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啥?”

“咱还奔宁安寨不?”

“奔。”

“刚才,那位大哥不是说——如今,俺梁大叔是大刀队队长了……”

“哦!你是说,咱不奔宁安寨了,去找大刀队?”

“是啊!”

“瞧你个傻丫头!那人不是说过吗——大刀队,是八路军的一支游击队,到处打游击,不长期住在一个地方。你想想,这一带地面儿这么大,村庄这么多,咱到哪里去找?”

“对啦对啦!”那姑娘紧走几步赶上爹,又说,“咱先奔到宁安寨,找到俺翠花婶子,就不愁找不到俺梁大叔了——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爹点点头:“这就对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儿,姑娘又问:

“哎,爹,你抱着我去闯关东路过宁安寨的时候,我有多大?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哩?”

“那时你还不满一周岁哩,记得个啥呀!”

“哎呀!这一说,这不是过去二十多年了吗?”

爹沉思着点点头,慢腾腾地说:

“是啊!”

“现在你还能认出宁安寨来吗?”

“怕是认不出来了!”爹说,“二十多年,变化该是多么大呀!……”

他们且说且走,一个绿林笼罩的村庄迎上来。那村庄,披着金色的阳光,浮动在绿禾似海的原野上,正在向这远来的客人发出亲热的微笑。姑娘望着村庄向爹说:

“按照前边那位大爷的指点,那个村庄就该是宁安寨了——爹,你说呐?”

爹还没有回答,突然从路旁的青纱帐里钻出两个少年娃娃。这两个娃娃,一个拿着大砍刀,一个拿着红缨枪,来到行路人的面前,把手掌一伸:

“路条呢?”

“我们是从远处来的,没路条!”

“从哪里来的?”

“从关东。”

“到哪里去?”

“宁安寨。”

“宁安寨?”

“是啊!”

“到宁安寨干什么?”

“找个人。”

“找谁?”

“找,找……”

那人又想说又想不说。正在这时,那边的青纱帐里又闪出一位八路军战士。那战士朝这边走过来了。两个少年娃娃转过身去,两脚一并咔的一声打了个立正:

“报告锁柱同志!这两人没有路条!”

锁柱是个长得很飒利的小伙儿,红润的脸膛配着浓浓的眉毛,乌黑的瞳子晶晶发亮。他来到近前,先朝两个少年笑笑,又拍拍他们的肩膀,啥也没说,然后来到那男人的对面,和善地问道:

“老乡,你们从关东来吧?”

“是啊!你咋知道?”

“这些日子从那里回来的人不少,都是你们这种打扮儿!”锁柱转了话题又问道,“听口音,你们大概不是此地人吧?”

“对!不是此地人——我们的老家,离这里还有好几百里地呢!”

“你们现在要到哪里去?”

“我们想到宁安寨去。”

“宁安寨有投奔吗?”

“有。”

“谁?”

“梁永生。”

“梁永生?”

“是啊!你认识他不?”

锁柱没有回答。又问: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过去闯关东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打过铁……”

“你贵姓?”

“姓秦。”

“叫什么名字?”

“海城。”

“哦!知道知道!这么说——”锁柱指着秦海城身边的姑娘说,“她,看来就是那位秦玉兰了?”

秦海城瞪着一双惊奇的眼睛:

“你……”

“我叫王锁柱,是八路军大刀队的战士。你要找的梁永生,就是我们大刀队的队长。”锁柱说,“在这以前,他一跟我们谈到在关东受的日本鬼子的气,就总肯提到你们父女二人……”

秦海城一听,喜出望外,忙道:

“锁柱同志,你是龙潭街人吧?”

“是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和老梁在关东徐家屯开马掌炉时,他短不了和我们谈起他那苦难家史。一谈起这个,就必定谈到龙潭街上的大地主白眼狼,还要谈到街上的一些穷爷们儿,其中,就有你的父亲王长江,还有你爷爷……”

“我爷爷就是叫白眼狼折磨死的!”

过了一会儿,他朝秦家父女一挥手,说: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到村里去吧!”

“哎。”

秦海城和玉兰跟在锁柱身后,朝村里走着。他们只是走,谁也不说话。正在这时,村里传出一阵嘹亮的歌声: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这不是唱歌,这是在向祖国宣誓。这钢铁的誓言,在秦海城的心里,点燃起仇恨的怒火,凝固着抗日的决心,聚集着战斗的力量。他指着那传出歌声的村庄问锁柱:

“那是个什么村子?”

“宁安寨。”

“宁安寨?”

“对!”

“变了!变了!和我二十多年前路过这里时,完全不一样了!”秦海城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着。锁柱向他解释说:“这里是个游击区,鬼子来了,烧!鬼子走了,我们就帮助群众,修!鬼子又来了,又烧!鬼子走了,我们又修!就这么烧、修、烧、修,不知折腾过多少次了,它怎么能不变呢?”

他们边说边走进了村子。

秦海城和秦玉兰一踏进村口,都觉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舒帖。他们走在街上,两只眼睛好像不够使唤的,东张张,西望望,左顾右盼,觉着这宁安寨的抗日气氛,就像那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那样,正在怒气冲天地向前奔流着。你看!抗日的大字墙标,比比皆是: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惩汉奸卖国贼!”

“抗战到底!”

“抗战必胜!”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一位写墙标的青年,站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左手端着一个大海碗,右手举着一支大鬃笔,正往墙面上继续写着。他的字虽不算好,可是笔画儿特别有力量,有精神。一位过路人夸赞道:

“铁蛋,看出你是个打铁抡大锤的来了,腕子里真有把劲儿呀!”

“劲没在腕子上!”

“在哪里?”

“在心里呗!”铁蛋说,“你想想,咱这墙标,鬼子给擦了多少回啦?他们为啥来一回擦一回?就是因为他们一见到这个就害怕;他们越是害怕,我们就越多写,越往好处写,吓死他!”

那边有位大娘以关切的口吻在喊:

“铁蛋!下来,到树荫下凉快凉快再写!”

“大娘,我不热呀!”

“还说不热呢,脊梁晒得冒烟儿,脸上的汗都快流成河了!这么个老热天……”

铁蛋指指胸口笑哈哈地说:

“我这里头,比这天气还要热!你看,这汗不是从里头冒出来的吗?碍不着天气的事啊!”

在树荫底下乘凉的几位老汉议论起来:

“老哥,你铁蛋出息得真快呀!你听他说的这些话儿,还真有点味道哩!”

“他的底细你还不知道?是个用糠蛋子噇起来的穷孩子,为了赌这口气,我才给他起名叫铁蛋!要说长点出息,那还不是亏了共产党、毛主席?没有共产党、毛主席来领导,他别说懂这么多事儿,斗大的字也不认一个呀!”

“别看我爱和你抬杠,你说这个我服气!就说咱老哥儿俩吧,像铁蛋这么大岁数儿的时候,知道个啥?一说到国家大事,更是一窍不通!”

“你这个说法儿,我得和你抬杠——咱那时就啥也不知道?知道东张跟头西打把式想着法儿糊口,也知道挨财主的欺负心里憋气,还知道像连阴天盼着出太阳一样盼望着出个穷人的大救星……你说是不?”

在老汉们正然谈论的当儿,那边又传来了青年人的对话。一位拿着绑上长把儿的笤帚扫墙面的青年,指着一个墙面问铁蛋:

“这里还写不?”

“为啥不写?”

“你看叫鬼子铲得坑坑洼洼的,怎么写呀!”

“鬼子把这里的墙标给铲下去了,我们越要写到这里!”铁蛋用足全身力气写完了那个字的最后一笔,“为的是叫鬼子再来时看看——他们只能铲掉墙上的标语,可他永远铲不掉中国人民抗日的决心!”

一位在树下乘凉的老汉大声插言道:

“对呀!铁蛋说得对呀!你们把墙面铲平了,写!再把被鬼子铲掉的那个原话写上去!”

那位帮助铁蛋写墙标的青年说:

“三爷爷,再铲一回,你这堵墙可就太薄了呀!”

“薄就让它薄去!”老汉说,“别说太薄了,就是倒了算个啥?不就是一堵黄土打的破墙嘛,抗日要紧呀!这里用得着永生那句话:为了赢得战争,我们要准备献出我们的一切!”

他这一句,把人们的话头引到梁永生身上来了。

一位留着海仙绦的老汉一边抽烟一边说:

“永生这孩子,好比是一棵长到肥土里的好苗子,打从他当了八路,在了党,又好像小苗儿得到了阳光雨露,出息得真快呀!”

一位留着八字胡儿的老汉,架着烟袋和老爷子对着火,狠狠地吸了一口接过话头说:

“是啊!青年人只要跟他在一堆子混上几天,就眼看着长成色!甭说旁人,俺铁蛋就是一个!……”

一位留着山羊胡儿的老汉,一面磕着烟灰,一面把话头抢过去:

“你怎么光说青年人?就是咱们这老一号儿的,只要跟他谈上一阵子话儿,也觉着愣愣地长精神儿!我不知道别人,我反正是这样的——”

人们一说起梁永生,就必然要说到“咱那大刀队”,就像一说到“咱那大刀队”就必然要说到梁永生一样。现在,他们说着说着,话路又照例跑到“咱那大刀队”上来了。

那位留着八字胡儿的老汉抽了口烟说:

“咱那大刀队真棒啊!前天打的那一仗,够多漂亮!一场伏击战,只用了抽袋烟的工夫,打死鬼子十来个,还得了八支大盖儿枪……”

那位留着山羊胡儿的老汉一边装烟一边说:

“咱那八路军主力部队更不糠!我听说最近在城东又打了个大胜仗——一仗就干掉了鬼子两个排,还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哩!”

那位留着海仙绦的老爷子,一提到鬼子就上了气。他将装上了杂拌儿烟的旱烟袋挟在腿窝里,右手拿着火镰,左手捏着火石和火绒子,一面啪嚓啪嚓地打着火,一面含恨带气地说:

“鬼子,鬼子,坏透了,把他们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的恨!……”

显然,这位老爷子对鬼子窝着一肚子火气。

有位留着月牙儿胡子的老汉,同情地望了他一阵,向前就一就身子,带着劝慰的语气说:

“老哥呀,甭生气。光生气当了啥?有共产党,有八路军,你儿子那血仇啊,是准能报的!”

这些景象,这些议论,使走在街道上的秦海城父女俩深深感到:这村的群众抗日情绪,像狂风一样猛,像暴雨一样急。是的!抗日这件事情,已经占据了这村人民群众的心灵,成了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抗日这个字眼儿,已经成了人们见面必谈的话题。

你瞧!在这伙老汉议论不休的同时,那边巷口上的妇女,不是也正在谈论着抗日的事吗?一位胳肢窝里挟着麦莛正编草帽缏儿的中年妇女,向一位纳鞋底儿的妇女说:

“他婶子,你的军鞋任务都超额儿了,还这么紧忙,下回选抗日模范,我那一票啊,非得投你不行!”

“俺那老嫂子哟!俺再积极还能比上你?”纳鞋底的妇女说,“你为了不让咱那八路军挨晒,现从姊妹家学来编草帽缏儿的手艺……”

她们正谈得火爆,那边走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

“你妯娌们得了啥喜事啦?值当得这么欢喜!”

看来这位老奶奶是个忙人,她手里拿着箩床,腋下挟着绳套,一面说着一面脚不停步地走过去了。当人们喊她站下啦两句时,她笑咧咧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的,到一堆子就说呀笑的,俺可没有闲工夫跟你们磨牙!大刀队上那帮孩子们,还等着我给他们做饭吃呢——得快推磨去!”

她这话,显然是由于耳朵不灵,没听清人们谈的是啥内容。因此,引起一阵哄笑声。

抗日,这个富有感召力量的字眼儿,不仅挂在人们的嘴上,揣在人们的心里,它还正在促使着人们纷纷行动起来!你听,这边的院子里,儿童们正在教唱抗日歌曲,一阵阵清脆的童音缭绕在村庄的上空,给这热情似火的村庄又增添上了一派生气;那边的院子里,村干部们正在开会,一句句昂扬有力的讲话声飞出院外,使这街道上的行路人也提起了精神;这边的广场上,民兵们正在挥刀舞枪演习拼刺,一片脚步声撼动着大地,一阵喊“杀”声划破了长空;那边的广场上,一伙身强力壮的农民,和大刀队的许多战士们一起,正在装运军粮。他们,拴绳套的拴绳套,牵牲口的牵牲口,扛口袋的扛口袋,七手八脚忙个不停。牲口的嘶叫声,人们的说笑声,混杂一起,恰是一曲战斗的旋律。道边的土堆尖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将一个用纸袼褙做成的喇叭筒放在嘴边,放开她那洪亮的喉咙,发出清脆悦耳的喊声:

“妇女同志们!快来交军鞋了!”

一阵叮叮当当的锤声,又从村子的当腰传来。秦玉兰指着锤声传来的方向问她的父亲:

“爹,你听,那是打铁的声音吧?”

秦海城听了一下,点点头说:

“是啊!”

他扭过头去又问锁柱:

“这村里有铁匠炉?”

“有。”锁柱说,“不过,我们不叫铁匠炉——”

“叫啥?”

“叫‘大刀炉’!”

“大刀炉?”

“对啦!”

“噢!打大刀的炉?”

“是啊!”锁柱带着自豪的口吻说,“大刀队大刀队嘛,没有大刀炉还行?”他继而解释道,“不过,大刀炉并不光是给我们大刀队打刀,更多的是给各村的民兵同志们打刀。”

秦海城父女二人,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宁安寨这动人的景象。这是男女老少时刻准备战斗的景象,这是全国人民奋起抗战的缩影。这种景象,使他们父女的热血沸腾起来,使他们的身上增添了新的活力。海城兴奋地在想:“中国要想不亡国,穷人要想不受穷,非得这么个干法不行!”玉兰在想:“我要和爹商量商量,就在这里参加抗日!”

他们看着,听着,想着,走着,梁永生家的住宅来到了。小锁柱将他们领进院门,三间土房以一副全新的面貌迎接着这两位远来的客人。庭院中,梁永生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杨树,如今已长大成材。那些好像巴掌般的大杨叶,被风一刮哗哗作响,就像正在热烈鼓掌欢迎着这秦家父女。一只灵巧的燕子,在这陌生人的头顶上圈圈打旋,吱吱儿叫着,一忽儿又飞进屋去,钻到那垂在梁头上的窝巢里去了。一只战胜过无数次风风雨雨的老鹰,从天外飞来,斜倾着翅膀掠过碧空。一群勤奋的蜜蜂,正在盛开着的枣花丛中时飞时落,来来去去忙个不停。锁柱一面走在天井里,一面朝屋里高声喊道:

“翠花婶子!”

“哎——!”

一个女人的声音,含着喜气洋洋的笑韵,拖着长长的尾音儿,从窗口里传出来。小锁柱接上那尚未落尽的余音又道:

“来客人啦!”

“哪的客人?”

“远来的呀!”

正盘腿坐在炕头上赶做军鞋的杨翠花,一听来了远来的稀客,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忙忙迎出屋来。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纳闷儿地想着:“远来的?谁呢?……”

锁柱见翠花推开了风门子,指着秦海城和玉兰又道:

“婶子你看——这是谁来啦?”

“翠花婶子!”

秦玉兰没等翠花开口,先惊喜地喊了一声。她一面喊着,还一面大步流星地扑过去。杨翠花边走边瞅,瞅着瞅着,她笑出声来了:

“哎哟!这是俺玉兰呀!”

“是我呀!”秦玉兰又指着正往这里走的秦海城说,“婶子,你看,俺爹也来了!”

翠花放开玉兰,又赶忙朝秦海城迎过来:

“秦大哥呀!快屋里坐!哎呀,可好!这是哪股风把你们爷儿俩给刮来了呢?”

秦玉兰带点撒娇的口吻抢先道:

“这股抗日的风呗!”

秦家父女进了屋,翠花先找了个座位让秦大哥坐下,又凑到玉兰的近前仔细地端详起来。她只见,这位玉兰姑娘,有一双聪明的眼睛,有一副虽不算美丽可却是讨人喜欢的丰满端庄的面孔。这时,杨翠花的脸上,被这意想不到的喜事刷上了一层红色,长长的笑纹一直不退。她一面用手理着玉兰前额上的短发,一面目不转睛地瞅着玉兰的面容,喜腔笑韵地说:

“几年哪,长成大姑娘啦,和你婶子一般高了!模样儿也越长越俊了——你看,白里透红的面皮,上宽下窄的脸盘,又黑又长的两道弯眉,忽忽闪闪的一双大眼,怎么瞅怎么精神,怎么看怎么受看……”

翠花这么一夸,玉兰的脸上布满了红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一笑,两腮上呈现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儿。

翠花对于眼前这种像场美梦似的重逢,心里不由得产生了这样一种愿望:“他们父女俩要是能留在这里那该多好啊!”于是,她就想找个话题,问一问秦大哥,是打算回老家呢,还是在这宁安寨住下来?翠花刚一转身,秦海城不见了。原来是,方才翠花和玉兰说话的当儿,锁柱向秦海城说:“你先坐着,我去找梁队长。”然后便出去了。秦海城把锁柱送出屋门口,没再回屋,便倒背起双手在天井里徘徊起来。他一边漫步徘徊,一边仔细观望着天井的情景,嘴里在不住声地自言自语:

“变了!变了!全都变了!”

正在这时,院门口走进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便衣,一条宽宽的皮带扎在褂子外头,前腰带上斜插着一支匣子枪,后腰带上斜插着一口大砍刀;刀柄从左肩头上露出来,系在刀柄上的红绸布倒垂在肩峰上;由于他走得又急又快,身旁带起一股小风,那红绸布就像被风吹动着的火苗一般,正在轻轻摆动。太阳泻下万道金光,映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土沙细末儿,闪出耀眼的光亮。这一切,和他那红光闪闪、笑纹四射、春风拂动的面容配搭起来,更显得威武、英俊了。他进院后,一面跨着大步急匆匆地朝屋里走着,一面放开他那亚赛铜钟般的嗓音兴冲冲地喊道:

“秦大哥!”

这喊声未落,秦海城从那边赶过来,话没出口,先在永生的脊梁上来了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还满有个队长样儿哩!”

永生转身一望,只见秦海城正笑哈哈地站在他的身旁。他就劲儿握住了秦海城的手,两人对望着,久久地对望着,相互在彼此的脸上寻找着别后的变化,老大晌光笑不说话。这当儿,喜悦在他们的唇边蠕动,欢快在他们的眉梢跳跃。在久久的对望中,秦海城发现,艰苦的岁月,在梁永生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之间,刻下了三道深深的皱纹;那辛辣的风霜,又在他的眼角上,描绘出若干显明的线条。可是,这抗日战争的战火硝烟,却使得他这副红润的面孔更加红润,使得他这双锐利的眼睛更加锐利了。秦海城瞅了多时,感慨地说:

“你越长越年轻了!”

这时的梁永生,皱起眉峰,忽闪着那双豁豁亮亮的大眼,放出两条炯炯的视线,在秦海城的脸上打了几个转儿,然后将视线停在他那隐约可见的霜鬓上,摇摇头说:

“你可见老了!”

他俩正说话儿,魏大叔进来了。这老汉肩上背着个粪筐,胳肢窝里挟着个粪叉子,一进院就手打着亮棚朝这边瞅他们。

秦海城和魏大叔没见过面。可是他俩通过梁永生的嘴,早就在彼此的心里“认识”了。现在秦海城向老汉打量一阵,悄声问永生道:

“哎,这可是你常说的那位魏大叔?”

“你就是那位用猎枪打死过日本鬼子的秦海城吧?”

在秦海城正要赶过去的当儿,魏大叔在那边抢先开了腔。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下肩上的粪筐,又将粪叉子倚在筐系上,而后便急忙迎上来。他笑眯眯地说:

“老秦啊,咱俩虽没见过面,可是你的一切,永生都跟我叨叨过,我老汉挺喜欢你这样的人呀!”

魏大叔说到这里,哈哈地笑了两声,笑得嘴角上的胡子撅起来,撅得好像那正在他头顶上飞旋着的燕子的翅膀。他缓了口气,又接着说:

“老秦啊,你来得正好哇,咱这里的抗日工作,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哩!往后,你就和永生摽起膀子来干吧!听说你是一把好猎手,跟野兽斗了半辈子,如今一闹抗日战争,可该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魏大叔是个实在人,净说些实在话。你看,人家秦海城从关东回老家由此路过,是顺路来看望梁永生的,并没说在这里住下来,可是他,一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套。不过,秦海城听了魏大叔这段话,心窝儿里觉着热滚滚甜滋滋的。他想:“可也是哩!到哪里还不是抗日?这里的抗日局面这么好,干脆在这里干不是更痛快吗?”

在他们亲亲热热又说又笑的当儿,杨翠花和秦玉兰在那大白杨的荫影下放了一张小炕桌儿,还在桌子周遭儿摆下了三个小板凳。翠花向他们说:

“魏大叔,秦大哥,你们仨坐到那树荫影里说话吧,我去给你们烧水沏茶喝。”

梁永生和秦海城一齐让魏大叔先坐下。可那魏大叔说:

“不,不!你们坐,我还有事哩!”

他说罢,背起粪筐,挟上粪叉子,出门去了。

永生和海城面对面地坐下来。永生盯着秦海城脚上那双龇牙咧嘴的鞋问道:

“你爷儿俩怎么来的?”

“咱又没有翅膀,拿腿走来的呗!”

“路上好走不?”

“好走就好了!一路上,遭了不少的罪,也受了日本鬼子不少窝囊气!”秦海城点着烟,抽了一口,又说,“在山海关以外,是所谓‘满洲国’的地面儿,到处都是横行霸道的日本鬼子,路过岗卡如过鬼门关,又是搜,又是翻,说不定还要拳打脚踢!这不算,本来日本鬼子是外国强盗,可他们却说我们是‘外国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进关以后呢?”

“进关以后也不好走——凡是城镇地界儿,鬼子都安上了据点。我们爷儿俩,一边走一边扫问鬼子据点的分布情况,为的是想着法儿绕着据点走。就这样,还有好几回差一点被他们抓去呢!”

“你路过的地方,人民群众的抗日情绪怎么样?”

永生一问这个,海城的兴头上来了:

“老百姓的抗日情绪嘛,可高啦!我们所路过的一些村庄,都有抗日的活动。我们不仅碰见过站岗放哨的儿童团、民兵,还好几次碰见八路军的队伍呢!”

梁永生一半是真一半逗哏地笑着说:

“噢!我说你对我们这当八路的这么亲热呢,原来你在路上已经和八路军打过不少交道了哇!”

秦海城也笑了。他笑得满脸的络腮胡子扎煞起来。继而认真地说:

“八路军同志们待人可亲热了。他们不仅管我们饭,在我们临走的时候,还总是硬塞给我们几个干粮,让我们路上吃,并且把我们送出庄外,指给我们该走哪条路,然后,还站在村头上,亲眼看着我们走上了正路,他们这才回村去……”

秦海城说到这儿,杨翠花提着一把茶壶、拿着三个茶碗来到桌边。她把壶、碗放在桌上,问永生道:

“咦!魏大叔呢?”

“走啦。”

“又是忙他的工作去了!这个老头子对抗日的事可积极啦!”

“是啊!”永生一边给秦海城斟着茶,一边说,“我琢磨着,他准是到前庄上去了。”

“到前庄上去干啥?”

“这宁安寨的军粮运输队,要和前庄上的运输队一路去,魏大叔是联络员……”

永生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收住话头,改口道:

“锁柱来了。听这脚步声,准是有急事。”

他站起身来,带上一点歉意又说:

“秦大哥,你先喝着,我去看看。”

“好好!你快忙去!”

秦大哥的话未落地,梁永生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当他走近院门口时,小锁柱一步闯进来。锁柱满面春风地向永生说:

“梁队长!请你马上到队部去——”

“谁?”

“县委书记来了!……”

永生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并且加快了步伐。他和锁柱边说边走远去了,将一阵笑声留在门口上。

秦海城望着杨翠花,问:

“县委书记是什么人?”

“县委书记是全县党的负责人。”翠花一提到县委书记,立刻爆发出一股炽热的感情,“这位县委书记,对永生的帮助可大啦!……”

杨翠花刚说开个话头儿,魏大叔又回来了。他一进院门就高声大嗓地喊:

“翠花呀,随便对付几样儿菜。”

他边说边走来到桌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壶放在桌子上。翠花一见酒壶,自然明白了魏大叔的意思,忙“哎”了一声走进屋去。秦海城望着酒壶不安地说:

“魏大叔,我知道你的日子过得并不松快,买这个干啥?你怎么拿着我当外人呀!”

魏大叔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从腰里拔出烟袋,一面捻捻搓搓地装着烟,一面笑呵呵地说:

“海城啊,大叔并不是拿你当外人。见到你来我们宁安寨我心里痛快。刚才我到前庄上去办事,顺便从那村的小铺儿里打了二两,咱爷儿俩喝两盅开开心吧!”

魏大叔这几句话,使秦海城想起刚才永生说他当联络员的事来,于是说道:

“大叔,你这么大年纪了,对抗日工作还这么不辞辛苦……”

“我能干了啥?打打零杂儿,跑跑腿儿呗!”魏大叔说,“要把鬼子打出去,还得靠你们这些身强力壮的硬汉子们哪!要不,为啥一见你来我就这么高兴哩!”

两人正这么说着,玉兰姑娘送了酒菜来了。她两只手里端着四个小碟儿,哈下腰摆在桌子当央。这四个小碟儿里,是四样庄户酒肴——老腌鸡子儿、酱腌黄瓜、煎鸡蛋、拌黄瓜。这时翠花也跟了来。她歉意地笑着说:

“魏大叔,秦大哥,反正你们都不是外人,凑合着点吧,没有好东西……”

秦大哥说:“这不是四个菜了吗?不少哇!”

“唉!别看在四个碟子里盛着,其实只有两样东西——除了鸡蛋,就是黄瓜!”

翠花说罢,咯咯地笑起来。

魏大叔瞅瞅玉兰,向翠花说:

“翠花呀,玉兰一来,给你来了个好帮手哇!”

杨翠花乐得脸上闪着红光,忙接口说:

“是啊!我手底下,正少这么个丫头哩!”

秦玉兰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俺啥也干不了,以后好好地跟着俺翠花婶子学呗!”

说罢,一转身朝屋里走去了。

魏大叔听了翠花、玉兰这些话,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还仿佛有什么话儿在嘴里打转转。当他正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忽然望见秦玉兰手里拿着两把蒲扇,又从屋里走出来。因此,魏大叔话没出口,拿着酒壶就要给秦海城斟酒。翠花把酒壶夺过去了。她先给魏大叔满上一盅,又给秦大哥满上一盅,然后说:

“你们喝着,俺忙俺的事去!”

她说罢,回屋去了。玉兰把扇子递给他俩一人一把,也跟着翠花进了屋。

魏大叔端起盅子呷了口酒,又抄起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碟子,说:

“老秦啊,来,吃菜,吃菜。”

秦海城搛起一筷子凉拌黄瓜放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说:

“大叔,后来,你是怎么从那条‘认命’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的呢?”

“这多亏了俺永生!”魏大叔咽下一口菜说,“是他把我从那条‘认命’的死胡同里拉出来的……”

“怎么?亏了我?”梁永生回来了,“要是靠我拉呀,那就把你拉到‘拼命’那条死胡同里去喽!对不大叔?”永生笑哈哈地说着,坐到他原来的座位上。这时的魏大叔和秦大哥,也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笑声落下。魏大叔问:

“县委书记走啦?”

“走啦!他是忙人。来到这里,听了听汇报,传达了几条指示,就连忙赶到别处去了。”看来梁永生不想谈这个话题,他说到这里,话头来了个急转弯,“你们正在谈论啥呀?听刚才魏大叔的话音,是不是又谈起了‘认命——拼命——革命’?”

魏大叔笑着说:

“我们只谈到了‘认命’和‘拼命’。那革命嘛,正要留给你来谈哩!”

“我也谈不出个名堂来!”永生放慢了说话的节奏,指指魏大叔意味深长地说,“他老人家曾指给我一条‘认命’的路,我不愿意走;门大爷还曾指给我一条‘拼命’的路,我走了好些年!后来,我才走上了革命这条路;指路人,就是刚刚走了的那位县委书记……”

“就是他?”

“就是他!”

“他叫啥?”

“方延彬。”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在走延安的路上。”

“走延安?”

“是啊!”

“那是多咱?”

“那是毛主席到达延安以后。”

“那时你是不是要到延安去找毛主席?”

“对呀!”

“你是怎么知道毛主席到了延安的?”

“说起来,话就长了——”

“报告!”

再次走进院来的小锁柱,一声“报告”打断了梁永生和秦海城的对话。永生转向锁柱,笑吟吟地望着这位又精神又飒利的小伙子:

“说吧!”

“雒家庄上的民兵队长杨大虎来了——”

“有事儿?”

“他说,今天夜晚,他们三个村的民兵开大会,要求你去给他们做报告——咱答应不答应?”

“答应。”

“答应?”

“答应!”

“你不是来了客人吗?能去得了?”

“我去不了不会派个别人去吗?”永生说,“咱大刀队上这么多人,就是我会做报告?”

“队长,你想派谁去?”锁柱说,“你告诉我,我这就去通知他,好叫人家准备准备呀!”

“那好。你就给我当当参谋吧!”

“叫指导员徐志武同志去吧!”

“瞧你,说话不走大脑!”永生笑着说,“为了送一批战士升主力的事,他去县委开会……”

“回来啦!”

“我知道回来啦——”

“知道?我来时他刚进门,你咋知道的?”锁柱忽闪着一双大眼边想边说,“噢!方才他从你这垣墙外头一路过,我就知道了……”

“你先别研究那个,知道就是知道了——光兴你会揣摸,就不兴俺会揣摸?”永生把话拉上正题又说,“我想抓紧今天晚上的时间,开个支委会……”

“这么说,高树青、梁志勇、高荣馨这些人,也都去不了啦?”

“对呀!他们都得参加会。”

“那就叫小胖子去呗?”

“小胖子另有任务——”永生说,“你去通知他,要他马上出发,到龙潭去一趟——”

“对!”锁柱说,“前天,龙潭的民兵配合我们大刀队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让小胖子去了解了解那村民兵在胜仗之后的思想情况——对不?队长!”

“对!”梁永生高兴得站起来,拍着锁柱的肩头说,“在这个问题上,你满够个‘参谋’材料儿呀!”

锁柱涨红着脸,微笑着,低下头去,一面卷衣角儿,一面喃喃自语道:

“在那个问题上,算把我这个‘参谋’难住了!”

“好!不难你啦;我告诉你——”

“谁?”

“你!”

“是!”

小锁柱咔地来了个立正,跑步而去。

这一阵,秦海城没有注意梁永生和小锁柱的谈话,因为他还在想着梁永生走延安的事。锁柱一走,他又问上了:

“老梁,接着说——你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

梁永生指着锁柱的背影说:

“那得先从他身上说起——那一年,小锁柱被白眼狼抓了起来……”

“这些,刚才我都和老秦说过了。”魏大叔说,“你就从你耍了‘愣葱’以后说起吧。”

“好!说说!”

梁永生又点着一袋烟,一面抽着,一面开始了他那满怀激情的、绘声绘色的陈述——

那是一个花红草绿的春天。梁永生正沿着通向延安的大道朝前走着,突然遇到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里,有一位连指导员,名叫方延彬。这位方延彬同志,对待永生很关心,很和善。他打来饭菜,让永生一面吃着,一面亲切地问道:

“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呀?”

“梁永生。”

“干啥的?”

“受穷的!”

“哪里的人呢?”

“宁安寨人。”

“要到哪里去哩?”

梁永生慨然答道:

“要到延安去!”

方延彬点点头,微笑着,又问:

“要到延安去干什么?”

梁永生满面春风地说:

“去找毛主席!”

永生这句回答,使方延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位方延彬,原先是个矿工,也是在毛主席到达延安之后,他才离开矿山投奔到延安去的。在延安期间,他还曾幸福地见到过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因此,他对面前这位一心要到延安去见毛主席的梁永生,非常喜欢。等永生吃完了饭,他说:

“老梁,走,咱们到外边溜达溜达去!”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桥头上。刚换上春装的小河,泛起层层浪花,唱着动听的歌声向前流去。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河床两旁的麦田,显得格外清新。阵阵微风从那一起一伏的麦苗的梢头掠过,好像正在用那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它们。一条大路,从天边伸过来,在这河对岸的桥口处分成三股,好似一把三股叉。方延彬站在桥头上,指着身边的一块大青石向永生说:

“老梁啊,来,坐,咱俩在这里谈谈。”

他们二人在同一块石头上肩并肩地坐下了。随后,在方延彬的启发、引导下,梁永生向着这位八路军的指导员,倾诉了他那血泪的家史和苦难的遭遇。永生这悲壮的控诉,合着风声、水声一道掠过方延彬的心头,在他的心窝儿里激起一阵百感交集的情波,使得他的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他眼望着梁永生这条一戳四直溜的汉子,心里想着他那贫困的半生,苦难的半生,反抗的半生,不由得话在心里说:“真是一块纯铁呀!水过千网鱼不尽,铁经百炼必成钢。像梁永生这个从财主、官府、日本鬼子结成的罗网中闯过来的人,一旦投入到革命的大熔炉里,经过战斗实践的千锤百炼,必将成为一块响当当的好钢!”

到这时,方延彬和梁永生那两颗炽热的一起跳动着的心,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贴得更近了。

随后,方延彬对永生说:

“我们八路军,就是原来的红军,是跟着毛主席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的。从前的红军,现在的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共产党的队伍,毛主席的队伍。”

永生高兴极了,眼里满含着兴奋的泪花:

“毛主席的队伍啊!今天可遇到你们啦!你们这是要开到哪里去呢?”

“正巧要开到你的家乡一带去。”

“开到那里去干啥?”

“毛主席知道那一带的劳苦大众正在受难,也知道那一带的人民群众要求抗日救国——”方延彬说,“所以,派我们到那一带去,要我们帮助那一带的群众建立人民抗日武装,建立人民抗日政权,并和那里的人民群众一起,进行抗日战争……”

饱经风霜的穷苦人,就像那干柴热油一样,只要迸上一颗火星,就会立刻燃烧起来。方延彬这些话,使得梁永生那心窝儿里腾地燃起一团熊熊烈火。

方延彬望了望梁永生,又以商量的口吻说:

“老梁啊,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啥?”

“叫我看,你眼下先不用到延安去了——”

“为啥?”

“你就参加我们的队伍,跟我们一起回到你的家乡一带,投入这场抗日救国的伟大斗争吧!”方延彬见梁永生没有立时回答,又说,“到将来抗战胜利了,你带着抗日的战功,带着人民的重托,再走延安去见毛主席,比现在空着手去不是更好吗?你想呐?”

梁永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干脆地蹦出两个字来:

“好吧!”

随后,他便向方延彬询问起一些有关八路军的情况。方延彬除一一回答了梁永生的提问而外,还主动地和他讲述了抗日战争的光辉前景,讲述了共产党的各项主张,讲述了毛主席在湖南领导农民“秋收起义”、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情况……直讲得个梁永生心花怒放了,热血沸腾了,他这才收住话头,踏着金光粼粼的大道和梁永生一起走回连部去。

从那,梁永生这个长工的儿子,穿上了军装,拿起了枪,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不久,争取做一个共产党员,又成了梁永生新的奋斗目标。

丰富多彩的部队生活,在促使着战士们的精神世界时刻发生着巨大的、今天不同于昨天的变化。在八路军奔赴抗日前线的东进路上,火热的革命斗争,就像那磁石一般,紧紧地吸住了梁永生这块纯铁。梁永生和他的战友们一起,一面刻苦地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党的文件,一面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与此同时,他还在积极地完成着由一个贫苦农民向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转化的过程。

当八路军挺进到冀鲁平原时,这一带的人民群众,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根据当时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部队决定派一位同志到地方上去,在龙潭街——宁安寨一带开辟工作。

从龙潭街到宁安寨一带,是敌我必争的战略要地。对我们来说,这里是我河东、河西两个地区的抗日军民进行联系的必由之路;对敌人来说,是个南北交通要道。而且,这个地区土地肥沃,地势平坦,是个粮食、棉花、油料的重要产区。另外,这一带还出产一种重要的军用物资——火硝。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日寇一心要把这个地区牢牢地控制在他们的手里,妄想以此将我河东、河西的抗日军民分割开来。我们呢?则是坚决要把这个地区掌握在我们手里,以便保证我河东、河西两个地区抗日军民的联系畅通,同时威胁敌人的交通线。

这项开辟工作的重要任务,放在了梁永生的肩上,并确定由方延彬同志向他传达部队的决定。与此同时,党支部已经决定吸收梁永生入党,确定跟梁永生进行谈话的人,也是这位方延彬。

这天,方延彬借部队驻在龙潭附近的时机,肩负着部队党组织的委托,同梁永生一起来到了龙潭桥头。

这一阵,方延彬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梁永生的情绪,在悄悄地分析着梁永生的思想活动。当他发现永生那厚墩墩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他便走过来问道:

“老梁,你在想啥?是不是又想起你那血仇来啦?”

他没容永生开口,朝那坟地一挥手,又道:

“走,咱到那里去看看!”

他们来到坟前,方延彬先问了问两座坟的情况,然后向永生说:

“老梁,现在报仇的时候到了吧?”

“到啦!白眼狼既是我的仇人,这一带穷人们的仇人,也是民族的罪人,抗战的敌人,我找个机会一定要把他除掉!”

“机会马上就要来到!”

“马上就来到?”

“是的!”

“啥机会?”梁永生迫不及待地说,“指导员,快告诉我——”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方延彬将党委决定派他到地方上开辟工作的决定,告诉了梁永生。梁永生高兴地说:

“那太好啦!我一定努力完成这项任务!”

“怎么完成法?”

“把游击队拉起来,把抗日组织建立起来,把群众发动起来……”

“都‘起来’了,又怎么着?”

“打鬼子、打汉奸呗!”

“到那时,除掉白眼狼的机会可该到了吧?”

“对!”永生一挥拳头说,“一定要除掉这个害人精!”

“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他呢?”

“过去,他害了那么多的人;现在,他又当了汉奸,除掉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八路军的任务吗?”

“像白眼狼这样的人,是该除掉!”方延彬说,“不过,老梁啊,要知道,更主要的,还是日本鬼子……”

“这个我知道!”梁永生说,“杀了白眼狼,就杀日本鬼子……”

“不!”

为什么“不”?这个道理,方延彬当然能讲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讲下去,而是撒出一副寻求的目光,在周遭儿巡视着。这是因为,按照他的习惯,不喜欢泛泛地讲一些道理;现在他正要寻找一种什么东西,用以帮助他来把他要讲的道理讲清。过了一阵,他指着坟边一丛酸枣棵,向永生道:

“老梁,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酸枣棵呀!”

“那酸枣棵上长了些什么?”

“长了些刺针!”

“那刺针是要扎人的,是不是?”

“是啊!”

“假若说,那酸枣棵上的某一个刺针扎了你,你该怎么办?”方延彬拉着梁永生走到那酸枣棵近前,他哈下腰去,扳下一根刺针,又向永生说,“就这么办吗?”

永生摇头道:

“这么办不行!”

“为什么?”

“你扳下这个刺针,那些别的刺针还是要扎人的!”

“要是把这上面的刺针一个个地都扳下去呢?”

“也不行!”

“又是为什么?”

“它还会生出新的刺针来!”永生说,“那新的刺针还是要扎人的!”

“那怎么办?”方延彬说,“难道就没有办法除掉它吗?”

“有办法!”

“啥办法?”

“刨掉!”

“连根刨掉?”

“对!”

到此,指导员又不说话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儿,又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捏烟,放在纸条儿上,然后低着头儿捻捻搓搓地开起了他那“卷烟工厂”。这时的梁永生,两眼注视着酸枣棵,心里思索着方才指导员说的话,也不吱声了。过了一阵,他忽然高兴起来:

“指导员,我明白啦!”

“噢?”方延彬抬起头来,两眼笑乎乎儿的,“你明白什么啦?”

“你是不是说——白眼狼虽然当了汉奸,他就算再坏,也只不过是酸枣棵上的一根刺针,他的老根儿,是日本鬼子!”梁永生说,“因此,我们抗战的根本任务,是打败日本侵略者,而不是除掉白眼狼——指导员,我说得对不?”

“对了一半儿!”

“一半儿?”

“哎。”方延彬说,“‘一半儿’,就是不全对的意思。”

沉默。过了一会,永生又说:

“你是不是说,还该有这样一些意思——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像白眼狼这一类的汉奸们,自然就完蛋了;为了打败日本侵略者,有时也需要先除掉一些罪大恶极的汉奸……”

“你补充的这些都对。”方延彬说,“不过,我说你对了‘一半儿’,是在谁是白眼狼这类家伙的老根儿这个问题上——在当前的情况下,站在抗战的立场上说话,把日本侵略者比做汉奸白眼狼的老根儿,这是对的。可是,从更大处说,往更深处挖,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这种罪恶的社会制度,才是白眼狼之流的真正老根儿,甚至说也是日本侵略者的老根儿!”

梁永生深深地点着头。

“所以说,我们打败了日本侵略者以后,还只能算抗战胜利,不能算革命成功,还要继续革命!”方延彬说,“别忘了,我们共产党人最终的奋斗目标,是要彻底消灭方才说的那种罪恶的社会制度,实现共产主义呀!”

梁永生笑着说:

“这个道理倒是学过多次了,可一碰上实际又看不这么远了!”

方延彬认真地说:

“以后要看得远——因为你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了!”

“很快?”

“是的!”方延彬庄重地向永生说,“支部已经研究过你的入党申请,认为你具备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这就要召开党员大会讨论……”

这时,梁永生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种兴奋、激动的感情,正在他的身上扩张着。同时,他还仿佛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梁永生正然讲述着这些往事,杨翠花笑盈盈地来到他们跟前。翠花将一双新鞋向秦海城递过去,说:

“秦大哥,看你脚上这鞋,都挂不住脚了,快换上这一双吧!”

她这一句,打断了永生这大段的叙述。那位正听得入神的秦海城,赶忙掉过脸去,向翠花说:

“不用,不用!如今,玉兰凑合着能做上鞋了……”

“看大哥说的!谁做的不是一样穿呀?”翠花把鞋放在秦海城的脚下,“大哥,快换上吧!”

秦海城把鞋拿在手中,端详着,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向着永生百感交集地说:

“二十多年前,我穿走了你一双新棉鞋,现在又……”

梁永生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二十多年前,你穿上我那双鞋,走上了闯关东的道路;现在,你穿上这双鞋,就要走上革命的道路喽!”

秦海城听后,会意地笑了:

“老梁啊,那你就当个‘指导员’吧?”

“我当‘指导员’?”

“是啊!从前,那个叫方延彬的指导员,把你领上了革命的道路;现在呢,不是到了你把我领上革命道路的时候了吗?”

梁永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想引导秦海城留下来参加抗日工作。现在秦海城这么一说,永生显然明白:秦海城父女俩不想回老家了。于是,他高兴地说:

“我们这里的抗日工作,正需要秦大哥你这样的人!”

“那你就安排我个差事吧!”

梁永生哈哈地笑了。

杨翠花也笑了。

魏大叔笑得更响。

秦海城不解地问:

“你们笑啥?”

魏大叔抖动着花白胡子解释道:

“海城呀,抗日工作,不叫‘差事’,叫‘任务’!”

听魏大叔这么一说,秦海城自己也笑起来。

他们这一阵朗朗的笑声,引得个好奇的姑娘秦玉兰出现在屋门口。

笑声落下后,梁永生向秦海城说:

“今天晚上,我们大刀队党支部开支委会。关于你的工作安排问题,提到支委会上研究一下……”

晚饭后。

秦海城撂下饭碗就往外走。玉兰问他:

“爹,你到哪去?”

“我到外头溜达溜达,也顺便打听打听你梁大叔他们的会开完了没有。”

“打听到消息可快告诉我呀!”

“瞧你急得这个样子!”

“甭说俺,你比俺还急——你当是俺看不出来?”

“叫我说,你爷儿俩谁也甭说谁——全够急的!”

杨翠花话音未落,秦海城出门去了。

嘿!这抗日年间的乡村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人们的脚步声响遍了街街巷巷,忙碌的战斗气氛笼罩着宁安寨的夜空。

东边,上夜校的学员们,有的手里拿着小板凳,有的腋下挟着大蒲团,还有的在肩上扛着圆杌子,正在三三五五走进夜校的院门……

西边,准备去搞夜战演习的民兵们,有的拿着大刀,有的扛着红缨枪,还有的掖着手榴弹,伴随着一声“跑步前进”的号令,整整齐齐地拉出村去……

南边,大刀队的几位战士们,和一伙农民正在进行月夜谈心。他们,你抢过我的话头,我接上你的话尾,还有的拦腰打断别人的话弦大声说:“对!抗日嘛,就是要有这样的气派!”

北边,大刀炉上正在打夜作。叮叮当当的铁锤声,陆陆续续传过来。正要去找梁永生的秦海城,听到这锤声猛然一愣:这锤声怎么这么耳熟啊?哦!想起来了——原来是梁永生正在打锤呀!在关东开马掌炉的时候,耳边不是天天都在响着这样的声音吗?于是,他便奔着锤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了。

大刀炉来到了。

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落。院门口上,挂着一个专给敌人看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大字:“三兄弟铁匠炉”。大字旁边,还有两行小字,写的是:“出售铁锨、镰刀,代打耙齿、耧脚,兼修铡刀、钢镐。”

院门里头,是一个宽宽绰绰的大天井。天井里,有些人正在磨刀。由于他们边磨边谈,使这庭院里充满一片人声。

这是两位老汉的对话:

“我磨的这口刀,准是梁永生打的。”

“你咋知道?”

“别人打不出这个成色来!”

“有理。”

这是两个青年人在谈心:

“你今天磨得特别有劲儿!是吧?”

“对呀!”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你说说!”

“因为你要求参军批准了呗!”

一位少年向一位老汉要求道:

“老爷爷,你这口刀磨好了,给我行不行?”

“唔!那我可主不得——要由领导人统一分配哩!”

一位青年小伙子,拿着一口刚刚磨好的大刀舞扎了一阵,然后抖抖腕子说:

“嘿!真来劲呀!”

一位中年汉子朝屋里喊道:

“铁蛋!加油儿呀!我们快磨完啦!”

“放心吧!有你的刀磨就是了!”

这是一个青年小伙子的回声。这回声被叮叮当当的锤声伴奏着,从那座靠北边的三间小土屋里传出来。这时,小土屋里,炉火正旺,围拢在炉火旁边铁砧子周遭儿的人们,正在火火爆爆地忙着。

屋门口处,挤着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看热闹儿。秦海城来到屋门口,站在孩子们的背后,从孩子们的头顶上往里一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位架着钳子当师傅的人,正是梁永生。

只听给永生打下锤的小伙子问:

“梁队长,你哪时学会的打铁呢?”

“我在闯关东以前,不是当小炉匠吗?”

“是啊!不过,那时我年纪小不记得,只是听说过。”

“我到了关东以后,就来了个‘小炉’改‘大炉’,加入了两个穷铁匠开的马掌炉……”

“你既然练出了这么好的手艺,为啥又不干了呢?”

“以后,东三省叫日本鬼子占了,成了所谓‘满洲国’——听说过没有?……对啦!日本鬼子欺负人不算,还让我们给他打马掌!”

“作为一个中国人,能侍候他?”

“不侍候他就抓你的劳工!”

“那就干脆回老家!”

“对啦!我就是这么回来的!”

他们说到此,梁永生钳着那根烧红了的铁坯又放在砧子上,打下锤的小伙子也赶紧抄起大铁锤,紧接着又是一阵忙碌。叮叮当当的锤声过后,梁永生挟起那块打好了的深灰色的刀片,往凉水里一蘸,哧的一声,随后一甩腕子,扔到一边去了。永生趁这个空儿,装上一袋烟,一边抽着一边转了话题说:

“铁蛋啊,你这手艺得抓紧练呀!”

铁蛋是个活泼的小伙子,说起话来,眼睛眉毛都在动:

“对啦!这一阵,我是有点松!”

“你先别检讨,我倒不是想批评你。”永生说,“我是说,你的师傅炮筒子要去参军了——知道吧?那门‘大炮’要是一撤走,你这个徒弟再顶不起作来,咱这个大刀炉的阵地还保得住哇?”

“咱这个大刀炉也该撤了!”

“撤大刀炉?”

“我是这么看的!”

“为什么?”

“前天,你领着大刀队和龙潭的民兵,打了个伏击战,只用了抽袋烟的工夫,八支大枪到手啦!嘿!多爽神!昨天,我见到龙潭的民兵黄二愣,他一谈起这桩事,可神气啦,让人看着怪眼热的!”铁蛋说,“哎,梁队长,你领着我们宁安寨的民兵,也来上那么一手儿,不比叮叮当当地打这玩意儿强多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想撤大刀炉呀?”

铁蛋光笑未答。永生说:

“要是这么说,我可真得批评你了!”

永生说到这里,一回手将烧到了火候的一块刀坯撤出炉火,放在砧子上锤打起来。魏大叔见永生和铁蛋全神专注地打锤了,他一面拉着忽忽搭搭的风箱一面接言道:

“永生啊,你今天一来打铁,我就估摸着你是想借这个机会敲打敲打铁蛋的思想——看来我估摸对了!”

接着,他又把话题转向铁蛋:

“铁蛋!你呀,也欠该敲打敲打了!”

永生把打凉了的刀坯插进火里,用一双笑眼盯着铁蛋。铁蛋站在永生的对面,直目睖睁地望着他的领导人:

“梁队长,你就照着我的病根儿下锤子吧!”

永生笑望着铁蛋那股诚朴动人的神态,指着他身边那些刚打好的刀片说:

“铁蛋,你可别轻看这些玩意儿呀!”

“我并不是轻看它!”铁蛋说,“可甭管怎么重看,它反正不如大枪!”

“你可知道那大枪是怎么来的吗?那不是敌人白白送给咱的!”永生又向刀片一指,“是咱用它换来的!”

铁蛋笑了。永生又以质问的口气说:

“我们现时枪支不多,要是把大刀炉一撤,拿啥打仗去换大枪?咹?铁蛋,你说哩?”

铁蛋干掰截脆地说:

“通啦!”

“这样通了不行!”永生说,“铁蛋,我问你——咱们打的是什么战争?”接着,他从问答开头,又和铁蛋讲述起人民战争的问题来了。他讲到了人民战争的性质,讲到了人民战争的特点,还讲到了人民战争的威力……最后说:

“人民战争,是我们共产党人的一个法宝!这个法宝,能战胜一切敌人,而且是敌人永远夺不去,也永远学不会的!在当今,我们扔掉了大刀,人民战争怎么开展?那不等于扔掉了这个法宝?”

铁蛋信服地点着头。魏大叔、秦大哥以及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情不自禁地点着头。秦海城在连连点头的同时,心中还感慨地自语道:“梁永生变了!变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梁永生了!你看,他的肚子里装着多少东西呀!”

这时,又听铁蛋说:

“梁队长,把钳子给我!”

“给你干啥?”

“我得抓紧练呀!”铁蛋说,“光打下锤怎能顶作呢?”

“好!”

永生让了手。当他正要拿起大锤给铁蛋打下锤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赶过来说:

“梁队长,让我来!”

“你?”

“啊!”

“你会打?”

“练练嘛!练会了也好接铁蛋的班呀!”

他们正说着,一个大刀队战士进来了:

“梁队长!人到齐了,请你去开会!”

这时想来打听会议结果的秦海城才意识到,原来他所急切盼望的那个会还没有开呢!梁永生走到屋门口,望见了秦海城,问道:

“秦大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秦海城没有如实讲。他说:

“我一听见铁锤响心就动了,两条腿三迈两迈就迈到这里来了!”

“你来得正好!”永生说,“我知道你等着参加抗战的心情急不可耐呀,那你就来参加参加吧!”

随后,梁永生把秦海城领进屋子,并把他介绍给屋里所有的人,又说:

“秦大哥,你就帮铁蛋掌钳吧——我去开会!”

“好!”

秦海城扎上围裙,和大家一起忙起来了。

午夜时分。天高露浓,一钩弯月静静地挂在西南天角。

夜幕苫着沉睡的平原。大地显得分外宁静。漫洼里充溢着庄稼的香味。星星就像萤火虫似的在饱含着水分的深空里微微闪耀。颤动的月光,将河床左侧的一切景物,鲜明地绘在水面上。大刀炉上的锤声传得很远很远。

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梁永生和秦海城又肩并肩地出现在河堤上。凉爽的微风,随着夜的翅尖儿,掠着路人的眉梢。他们一边漫步走着,一边在谈论着一件事情——

“扩大主力,是我们赢得战争的一项重要措施。不断地向主力部队输送战士,是我们游击队的一项重要任务。这次,县委决定让我带领一批战士,到主力部队去……”

“你到主力部队去?”

“是啊!”

“什么时候走?”

“具体日期,还要听县委的通知。不过,我估计着,大约还得个月二十天吧!”

“关于我的事,你们这次会上研究了吗?”

“研究啦——”

“叫我干什么?”

“想叫你父女俩,到龙潭街去安家落户。”

“安家落户?”

“不同意?”

“我们是来参加抗战的呀!”

“安家落户,正是为了参加抗战。”梁永生说,“这就像唱戏一样,总得有扮演各种角色的人才行啊!叫你父女俩去安家落户,名义上是参加他们村的铁匠炉,当个师傅,实际上,是想让你家当个八路军的联络点……”

“联络点是啥?”

梁永生把联络点的任务讲了一遍。又说:

“这个任务,比拿起枪来去战斗还要艰巨呀!”

“艰巨不怕,只怕是担当不了!”

“行啊!干吧!你比起别人来,还是有一些有利条件的!”永生说,“第一,别人不大了解你的身世,便于活动;第二,你是一把好猎手,有多年来和野兽打交道的经验……不过,你要注意一点——”

“啥?”

“现在,那龙潭街上有我们的联络点——”

“谁?”

“这个,你先不要问。”永生笑笑说,“你们父女俩,是我们八路军的二线联络点……”

“啥叫二线?”

“二线,就是平日里不暴露身份,将来一旦形势发生了变化,我们的斗争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一线联络点不便于活动了,或者是被敌人破坏了,你这二线联络点,便马上接替那一线联络点的任务。”永生说,“具体的活动方法,联络暗号,以后还有人和你仔细交代……”

“以后还会有最困难的时候?”

“会有的!”梁永生十分肯定地说,“要赢得这场伟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啊!尽管胜利一定是我们的,可是在取得这个胜利之前,还有一段更艰苦的路程要走哇!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时,北方的天空里,出现了老云头。接着,又有一阵凉风刮过来。这些天象正在向夜行人发出预告:有一场残暴的风雨将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