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时分。

天空里布满一块块的疙瘩云。月亮从云块里钻进钻出,好像在故意跟人们开玩笑似的。大刀队的战士们,在队长梁永生的带领下,踏着忽明忽暗的月光走出一条道沟,鸦雀无声地进入一片密松林。

他们要在这里开会。

志勇根据队长的命令,先派人和龙潭街的民兵取上联系,而后又对松林四周的岗哨设置作了一番周密部署,梁永生到任后的第一次会议,便准备开始了。

这是一次支委扩大会议。

这次应当参加会议的,总共四个人: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沈万泉。

现在,沈万泉还没来到。

这个作为会址的松林中,有四棵高得出眼的古松。四棵古松之间,有个大理石的石桌。石桌的四面儿,还都设有石凳。永生他们三个人坐下后,志勇请示永生道:

“咱等不等老沈同志?”

永生没有当即回答。他透过松枝望了望天空的星辰,又屏住气听起四外的动静。四外,鸡不叫,狗不咬,只有松林在发着轻微的涛声。这时,永生的脸上渗出一层淡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焦急神色:

“天到这时了,怎么还没来呢?”

他自语了一句,又问志勇:

“你跟他怎么约定的?”

志勇皱皱眉头:

“若按约定的时间,该来了!”

小锁柱也有点不安地插嘴道:“是不是路上……”他说了个半截话儿,便将话头收住了。这显然是,在他看来,话一说到这儿,旁人就能领悟出他的意思,不必再说下去了。

这一阵,梁永生一直箍着嘴,没再做声。观其神态,仿佛是,他目下正在自己跟自己悄悄地商量着什么。他这个主持会议的支部书记一不说话,参加会议的志勇、锁柱也闷了宫。这么一来,闹得整个松林异常宁静,只有远处的据点上,偶尔传来刺耳的冷枪声。

过了一会儿,梁永生这才带着分析的口吻说:

“老沈同志,身在‘虎穴’,出进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再等他一会儿吧!”

他说到这里,先看了锁柱一眼,又将视线从锁柱身上移向志勇,然后变换一下口气接着说:

“咱是不是抓紧这个空儿,先由你俩谈谈情况?”

“那也好!”志勇说,“我先说——”他说着捅了小锁柱一把,“伙计,我说完后,你作补充。”锁柱点点头。志勇便滔滔不绝地陈述起当前敌我斗争的情况来。这当儿的梁永生,静静地坐在一旁,将小烟袋插进烟荷包里,一边捻捻搓搓地装着烟,一边听着,思索着。

一霎儿。他把烟装好了,想要点烟时,蓦然意识到,在这四邻不靠的松林之中,不能出现火光。于是,又将烟袋插在腰带上。可是,永生有这么个习惯:一到用脑子的时候,他那只手就不自觉地去摸烟袋。因此,不多时,他那根刚刚别在腰里的烟袋又拔出来了……

志勇把这个地区的当前形势讲完了。

他在结束他的发言之前,是用这样一句话来收尾的:

“总而言之,我们当前面对的局势是:抬头见据点,低头是公路,我们活动的地盘儿越来越小,处境极端困难呀!”

客观事物的一些现象给人们的直接感觉,一般说来大体是相同的。可是,由于人们有着不同的思想感情和不同的思想方法,使得人们对同一客观事物又会产生出不同的反映,进而得出形形色色的结论。

就拿当前的敌我斗争形势来说吧,梁永生当然也认为是艰苦的,困难的。在这一点上,他和志勇是相同的。可是,他在认识到困难的同时,懂得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害怕困难;还认识到经过我们的斗争,困难是能够克服的。他基于这样的观点,所以对当前形势的估计是非常乐观的,信心十足的。在这一点上,他和志勇又是不大相同的。

在对问题的认识上发生了差距时,怎么办呢?当然是应当进行说服,达到统一。梁永生作为领导人,显然更不会忽视这一点。

不过,今天的梁永生,尽管对革命的道理已经懂得很多了,可他在跟别人谈论什么事情的时候,从来不喜欢用一些空空洞洞的名词讲一大串串道理,而是习惯于用一些具体事实来阐述自己的论点。这一点,他是从县委书记方延彬那里学来的。

和永生相处得比较久的同志都知道,他不论讲述一个什么观点,常常是一张口就举例子,要不就打比喻,算细账。

今天,他听了志勇的论调以后,是先从这里说起的:

“如今,敌人的据点越安越密,公路越修越多,这确乎是个事实。不过,对这个问题,要有个正确的看法——”

他把手掌举起来,指着手心说:

“不能光看到这一面——”

他将手掌一翻,又指指手背说:

“还要看到它的另一面——”

他习惯地停顿一下,又说:

“也就是说,既要看到对我们不利的一面——好去克服它;也要看到对我们更加有利的另一面——为的是好去利用它!”

“还有更加有利的一面?”

“当然喽!”梁永生盯望着志勇说,“我举个例子吧——从前,你不是跟白眼狼的狗腿子们打过一回架吗?当时,他们好几个人围着你,你虽会点武功,但很难取胜;后来,你一跑,他们一追,将他们的一个人蛋,拉成了一条长线,不是叫你一个一个地全收拾了吗?”

志勇不以为然地说:

“这和那咋能相比呢?”

“咋不能相比呢?”梁永生反问一句,又接着说,“敌人安的据点越多,他的战线就拉得越长,他的兵力就越分散,就更有利于我们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他缓了口气,变换了一下口吻,又说:

“他们修的公路越多,我们破路的机会不越多吗?随着公路的增加,敌人的护路任务不也在增加吗?因此说,敌人多修一条公路,不光是给我们添了块绊脚石,还等于在他自己身上缠上了一条绳子!敌人多安一个据点,也不光是给我们安了个钉子,还等于给他自己的背上增加上一个包袱!除此而外,他们每多安一个据点,多修一条公路,还等于多给我们开辟了一个和他们进行斗争的场所!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梁志勇点点头:

“理倒是这么个理。”

可他叹息一声又说:

“可惜我们的力量太小了!”

梁永生摇摇头说:

“不对!”

“咋不对?”

“我们的力量不小嘛!”

“还不小?”

“总比敌人大得多呀!”

“比敌人大得多?”志勇也摆开事实了,“在我们活动的这个地区,敌伪军二三百,我们大刀队是十多个,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是好几十比一呀!”

梁永生笑了。他说:

“敌伪军二三百,这不假。我们大刀队十多个,也不假。可是,他那二三百,分散在大大小小若干个据点里,等于这个——”

他在说话的同时,将右手的拳头伸成巴掌,又将相互靠拢着的五个指头分离开来,擎在半空不动了。尔后,他变了个语气,又说:

“我们大刀队呢?虽然只有十多个人,可是,力量凝聚在一起,就成了这个——”

他说着,又将左手的巴掌握成了拳头,也擎在半空,不动了。

过了一阵。

他两手一击,又说:

“你们看!哪个力量大?”

“还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呢!”小锁柱插进来了。他忽闪着两只自豪的眼睛,瞟着志勇说:“我们的大刀队,还要扩军嘛!能光十多个人?”

永生点头道:

“锁柱说得对……”

他刚说了个话头,小胖子忽然来报:

“报告队长!运河堤上发现敌人!”

“噢?”永生眼珠儿一转,“多少?”

哨兵小胖子说:

“我没见到。因敌人还在龙潭那边的河堤上。这个情报,是龙潭街上的群众向我们报告的。那报告情况的民兵黄二愣还说,河堤上的敌人,正向这边移动……”

梁永生往后推一下毡帽头,细眯着眼睛,捉摸着近来前村后店发生的一些情况。这时,几片乌云从天角上扑过来,几颗星星在云块的边缘上闪烁着,宛如蟊贼的眼睛。梁永生沉思了片刻,向小胖子命令道:

“注意监视敌人的动向!”

“是!”

“发现新的情况,再来报告!”

“是!”

小胖子应声而去。

会议又接上话弦。

头一个开腔的是梁志勇。他说:“通啦!”

梁永生问:“通啦?咋通的?”

志勇说:“我觉得你讲得有理,所以就通了呗!”

梁永生说:“你要就凭这些通了,那就‘通’错了!”

志勇迷惑不解地忽闪着眼睛:“错了?”

“当然错了!”梁永生先肯定一句。继而又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说:“有一笔很平常的账你都没算对,这个‘通’,是‘通’到哪里去了呢?”

“啥账?”

“啥账?那个‘好几十比一’呗!”

“哦!那是个荒数儿。”志勇道,“我是估摸着说的,并没细算,当然不很准确。不过,我是想用这个大概其的比数,说明一个论点……”

“我说你错了,就是说你这个论点错了!”

“咋错了?”

“我问你——”梁永生说,“我们是十多个人吗?”

梁志勇继续争辩道:

“你是不是说,还有赵生水同志带领的被敌人冲散了的那个分队?据我了解,那个分队的同志们,人数也不多了!除了锁柱而外,大概也只不过还有两三个人,目前在边缘地区活动。就是加上他们,也还超不出‘十多个’这个荒数儿,还是跟不上敌人的零头儿多!……”

志勇说的,根本不是永生质问的意思。可是,尽管他答非所问,永生并没打断他的话。直到他说完了,永生才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啥意思?”

永生仍未直接回答。还是继续向志勇提出问题。只是语调增加了一些严肃的成分:

“我再问你——我们进行的是什么战争?”

“人民战争!”

“仗为谁打?”

“为人民!”

“靠谁打?”

“靠人民!”

“我们‘临河区’有多少人民?”

梁永生一句紧跟一句地问到这里,志勇已经意识到自己那个“比数”不对头了。因此,他对这最后的一句追问没作回答。可是,梁永生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又紧接着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全区的人民群众不止‘十多个’吧?人民群众能不算‘我们’?你那个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你那个‘好几十比一’,是怎么算出来的呢?照你这个算法,把人民群众算到哪里去了?……”

“我拐过弯儿来了。那个‘比数’错了!”

梁志勇是个爽快人。他一向是自己跌倒自己爬,拾得起放得下的。凡是想不通的事,从来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一旦发觉自己错了,就直截了当地认错。可是,在志勇认错之后,永生却又转了话题道:

“当然,目前我们这个地区,敌我斗争形势,还得算敌强我弱。谁要不认识这一点,也要犯错误。”

志勇点点头。继而又谈到另一个问题:

“自从敌人实行了‘三光政策’以后,烧杀抢掠越来越残暴,人民群众的抗日情绪受到打击,积极性不如过去高了,我们发动群众的工作,和从前相比,也困难得多了!”

梁永生说:“你举个‘困难’的例子吧。”

梁志勇说:“连龙潭街上的滑稽二都不滑稽了!”

梁永生问:“还有什么例子?”

梁志勇说:“更多的具体例子举不出来。”

梁永生问:“为啥?”

梁志勇说:“这些日子,光顾领着敌人‘赶圈儿集’了,一直站不住脚,哪还顾得上搞群众工作呀!”

梁永生问:“那你咋知道‘困难多了’?”

梁志勇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吗?再说,从一些现象上,也能看得出来!”

梁永生听了志勇这种论调,觉得他犯了表面看问题的毛病。也就是说,他叫敌人那种外强中干的假象儿给迷住了眼睛,因而也就看不到敌人必将灭亡、我们必将胜利的实质了。

这是永生心里想的。可他并没泛泛地讲这些大道理。目下,他正在考虑的是,举个什么例子,打个什么比喻,或者是摆个什么事实,来说服志勇,同时也使小锁柱受到教育。

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梁永生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因为他离开这个地区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回到这个地区又才不几天,哪有那么现成的例子呢?

没有说明实情的例子,梁永生宁可不说话,也不愿只讲些空道理。

因此,他只好静静地听着,久久地想着。

这当儿,松林附近的村庄中,时而传来一阵阵的砸门声,犬吠声,还有婴儿的夜啼声。

这些声音,虽然相隔很远,可是,由于夜深人静了,还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进了这漫野荒洼的松树林子里。

锁柱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提醒人们说:

“听!八成是敌人进了龙潭街了!”

梁永生听了一阵,狠狠地骂道:

“强盗!”

这时,他的头脑中忽地一闪,说道:

“你们想想,敌人半夜三更地这个闹腾劲儿,连个安稳觉也不让老百姓睡,群众能不恨他们?”

志勇说:“当然要恨他们!”

锁柱说:“不让群众睡安稳觉,这是小事儿!”他说着说着上了气,“最叫人可恨的,是他们任意地杀人放火,乱抢乱夺,奸污妇女……”

“这些野兽!”梁永生捻搓着烟荷包说,“不过,我们的敌人,又不同于那深山老林里的野兽……”

“他们是有大脑的野兽!”

“对!他们为啥要杀人放火呢?”梁永生自问自答地说,“叫我看,他们是想通过这种灭绝人性的残暴手段,来吓唬群众!妄图使人民群众不敢再抗日,也不敢再接近抗日的共产党、八路军,从而割断我党我军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

“对!就是这样的阴谋!”

“可是,敌人这个算盘儿,又错打了码!”梁永生若有所思地说,“敌人杀了老百姓的儿女,当爹娘的能不恨敌人?敌人杀了老百姓的爹娘,做儿女的能不恨敌人?敌人奸污了老百姓的妻子,为丈夫的能不恨敌人?敌人烧了老百姓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能不恨敌人?……”

梁永生正讲着,小胖子再次来报:

“梁队长!敌人出了龙潭街——”

“往哪去了?”

“朝这边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

“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到一里路了!”

“继续监视!”

“是!”

哨兵又走了。

锁柱提议说:

“队长!咱该干他一家伙?”

“不!现在,咱的任务,是开会。”

梁永生一字一板地说了这么一句,紧接上方才的话把儿,又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敌人杀了我们的人,不光被害者的亲属恨他们,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的人民群众,谁能不恨他们?”

他瞟了志勇、锁柱一眼,又说:

“就说你俩吧,一提起敌人的兽行,这不也都气得变了色吗?”

志勇和锁柱,情不自禁地点着头。

梁永生将烟袋插在腰里,又说:

“因此说,敌人每杀一个中国人,每烧一间中国房,每糟蹋一个中国妇女,就等于,在每一个中国人民的心里,增加了一分仇恨;也等于,给我们中国的抗日怒火,又加上了一滴油——”

他盯着志勇的面孔,又加重语气说:

“而不是泼上了一瓢水!”

志勇的脸红了。永生带着将一军的口气问他:

“懂吗?”

“懂了!”

梁永生这个人,不论谈什么事,也不论对什么人,总是喜欢一竿子插到底——把话说尽。现在,尽管志勇已经表示“懂了”,可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因此说,敌人进行一次烧杀抢掠之后,某些群众的情绪低落,那是暂时现象,表面现象……”

他停顿一下,缓了口气,又说:

“其实质是,人们对敌人,更恨了;他们那种抗日救国的要求,也必然是更加迫切了……”

永生讲到这里,志勇和锁柱都因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心情兴奋,活跃起来。

志勇先说:“我刚才那个调子,是完全错误的!”

锁柱也说:“原先我也不懂得这层道理。”

志勇说:“爹,你应当把这个道理,向全体战士讲讲。”

锁柱说:“以后找个机会,让队长跟民兵、群众都讲讲。”

永生笑道:“喔哈!你俩推的可真干净!看来,这革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啦?”

志勇笑了。

锁柱也笑了。

永生又接着刚才的正题说下去:

“我们当前的情况是极端困难的。不过,这种困难,是‘黎明前的黑暗’。困难的本身正在说明: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当前的问题是,我们,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支部领导成员的我们,如何使我们的战士,使我们的群众,都能明了这一点。并要紧紧抓住敌人的滔天罪行,用以教育我们的战士,用以发动人民群众,并带领他们继续前进,去迎接那胜利的曙光……”

永生正说到劲上,哨兵又跑进松林。

他来到永生近前,气吁吁地说:

“敌人上来了!”

梁永生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拍拍哨兵的膀头儿,笑盈盈地说:

“看你慌得这个样子!”

“我倒不慌。队长你……”

梁永生坦然自若,逗笑道:

“我?我慌了?”

指挥员的风度,给哨兵壮了胆。

哨兵一吐舌头,脸红起来。

梁永生坐下。让哨兵也坐下。又问:

“敌人现在哪里?”

哨兵朝西一指:

“在河堤上!”

“噢!还远着呐!”永生朝志勇、锁柱说,“咱继续开咱的会。”他又转向哨兵,“你把你的哨位撤到松林边上来。注意监视敌人的动向。敌人只要不下河堤,你就不必再来报告了!”

“是!”

哨兵应声站起身。又问:

“队长,我可以走了吗?”

“告诉小胖子他们,也把哨位撤到松林里边来!”梁永生一挥手说,“去吧!”

“是!”

哨兵走了。

锁柱听了听河堤那边的动静,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里的匣枪,而后压低着声音说:

“哼!脚下敌人的胆子太大了!”

永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看!你又错了!”

“啥错了?”

“说错了呗!”

小锁柱忽闪着两只迷惑不解的眼睛。梁永生解释道:

“敌人不是胆太大了,而是胆太小了!”

“不对!”锁柱摆晃着脑袋争辩说,“在‘大扫荡’以前,敌人怕黑夜就像蝉怕立秋一样,他们一见天黑就脑袋疼!那时候,敌人就怕夜战;别说这么几个人,就是人再多一倍,他们半夜三更也不敢出来!……”

梁永生以诙谐的语气说:

“噢!我明白了——照你的看法,看敌人是大胆还是小胆,就看他敢不敢夜间出来?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并没等锁柱回答,又接着说下去:

“我这个人爱举例子——咱比方说老鼠吧,它敢夜间出来,能说它是‘大胆’吗?不能吧?敌人,和老鼠一样,也是胆小鬼儿!他们夜间不出来,是因为小胆儿;他们夜间出来,还是因为小胆儿!叫我看,这是一种实质,两种表现形式罢了!出来与不出来,改变不了他们那种小胆的实质!”

永生停顿一下又说:

“锁柱,你想想,他们要不是胆小心虚,如今半夜三更,黑灯瞎火,又怪冷的个天气,跑出来闹腾个啥哩?难道敌人净些傻瓜,不知道躺在热被窝里安安稳稳睡个香甜觉儿舒服?……”

小锁柱,聪明伶俐,能言善辩,这在大刀队里是有名的。长期以来,他在和别人争论问题时,最后的结局,理,总是他的。

可是,惟独梁永生是个例外。

这是因为,小锁柱从内心里敬佩梁永生,所以很少和永生争辩。有时争辩几句,结果败了,他倒更高兴。因为每到这时,他的心里在想:“又学了一手儿!”

现在,锁柱和永生争辩了两句,又学了点什么呢?首先是永生讲的这个道理,其次是他在说话时的举动、神色、表情……

这有啥可学的呢?

当然有。你想想,眼时下,敌人就在旁边了,可从梁永生的动作上,表情上,神色上,语气上,以及语言的节奏上,却没有一丝儿紧张或是匆忙的意思。他这种沉着、稳重的气质,给了小锁柱以很大的感染,使得他那颗急促地跳动着的心,又不由得恢复了正常。

沉静了一会儿。梁永生又说:

“你们再谈谈近来敌人的活动规律吧!”

“好!我先说——”

随后,小锁柱有条不紊地谈开了。

这当儿,梁永生将他的全部精力,全都集中到那两只耳朵上了。现在,他这耳朵的任务可真多呀!既要听小锁柱的发言,又要听松林内外的动静……

你看!他对周围的一切响动,竟是听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不论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还是枯树枝梢的摩擦声,他都要听个仔细,辨个清楚。

这是因为他不信任自己的哨兵吗?

当然不是。而是出自他作为领导人的一种严峻的责任感。如今梁永生的心情,就像那当母亲的看护着一帮已经睡熟了的孩子那样,尽管明明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可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因为,梁永生他既懂得革命战士们在革命中的分量,也懂得在这样的时刻,一个领导人的失职或失策将意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

锁柱正说着,梁永生听见有一种轻微的但又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着。显然,这是负责警戒的哨兵又来了。

哨兵来到永生面前,悄声报告道:

“两个伪军下了河堤,直奔松林而来!”

志勇望望爹:

“咱走吧?”

锁柱插言道:

“干掉他!”

梁永生将刚溜到前头来的帽头又推到后头去。他忽闪着两只豁豁亮亮的大眼睛,久久地盯着西北天角,好像在问自己:“该怎么办呢?”

片刻。他干掰截脆地说:

“咱不能干,也不能走!”

志勇、锁柱还有哨兵,六只眼睛一齐盯着永生,他们的眼神都好像在说:“为啥?”

永生明白他们的心理,又解释说:

“一干,会就开不成了;一走,老沈哪里去找?”

志勇问:“那,咋办?”

梁永生语重声低地命令道:

“分散!隐蔽!”

他又转向哨兵:

“你向同志们去传达我的命令!”

“是!”

哨兵飞步而去。

永生又嘱咐志勇、锁柱:

“我不发令,不许开枪!”

“是!”

随后,他们仨,各自找了个蔽身之处,隐藏起来了。

这间,有团“磷火儿”出现在林边,忽明忽暗,时近时远,眨眼间,便消逝了。

不一会儿,两个伪军来到松林附近。他们先用手电筒往林中照了照,可能是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便放心大胆地走进松林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大麻子。他侧歪着溜肩膀,迈着两条片儿呱咭的镰把腿,一面大大咧咧地蹒跚着步子,一面尖声浪气地哼唱着黄色小调儿。

跟在大麻子屁股后头的,是个像瘪三似的瘦猴子。这个驴脸猴腮的家伙,远看像个寻食虾,近看赛只闻腥狗。他将叼在嘴角上的烟头儿噗地一口吐出去,咧开那张蛤蟆嘴没好气儿地说:

“你别他妈的穷叽歪好不好?”

大麻子将那松松囊囊的眼皮一拍打,转动着一对绿豆般的眼珠儿笑咧咧地说:

“哦!老弟,我的明白了!……”

“哼!你能明白个屁?”

“准是我这一唱,又勾起你那失恋的心思来了!”大麻子拍拍瘦猴子的肩膀,“是不是呀?老弟!”

瘦猴子没吱声。

大麻子将那蒜头鼻子一卷,又说:“哎哎,过去的事了,何必老去想它?老弟,我知道你念了几天中学,好闹‘失恋’那个玩意儿,可叫我说,最要紧的,是着眼于现在。得乐且乐嘛,懂吗?……”

大麻子说罢,又抻着脖子吱吱啦啦唱起来。

瘦猴子急了:“又他妈的穷叫唤!”

大麻子也火了:“你他妈的挣钱不多管的事还怪不少哩!你有什么权利总是干涉老子的自由?”

“我干涉你做屁?我是想多活两天儿!”瘦猴子说,“头头儿叫咱来察看察看,咱就老实儿地蹓上一圈儿回去得啦!看你哼哼唧唧地这个吱啦劲儿,要是万一嚷出那梁永生来,你这个梆子头还想要不?”

“梁永生?梁永生算个啥?他不是肉长的?他的身上不透枪子儿?”大麻子吹五作六地说,“老弟,别大惊小怪的!有我这个神枪手在,你就算入了‘保险柜’喽!”

“啐!你吹个屁!真不嫌寒碜!才刚过了两天的事,这又忘了?……”

“啥?”

“啥?又装蒜!”瘦猴子撇着蛤蟆嘴说,“前日个,你正撒尿,我用手指头顶住了你的脊梁骨:‘不许动!我是梁永生!’吓得你噗嚓拉了一裤裆稀薄屎!……”

“这就说明我是老兵油子了!”大麻子说,“要是叫你呀,这么一吓唬,恐怕是想拉也拉不出来了!”他咴儿咴儿地笑了两声又说:“老弟,咱说正格的——就是碰上八路也满没关系!咋没关系?腿又没借出去,一跑就了!”

这两个伪军边说边蹓,蹓到一个石碑的西面来了。

这时候,梁志勇正在这个石碑的南面隐蔽着。当他见到两个伪军从北面走过来,出现在这块石碑西面的时候,便悄悄地转到石碑的东面去了。

谁知,这俩活胀了月儿的家伙,就像非要找死不行一样,他们晃荡着身子,来到石碑近前,往左一拐,从石碑的南面又朝东走来。显然,这么一来,志勇在石碑东面又藏不住了!

怎么办?

梁志勇真想搂搂扳机结束他们这两条狗命!

不过,他虽有这个想法,并没这么办。因为队长不让随便开枪的命令在约束着他。于是,他又悄悄地转移到石碑的北面去了。

在这块石碑的东边,就是方才他们开会的那个石桌。

石桌离石碑约二十多步。

梁永生就蹲在石桌东面。

小锁柱蹲在石桌的南面。

两个伪军往东一走,锁柱怕被敌人发现,便慢慢挪动着身子也转到石桌东面去了。他在转移过程中,偶尔不慎蹬动了一块瓦片,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

这点响声,吓得两个伪军一阵手忙脚乱,并失声转韵地惊叫起来:

“谁呀?”

“出来!”

“吱吱……”

“他妈的!地猴子!”

锁柱刚用口技将伪军蒙骗过去,又突然发生了新的情况:

“啪啪啪!啪啪啪!”

这清晰可辨的拍掌声,从西南方向传进松林。

那俩伪军闻声失魂,又是一阵慌乱。他们赶紧掉过身去,并将那刚刚背在肩上的大枪又重新端在手中,颤抖着嗓音喝道:

“干啥的?”

“口令!”

与此同时,两个伪军都举起了电棒子,两道手电筒的光束,一齐朝西南方向射过去。

这是谁在拍巴掌呢?

梁永生正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摸不着头脑,忽听西边石碑后头乒呀乓地响了两枪。

两个正想开枪的伪军倒下去了。

志勇忽地来到梁永生的身边。

永生问志勇道:

“拍巴掌是怎么回事?”

“这是暗号儿——沈万泉同志来了!”志勇说,“爹,我……”

“你做得对!这两枪打得好!”梁永生挥手道,“快去把老沈同志接过来!”

“哎!”

志勇应了一声,继而拍起巴掌:

“啪!啪啪!啪!”

巴掌声落下了。

沈万泉走过来。

这位老汉是个细高挑儿,方脸盘紫里透红,前额上被生活中的风雨刻下几道深深的纹路,嘴上留着掺白短胡儿,肩膀头儿上搭着旱烟袋。当他那身形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他的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油腥气味儿。这时,好几双担心的、询问的视线,一齐朝他射过去。梁永生挺身抢先大步赶上前,紧紧地握住老沈的手,代表着大家热情洋溢地说:

“老沈同志,我们可把你盼来啦!”

沈万泉一见永生,心情十分激动。他的眼里噙着兴奋的泪花,说:

“哎呀!永生啊,你……”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运河大堤那边嘎咕嘎咕地响起了枪声。在这乱乱纷纷的枪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哑声破锣的嗓音正在一声声地嚎叫:

“一班向东!二班向西!三班从正面冲!包围松林!快包围松林!……”

这大堤上的狂叫声和四外村庄中的犬吠声混杂一起,合着那虚张声势的枪声一齐传进松林,传进梁永生的耳鼓。永生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一阵儿,尔后,朝站在他的对面正等候命令的志勇说道:

“集合队伍!”

“是!”

志勇将两根手指插进嘴里,用力一吹,立刻发出了一阵清脆的鸟叫声:

“唧呱呱!唧呱呱!唧唧呱呱!……”

鸟儿的啼叫声在松林的上空缭绕着。

松林的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那些跑步赶来的战士们,齐打忽地全都围在了梁永生的身边。他们一齐盯着队长,一声不响,静静地等待着指挥员的命令。

这时,林外的枪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近了。

梁永生想:“走!跟敌人黏住就麻烦了!”于是,他截住老沈的话头说:

“沈万泉同志,咱们的会到路上开去。”

他说罢,转过身来,向一位又粗又高的战士说:

“你这大炮在前头,当前哨!”

这个战士,就是一年多以前在宁安寨参军的“炮筒子”。要在平时,永生这么一说,准得把人们逗笑了。可是今天,由于情况已十分紧急,所以尽管永生说得这么诙谐,战士们并没人发笑。就连炮筒子本人,也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

“是!”

“你再带上两个同志!”

“是!”

“顺着道沟向东南转移!”

“是!”

炮筒子的应声未落,梁永生又转向小胖子说:

“你带领着其余同志断后!”

“是!”

小胖子带着笑韵应着。永生拍着他的肩膀又说:

“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拦住敌人不让他贴前,保证会议照常进行;打法是:边打边走,以走为主,节约子弹,不要硬拼!”

“是!”

小胖子应声转身,向战士们宣布道:

“同志们!立刻分散,坟边隐蔽!等开会的同志们进入道沟后再向道沟转移!”

“是!”

战士们一齐应了一声,立刻行动起来。

小胖子在这边向战士们进行战斗部署,梁永生在那边朝志勇、锁柱和沈万泉一挥手道:

“走哇!”

他一面跨开步子一面又说:

“他们打他们的仗,咱们开咱们的会去!”

这时,越来越近的枪声响得正密,一颗颗闪光的子弹,从人们的头顶上,从人们的身子旁,吱溜吱溜地尖叫着飞过去。

永生、志勇和锁柱,手里提溜着匣子枪,从容不迫地跨着大步,朝那松林东南角上的道沟奔过去。

沈万泉走在他们的前头。

在他们的背后,敌人的狼嗥鬼叫声,南腔北调混杂一片,伴随着阵阵枪声滚滚而来:

“弟兄们!上啊!冲呀!”

“上呀!冲呀!抓活的呀!”

敌人这些嚎叫,仿佛快喊破嗓子了。可是,久经战阵习以为常的梁永生,就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他一面和沈万泉贴身走着,一面带着几分诙谐的语气问道:

“咋来晚啦?是不是又跟那个狗食玩意儿动了掏灰耙啦?”

“咦?”沈万泉惊奇地说,“你才回来这么几天,连这点事你都知道啦?”

“知道!”永生扯着长声随了这么一句,又加快了节奏接着说,“调查研究嘛!”

沈万泉和着梁永生的笑韵解释道:

“自从那回我冒充愣头青跟张温那个狗食耍了一回叉,愣头青的脾气嚷开了,他们都不大敢零碎惹我了!因此,这回来得晚,倒不是因为那号事……”

老沈提到的这个张温,就是杨柳青“福聚旅馆”里那只守门狗。自从“福聚旅馆”报黄以后,他和他的主东、经理、把兄弟余山怀,一齐来到了这一带。当时他俩商量好,一个投八路,一个投日本,两人暗勾着,来个两门赢。结果,余山怀参加了大刀队,张温当了伪军。现在老沈一提到张温,永生就想顺便问一下余山怀的情况。可他还没有张口,沈万泉又接上他那话茬儿说下去了;而且事情就有这么巧,老沈一张嘴便提到了余山怀:

“我所以来晚了,主要是叫余山怀那个小子闹的!我刚喂饱了那些猪呀狗的,余山怀就凑到我的屋里去了。他叼着洋烟卷儿,侧歪到我的被卷子上,便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瞎扯起来,他三扯两扯扯出这个来了:

“‘咱们俩总算是命运相通的有缘之人哪!怎么说哩?从前,你开过八路店,我吃过八路饭;如今,这不又都改换了门庭……’

“我拦住他说:‘不!不不!咱俩不能相比——’

“他问:‘咋不能比?’

“我说:‘我是个庄户人家,八路军要在我家住,我敢不招?那怎么是开八路店哩?要说住过八路就算开八路店,这你该知道,南庄北村,东家西户,没住过八路的能有多少?现在,这面上又叫我来当忙饭的,还是那话,我是个庄户人家,敢不来?唉,像俺这一号的,来了,也就是卖点子傻力气,混碗饭吃呗!说到你,不管在哪一面儿上做事,都得算是个混官差的人……’

“他又说:‘不管怎么说,咱们过去都得算跟八路有些瓜葛,现在又都在日本人这边混事,往后,得相互多关照着点呀!’……”

沈万泉说到这里,来到道沟崖上。

梁永生先纵身跳下沟去,转过身来又招扶着沈万泉下了沟。

随后梁志勇和小锁柱也咚呀咚地跳下来了。

沈万泉下了沟,正喘粗气,还没顾得接上话弦,小锁柱就性急地问道:

“余山怀那个叛徒,在他的东洋主子那边闹了个什么‘官儿’?”

沈万泉气咻咻地说:

“现在鬼子还没封他什么‘官儿’,只是叫他当‘探子’!”

走在后边的梁志勇抢前一步说:

“怪不得自从这个小子被俘以后,我们的队伍无论住在哪村总是常被敌人发现哩!”

志勇停顿一下,见人们都在思考问题,没人插言,便又接着说:

“余山怀在我们这边混了一阵,摸到一些我们的活动规律,他要当了敌人的‘探子’,对我们是个祸患……”

永生接过志勇的话头儿,问沈万泉道:

“今天关庄这一仗,敌人对我们的情报摸得这么准,是不是和余山怀有关?”

沈万泉摇摇头说:

“闹不清!听说,敌人偷袭关庄,是阙八贵干的。阙八贵驻在柴胡店据点上。至于余山怀,已经把他派到水泊洼据点里去了。我呢,在黄家镇据点上,所以对这件事是两头摸不着缰!”

他说着说着朝前一侧棱,被永生一把扶住了。老沈赌气将绊他的冻坷垃踢了老远,又向永生表示说:

“我以后注意了解了解关庄这事的情况吧!”

“你能了解到?”

“我通过一个关系,也许能摸到点气息儿……”

“你有‘关系’?”

“我有个同行,在柴胡店据点上当伙夫。”

“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穷人,也是个好人。”沈万泉说,“在据点上当伙夫,是叫敌人抓进去硬逼着干上的……”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叫柴兴武。”

“好哇!”永生说,“除了刚才谈到的这个情况以外,你还要想些别的办法,从多方面掌握有关余山怀的情况,并及时地把情报送出来……”

永生的话音落下,锁柱将那个憋了好大一阵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老沈同志,你不是说余山怀在水泊洼据点上吗?怎么又说跑到你的屋里胡扯了一阵呢?”

“他是来这里找乔光祖的。咱不知是谁派来的。也不知是来干什么。只知道他顺便跑到我的屋里放了那么一通狗臭屁!”沈万泉说着说着又上了气,他就着这个话柄一转话题又说下去,“在那个叛徒闯进我的屋的时候,我真想用切菜刀宰了他!可又一想,不行啊!党派进我来的任务还没完成,在没有党的指示以前,不能瞎胡来!再说,今儿夜里我还要来参加党的会议,误了开会就会给党造成损失!于是,我跟他蘑菇一阵,便想了个办法儿把他支走了……”

永生见老沈将话题又回到“为啥迟到”这上边来了,就又顺口问道:

“从黄家镇到这里,路上挺平顺吧?”

“平顺就好了!”老沈说,“倒霉的事儿总是爱碰在一起。没出门先来了个余山怀,闹得我的心里就够腻歪的了。出门后,一路上又先后碰上两伙子敌人的巡逻队。好歹算把他们对付过去了。这不,紧跑慢颠才奔到这松树林,这松树林里又打起来了……”

志勇插言问老沈:

“眼时下,这一带的敌人为啥这么疯闹?你听说过这其中的因由吗?”

“真底儿,咱摸不着。只是听到有些伪军小头头儿瞎呛呛,说是县里的鬼子头子荻村,给石黑下了一道命令,要他尽快肃清这一带的‘八路残余’,将这个地区变成一个‘模范治安区’……”

“噢!”永生插进来了,“近来敌人还有啥动向?”

“前些日子,在柴胡店附近,石黑和白眼狼他们,不是配合‘扫荡队’偷袭了我们大刀队一下吗?为那次战斗,石黑和白眼狼,都受到了他们的上司通令嘉奖。从那以后,这两个狗杂种都有点受宠若狂,总想再露两手儿,好就着这个劲儿往上爬蹅爬蹅!”沈万泉边想边说,“有些伪军中的亡命之徒,为了五万元的‘赏金’,也有点忘乎所以;叛徒余山怀也在大卖气力……”

他们正然且走且说,且说且走,突然间,在他们背后的松林中,响起了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在这直震得天撼地摇的爆炸声中,还掺杂着伪军们那喊爹呼娘、鬼哭狼嗥的声声惨叫。

紧随其后,又听见一个伪军头子用上吃奶的劲嚷道:

“有埋伏!卧倒!卧倒!”

在敌人蒙头转向一片混乱的同时,星光下有几个正在迅速移动的小黑点儿,在被硝烟加浓了的夜幕掩护下,已经靠近了交通沟。

梁永生凑到沟沿上,跷着脚望了望后边的情景,又回到沈万泉的身边,接着问道:

“石黑、白眼狼要露露哪两手儿?”

“听说,他们一心要加劲儿完成抢粮棉、抢铜铁的任务。”沈万泉说,“他们还要千方百计捉到你,好再到他的上司那里去报功……”

他们说着走着,背后的枪声越来越远了。

梁永生收住步子。他向老沈、志勇、锁柱说:

“咱们打个腰站吧!”

“为啥?”

“等等后头的同志们!”

“好!”

硝烟在夜空弥漫。流弹在头顶嘶叫。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和沈万泉四个人,聚拢在交通沟里的一个斜坡上。他们有的虎蹲着,有的平坐着,围成了一堆儿。梁永生蹲坐在北面的斜坡高处,拔出别在腰间的小烟袋,一边挖呀挖地装着烟,一边说:“咱们刚才谈的那一些,都算正式开场以前的‘小段儿’!现在,咱该是‘小段儿不言书归正本’了——”随后,他将这幽默的口吻一变,又一字一板地郑重宣布道:

“咱们这次支委扩大会,现在就算正式开始了!”

“咱们的会议虽然不大,可是还满隆重哩!”小锁柱说,“你们听!这礼炮声响得多来劲呀!”

人们全无声地笑了。

随后,梁永生先讲了一段国际形势,然后说:

“去年十月,咱毛主席为延安的《解放日报》写了一篇社论。社论向我们明确指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达到了转折点,并说:明年也将不是日本法西斯的吉利年头。毛主席在社论中指的那个‘明年’,就是今年。”

梁永生在说话的当儿,已把烟装好。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又接着说:

“因此,县委指示我们,要牢牢记住毛主席的这一英明论断,满怀信心地坚持斗争,千方百计,排除万难,把‘临河区’的控制权迅速夺过来。大家知道,我们这个地区,在战略地位上,是极其重要的……”

梁永生说到这里,只顾去抽烟了,收住了话头儿。

沈万泉抓住这个空间,插嘴道:

“听汉奸头子们讲,他们的上司也说这一带是战略要地,要不惜一切代价和我们争夺……”

梁永生点点头,接着老沈的话头又开了腔,一字一板原原本本地传达起县委的指示来。他讲到最后,又换了个语气说:

“县委对咱大刀队的具体要求是:第一步,通过几场斗争,先把敌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杀出我们的威风来,借以振作群众的抗日情绪,坚定群众抗日必胜的信心;第二步,把人民群众充分发动起来,进一步组织起来,武装起来,把大刀队恢复起来,壮大起来,把主动权夺过来,把局势控制住;第三步……”

梁永生正在说下去,小胖子从后边跑上来。

锁柱抢先问道:

“怎么样?有新情况?”

小胖子没顾得理睬锁柱。

他蹲在梁永生的面前说:

“队长,我们是顶住?还是后撤?”

到这时梁永生才注意到,后边的枪声比方才又近了。他拍一下小胖子那圆突突的肩膀,带着逗哏的语调笑吟吟地说:

“你们呐,光贪打仗了,撤得太慢啦!把俺几个拴在这儿,等得怪心急哩!”

小胖子会意地笑笑,窝回原路朝后跑去。

梁永生磕去烟灰,把烟袋朝沈万泉递过来,说:

“来,抽一锅子过过瘾吧!”

沈万泉接过烟袋,梁永生站起身说:

“这是秦海城自己种的黄烟,还满有个味道哩!”

人们也随着他站起来。永生一挥手说:

“走哇!咱们的会再走着开。”

人们都走开了。梁永生一边走着,一边接上方才的话头儿又说下去:

“县委要求我们,第三步要把这个地区掌握在我们手里,并从各方面直接间接地配合主力部队的行动……”

梁永生用毛主席的教导,县委的指示,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抗日怒火。当他传达完了县委的指示以后,人们都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说:

“坚决执行县委的指示!”

急性的小锁柱,已满面春风了。他摇晃着梁永生的膀臂,心急火燎地催促着:

“队长,你快说说,咱先怎么办?”

梁永生望着锁柱那天真的面容,撒娇的神态,笑盈盈地说:

“我了解情况不多,怎么办,还得大伙儿商量呀!”

他们四个人摆成两排,并肩走着,没人说话。

这当儿,一声声的枪声从背后传来,一颗颗的子弹擦顶而过。梁永生他们,都在集中脑力思索着问题,仿佛谁也没有听见背后的枪声。尽管带光的子弹嗖嗖地飞着,可是他们谁也不低头,不弯腰,都在若无其事地走着,想着,想着,走着……

过了一阵。

又过了一阵。

梁志勇开腔了:

“在当前,具体到我们这个地区,还得算是敌强我弱。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要打击敌人的气焰,最好是用奇袭的办法……”

沈万泉磕掉烟灰,把烟袋递给永生,说:

“叫我看,咱该先来个除奸战,把汉奸头子干掉他一个!我琢磨着,要来上这么一手儿,对群众的鼓舞,对敌人的震动,都是比较大的,也是比较快的!……”

他们的会议边走边开。

背后的战斗边撤边打。

各种各样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稀一阵,密一阵,一直在不断溜地陆续传来。在枪声的短暂空隙里,夜风还送来了哨兵们那急促的脚步声。

锁柱抢过老沈的话头,加重语气说:

“我赞成老沈同志的意见!”

他瞟了人们一眼,又说:

“杀一儆百嘛!”

梁永生也赞成先打个除奸战的主张。

他的看法是:当前,敌人确乎是太猖狂了!他猖狂,就会麻痹;他麻痹,就便于我们寻找奇袭的战机;有了奇袭的战机,除掉一个汉奸头子就是可能的!

这是永生的想法。

可他并没说出来。

因为梁永生这个人,历来就有这么个习惯——一边听人们你言我语地发议论,一边琢磨这些议论中的可取之处,悄悄地拿主意。他的主意想不成熟,是从不轻易拿出来的。因此,现在他只是默默地走着,一言不发。

突然,打前哨的炮筒子跑过来了。

他来到梁永生的面前,打了个敬礼,报告说:

“队长!前边发现敌人!”

永生从沉思中醒来:

“多远?”

“半里路!”

“多少?”

“二三十!”

稍一沉。永生想了一下又问:

“敌人发现我们没有?”

“看样子没发现我们!”

“他们在干什么?”

“正向枪声前进!”

怎么办?后有敌人的追兵,前有敌人拦路,情况显然已经十分紧急了!在这样的紧急时刻,最需要的是指挥员的当机立断。一向善于当机立断的梁永生,就在这样的紧急时刻仍未忘了向群众做调查:

“咱大伙儿想个办法吧——咋着好?”

“还有啥想的?”锁柱说,“干啦!”

梁永生向炮筒子点将道:“你看呐?”

有实践经验的人才有好办法。那炮筒子建议说:

“由此向前,十几步远,有个十字道沟。我看,是不是你们从那里向左转移,我们在那里堵挡一阵……”

“我看行!”志勇说,“也只有这么办了!”

“他三个顶一阵人少些!”锁柱说,“队长,你仨先去开会,让我暂时留一留,和他们几个一起顶一阵吧?”

炮筒子摆手道:

“不用!刀快还怕他脖子粗?你们只管开会去,我们保险够敌人吃喝儿的!”

“叫我看,会嘛,改日再开。咱们齐打忽地都下手,就跟敌人开它一仗吧!”沈万泉一边挽袖子一边说,“锁柱,给我两个手榴弹!……”

梁永生见人们都列着架子要打仗,不由得笑了。

他先向老将沈万泉说:“这些日子,你光摸捅火棍子,摸腻了,一见打仗心眼里发痒——是不是?”

老沈孩子似的笑了。

永生又转向大家:“你们都想打仗,是不是?别急!仗嘛,是有你们打的!不过,眼时下,咱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开会!不是吗?敌人,要干扰我们,我们呢,决不能受他的干扰,会嘛,还是要继续开下去的!”

继而,他又问那位哨兵炮筒子:

“怎么样?能顶住吗?”

“当然能喽!”

“好!”梁永生说,“不过,光靠你放炮不行,我再给你加上一手儿——”

“啥?”

“来!”

炮筒子凑过来了。永生在他的耳边低语一阵。然后问道:

“明白吗?”

他一边问着,还一边摇晃着炮筒子的膀头儿。炮筒子笑道:

“明白了!”

“怎么样?”

“妙!”

“执行吧!”

“是!”

梁永生的视线从哨兵身上移开,又朝志勇、锁柱和老沈一挥手臂,风趣地说:

“哨兵同志不是叫咱继续开会吗?走!咱们执行哨兵同志的命令去呀!”

志勇、锁柱和老沈全随着永生的视线转过身来,一齐朝前走下去。他们来到十字道沟口上,往左一拐,顺着另一条道沟又走开了。

这当儿,炮筒子和另外两名哨兵嘀咕几句之后,便顺着道沟朝回跑去,这显然是去和断后的小胖子他们取联系去了。留下来的两个哨兵,一手端着匣子枪,一手握着手榴弹,并肩趴在道沟的崖坡上,静静地等待着前来送死的敌人。

梁永生他们四个人,走出约半里路,停下了。永生说:

“咱们的会,再在这里开一阵。”

月亮钻入云海。大家又都在道沟里蹲下来。

永生向锁柱说:

“还得给你加个差——”

“啥差?”

“你趴在沟沿上——一面开会,一面警卫!”

“好!”

随后,这次战火中的支委会,又继续开下去了。

会议正在进行中。

那边的枪声突然激烈起来。

须臾。大刀队的战士们,顺着交通沟一个接一个地全撤下来了。这些战士中,有担任断后的小胖子那一伙,也有负责打前哨的炮筒子他们几个。

可是,到这时,那边的枪声还在激烈地响着。

梁永生问先来到的炮筒子:

“怎么样啦?”

炮筒子眉飞色舞:

“给他们‘接上关系’啦!”

“接上关系”是啥意思?不了解情况的人们正纳闷儿,又听飞步赶来的小胖子说:

“听!那些笨蛋们打得多来劲呀!”

他这一说,沈万泉忽地明白了:“原来是狗咬狗啊!”继而,老沈拍拍小胖子的肩膀头,说:

“你跟敌人来上‘捉迷藏’啦?漂亮!”

小胖子怪模怪样地接言道:

“漂亮是漂亮!可是‘漂亮’不着我!”

“谁?”

小锁柱插言说:

“还用问?这又是咱梁队长的妙计呗!”

炮筒子补充说:

“你们刚才没见他向我‘伏耳授意’吗?”

人们都乐起来。

永生命令志勇:

“点点人数!”

志勇报告说:

“早点过了——一名不少!”

梁永生点点头。他又指着密密麻麻的枪声笑着说:

“敌人给咱把追兵拦住了,咱们走哇!”

众人笑了。永生又说:

“他打他的仗,咱开咱的会,这叫互不干涉!”

这一句,又引出一阵嗤嗤的笑声。

梁永生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发布了命令:

“我们仍然按原来的队形出发,当前哨的还当前哨,当后卫的还当后卫,开会的还继续开会!”

他又转向炮筒子:

“前哨注意!见路向北,从两伙打仗的敌人背后插过去,向白眼狼的松林绕道前进!”

“是!”

永生最后面向大家说:

“我们这次战火中的支委会,是在那里开始的,还要到那里去结束!”

他在结束他的话语之前,习惯地作了一个挥臂姿势:

“出发!”

队伍开始行动了。

梁永生又向志勇说:

“你和小胖子,到龙潭去一趟——”

“去干啥?”

“搞吃的!”

“送哪去?”

“松树林!”

“是!”

梁志勇和小胖子同声应着。随后,他俩跨开大步,头前走下去了。他们走后,梁永生又安排了一名同志,接替小胖子,负责指挥担任断后的战士们。同时,还吸收了两名战士,参加他们这个尚未开完的支委扩大会议。

战火中的支委会在行军路上继续开着。

梁志勇和小胖子大步流星地朝龙潭奔着。

他俩走到一个岔路口上,志勇指挥小胖子说:

“喂!伙计,走小道儿!”

小胖子不以为然地说:

“放着大道不走走小道儿,这是为啥?”

“别发犟好不好?光说咱俩,我算山中虎,你算水中龙,要讲海洋我不如你,要论陆地你准不行!”志勇幽默地说,“俗话说得好嘛:‘走道儿不用问,小道儿准比大道近。’你连这点普通常识也不懂?”

小胖子服了:

“这回算叫你逮着理啦!”

而后,他们俩,顺着那条小道儿大步走下去。

由于好几天没站住脚了,所以现在的小胖子,是又困又乏。

说起来,也真怪——方才,他指挥着负责断后的战士们跟敌人打仗的时候,他的精神是那样的旺盛,可是现在,光走路不打仗了,他却一下子落了神,困也来了,累也来了,眼皮上也像坠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脚底板子也觉着热辣辣的发胀。

你看他,走着走着,一闭眼,睡着了;一忽儿,脚一蹬空又醒了。艰苦的游击战争生活,使许多战士练出了睡觉、走路两不误的本事。论这方面,小胖子能算得上一把强手。

他俩走了一阵,来到了运河边上。

刚刚开化的运河,还漂浮着冰块。

一条勇敢的小船,正顺流而来。

小胖子一见小船来了精神,他向那撑船老翁一面招手一面喊道:

“老大爷,我们跟船走行吗?”

撑船老翁一见在河岸的月光下,站着两位夜行人。他从夜行人的光景上,就知道那是两位八路军。于是,便将船靠了岸。

海边生海边长的小胖子,对凫水、划船,都是拿手好戏。现在他上船后,就向那船翁说:

“老大爷,你太累了!来,我替替你!”

船翁说:“唔!你可不行!”

小胖子说:“试试看——”

他说着,硬夺过船篙,撑起船来。

小胖子还真有两下子!你瞧,那根长长的竹篙,在他的手里,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那么随心应手,运用自如;时而轻轻地点破水面,时而悠然荡出。一忽儿,一块浮冰拦在前面,他用那竹篙轻轻一点,浮冰给小船让了路;一忽儿,又一块浮冰出现在前侧方,他使小船稍一摆头,船身便擦着冰块冲过去。

小船在月光下急速地前进着。

河面上,月影闪闪,波光粼粼。

河两岸,不时地从远方传来一阵阵的枪声,还有汪汪的犬吠声,梆梆的巡更声……

志勇和小胖子乘船走到半路了。

突然,从离河不甚远的地方,又传过一阵吵吵嚷嚷的人声。于是,他俩便下了船,登上河岸,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在一条道沟崖上趴下来。这时,他们朝那人声起处仔细一望,只见那边有一伙伪军,正顺着一条道沟也朝龙潭的方向走着。

那些伪军们,还和往常一样——有的走在道沟里头,有的走在道沟崖上。走在道沟崖上的伪军们,踏着凹凹凸凸的暄土,踉踉跄跄,侧侧晃晃,活像一群被打断了后腿的夹尾巴狗。他们,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还一边七嘴八舌头地乱呛咕:

“追,追,追!追了半宿,也没追上那八路,还跟自己人干了一仗,真叫人丧气!”

“叫我看呀,咱们经过这场虚惊,得少活十年!”

“怪呀!三追两追,怎么追没影了呢?真是神八路!”

小胖子听到这里,用肘子捣了志勇一下:“哎,你听!这些杂种,八成就是追咱们的那伙子伪军!”志勇没吭声儿,他只是也用肘子捣一下小胖子,看他的意思是,嗔小胖子在这种情况下胡嘀咕。

继而,他俩沉默起来。

一忽儿,有个在沟崖上走的伪军,突然跌了个跤,滚下沟去。这时,沟上沟下,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声。又听有人嚷道:“瞌睡虫!你他妈的睡觉怎么还忘不了折跟头?”

他们相互奚落着,另一些伪军又议论起别的:

“今儿黑下,又搭上好几条命——也有叫八路军打死的,也有叫自己人打死的!……”

“咱们是背着棺材出来巡逻的,死几口子还稀罕?”

“唉!啥也甭说啦!咱好歹没死了,就认造化吧!”

“这间儿说这话还早点——离着柴胡店还老远喃!”

“进了柴胡店又怎么样?那就是‘保险柜’?糊涂!”

“叫我看呀,干咱们这种差事,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变成枪粪!”

伪军们正呛呛咕咕地乱发议论,一个走在沟里头的家伙大声小气地嚷道:

“少他妈的说这丧气话!谁要再瞎说八道扰乱军心,老子我揭了他的脑盖子!”

从伪军们的议论中,志勇显然可以知道,眼前这些家伙,确乎是跟大刀队纠缠了半夜的那伙伪军。在道沟里头嚷着的那个老粗嗓音,又很像阙八贵那个鳖种。

他们要到哪里去呢?去龙潭街吗?去龙潭街干啥?志勇正暗自想着,又听那个老粗嗓音从道沟里嚷道:

“前头的听着!到龙潭站站!”

走在前边的一个尖细的嗓音说:

“别站了吧我那阙队长!”

“他妈的!”老粗嗓音说,“这个队伍你当家我当家?”

“我是说弟兄们都累啦!”

“累啦?死不?死也得站站!”

“站下有事吗?”

“没事就让你们站下?”

“啥事?”

“混蛋!多嘴!”

在伪军们瞎胡吵吵的当儿,趴在沟崖上的梁志勇听了,心里又急又气。这时候,他的五根手指头,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用脸紧挨着志勇肩膀头的小胖子,扯起衣襟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戳了梁志勇一把:

“哎,志勇,咱干它一家伙怎么样?”

这时节,责任感和仇恨心,正在梁志勇的头脑中矛盾着,冲突着,斗争着。斗争的结果,还是让那强大的责任感压住了他那冲动的感情和仇恨的怒焰。他伸出胳臂摁住小胖子那只握枪的手,又朝那边一甩头说:

“胡来!”

“胡来”这两个字,和他那一甩头配合在一起,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那边的会还没开完,不能惹事,惹事要影响会议的进行;另一层意思是:刚才领导交给咱的任务不是让咱去搞点吃的吗?咱怎么能一离开领导人的眼儿就自由行动呢?

小胖子大概领会了志勇的这个意思,他没再吱声。

敌人走过去了。

梁志勇站起身,拍拍前胸上的土,又向小胖子说:

“伙计,走哇!”

“还上龙潭吗?”

“当然喽!”

“方才你没听见?”

“啥?”

“那小子们上龙潭啦!”

“兴他去,就不兴咱去?”

小胖子在前头,梁志勇在后头,两人又朝龙潭继续走下去。志勇望着小胖子走路的架势,觉着挺有意思,就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

“瞧!你胖得走路像只鸭子!要不是就合你呀,俺早就到龙潭了!”

小胖子侧侧身子,指指志勇笑道:

“你这个人呀,就好得了便宜卖乖——”

志勇问:“我得了啥便宜?”

小胖子说:“今儿夜里,这西北风多大呀!要不是我在前头给你挡着风,恐怕早把你灌死了!”

过了一阵儿。

梁志勇又说:

“哎,小胖子,我有个谜,总是解不开——”

“啥谜?”

“就凭咱们这样的游击生活,整天价饥一顿饱一顿,糠一口菜一口,你这身膘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胖子一腆大拇指说:

“咱是穷苦人,肠胃好,喝口西北风也长膘!”

他俩且说且走,来到了龙潭村外。

这时,村中鸡啼狗咬,人吵马叫,这显然是敌人已经进了村子。怎么办?他俩便找了个蔽身之处隐藏起来,仔细地听着村中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村里响起了叮叮哐哐的砸门声。不多时,夜风又传来一个女人连哭带骂的声音。在这时高时低若有若无的吵骂声中,似乎还有一个男人的粗大嗓门儿也夹杂在里边。

除此而外,就只剩下驴叫声、犬吠声和伪军们的嬉笑声了。这些乱乱嘈嘈的声音,和哭嚎般的夜风声搅在一起,闹得七零八落啥也听不清楚。

小胖子听了这些声音,肺管子快要气炸了!

他嗖地扯出腰里的匣枪,向志勇说:

“分队长!依了我吧——”

“啥?”

“打进去!”

年轻人一负上责任就显得老练起来。就说小志勇吧,凭他那个性体儿,要在过去,小胖子这么一吵,他一准得说:

“对!干啦!”

可是今天,他是共产党员了,还是分队长,又是在离开了领导的情况下,他决定问题咋能不慎重?就凭这一点,虽然他和小胖子的年龄一般大,尽管他心里的火气比小胖子还盛,可他表面上却显得比小胖子老成多了!他想:“越没有领导人为我们的行动把关定向,行动越要谨慎,越不能鲁莽行事!”这种想法,使他强力抑制着自己,并向小胖子说:

“那太冒险!”

小胖子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和分队长争吵起来:

“打仗嘛,就得冒点险!怕冒险能打得了仗?……”

分队长的职务压住了志勇的性子,使他耐心地说服着小胖子:

“伙计,咱一点情况也摸不上,硬打进去,那不是蛮干吗?再说,我们是奉命出差的,任务在身,要贪着打仗误了事怎么办?……”

小胖子觉着志勇太小心了!就说:

“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村去看看?”

志勇扑哧笑了。他先照着小胖子那起伏着的前胸来了一杵子,说:

“你这个家伙呀,要搞鬼!是不是?”

“搞鬼?”

“装啥糊涂?你是想去自己硬干,然后用‘既成事实’逼我‘参战’,这么一来,这个仗不就打起来了?”梁志勇指着小胖子的鼻子尖儿,笑眯着眼睛逼问道:“你说真心话,我这个说法屈枉你不?”

小胖子的脸腾地红了。

他又还了志勇一杵子,笑咧咧地说:

“都说你是老粗儿,看来,你这个‘老粗儿’,和张飞一样——是‘粗中有细’呀!”

其实,志勇今天所以能揣猜出小胖子的心理活动,是他自己的经历给他提供了开锁的钥匙……

不大一会儿,村中的哭声、骂声和吵闹声渐渐消失了。龙潭街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梁志勇站起身来,笑嘻嘻地向那气鼓鼓的小胖子说:

“走哇!”

“哪去?”

“进村!”

小胖子不满地说:

“还去呀?”

梁志勇没说理也没批评,只是笑着来了这么一句:

“你这个家伙!”

月亮落下去了。

黎明前的黑暗,正在紧紧地缠住龙潭街。

梁志勇和小胖子走进街口,拐弯抹角,一直奔着秦海城家走去。

秦海城家来到了。

两扇破烂的门板大敞四开。而且,已被砸得龇牙咧嘴七零八落了。这时,院子里头,传出一阵阵男女间杂的说话声,其中还时而有一声两声的怒骂。

这怒骂是秦海城的声音。

接着,人们也都骂开了鬼子和伪军。黄二愣紧接着人们怒骂鬼子和伪军的余音,大声嚷道:

“全怨老蒋那个王八羔子!平日里,他又要捐,又要税,跟咱老百姓能耐可大啦!日本鬼子一来,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扔下这些供养他们的老百姓,不管了!早知有这一天,养那些杂种们干啥呀!”

爱说怪话的老羊倌李月金说:

“二愣啊,你就这个,有点屈枉人家老蒋!”

“屈枉他?”

“就是嘛!人家蒋家的人马,并没全跑净呀!就说白眼狼的二狼羔子贾立义吧,从前不就是国民党县政府的官员吗?人家不就没跑吗?”

“没跑算个啥?当了汉奸!”

“不!人家不叫汉奸,叫‘曲线救国’!”

“你俩别扯那个啦!快帮着老秦想个办法吧!”

这位带着焦急口吻的女人,是锁柱的奶奶。

秦海城紧接着锁柱奶奶的话尾说:

“你们全回家去睡觉吧,我自个儿有办法!”

志勇和小胖子听到这里,就知是秦海城家出事了。

他俩跨步闯进门去。

庭院里乱纷纷的。

有只水筲,歪倒了,骨碌在天井当央。水筲旁边,有一条扁担。此情此景告诉志勇和小胖子,在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搏斗!

他俩进宅时,秦海城正坐在院中一个木墩上。

他低着脑袋抽着闷烟。两个膝头上,横放着一把捎谷刀。捎谷刀迎着星光锃锃闪亮。他的一只手,紧压着膝头上的刀把。李月金猫着腰凑在秦海城的近前,轻拍着他的膀头规劝道:

“老秦,你可不能耍‘愣葱’呀!”

秦海城没做声。

黄二愣接言道:

“不耍愣葱咋办?就叫秦大叔活活窝囊死?”

他朝秦海城近前凑凑,又说:

“秦大叔,你要去报仇言语一声,我算一个!”

二愣娘插言了:

“二愣呀二愣,你除了会说愣话还会啥?”

她先挖苦了儿子一句,又来劝慰秦海城说:

“他秦大叔啊,你先放宽心,别着急,着急当了个啥呢?咱们想个法儿,赶紧去给咱那大刀队送个信儿,叫他们来……”

“大刀队忙着打仗呢!刚才你没听见枪声吗?”

“他们打完了仗会来的……”

“我们来了!”

最后这一句,是梁志勇的洪亮嗓音。

他这一句,把个二愣娘惊愣了!

二愣娘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惊望着这位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虎虎势势的小伙子,停了一霎儿,才喜出望外地喊出声来:

“哎哟哟!这是志勇啊!看你大娘这老眼花的,自己的孩子都没认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望着志勇。

这当儿,别人也都围上来,问这问那。二愣娘在人们说话的空间又插嘴问道:

“志勇,就你一个人来的?”

“不!”

“还有谁?”

“那不是——”

志勇朝秦海城那边一指。这时,秦海城正亲昵地抚摩着小胖子那平圆的头顶,在浑身上下地打量他。看样子,他仿佛生怕小胖子的身上少了什么似的。他瞅了老大晌,才以大人管教孩子的口吻说:

“瞧你这孩儿!简直成了土蛋了!”

是啊!小胖子连滚带爬地打了半夜仗了,身上的土还能少得了哇?不过,小胖子并不作任何解释,只是摸着自己那胖乎乎的后脖颈子嘿嘿地憨笑。

二愣娘朝那边望了一阵,回过头来,她接着方才的话茬儿又问志勇:

“就你俩来的?”

“嗯喃。”

“队伍呢?”

“在松林里。”

“在松林里做啥?怪冷的!咋不家来?”

“在那里开会呐!”

慈眉善目的锁柱奶奶从旁插进来:

“志勇,俺锁柱也在那里吧?”

志勇冲着锁柱奶奶点点下颏儿:

“哎。在那里。”

“看,这孩儿野的!来到村边上了,咋就不知道家来看看奶奶?忙就不会扒扒头儿再回去?……”

志勇知道锁柱奶奶耳朵不灵了,八成是没听到刚才的枪声,便凑上去,大声说:

“王奶奶!我们刚打了一仗啊!”

“刚打了一仗?好!”锁柱奶奶说,“那仗,打得怎么样啊?”

“咱打胜啦!”

“胜啦?好!可好!”锁柱奶奶说,“这间,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俺锁柱怎么就不知道家来看看呢?”

志勇见锁柱奶奶有点不放心,又解释道:

“王奶奶,他现在正在开会,你只管放心好了。我们跟着党,比跟着娘、跟着奶奶还强哩!”

“孩子啊,你别看我是个三斧劈不开的老榆木脑袋,可是你说这个,我信,我一百个信呀!”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小胖子在那边和李月金攀谈起来。

不一霎儿。黄二愣又凑到志勇这边来了。

大家亲亲热热地谈了一阵儿,便都回家去给队伍拿干粮去了。他们一走,院子里静下来。秦海城向梁志勇和小胖子说:

“走,快屋里歇歇去吧!”

屋里,点着一盏豆油灯。

灯火只有黄豆粒那么大。

夜风从门缝里钻进屋来,向这微弱的灯光一阵阵地扑打着。灯火被风一吹,摇摇摆摆,大而渐小,小而复大,顽强地跟夜风进行着搏斗,时而爆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愤怒的响声。

梁志勇和小胖子进了屋,坐在炕沿上。他们见秦海城脸很沉,志勇首先问道:

“秦大爷,倒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啥事儿。”

小胖子又插言道:

“今夜里,敌人又来闹腾啥?”

“这群疯狗!……”

秦海城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哩?

原来是阙八贵把秦玉兰抢走了。

现在,秦海城正在为难——他又想把这件事告诉志勇和小胖子,又怕他们知道了没好处。告诉还是不告诉?老秦的嘴和心合计了好几回,最后还是这样决定了:不告诉!于是,他赶紧把想说的话咽回去,改口说:

“狗杂种作得紧死得快!我看他们还能闹腾几天!”

志勇越听越觉秦大爷话中有话,就一个劲儿地追问:

“大爷,有事你就说呗!为啥不说哩?”

“没事儿,没事儿!”

梁志勇越是追问,秦海城越是不说。这当儿,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缕缕的黄烟,从老秦的口腔中和鼻孔里冒出来,聚会在一起,形成一片浓重的烟雾。

不一霎儿,烟雾塞满了屋子。

由于灯光暗,烟雾大,再加上没人说话,屋中的气氛显得异常沉重。这沉重的空气,压得人们喘气都有些困难了。

梁志勇性子急,这时直急得他那方阔的前额上渗出一层细碎的汗珠儿。突然,他猛一低头,只见炕根底下,有一只还没绱完的男人鞋。他一哈腰把鞋拾起来,一瞅,又见有一根闪闪发光的钢针,被一根长长的麻绳连结在鞋帮上。

这只做得半儿忽搭的鞋子,已被那野兽一般的敌人踩了一脚。黑色的鞋帮子上,至今还残留着鲜明可辨的皮鞋印子!

志勇一看,就知这是玉兰同志给八路军做的军鞋。一来,志勇身为八路军战士,还能连那底子特别厚的军鞋也认不出来?再说,志勇已经穿过玉兰做的好几双鞋了,这双鞋和他脚上那鞋又是多么相似啊!

见鞋如见做鞋人。志勇拿着鞋,瞅着瞅着,心里猛地一抽,忙问:

“大爷,俺玉兰姐呢?”

到了这时,秦海城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他将嘴里的烟袋拔出来,在他腚下那条板凳腿上吃劲地磕着,怒冲冲气愤愤地说:

“叫阙八贵那个老婊子生的抢去了!……”

他说罢,上牙咬着下唇,将那尚未发泄净的悲痛和气愤憋在腹腔里,直憋得他那宽宽的胸脯子急促地大幅度地起伏着。灯光照着他那严峻的脸。他的眼里射出两道愤怒的寒光。

生活中,有些事情,常常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向那毫无精神准备的人猛扑过来。有些人面对这种局面,由于时间的紧迫,加之事件的严重,他的理智往往来不及起作用,感情冲动取代理智思考而暂时占据了统治位置。

眼下的梁志勇,一听说玉兰被敌人抢去了,心中腾地升起一团熊熊怒火,头脑也涨得有柳斗大!这当儿,在秦海城那像冒着炮弹火光的眼睛里,有两颗不受控制的泪珠儿滚落下来。这两颗亮晶晶的小小的泪珠儿,一映进梁志勇的眼帘,就像两桶汽油浇在了梁志勇那满腔怒火上,使得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砰地拍一下桌子,直震得桌上的壶碗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桌缝里的尘土飞扬起来。墩放在桌面上的小油灯,就像害怕似的紧张地抖动了一阵儿。

秦海城怕灯火熄灭,用烟锅儿拨了拨油碗子里的灯草。

正在晃动的灯光,将秦海城那颤动的身影鲜明地绘在墙上。

梁志勇拍一下桌子还是气不出,又破口骂道:

“胆大包天的走狗!无法无天的野兽!”

这一阵,小胖子也早就气坏了!现在他接着志勇的骂声提议道:

“分队长!咱该追那狗汉奸去?”

梁志勇忽地站起身,一甩腕子抽出了腰里的匣子枪,又就劲儿向小胖子一挥胳臂:

“走!”

“是!”

小胖子也抽出了匣枪。

两人一头冲出屋子。

秦海城呢?他早就怕出这一章,眼下果然就出了这一章!怎么办呢?他也腾地站起身,追到屋门口上,厉声喝道:

“你们给我站住!”

正走在天井当央的梁志勇和小胖子,一下子全都愣住了!他俩都扑闪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又一齐望望秦大爷那吓人的脸色,全茫然无措了!

愣沉了好大一阵。梁志勇这才以求情的口气结结巴巴地说:

“大爷,你,你……”

秦海城依然是急眉火眼的样子:

“我!我啥?你们是成心把我急死!”

他缓了口气,又加重语气说:

“都给我回来!”

志勇和小胖子在这样一位严厉的老人面前,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乖乖地走回屋来。

他俩又在炕沿上坐下了。全都憋气地耷拉着脑袋。秦海城知道孩子们心里窝囊,他又是批评又是解释地说:

“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儿?我搭上一个孩子就够伤心的了!你们又要去胡作,叫我再搭上两个孩子?那不得要了你大爷这条老命啊!……”

在他们谈话的当儿,去拿干粮的人们陆续回来了。

李月金在旁边听了一阵儿,就着秦海城的话尾劝说志勇道:

“志勇啊,你脚下当上分队长了,大小也算个头目人儿了,不论办什么事儿,都要想周到点,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呀!听了不?啊?”

锁柱奶奶也插言道:

“唉!你这两个小孩子,就能把人救回来?你们快去给永生送个信吧!他那心里主意多,叫他想个办法,也好早点把玉兰搭救出来呀!”

“打蚊子用不着高射炮!”黄二愣说,“不就是几个黑狗子?”

他一面朝外走一边说:

“我拿家什去……”

“回来!”

志勇把二愣喊住了。

一个人在气头子上干出来的事情,一旦火气平息下来,往往自己会来个重新估价。到这时,志勇的头脑已开始冷静下来了。他喊住二愣以后,又想劝慰秦大爷几句。可是,说来也怪!他也不知怎么闹的,突然间觉着口也拙了,舌也笨了,词儿也少了!这是因为,他那冲动的感情,不肯和他的愿望合作;他那有限的经历,也还不能及时地提供出一套宽慰人心的话儿来。因此,只是箍着嘴,沉默着。

在这沉默的当儿,梁志勇的心里,各种各样的感情交织起来,搅着他一阵阵地难过。

梁志勇当然知道,八路军是老百姓的子弟兵,老百姓和八路军是一家人;群众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群众的悲痛就是我们的悲痛!他一想起这个,就说:

“秦大爷,你老人家别难过,我们一定想法子把玉兰姐救出来!”

秦海城说:

“孩子,这么多的老百姓指望着你们,你们的担子重啊,可不许为一个丫头去冒风险!”

二愣娘说:

“志勇啊,队伍不是还没吃饭吗?我把人们凑集的干粮都拾掇好了,你们快给队伍送去吧!”

“哎。”

梁志勇提起红荆筐子,一瞅,见里边净些枣泥团子,就问:

“呀!从哪里弄来的这玩意儿?”

“傻小子!明儿不是元宵节吗?”

在这战争艰苦的年月里,对天天生活在枪林弹雨中的游击队员来说,整个儿头脑几乎全被“打仗”二字占领了,还有谁能顾得上去留意这元宵节呢?现在经锁柱奶奶这么一点,梁志勇才猛然醒了腔。

按照这一带的风俗,元宵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吃元宵。不过,真吃元宵的,净些富人,穷人谁吃得起呀!吃不起咋办?好在这一带是小枣产地,价钱便宜,所以人们就用黄面滚点枣泥团子代替元宵。

就是这枣泥团子,哪家穷人也舍不得多做一些,而只是凑凑合合做上一点点,全家人分分尝尝应应点就是了!

现在,志勇见筐子里满满的,心想:“得多少户穷苦百姓才能凑这么多呀!群众都苦煎苦熬的熬炼一年了,我怎么能把这枣泥团子全给他们拿走呢?”他想到这里,便说:

“我们吃不了这么多,捎一半就够了!”

人们都不干。

二愣娘摁着筐子不让往外拿:

“不行不行,一个不能留,都给我捎着!”

李月金带着批评的口气说:

“志勇,你咋这么不懂事儿?这是俺们对咱子弟兵的一份心意呀!”

锁柱奶奶将志勇拿出的几个又扔进筐子:

“这几个是我亲手做的,你们一定要捎上!咱的队伍吃了它,比吃到俺的嘴里还香甜呢!”

梁志勇见盛情难却,只好说:

“好吧!我都捎着。过几天,再来和乡亲们算清……”

“志勇呀,瞧你,又说傻话儿!”二愣娘说,“要算账,这账是永远算不清的——咱八路军为老百姓打鬼子,拼命流血,那鲜血,多少钱一斤?”

在人们说话的当儿,秦海城将挂在梁头上的干粮筐子摘了下来。筐子里也是枣泥团子。这些枣泥团子是秦玉兰亲手做的。

说到做枣泥团子,在这一带还有个名堂呢!

论忙饭打食的手艺,各地区有各地区的标准。有的地方,看一个妇女做饭手艺的高低,主要是看她的煎饼摊得怎么样。有的地方,看妇女做饭的手艺则是看她擀面条。在这龙潭街一带,妇女们要在做饭的技术上大显身手,主要是靠每年必须做一回的元宵或枣泥团子。

要论这一手儿,玉兰姑娘得算个尖儿了。

玉兰这套手艺,是跟她翠花婶子学的。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玉兰这个心灵手巧的丫头,眼下做枣泥团子的手艺已经把她翠花婶子超过去了。

哎,玉兰不是在宁安寨她翠花婶子那里躲着吗?怎么又回家来做开枣泥团子了呢?

是啊!要不,哪会有这场祸事哩!

原来是,这里边还有个情由——

玉兰的娘,就是在一个元宵节的前一天晚上,被反动派的兽兵逼得上了吊的!这话,说起来是秦海城带着玉兰闯关东以前的事,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可是,多少年来,每到这天晚上,秦海城就肯定想起这个仇恨,常常暗自伤心落泪。

因为这个,今年又是元宵节的前一天了,玉兰觉着把爹自己舍在家里不放心,因而高低没听翠花婶子的劝阻,从宁安寨跑回龙潭街来了。

因此,这才发生了这场不幸的遭遇!

现在,志勇见秦大爷将盛着枣泥团子的筐子摘下来,要让志勇捎着,志勇不由得想道:“如今,玉兰姐已被阙八贵抢走,前景莫测……这些枣泥团子,又都是玉兰亲手做成的,我怎么能把它捎走呢?不!不能捎,说啥也不能捎呀!”

他想到这里,就说:

“大爷,那些足够了。这些,留下你吃吧!”

“够了也得捎着!”秦海城说,“在咱庄稼户里,这算个稀罕物儿了!你全把它带走,让同志们饱饱地呛上一顿,好去打鬼子呀!”

志勇仍不肯捎。又说:

“这是玉兰姐亲手做的。她……”

“越是她亲手做的,你们越要捎去。她今后还不知会怎么样,这也算她对抗日的一点最后的……”

秦海城说到这里,声音发了颤。

梁志勇怕老人伤心,没让他再说下去。他拦腰打断了秦大爷的话弦,插言道:

“不!大爷,这个,你……”

秦海城急了。

他把眼一瞪:

“什么这个那个的?给我捎着它!”

梁志勇不敢再发犟了。

因为,秦大爷的心意,秦大爷的脾气,志勇全知道。再说,自从在兴安岭下的徐家屯起,志勇就把秦海城当做自己的家长看待,而且,他听秦大爷的话也从那时就已形成习惯了。

因为这个,现在他怕惹得秦大爷生气,所以就没再说“不”,在沉愣一下之后,末了只好说:

“好!听大爷的。”

志勇话音刚落,一些群众先后拥进来。

他们当中,男女老少都有,全穿着补丁衣裳,脸上挂着怒气。房治国一进门,就关切地问:

“老秦,是玉兰叫阙八贵那个杂种抢去了吗?”

老秦“嗯”了一声。他还没开口,人们就你一言我一句地嚷开了。

庞安邦流着同情的眼泪劝老秦:

“心里甭招不开,以后总有办法……”

唐峻岭放开嗓子喊声如雷:

“咱们老少爷们儿都去,找阙八贵那个婊子养的讲理去!”

汪岐山摇头道:

“跟他讲理去?那是对牛弹琴!能管用?”

他继而提高嗓门儿又说:

“要去,就去跟他拼一场!”

就连那位已经拄上了拐杖的乔士英也来了。他拽拽志勇的衣裳说:

“咱那队伍可得快把阙八贵那小子收拾了!”

这当儿,梁志勇望着腾火冒烟的群众情绪,心情十分激动。他放开嗓子向大家说:

“父老兄弟们放心吧!我们饶不了敌人!”

他这么说着,心里那种去向队长报告的心情更迫切了。于是,他借着人们乱乱纷纷吵吵嚷嚷的当儿,偷偷地将秦大爷那筐枣泥团子放在屋门旁,便和小胖子悄悄地溜走了。他俩出了院门一溜飞跑,赶到松林时,晓鸡初啼,天将放亮了。可是,那个战火中的支委扩大会议,还没有结束——

梁永生将拳头从空中往下一砸,说:

“好!就这么定了——先干掉一个汉奸头子!”

小锁柱盯望着永生:

“咱先拿谁开刀呢?”

梁永生将一双笑眼的热光洒向大家:

“锁柱给咱点出题啦,咱们讨论讨论吧!”

沈万泉的视线跟梁永生的视线碰了个头儿:

“叫我说,咱先干掉二狼羔子贾立义那个小子!”

梁永生以启发的口气问:

“为什么?”

沈万泉先抽了口烟,慢吞吞地说:

“贾立义那个鬼羔子,活像狐狸托生的,又狡猾,又阴险!他成天价打着‘曲线救国’的招牌,到处迷惑群众!及早干掉他,就除了一条祸根!……”

等沈万泉一口一句地说完后,梁永生这才带着轻蔑的语气接言道:

“是啊!贾立义确实是像狐狸一样狡猾。不过,无论狐狸多么狡猾,它的皮,总是经常被人出售的!……”

永生的话未说结,沈万泉迫不及待地又抢去话头:

“老梁,要决定干掉他的话,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老沈吧!我……”

永生笑道:

“你这个意思我倒看出来了——”

老沈兴奋起来:

“就这么定啦?”

“不!”

“咋?”

“这些天来,我和小锁柱,一面找队伍,一面做调查,从群众的反映看,贾立义虽然也很坏,不过,在各个汉奸头目儿当中,他还算不上民愤最大的一个……”

梁永生说到这里,沈万泉又插了嘴:

“二狼羔子是个笑面虎儿!他见人说人话儿,见鬼说鬼话儿,为了迷惑群众,还弄了不少蒙骗人的事儿!可是,他那挂黑心肺,比蝎子尾巴还毒哩!”

“你说的这些都不假。”永生说,“不过,要知道,猴子穿上人衣,会更显出它是兽类。”他停顿一下又说,“咱就说二狼羔子贾立义吧,他尽管在残暴上面又涂上一层伪装作为保护色,可是,他耍的这套鬼把戏,是绝对迷惑不了人民群众的!”永生说到这里转了话题,“不过,现时我们要是先拿他开刀,一来对群众情绪的鼓舞不是很大,二来对伪军们恐怕也起不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若弄不好,兴许还会有人认为我们这一举动带有报私仇的成分哩!”

他说到这里,环顾着在场的同志们,似乎正在特地寻求着反对的眼光。

沈万泉听到这里,赞同地点点头。

其他人听到这里,也报以赞同的笑意。

可是,情况并不尽然——有个列席会议的战士,却不以为然地说:

“分那么细干啥呀?叫我说,只要是敌人,都该杀!先杀哪个都行,反正是杀一个少一个!”

梁永生对这位战士敢于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表示赞赏。他亲切地拍拍那战士的肩膀,用开导的口吻笑着说:

“小伙子!可不能这么说呀!”

那战士挺刚直:

“为啥不能这么说?敌人还有不该杀的?”

永生依然笑着,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打死蚊子,并不是因为它是蚊子,而是因为它在咬人!不是吗?我们消灭敌人,也不是把他们一个不剩地从肉体上都消灭。就说伪军吧,在他们放下武器之前,哪一个不算敌人?都得算吧?”

“当然都要算喽!”

“那么,我们能不能把所有的伪军,一个一个地全杀了呢?不能吧?”永生说,“除了少数罪大恶极的以外,对大多数伪军来说,我们还是要教育他们改邪归正,争取他们投诚反正的!”永生变换一下语气又说,“当然喽,对他们的教育方式,包括武力惩罚!并且,只有以武力做后盾,对伪军的教育争取工作才能奏效!……”

那战士显然通了。他微笑着,在情不自禁地点着头。可是,梁永生并未就此罢休,他再次拍拍那战士的肩膀,又继续说下去:

“小伙子啊,记住:我们和敌人斗,既要用拳头,又要用舌头。光用舌头不行,光用拳头也不行。只有拳头、舌头一齐用,以拳头为主,才是对敌斗争的正确方针呀!……”

曙色微露。

天近黎明。

栖息在树上的老鸦醒来了。它们将一根干枝儿蹬落地上。小锁柱仰起脸,望望树头上那颤颤抖动的老鸹窝,像触景生情地想起了什么,他抢过别人的话头儿开了腔:

“叫我说,咱就上柴胡店去走一遭!干啥?去捅石黑的老窝嘛!”

人们无声地笑了。

小锁柱加重了语气:

“笑啥?俗话讲:‘拿鱼先拿头,擒贼先擒王。’咱先干掉石黑那个洋杂种,将汉奸们的‘祖宗牌’一端,什么白眼狼啊,阙七荣啊,还有贾立义、阙八贵、疤瘌四、乔光祖那些没有中国人味儿的家伙们,不就全傻了眼呀?”

他说到这里,将拳头在胸前一抖,又加上一句:

“叫我看,咱要来上那么一手儿,对群众的鼓舞,对敌人的震动,都是最大不过的了!”

小锁柱这番大议论,逗得人们笑起来。

沈万泉笑着笑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收起满脸的笑纹,掉过头去,向着梁永生半真半假地说:

“哎,永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在你小时候,不是捅过白眼狼的老鸹窝吗?”

他这一句,使梁永生回忆起童年的苦难遭遇……

在梁永生百感交集久久沉思的当儿,沈万泉饱含着笑韵又说:

“我是想给你提个建议——”

“啥建议?”

“叫我看,现在你该领上他——”沈万泉拍拍小锁柱的肩膀头儿,“去到柴胡店走一遭,再捅一回‘老鸹窝’!”他说着,将一双笑眼转向锁柱,“小伙子!我这个建议你同意不同意?”

锁柱还没答腔,别人接了声儿:

“我同意!”

“我看行!”

“要真去柴胡店捅‘老鸹窝’,我算一个!”

这些说话的人们,都向小锁柱送去一双炽热的目光。这些炽热的目光,把小锁柱那面颊给烧红了。小锁柱不好意思地作了个鬼脸儿,说道:

“俺净扔些愣话!”

梁永生风趣地说:

“你先别‘翻供’——让大家来评论嘛!”

人们对永生这话,报以不出声的笑。

随后,永生缓了口气,又将话路纳入正题:

“在抗日战争中,我们的主要敌人,当然是日本侵略者。日本侵略者,发动侵华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就连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所以,我们是一定要消灭他们的。从这个方面说,锁柱要干掉石黑的主张,是对的。像白眼狼、阙七荣那些汉奸卖国贼,诚然也是一定要惩办的。不过,石黑、白眼狼那些家伙们,老是住在工事里,不常出来,防备又严,拾掇他们怕是一时不易得手!从这个方面说,方才锁柱那番议论,又得算是‘愣话’!”

锁柱再次自白:“是愣话!”

梁永生的话却又拐回来了:

“啥事都有两个方面。锁柱那些‘愣话’,也有它的可取之处!”

锁柱的脸又红起来:“队长净讽刺俺!”

梁永生把笑脸一收,郑重其事地说:

“不!不是讽刺你!比方说,你主张到柴胡店去捅他的‘老窝’,这一点我就同意你的看法。因为那样干一家伙,震动确实大!……”

一位战士迷惑不解地问:

“既然不易弄到石黑、白眼狼,咱上柴胡店去干什么哩?”

梁永生向早起啄食的鸟儿瞟了一眼,而后指着鸟儿若有所思地说:

“咱们这游击战争,就像那鸟儿啄食一样,麻雀战嘛!一个一个地把敌人消灭掉!这次我们进柴胡店去除奸,就是拔掉石黑的一颗狗牙,我看也是可取的!”

他停了一下。又指指身边的一棵树说:

“除奸,和刨树也是一个理儿。刨树,总是先把树周遭儿的根截断,然后再去挖老根也就好办了。除奸,也是这么个理儿……”

“对!是这么个理儿。”小锁柱先点着头肯定一句。然后又忽闪着大眼建议道:“咱插进柴胡店,先干掉疤瘌四怎么样?”他那双目光和人们那询问的目光碰了个头儿,又接着申述道:“疤瘌四那个老小子,担任柴胡店的城防,就住在北门以里;我们要去干掉他,好进也好出,比较有把握……”

“我不赞成!”沈万泉说。

“为啥?”有人问。

“因为疤瘌四是篮子里的菜!要干掉他,伸手就拿过来!先干掉他没啥意思!我的意见,还是先干掉阙八贵比较合适!”

“又为啥?”

“因为那个老杂种仗凭着他哥阙七荣的势力,对百姓做了很多坏事,民愤最大!对伪军也挺凶狠,伪军也恨他。我们若干掉他,既能鼓舞群众,又能分化伪军,说不定还会增加汉奸头子之间的矛盾哩……”

一个战士接着沈万泉的话音说:

“阙八贵那个家伙,肚子里没硬货,是个大草包!干掉他是容易的……”

锁柱抢过战士的话头又插了言:

“在大大小小的汉奸头子当中,阙八贵对鬼子是最铁心的一个!我放弃我方才的意见——队长,咱就确定先干掉阙八贵吧!”

“我赞成!”

这个答腔的人,并不是锁柱对面的梁永生,而是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的梁志勇。小锁柱扭着脖子望了望窜得满头大汗的梁志勇,不由得笑道:

“你赞成?你榫里不知卯里事,赞成啥?”

梁志勇像刚和谁打过仗似的,怒气冲冲地说:

“我听清楚了——宰阙八贵那个老杂种!”

锁柱高兴起来:

“队长,大家意见一致了,光差你这一票了,你快发表意见吧!”

梁永生没吭声。他那两条视线,正在志勇的脸上一圈儿一圈儿地打漩。梁永生这个人,对每一个战士的脾气,都摸得很准。说到梁志勇,当然更是早就吃透了膛的!现在,他望着志勇的气色,心里一琢磨,就断定志勇一定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于是问道:

“志勇,出事了?”

志勇先呼出一口大气,说:

“把玉兰抢去了!”

“你说什么?”

志勇由于心里太不平静,再次重复着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把玉兰抢去了!”

“谁?”

“阙八贵!”

“多咱?”

“才!”

“咋抢去的?”

志勇把玉兰被抢的前后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他又加重语气说:

“龙潭街上的群众都气炸了!他们都要求我们赶紧想法儿救出玉兰,给俺秦大爷报仇啊!”

要在往日,锁柱见志勇为玉兰的事急成这样,准又得奚落他几句。可是今日,锁柱一听这事,心里的怒气立刻灌满了膛。他忽地站起身,一面不由自主地摆开了马上就要开腿的架势,一面冲着梁永生像下命令似的说:

“队长!走哇!”

梁永生就像没听见一样。他不光是没吱声,连那双忽忽闪闪的眼睛也没看看锁柱。

沈万泉插言了。他眯缝着眼睛问锁柱:

“哪去?”

“上柴胡店嘛!”

“干啥去?”

“去杀阙八贵嘛!”

“你主啦?”

老沈这一句,把个小锁柱点醒了。到这时,他才像大梦初醒似的,猛然意识到方才由于脑子过度膨胀,已经失去理智的控制了。于是,他又悄悄地坐下,可他那双投向永生的目光,鼓荡着急切期望的成分。

与此同时,梁志勇、沈万泉和其他同志们,也都用一副热切期望的目光盯着梁永生。

他们期望什么呢?

他们期望永生赶快说话,把除掉阙八贵的事定下来。

可是,梁永生还是那种老习惯,不肯立即答腔。他将毡帽头儿往后一推,忽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沉思着,久久地沉思着。

会场一片寂静。

过了好大一阵,梁永生这才慢慢腾腾地开了腔:

“好吧!就按大伙儿的意见办——咱就先拿阙八贵开刀,来个虎口拔牙!”

人们活跃起来。

梁永生瞟了瞟同志们那一张张快活的面容,以启发诱导的口气又说:

“咱们再具体研究一下虎口拔牙的行动吧?”

一场热烈的讨论又开始了。

人们各抒己见,争执得很厉害。

不过,先除谁,是个政治性问题;怎么除,是个方法问题;政治性问题既然定住砣了,方法问题显然是不难解决的。正因如此,一个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的行动方案,不大一会儿就讨论出来了。

方案定下后,沈万泉腆着脸望了望天色,然后向永生说:

“我该回去啦!”

“好吧!”梁永生叮嘱道,“不过,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注意一下——”

“啥?”

“今后,要通过各种线索,注意了解了解叛徒余山怀的情况……”

事情就有这么巧——当梁永生刚把沈万泉打发走,这个战火中的支委会正要结束的时候,秦海城突然来到这松林里。

秦海城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筐子。

筐子里盛着枣泥团子。

他迈着大步叉子走进松林,见到正在开会的梁永生他们以后,没容别人说话,就冲着梁志勇发开火了:

“瞧你这孩儿!咋不听大爷的话?总得罚我跑这么一趟?真该给你两掴子!”

秦海城这喜声笑韵的责备口气,将一股家庭气氛带进了这荒洼漫野的松树林。这种气氛,使得这些正处在战火硝烟之中的八路军战士们,感到仿佛自己正置身于家庭生活中,饱享着父母抚爱的幸福。

梁永生笑望着秦海城站起身来。

梁志勇涨红着脸,颇带孩子气儿地憨笑着。可是,他啥也没有说,抬起屁股大步赶上前去,接过了秦大爷手中的筐子。

这时,梁永生和小锁柱他们,也都凑过来,将个秦海城围在了当中。

梁永生握住秦海城的手,欣然道:

“秦大哥,你来得正好儿——”

“啥?”

“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哩!”

“找我?”

“对!”

永生说罢,将方才他们商量的夜袭柴胡店的事告诉给了秦大哥。谁知,永生一提这个,秦海城就着开急了:

“胡闹!简直是瞎胡闹!”

秦海城没容永生张口,他缓了口气,带上几分责备的语气又道:

“唉唉,我说永生啊永生,你也是三四老十的人了,又是个头目人儿,怎么耍起老粗儿来了?……”

梁永生说:

“秦大哥,这个‘夜袭柴胡店’的计划,哪里不细致,哪里不合理,你只管提出来,咱还可以改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啥意思?”

“你们去夜袭柴胡店就不对!”

“不对?”

“当然!”

“为啥?”

秦海城生气了:

“你咋不想想,有多少群众在指望着你们?有多少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你们去做?你们咋能为了一个丫头就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哩?胡闹!简直是胡闹!”

梁永生听到这里,知道秦海城是误解了大刀队这次夜袭柴胡店的目的。因此,他对秦大哥的批评,从内心里觉着又舒服又感动,又敬佩又高兴。他心里说:“秦大哥越来越进步了!”同时,他还意识到,方才光告诉了秦大哥夜袭柴胡店的行动计划,并没把这次“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的全部目的跟他讲清楚。于是,他又告诉秦大哥:这次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是一项通过军事行动来完成的政治任务,并不仅仅是为了去救玉兰;而且,在知道玉兰被抢之前,就已经决定要打个除奸战,先除掉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头子,还曾有人提出先拿阙八贵开刀……在知道玉兰被抢之后,只是来了个将计就计一箭双雕。

经过永生这么一解释,秦海城高兴起来。

梁永生问:“秦大哥,现在你全明白了吧?”

秦海城兴冲冲地说:

“我全明白了!你们就是要像孙悟空那样,钻到敌人的肚子里去,闹他个人仰马翻!……”

“对!”梁永生又问:

“秦大哥,给你安排的那项任务怎么样?”

秦海城笑道:

“永生啊,看你傻的!咋问这话?这不正是我为抗日出点力的好机会吗?你只管放心吧!分配给我的任务,我保准完成就是了!”

话毕。他们俩都无声地笑了。

曙光正温柔地抚摩着他们。

晨风在调皮地掀动着人们的衣角儿。

正在这时,运河对岸传来几声枪响。显然,这是日本鬼子的“讨伐队”,又照例在这黎明时分出动了。

梁永生一声令下,松林里又响起了唧唧呱呱的鸟叫声。继而,便是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脚步声——大刀队的战士们集合了。

永生握着秦海城那双布满硬茧的手,含情带笑意味深长地说:

“秦大哥,天快亮了,敌人又出窝了,我们该走了!”

秦海城问:

“你们要到哪去?”

梁永生风趣地说:

“去给敌人找点活干呀!要不,人家捎的那担架不就用不着了?”

秦海城会意地笑了。

梁永生将枣泥团子给战士们分开,让他们带在身上,又将两只筐子都交给秦海城,然后紧紧地握住秦海城的手,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

“秦大哥!柴胡店再见!”

秦海城满面春风地笑着:

“好!我准在那里等你们!”

曙光正在洒满大地。

披着曙光的大刀队,迎着枪声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