子的恩德,我又不能不吐、吐露真情……”

当然,他从这里又转到说疤瘌四的坏话上去了。一直到白眼狼说完后,石黑才将他那秃亮的脑瓜儿摇了个半圆,苦甜皆有地笑着:

“老兄言之有理。不过,我石黑是重友情的爱将之人,像你说的那样对待刘其朝,我从感情上是过不去的。再说,他是曾为帝国出过力的人,说他通八路又缺乏可靠的证据,草率处理怕是大大的不妥当吧?”

白眼狼不敢再谏。忙赔笑恭维道:

“太、太君仁厚!太、太君仁厚!”

石黑这些话,是说给白眼狼听的,为的是让白眼狼更忠于他,更为他卖力。至于走狗之间的纠葛,在石黑看来,是小事一段,犯不上为此得罪任何一方。

他们正说着话,疤瘌四顶着汗珠儿怯生生地走进屋来。阙七荣跟在他的后头。也不知阙七荣和疤瘌四已经说了些什么,这时疤瘌四那两条腿就像数九隆冬穿着单裤一样,禁也禁不住地打着抖喽。他进得屋来,不自觉地先瞟了白眼狼一眼,眼神里仿佛还带着点气。接着,他向石黑行了个礼,又向白眼狼行了个礼,然后,将那双发白的迷惘的眼睛停在石黑的脸上,不动了。

石黑为了弄个假象儿,照例向白眼狼说:

“老兄,你这队长的说话!”

白眼狼为了在主子面前显示忠诚,他一开口就将疤瘌四剋上了:

“混、混蛋!怎、怎么叫土八路进来了?你、你失职!要、要是皇军受了损失,我、我要你的脑袋!……”

白眼狼说着,要去打疤瘌四。石黑把他制止了:

“老兄,不要发火嘛!”

他又走到疤瘌四近前,虚情假意地说:

“你不要害怕。坐下,慢慢地说。”

疤瘌四瞟了阙七荣一眼。

阙七荣手托下巴颏,向疤瘌四递过一个眼色:

“说嘛!”

疤瘌四依然有点战战兢兢,说道:

“八路这回夜袭柴胡店,手段很高明……”

“胡、胡说!”白眼狼道,“皇、皇军高明!”

“你的不要插话!”石黑先制止了白眼狼。他又向疤瘌四说:“你的见识的大大的有!说下去。”

随后,疤瘌四一面向石黑送着感恩戴德的笑脸,一面油嘴滑舌地说开了。他根据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又凭着想象编造了一些情况,东扯西拉嗙了一大套。总的意思,不外乎是:一面推卸自己的责任,一面影射贾氏父子“不真忠于太君”。

他说完后,石黑说:

“你的大大的能干!”

接着,又公布了这样一个决定:把狼羔子贾立义从水泊洼调回柴胡店,把疤瘌四刘其朝从柴胡店调往水泊洼。也就是说,让他俩“换换防”。石黑说完后,问疤瘌四说:

“我的意思,你的明白?”

阙七荣怕疤瘌四领会不透,插话道:

“太君的意思是,一来水泊洼是敌我必争的重地,二来那里比较容易防守……”

他特将“防守”二字加重了语气。疤瘌四眼皮一拍打,领悟了:这“防守”二字,是影射贾氏父子的。也就是说,疤瘌四离开柴胡店,比较容易防备贾氏父子的陷害。于是,疤瘌四忙表示道:

“感谢太君!服从军令!”

白眼狼说:

“太君高见!”

狼羔子半推半就地说:

“太君的栽培意图,我感恩戴德;可惜我才疏学浅,恐难胜此重任!”

阙七荣说:

“这样对调,两全其美,真是妙策!”

事情就这样定了。

石黑将狼羔子和疤瘌四打发走以后,又向白眼狼说:

“梁永生的大大的能干!大刀队的大大的厉害!我给你十天限期,要把大刀队搞掉,要把梁永生捉到!……”

“是!”

白眼狼垂手而站。

石黑又奸笑道:

“你若大功告成,皇军大大的有赏!”

“是!”

白眼狼喜形于色。

石黑将笑脸一收:

“你若干不出名堂,脑袋没了没了的!”

白眼狼面色如土。

石黑继而又道:

“你的马上集合队伍,要对这柴胡店镇进行彻底搜查!”

“是!”

他们这出“戏”,演到这里就算“闭幕”了吧!因为,八路军大刀队的突袭小组,早已撤离了柴胡店,他们的“全镇大搜查”,显然是用不着交代了。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大刀队的情况吧——

梁永生他们撤出柴胡店以后,刚走出不远,平地里兀地站起几个人来。接着,那边有人喊:

“队长!”

语音告诉梁永生,那个喊“队长”的是小胖子。

这时的小胖子,还有他的战友们,个顶个地浑身上下都是雪,简直成了雪人了。因此,梁永生乍一望见他们时,已经都辨认不出来了。此刻,小胖子一伙儿,见自己的队长和战友们都安全地撤出来了,秦家父女也营救出来了,全都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构成了一副副动人的淳朴的笑容。

梁永生跨着大步叉子向飞扑过来的战士们迎上去。当小胖子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的时候,他扳着小胖子那两只肥突突的膀头儿摇晃起来,并激动地像唱歌似的说: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我们听见围墙里头枪声大作,真担心你们撤不出来了呢!”小胖子的话音未落,炮筒子又接上说:“梁队长,你们要再不出来呀,我们就攻进去了!”

他说罢,抖抖身上的雪花,嘿嘿地笑了。

梁永生见战友们的衣裳上,不仅蒙上了一层雪,抖落雪花以后,里头还有一层冰。他们的身子一抖动,衣裳就像用铁叶子做成的一样,发出一阵嘎啦啦嘎啦啦的响声。面对这种情景,叫谁能不感动?不过,梁永生却取笑逗哏地说:

“看你们这满身铠甲,真像要强攻柴胡店了!”

战士们全都笑了。

永生又道:

“能行!就凭你们这身钢盔铁甲,也准能打它个‘稀里哗啦’!”

他又指指炮筒子说:

“再说,咱还有这门‘大炮’嘛!”

人们又笑起来。

这笑声,把长时间以来一直在纠缠着战士们的那些寒冷呀,疲劳呀,焦虑呀,急躁呀,统统的赶跑了!

随后,永生派出两名战士,去通知那些负责策应的民兵——迅速撤退;他自己带领着大刀队的新老战士们,还有秦家父女,拉开距离,摆成一条长蛇阵,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交通沟,渐渐地撤离柴胡店近郊,消消停停地远去了。

到这时,他们听见柴胡店据点里头,那如同爆豆似的枪声,又紧一阵慢一阵、稀一阵密一阵地响起来了。

奇怪呀!他们又放枪干啥?

其实,并没啥奇怪的,因为这枪声连一分钟也未曾间断过,只不过是方才那一阵没人注意它罢了!眼时下,铁牛一注意到柴胡店的枪声,瞪着个大眼直愣神。志勇凑上来,问道:

“铁牛,想家啦?”

铁牛摇摇头:

“不想家。”

黄二愣接言道:

“瞧你瞪着个直眼盯着柴胡店,不是想家是想啥?光嘴硬不行!”

唐铁牛不解释,也不争辩,只是向锁柱笑了笑。

又起风了。

这雪后的晨风,卷着八路军大刀队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的胜利消息,滚过茫茫雪野,刮进村村庄庄,正在敲打家家户户的门窗……

它要干什么?

它要把这振奋人心的喜讯,告诉给那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人们!

可是,风啊,你哪里知道——那些知道大刀队这次军事行动的人们,全都一夜没睡呀!是的!自己的子弟兵们去夜袭柴胡店了,各村的乡亲父老们,谁能不为这虎口拔牙的亲人挂心哩?

你看!前面的各个村头上,那不都已站满了人?

要知道,从那天还不大亮的时候,他们就早早地跑到村口上,来迎接这些威武凯旋的勇士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