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星空。

刚刚解冻的冀鲁平原,还在夜幕中酣睡着。换上了春装的运河,泛起层层银花,向北倾泻而去。大地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白的雾气。天幕上,白云朵朵,在深不可测的蓝空中漫游着,变幻着。

一条大路,从天边伸过来,在龙潭桥口分成三股,变成了一把三股叉。

运河滩上,倚堤傍水有个瓜屋。这个壮观别致的瓜屋,是瓜农修的。每到夏秋两季,那勤劳的瓜农就住在这里。打从入了冬,瓜农回家了,瓜屋空闲起来。因为它正处在三岔路口附近,所以又成了路行人的歇脚地点,逃难人的寄宿之处。

轰!轰!轰!

一连三声土炮,从运河下游传来。

土炮的余音未落,一位须发斑白的老汉,出现在瓜屋门口。他扛着一口铡刀片儿,朝响炮的方向凝神瞭望。

炮声停了。荒洼的夜晚,又恢复了春日的宁静。

老汉望着蓝空的星辰,在喃喃自语:

“啊!四更天了!”

继而,他把铡刀坐在腚下,掏出烟袋来。

在老汉抽烟的当儿,土炮又响了几声。

老汉再没因此而吃惊。因为他已经弄清,这是财主送葬的炮声。

春风爱抚地吹拂着大地。月亮出来了。它那喜人悦目的容颜,好像正在催促着偌大天空中的星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

老汉仰望着春意洋洋的夜空,心潮翻滚,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轻声唱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这时节,一位死里逃生的夜行人,背着一口单刀,正走在龙潭桥边的三岔路口上。他站在桥头,凝视着摆在他面前的三条路,心中惊疑地想着:“咦?变啦?从多咱又踩出了一条新路呢?二十五年前,我和娘冒夜赶路去接爹的时候,这里只有两股小路,如今怎么变成了三股路呢?我走错路了吧?”他回头再看那座龙潭桥:“不错呀!这不明明就是那座龙潭桥吗?”当他又回过头来的时候,那条新踩出来的、明光光的大路,依然摆在他的眼前。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又仔细一听,这歌声是从那座倚堤傍水的小瓜屋里传过来的。那歌声虽然很轻很轻,可是由于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他听着听着,从那郁伤而疲倦的脸上,流露出一股不可捉摸的笑容。“这歌儿唱得对呀!我不就是‘饥寒交迫的奴隶’?我不就是‘受苦的人’吗?我早就‘满腔热血已经沸腾’了!……”他回味着歌词的意思,心里甜丝丝的,就快步向那传出动人歌声的瓜屋走过去。

背刀夜行人越走越快,越走越近;那感人肺腑的歌声,也越听越清,越听越真——

……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

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那背刀人听到这里,觉得这些歌词,就像数九隆冬山洞中那桦树皮火堆一样,炙得披着冰甲的身躯暖煦煦的;又像在那酷暑炎夏吞下一枚冰雹,使人打心窝儿里往外痛快。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走着,突然歌声消失了。这可把他急坏了,他像追赶什么似的,一溜飞跑扑上前去。瓜屋到了。他各处瞅瞅,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儿。他惊疑地想道:“怪呀!那歌声,明明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咋找不到那唱歌的人呢?”他又就着月光向瓜屋里边瞅了一阵,只见里边也是空无一人。他怀着怅惘的心情,离开瓜屋又登上河堤。因为他向往着那诱人的歌声,渴望着见见那位唱歌人,因而不肯离去,便坐在高高的河堤上,抽起闷烟来。

大堤下边的河水中,打挺跌脊的鱼儿玩弄着浪花;浪花激起层层波纹,渐远渐细,消逝在岸边。背刀夜行人的思绪,坠入沉思的深渊。

轰!轰!轰!

又响了三声土炮。炮声把背刀人从沉思中惊醒。他忽地站起身,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冲着响炮的方向狠狠地骂道:

“他妈的!我叫你威风!走!给他送殡去!”

正当这时,瓜屋后头闪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就是那位唱歌的老汉。方才,他见有人向他走来,就把歌声一收,躲到瓜屋侧面去了。他想:“莫非这回又要因唱《国际歌》惹场大祸?”于是,他将铡刀擎在手中,作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这一阵,他在那边偷偷地朝河堤观察着,越看这位背刀夜行者越不像坏人。后来,又从他的骂声中,听出了他好像有什么冤仇在心。于是闪出身躯,一面朝大堤走着,一面顺口问道:

“谁呀?”

“我呀!”

“干啥的?”

“走道儿的——你呐?”

“咱们一样。”

老汉边说边走,登上了运河大堤。背刀人想:“方才那个唱歌人,八成就是他……”他正想问,老汉先开了腔:

“贵姓?”

“姓梁。”

“怎么称呼?”

“梁永生。”

这下子,可把老汉喜坏了。他把肩上的铡刀一扔,一头扑上来,两手摇晃着梁永生那宽阔而又硬棒的膀臂,两眼直盯着他那精明而又深沉的眼睛,嘴里不住地说:

“好小伙子呀!好小伙子……”

这时候,算把个梁永生闹糊涂了。当老汉问他的姓名时,他觉着老汉虽是生乎乎的外地口音,但不像坏人,所以便如实说了。可他没有料到,这个陌生的外地人,为啥对他这么感兴趣?永生为了探听探听这个人的来历,便问道:

“大叔,你贵姓?”

“我姓王,叫王生和。”

“不是此地人吧?”

“山西太原人。”

“怎么到这里来啦?”

“唉!说来话长啊。”王生和说,“来,坐下,咱们扯一阵子……”

他俩坐在河堤上。清澈的河水打着涡儿涓涓地流着。月光将他俩的身影倒晃在水中。梁永生掏出烟袋,一面装烟一面又问:

“大叔,你现在干什么营生?”

“我在这一带,以给人铡草为生,转了个把月了。所到之处,都在议论你……”

“议论我啥?”

“议论你‘大闹黄家镇’,‘血战龙潭街’……”王生和闪着敬重的眼光,“人们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连你是多大岁数,什么长相,都说得一点不错……”

梁永生面色绯红了。他打断王生和的话,扭转了话题。他俩面对着澄清的河水,绵言细语地攀谈起来。谈了一阵,生和又说:

“哎,我向你打听个人儿——”

“谁?”

“门书海。”

“门书海?”

“你知道?”

此刻,门大爷的身影,在永生的眼前连续闪动,促使他加快了对话的节奏:

“他是干啥的?”

“打铁的。”

“多大岁数?”

“现在有七十来岁了。”

“哪里人?”

“原是山西太原人。”

“他,他,他去世了!”

永生这一句,好像一瓢凉水哧地倒进烧红了的铁锅里,使得王生和的心唰地凉下来,并炸出无数的裂纹。他像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似的,又钉问道:

“你,你说啥?”

“他,去世了!”永生突然降低了音调。

梁永生的话音未落,王生和流下泪来。永生心里一动,猛然两手握住王生和的手,激动地说:“大叔,我知道你是门大爷的什么人了!”接着,梁永生把他和门大爷相识、相处的过程说了一遍。当他讲到门大爷被洪水夺去生命的时候,把手中那根没有嘴子的烟袋,递给王生和说:

“这是门大爷唯一的遗物;我替你保存了十多年。”

王生和接过烟袋,瞅了一阵,然后又说:“这是我爹撇给我们的唯一的财产!在我们弟兄俩分手以前,我哥把烟嘴子拔下来交给我说:‘带去吧——想亲人的时候,就看看它……’”王生和一面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烟嘴子,安在烟袋杆上,又递给永生说:“你再带上它吧!”梁永生不肯。王生和亲切地、动情地说:“永生啊,这根旱烟袋上,记载着咱穷人的深仇大恨哪。我老了,就把它传给你吧!”到这时,梁永生才注意到,王生和那明亮的眼里,好像有火在燃烧。等生和说完了,永生又问:

“大叔,你怎么知道门大爷的名字呢?”

“我在西安那边的时候,听到过一个荒信儿,说是我哥流落到这一带,改名门书海……”

“大叔,你在西安一带混了这些年?”

“对呀!”

“干啥?”

“木匠。”

“为啥不在那里了?”

“呆不住了。”

“咋的?”

蒋介石那个大孬种,到处捉拿共产党……”

梁永生惊喜地问道:

“大叔,你是共产党?”

王生和摇摇头说:

“我不是。因为我跟别人学会了唱《国际歌》——就是方才我唱的那支歌;叫国民党知道了,就说我是‘共党嫌疑分子’,也上了他们的黑名单,成了逮捕对象……”

“老蒋那个狗日的!”梁永生骂了一句。王生和接着说:“我得到信儿以后,就把锛凿锯斧几件子破家什一扔,逃走了。先过了黄河,又爬过太行山,来到这冀鲁平原,本想找到我的哥哥……”在王生和说话的当儿,一片浓云扑向新月,给大地笼罩上一层阴影,天地间的空间好像突然缩小了。一忽儿,月亮又从阴云后边冲出来,又给这大地镀上一层金,使它恢复了那辽阔的气派。梁永生问:

“老蒋那个孬种这么闹腾,共产党里就没有能人?”

“有——”

“谁?”

“毛主席!”

春风吹拂着。河水奔流着。王生和微笑着。他讲起了毛主席领导湖南农民秋收起义,带领工农武装在井冈山插上红旗,以后又领着红军北上……这些事,梁永生曾听何大哥说过。可那时只知道有个共产党,还不知道领导人是毛主席。因此,今天他听罢生和一席话,那颗正怦呀怦地跳着的心哪,浸泡在兴奋中。这颗火红的心脏,把清冷的旷野炙热了。就在这幸福的时刻,他对毛主席无限向往的心情油然而生,并情不自禁、含喜带笑地说:

“毛主席可真是咱穷人的大救星呀!”

王生和说:

“对!共产党、毛主席就是咱穷人的大救星!”

梁永生问:

“哎,毛主席现在在哪里?”

王生和说:

“西安的老百姓都在说,党中央、毛主席带领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

在他们叙话的当儿,永生装上一袋烟。烟锅里的火星,被风一刮,飞向远方。

饱经风霜的穷苦人,就像干柴、热油一样,只要迸上一颗火星,它就会燃烧起来。毛主席到达延安的喜讯,就像一支火把拄到永生的心坎上,使他那心窝里燃起一团熊熊烈火。这团烈火,烧沸了他的血液,照亮了他的心房,使他产生了勇气,产生了力量,产生了希望……眼下,他正在悄悄地、兴奋地想:“我成天价找党找不着,原来那个向着穷人的共产党在延安哪!我要远走高飞,到延安去,去找共产党,去找毛主席……”

这时,生和望着这条一戳四直溜的汉子,想着永生那贫困的半生,苦难的半生,反抗的半生,再看看他当前家破人亡的惨景,不由得百感交集地想道:“梁永生家和我家远隔千里,可是我们两家的遭遇是多么相似啊!”其实,在那个世道儿,在重重重压下起而反抗的穷人成千成万,得此结局者又何止他们两家?若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毛主席的领导,不论是山南塞北,还是关东口西,哪一个穷人能够逃脱出梁家的命运?王生和对梁永生这位吞钢化铁的刚强汉子,既敬佩,又同情,便向他说:“永生啊,我虽然因为唱《国际歌》犯了蒋介石的‘条款’,差一丁点儿落入他的魔掌,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要唱。我觉着,一唱这支歌,心里就热气腾腾……”

“你把这《国际歌》教给我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接着,他们一人一句地轻声地教唱起来……

梁永生学着,唱着,沉思着。王生和问他在想什么,他说:

“我在想‘团结起来,到明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为了大报血仇,南跑北颠准备了二十五六年,两代练武,浴血奋战,结果,虽然杀了个痛快,自己却也落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个啥缘故呢?这么大的个世界,为啥偏偏就容不下我们一家几口人?这么多的道路,为啥偏偏没有一条咱穷人的活路?魏大叔劝我‘认命’,我觉着不行;门大爷教给我‘拼命’,看来也是不行啊!……”梁永生说,“这些事儿,就像个没头没尾的乱线团子,在我心里不知滚了多少来回,总没滚出个头头儿来!方才听了这个《国际歌》,特别是‘团结起来,到明天’那一句,觉着心里忽地闪了一阵,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个啥呢?这么仔细一想,觉得啥也抓不着,仿佛又不明白了……”

“永生啊,你想的这些事儿,我也想了好几十年,也是想不清楚。”王生和说,“到今天,才算刚刚想出一点点儿眉目……”

“啥眉目?”

“我是这样看法:像咱们这号穷人,认命不如拼命,拼命不如革命——”王生和说,“有的穷人只是认命。可是财主并不因为他认了命,就不欺负他了;相反,对他欺负的更厉害。还有的穷人不认命。财主欺负到头上来,就跟他拼命。你和我,不都是属于这类的人吗?拼命虽比认命好,可也拼不出个活路来——干不好,是一场大祸;干好了,也只是痛快一时,到头来,还脱不过大祸一场!只有革命,才是咱穷人的出路。咱听人讲,陕北的农民,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都已经翻了身了……”

“革命到底是个啥意思?”

“革命,这个字眼儿到底是个啥意思,我也不真知道。因为从未听人讲过。可是,我按照《国际歌》的意思琢磨过。照我的看法——就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咱这些穷人都‘团结起来,到明天’,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把那些吃尽了穷人血肉的毒蛇猛兽消灭干净,‘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咱这些穷人,才能子子孙孙不受气,世世代代不受穷……”

生和一席话,永生醒了腔。他觉着心窝里豁然亮堂起来。他感慨地说:

“多亏大叔你点醒了我。要不,我又要给白眼狼送葬去了!”

“送葬”意味着什么?王生和理解永生的意思。他说:

“永生啊!光给白眼狼送葬不行啊!你还年轻,要想个法儿,给这人死王八活的鬼世道儿送葬才行哩!”

梁永生深深地点着头。这时,他凝视着眼前的三岔路口,突然意识到,人们的生活道路,也像这自然界的道路一样,充满了岔路。接着他又吃惊地想:“就拿我来说,当前不是正走在这‘三岔路口’上吗?过去,我在那两条绝路上挣扎了二十多年!如今王大叔这些话,使我好像又发现了一条新路——我要到延安去,去找毛主席,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他兴奋地想到这里,又问王大叔:

“延安在哪里?”

“在陕北。”

“你指给我个方向吧!”

突然,天空中响起一声春雷。

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声春雷。

这春雷,唤醒了沉睡的大地,迎来了黎明的曙光,还将那阴拢了的天空,炸开一片蓝天。同时,它还给天地之间的万物生灵,注入了新的活力,带来了新的生命。王生和指着万里浓云中的那片蓝天,意味深长地对永生说:

“那片蓝天底下,就是延安。”

梁永生挺起脖子,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眺望着那片令人神往的蓝天,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方向,我算认准了。”

正在这时,月亮钻出云层,出现在那片正在渐渐扩大着的蓝天上。梁永生觉着心明眼亮,胸怀开阔。他意气风发地站起身来,满面春风地说:

“王大叔,趁这大好的月光,我要走啦!”

“上哪去?”

“上延安!”

“去干什么?”

“去找毛主席!”

生和一听,有说不出的高兴,心里说:“梁永生这小伙子,可真是一块好铁呀!”他面对着欢唱的河水,触景生情地又想:“水过千网鱼不尽,铁经百炼必成钢。像梁永生这个从财主、官府、土匪结成的罗网中闯过来的人,要是奔到延安去,找到共产党,找到毛主席,投入革命的熔炉,经过千锤百炼,必将成为一块响当当的好钢……”他又一转念:“奔延安,可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呀!一路上,要排除山障水阻,要经历千难万险,要不怕风吹雨打,要不畏虎狼拦路;只有那信心百倍、毅力十足的人,才能完成这个伟大的征途哇!可梁永生,他又怎么样呢?”生和老汉郑重地问道:

“永生,你真要走延安?”

“真要走延安!”

“可是远哪!从这里到延安有上千里路,步下碾去怕得走几个月哩!”

“别说是上千里、走几个月,就是上万里、走几年,我也一定要走延安!”

“在奔延安的路上,既要爬高山,又要渡黄河……”

“漫说是爬高山,渡黄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决心要到延安去,去找共产党,去找毛主席!”

“永生啊,你还要知道——延安可不是交通四通八达的大都市,是不大好找的;再说,蒋介石的军队,如今对去延安的道路封锁得很严紧。我也曾经想去,没有过得去,还差一点儿被他们抓起来……”

铁,经千锤百炼生出坚强的韧性;人,经千辛万苦生出非凡的勇气和毅力。这位吃尽人间辛苦的梁永生,面对着王大叔向他提出的问题,斩钉截铁地答道:

“大叔哇,只要天底下有延安这个地方,它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我也一定能找到它!大叔哇,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今后,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也不论碰上什么惊涛骇浪,我梁永生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走在这条通向延安的大道上!”

梁永生这些话,就像铁锤落地一样,一锤一个坑,打在王生和的心坎上,使得他那股子潜藏着的兴奋心情,腾地爆发出来,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伸出那坚硬的手掌,拍着梁永生朝外扎着的肩头,满怀激情地说:

“好一个梁永生啊!只要有这股子劲头,你一定能到达那红旗飘扬的地方——延安城!也一定能见到咱穷人的大救星——共产党和毛主席!”

“大叔哇,我再托付你件事——”

“什么事?”

“今后,你要万一能见到俺孩子他娘杨翠花,还有我的孩子梁志刚、梁志强、梁志勇,请你告诉他们,就说我已奔向延安去找共产党和毛主席了……”

“你是不是再找找他们?”王生和说,“等找到他们一块儿去,那岂不更好?”

“不!”梁永生说,“那得耽搁时间。”

“我帮你一同找——”生和说,“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

梁永生正在想着如何回答王大叔,忽听河水哗啦一声响,一条鲤鱼跳上河滩,打了几个跌脊,又跌进水里去了。永生望望河水,向王生和说:

“大叔哇,如今,我就像困在沙滩上的鱼一样,正在乱跌脊。为了找到一条穷人的活路,我从冀鲁平原‘跌’到兴安岭,又从兴安岭‘跌’回冀鲁平原,到处乱撞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才找到一条穷人的活路——这条通向延安的光明大道!眼时下,我恨不能生双翅飞到延安去,立刻见到咱穷人的大救星毛主席!大叔哇,你想想,我的心,咋能等得下去呢?”

这时候,他们两颗炽热的一起跳动着的心,像被一条线连起来,贴乎得更近了。

王生和指着梁永生背在身后的大刀,关切地说:“你背着它怕是走不开呀!”梁永生站起身来,把棉袄往身上一披,笑笑说:“大叔,你看——这样不行吗?”王生和瞅了瞅,见棉袄把大刀全遮起来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语重心长地叮咛道:

“永生啊,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豺狼遍地,风雨多变,一路上,你可要多多小心、处处留神哪!”

“大叔,你老人家的话,我全记下了。”梁永生百感交集地握住王生和的手说,“你老人家多多保重,我,走啦!”

“惯于长夜过春时”的人,终于盼来了黎明的曙光。

梁永生,吸吮着清新的空气,晃开他的膀臂,飞起他的双腿,又踏上新的征途,向着那春雷传来的地方,飞奔着,飞奔着。在他的脚下,发出似有非有的沙沙声。多情的运河唱起欢快的歌子,送着这位夜行人。破晓之前的天气,似乎有些凉意,可是永生的心里,却是热滚滚的。因为,一定要奔向延安去找共产党、毛主席的坚定信念,在他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这团永远不会熄灭的信念的火,又使他的心里生出一股浩荡的春风,吹去了他几天来的奔波劳累,使他这死里逃生的人,感到周身舒畅。这时,满天的星斗,仿佛也知道了梁永生的心情——你看,那高高的启明星,将陪伴他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