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龙潭街头,来了一伙卖艺的。

村里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穷的,富的,全跑到贾家大院门前的广场上来看热闹儿了。这伙卖艺的,一共来了四个人。一老一少站在广场中央,另外两位,一个打鼓,一个筛锣。周遭儿看热闹儿的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三层外头还三层。里圈的坐着,外圈儿的站着,外圈儿的外圈儿站在凳子上。除此而外,就连广场四周的房顶上、墙头上、草垛上、土堆上、车上、树上,到处都是人了。

那位年长的卖艺人,三十五六岁。他上身儿穿着对襟小褂儿,胳臂肘子上已经磨成麻花儿了;下身儿穿着肥裆灯笼裤,膝盖上补了块大补丁;头上罩着一条洗得刷白的羊肚子手巾,结花打在额头上;脚上穿着家做的布袜子,配着一双踢死牛的老铲鞋;腰带子扎得齁紧齁紧,裤腿脚儿上绑着柳叶带子。他两手卡腰,翘首四望,给人一种英武可敬的感觉。那位少年,十六七岁,也是头齐腰紧一身小打扮儿。他腆胸塌腰丁字步儿站在长者的对面,给人留下了飒爽可爱的印象。那位长者见观众来得差不离了,就朝那边一挥手,锣鼓停了下来。随后,他们一老一少,一问一答,一套又一套地说开了生意经。引得看热闹儿的观众们,短不了地发出一阵阵的轰笑声。在这阵阵哄笑的间隙里,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喁喁私语:

“咦?那位年长的卖艺人,我咋像见过他似的?”

“是啊!我也看着挺眼熟!”

“他们是哪的人?”

“谁知道哇。”

“听口音远不了。”

“对啦。”

按照冀鲁平原上的风俗,卖艺人撂下场儿以后,在开始表演之前,是要先散签子的。这签子,起戏票的作用,凡是接到签子的人,都要帮个钱儿或者帮个干粮。散签子这手活儿,一般都是由当庄人来承担。今天,这手活儿,被杨大虎抢上了。他来到领班儿人的面前,称了声“老师傅”,道了个“辛苦”,然后就接过一把签子散起来:“黄大海,给你一根——王长江,接住——唐峻岭,破费破费吧——汪岐山,捧捧场吧……”黄二愣也好事儿起来了。他从家里提来一壶茶水,挤进人圈儿,向卖艺人深表歉意地说:“师傅们!来到我们龙潭街这小地界儿,连好叶子也没有,包涵着点吧。”然后,他又拨拨拉拉连推带搡地帮着卖艺人打场子。

卖艺人开始练武表演了。

观众们的议论声煞住了。

这时节,一双双瞪直了的眼珠子,都在随着练武人的动作骨碌碌转动着。整个儿场子上,除了兵刃的撞击声而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这伙卖艺的,武艺真棒。他们耍起刀来,刀片儿就变成了一条找不着头儿的白线,在耍刀人的四周飘飘绕绕。他们练起七节鞭,七节鞭又成了无数支长矛,向四面八方横穿直射。周遭儿那些观众的视线,就像铁碰上磁石一样,一下子粘到那练武人的身上了。他们不眨眼地望着,时而目瞪口呆,时而提心吊胆,时而喝彩,时而鼓掌。爱开玩笑的黄大海老汉,将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锁柱戳了一把:“哎,小伙子,小心!可别把眼珠子丢了哇!”锁柱不吱声,还是看。直到练完一个节目时,他这才呼出一口大气:

“棒!能耐!”

其他的观众,也都趁这个空儿议论开了:

“一个赛一个,个个都是好家伙!”

“人家这是为了压住场儿,叫住座儿,先来两手儿拿手的……”

“光凭这两手儿拿手的就不糠!贾家大院的彭教师爷也自称武艺高强,跟人家一比呀,啐,差粗啦!”

“你听他云山雾罩地吹唬啥!他那一套,是混饭吃的花枪;人家这套全是硬功夫!”

“少说闲话吧,别找不自在!”

“怕他个屁!无非是……”

“嘘——!留点神,你看——”

“我早看到那狗日的了——”

人们指的是白眼狼。

在观众悄悄议论的同时,卖艺人也在窃窃私语。筛锣的向打鼓的附耳低言道:“唔!坐圈椅的就是白眼狼。”那位长者和少年脉脉而视,继而又在人们不注意中,将视线移向圈椅。

坐在圈椅上的白眼狼,身边围着一大堆嘴眼歪斜的狗腿子。

这时的白眼狼,虽说才五十多岁,已经痰喘得很厉害。他坐在那里,喉头上一直在呼噜噜呼噜噜地响着永远咳不净的黏痰。不过,还有一点没有变,仍然和二十几年前一样——他那灰暗无光的千褶百皱的脸皮上,依然挂着狠毒可憎、奸诈莫测的神色。

白眼狼望着这些陌生的卖艺人出类拔萃的表演,呆若木鸡,面有惧色。他那些充当打手的狗腿子们,都被卖艺人的武功惊得惶惧不安,毛发悚然。

一个满口龅牙的噘噘嘴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

“喔!好厉害呀!”

他身边的那个六指儿搔着头皮自我安慰道:

“哼!别看咱没这两下儿,照样吃三顿儿!”

一个满脸雀斑的家伙,把那尖头从他俩的肩膀上探过来,鬼头鬼脑地悄声说:

“喂,伙计们,咱哥们儿全是靠打架吃饭的。有朝一日,要是碰上这么一伙对手,你说糟糕不糟糕?”

六指儿一撇嘴角子:“糟啥糕?”

雀斑脸摸着脑瓜子:“咱这个交给谁呀?”

六指儿拍拍大腿道:“它是管啥的?”

噘嘴儿道:“你这副罗圈腿儿呀?就怕是到那时节它只顾打哆嗦不听使唤喽!”

他们说到这里,另一个瘦猴子参进来说:

“你们甭拿着真话当假话说。说不定真有那一天哩!”

瘦猴子见其伙友们不以为然,换了个语气又说:

“听说梁永生的武术练得挺棒,要是一旦回乡报仇,咱们这一伙儿能脱了干边?”

雀斑脸说:“脱干边?俗话说得好:‘出头的椽子先烂,近火的木头先燃’——咱们到那天就成了替罪羊喽!”

六指儿说:“你们闲得牙疼咧?临年傍节的,少说这丧气话!前几年我听到个荒信儿,说是梁永生一家被赶进深山老林了,一去无回音。现在八成变成虎粪了!”

噘嘴儿说:“哎,你们一提到梁永生,我倒想起一个事儿来——前几天,忘了听谁说的了……”

“啥?”

“恍惚是说——梁永生一家子全回到宁安寨了!”

“哟!真的?”

“那可该着咱们走厄运了!”

“别那么包好不好?来到宁安寨怕啥的!龙潭离那里远着呐!梁永生他敢进龙潭?”

狗腿子们哪里知道,梁永生不光敢进龙潭,而且已经来到这些杂种们的眼皮子底下了。这伙卖艺的领班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正然谈论着的梁永生。其余三位小伙子,是梁志刚、梁志勇、梁志坚。

他们为什么要乔装改扮龙潭卖艺?梁永生的打算是:瞅个机会,大刀一抡杀仇人,闯进大门救出杨长岭。

现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梁永生眼睁睁地看着白眼狼坐在那里,压在他心里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随着他那沸腾起来的血液一齐往上涌,使得他的心情犹如大海中急风刮起的巨浪,千山万岭般地升腾起来;一团熊熊怒火,燃烧着,飞溅着,正在向四外强力崩散。再看看他的儿子们,都已作好了准备,不时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他们那潜藏着的焦躁而冲动的情绪,也从那一双双灼灼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当然,他们这种心情,只有梁永生的眼睛才能看出来,旁人是无法理解的。尤其是小志勇,被堵在胸口的仇恨憋得脸似关公,急得直头皮。就连一向稳重的梁志刚,仿佛也有点等得不耐烦了。梁永生看看面前的仇人,想想死去的老人和正在受苦的杨长岭,瞅瞅焦急待令的孩子们,曾几次想下令动手。可是,永生思筹再三,这个“令”,却始终没有发出来。正在这时,散签子的杨大虎来到梁永生的面前,以东道主代表的口气歉意地说:“老师傅,今儿来看热闹儿的人忒多,而且有很多手脚不灵的老人和孩子;请你嘱咐嘱咐那几位少师傅,谨慎一点儿;要是万一在这个场合失了手,可就糟糕了……”永生听出了大虎这些话的意思,是提醒他——看眼下这个场景,不能动手。永生也是这么想的:广场上这么多人,还有许多女人、老人和娃娃们,要是突然间打起架来,刀枪横飞,能不误伤好人?再加上对白眼狼那些狗腿子们,咱大都不认识,战线不清,敌友不明,手软了要吃亏,手狠了难免误杀好人……梁永生又思筹了一下,就把发令动手的念头彻底打消了。他乐呵呵儿地向杨大虎说:“谢谢先生的关照!请放心,这几个不争气的小徒弟儿,都是我亲手拉扒出来的,我心里有根,不会出事儿的!”可是,由于这出戏没演成,可把永生的儿子们急坏了。在返回宁安寨的路上,志坚问爹道:

“爹,你咋不下令动手?可把我急死了!”

梁永生还没答话,志勇带着埋怨的口吻接言道:

“就是嘛!爹太软!”

梁永生理解儿子们的心情,并且正在悔恨自己事先想得不细致,所以他对志勇的怨言没有生气,只是把自己没发令动手的想法讲了一遍。志勇听后,觉得爹说得有理,没有吭声。只有梁志刚提醒爹说:“爹,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呀!”

永生听了,心中想道:“志刚看出大来了,说得满对哩!”

晚饭后。天空的阴云撕成无数的云块子,几颗星星在云缝里眨着眼睛。梁永生爷儿几个,正坐在油灯下商量搭救长岭的事儿,黄二愣冒冒失失闯进屋来。二愣是从龙潭跑来的。他窜得鼻子口里三道寒气,一进门就愣头磕脑地说:

“梁大叔,你们得想法提防着点呀!”

“提防谁?”

“白眼狼呗!”

“他要干啥?”

“前天疤瘌四不是来过一趟吗?”

“是啊!”

“那是白眼狼派他来探风的——你没看出来?”

“好!”永生点点头,笑着说,“别看人们管你叫二愣,你今天琢磨的这个事儿还有门儿哩!”

“大叔,你别夸奖啦!”二愣指着自己的头说,“凭我这个榆木疙瘩脑袋,要有那个琢磨劲儿,那又不是‘二愣’了!”

“那你咋知道的?”

“大虎叔告诉我的。”二愣说,“他叫我捎信来,要你们处处加小心——白眼狼要下毒手了!”

“噢!”梁永生傲然一笑,“他要怎么着?”

“他要一网打尽,永除后患!”二愣说,“他的法子是——勾些土匪来,再加上他们的打手,来个夜袭宁安寨,把你们爷儿几个砍净杀光,然后带上重礼,到官场去结案……”

“他们随便杀人说啥理儿哩?”志坚问。

“就说你们是拒捕的共产党!”二愣说。

梁永生听后,抽着烟想了一会儿,又问二愣:

“这些事儿,全是大虎告诉你的?”

“嗯喃!”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二愣说,“像俺大虎叔那人,向来是说出话来落地有声,决不会瞎说一气的!一定是……”

永生对大虎的为人是了解的,对他的话也是信得过的。因此,他打断了二愣的话,迫不及待地转了话题问道:

“长岭现在怎么样了?”

“他妈的!白眼狼……”

“倒是怎么样了?”

活像块生铁疙瘩似的二愣,这时光喘粗气,不吭声。永生有点沉不住气了,一连问了三遍,可他还是光喘粗气不吭声。最后永生急得站起来了:

“二愣呀二愣!都说你是个直肠人,肚膛子能装八碗饭,可是装不住一句话。我喜欢你这个脾气。可今天这是怎么的啦?”

“哎!说了吧——”二愣拍一下大腿说,“杨长岭叫白眼狼抓去后,打了几个死,说是明天下午要送城里了!”

永生听后,又气愤又心疼。沉了一下儿,他又问:

“这事儿你一进门就该说,我问你怎么还不想说呢?”

“大虎叔不让我告诉你——”

“为啥?”

“他怕你……他怕你……”

“我明白啦!”永生说,“他想着怎么办?”

“他已经把铡刀磨好了,单等押送长岭的大车起程的时候,跟那狗杂种拼个你死我活。”

二愣的话音落下,没人再说话,只有呼呼的喘息声,看来每个人的肚膛子都被怒气灌满了,喉头也被怒火凝固起来的仇恨堵住了。那一双双喷射着火星的眼睛,都在盯着永生,仿佛想从他这里要得到什么满足似的。可是,一直等了好久,永生才令人不解地问二愣道:

“你是站下,还是回龙潭去?”

“回龙潭!”

“多咱走?”

“马上走!”

“去干啥?”

“我,我有事!”

永生想了一下说:

“好吧!你给我捎个信儿去。”

“捎给谁?”

“杨大虎。”

“啥信儿?”

“你告诉他:我们爷儿几个,明天头晌还要去龙潭,让他先别动刀动斧,等等我们……”

“你们去?”

“对!”

“干啥去?”

“你的话——有事嘛!”

“我知道——你们又要去‘卖艺’!”

“不!去唱戏!”

“唱戏?”

“对!”

“噢!我知道啦——”二愣说着拉了个把式架儿,又用期待的目光盯住永生凝神沉思的脸,“对不,大叔?”

梁永生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拍拍二愣那硬邦邦的肩头,笑眯眯地说:

“调皮鬼!”

在这个时候,永生本不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二愣,可是,二愣从永生那两只眼里,已经知道了他要知道的一切。

二愣走了。梁永生把那口大刀拿在手中,对着它百感交集地说:“大刀哇大刀!穷人的新仇旧恨靠你报哇!”说罢,提着大刀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