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

按说已是冰化雪消、草木萌动的季节了。可是,这塞外北国的兴安岭里,还是一片冰天雪地。那春雪常常比冬雪还多。一下起来,就纷纷扬扬,绵绵续续,落地盈尺。不过,春雪毕竟是春雪。一旦云绽日出,满山遍岭的春雪就很快地融化了。挂在树上的冰凌,一块块地跌落下来,发出像玻璃一样的清脆响声,摔碎了。只有残存在阴山背后犄里旮旯儿的积雪,仍在与日俱增的春暖中顽固地坚持着。因为伴随着春风降临人间的春暖,还不能把大自然的面貌一下子全改变过来。有时候,刚刚消退的严寒,在一夜之间又随着风雪反扑回来,将春暖变成了春寒。在人们的感觉中,似乎春寒比冬寒更冷。可是,在人们的精神上,它的威力却远远比不上冬寒。因为生活早已告诉人们:它不过是即将消逝的势力,人人盼望的春暖就在明天。

这天,一场暴风雪刚刚过去。无边无沿的林海雪原上,有四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儿正在慢慢地移动。他们,就是结束了两三年的雪山石洞生活、死里逃生的梁永生一家。

“爹,走出老林还有多少路?”

志坚实在走累了。他望着茫茫林海问了这么一句。永生鼓励他说:

“快啦!再有一天多就能走出去了。”他指着前边一棵削去一片树皮的大树说,“你看,那是上一回我出山去买东西时留的记号儿。”

“咱出了山到哪里去呢?”

“出了山再说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实指望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几年心静日子哩!”翠花说,“不承望又落到这步田地——看起来,脚下这个世道儿,走到天边儿也没好儿了!”

志刚说:“我恨死土匪那些杂种了!”

永生深有感触地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只知道大财主是穷人的冤家对头;后来,你爷爷一喊冤告状,我才知道官府衙门也是咱穷人的冤家对头;在天津混了那两年以后,在穷人的冤家对头当中,又添上了大老板和外国鬼子;来到关东我才知道——土匪也是穷人的冤家对头!”

原来,梁永生一家,是被土匪赶出山洞的。

那天夜间,永生一家正焦急不安地等着志勇,突然大祸从天降——一伙土匪闯进山洞。他们不光抢走了贮存的兽皮、鹿角,还硬逼着志刚去干土匪。因此,在洞前的雪地上,展开了一场搏斗。多亏了梁家父子会武术,再加永生用了个小计谋,他们一家和秦家父女才得脱险。可是,梁、秦两家被土匪冲散了。永生领着翠花、志刚、志坚逃出土匪的魔掌后,就标着出山的道路走下来了。一路上,翠花总是擦眼抹泪,想念志勇。永生劝她说:“孩子他娘啊,放心吧!志勇胆大心细,出不了闪失。”永生这话是硬着头皮说的。这时他的心里也正在难过地想:“一场水灾,失了志强;这场匪祸,又丢了志勇……”永生正悲愤地想着,忽然望见很远很远的雪地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小黑点儿正在移动着。

翠花指着黑点儿向丈夫说:“孩子他爹,你看——那是不是志勇?”永生心里想:“当娘的想儿子想迷心了!怎么有个人影儿就是志勇呢?”他又想:“可也是呀!在这渺无人烟的雪原上,成年累月见不着个人影儿,那小黑点儿不是志勇又是谁呢?”他想到这里,便说: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这时,翠花有心让丈夫去,又觉不放心;不让丈夫去,又怕那真是志勇。志刚见娘沉思不语,就说:

“娘,我和爹一块儿去吧?”

翠花欣然同意了:

“孩子他爹,你带上志刚去看看吧!”

永生想:“那怎么行?这里只留下翠花和志坚,万一遇上……”永生想到这里,只见那小黑点儿越来越小了,转念又想:“事不宜迟——得赶快去追!”于是,他像下命令似的对志刚说:

“你和志坚都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娘。”

永生说着,跨开步子朝小黑点的方向照直追去。

梁永生越往前走,那小黑点儿的影像越大。

梁永生越往前走,那小黑点儿的轮廓越看得清晰了。

当梁永生一阵疾走来到近前时,一瞅,原来不是志勇。那位三十多岁的行路人,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脸上的胡髭儿已经很长了。不知是因为走累了,还是为了防御野兽伤害他,他的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这时,永生的心情,又失望,又好奇:“这是个干啥的?他到深山老林来干啥呢?”他这么想着,就暗自决定:既然这么远赶来了,就上前问一下吧。

永生真没想到——当他正向那人靠近时,那人忽地把棍子擎在手中,摆出了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架势,气冲冲地说:

“你要干什么?”

梁永生一下子愣住了。他还没来及答话,那人又说:

“你们真恨穷人死不净呀!”

“你这是啥意思?”

那人没有理睬梁永生的话,又咬牙切齿地说:

“要钱,已经被你的同行掏光了!要命,倒是有一条——不过,得拿命来换!”

那人说到这里,把横握在手中的棍子抖了一抖,仿佛马上就要拼命似的。到了这时,梁永生的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位大哥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劫路的土匪。

原来,这位行路人见梁永生从很远的地方向他扑过来,又见他身后还背着一口单刀,就以为他必定不是好人。因此,这位已经被土匪洗劫过一次的行路人,早就拿好了主意:“他不惹我,两来无事;他要惹我,就跟他拼了!”因此,永生往他近前一凑,他那满肚子的火气就爆发出来了。这时,梁永生见他的穿章儿是个穷人,看他的气质也是个正直的老百姓,听他的话语又好像心里埋藏着深仇大恨,于是,便赶忙解释说:

“大哥,你把我当成坏人了吧?你仔细看看我这身衣禄,像坏人吗?”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穷猎人。”

“猎人?那你照直扑着我来干什么?”

“哈哈!我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

接着,梁永生把他一家惨遭匪劫、丢失志勇的过程简要地说了一遍。那人没等永生说完,就把手中的棍子一扔,大步凑过来,既同情又抱歉地说:

“原来咱们都是受穷的呀!对不起,真对不起!”

“没啥!”永生说,“大哥,你是个干啥的?怎么走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

那人叹了口气说:“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哪——来,坐下,咱们仔细扯扯。”他们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后,那人又说:“我把我这一肚子话都倒给你。这些天来,一直憋在我的心里,憋得我撑胸胀肋……”

原来这位行路人是个矿工。他有一本血泪斑斑的苦难家史。上个月,因为谈论“红军北上”的事,犯了“条款”,被关进班房。一个穷伙伕帮助他逃出虎口,这才进了深山。进山后,又遇上了土匪,把那位好心的伙伕硬塞给他的几个零钱全给搜去了。永生听后,对这位工人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就问:

“大哥,姓啥?”

“姓何。”

“哪里人?”

“江南人——你呐?”

“也是关里的。”

“听口音像个北方人——”

“老家在山东河北边上德州一带……”

“我有个小同事,是个刚来不久的伙伕,也是你那一带的人……”

“谁?”

“梁志强。”

“你说谁?”

“梁志强!”

“他?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认识他?”

“嗯喃!”

“你们是……”

“他,是我的儿子!”

“梁志强?”

“对,就是他!”

“这一说咱们更不是外人了!”

“咋的?”

“我这回逃出虎口,就是梁志强救出我来的!”

“噢!——”

话到此,这一工一农弟兄二人,更加近乎了。梁永生顺便向何大哥打听了许多有关梁志强的情况。何大哥也把他谈论共产党带领红军北上触犯了“条款”的事,向梁永生学说了一遍。总之,他们越谈越亲热,话不截口了。看来何大哥像其他工人一样,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儿。

下边,便是梁、何二人的一段对话:

“你是怎么来到这边的呢?”

“也是被穷赶来的呗!”

梁永生把自己多灾多难的经历扼要地说了一遍,何大哥叹了口气说:

“如今这个时世,穷人难穷人难哪!”

何大哥点着烟,抽了一口,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泛起一层笑意,带着亲切感,又向永生说:

“哎,你们老家那一带,往后快有盼头了……”

“有啥盼头?”

“红军要到你那一带去了……”

“红军?谁的队伍?”

“共产党的队伍。”

“共产党”这个词儿,永生在几年前曾听人悄悄议论过。可是,他一凑过去,人家立刻转了话题,并且很快走开了。当时,永生对共产党一无所知。因此,他望着议论者的神秘劲儿,心中在想:“北洋军阀当值的时候,不是也有人在偷偷地议论过‘国民党’吗?后来国民党来了,比北洋军阀还坏!”他一想到国民党,就话在心里说:“什么这党那党呀,就盼着出个穷人党吧!”这件事,已经好几年过去了。现在,他在这林海雪原中,又听何大哥提到“共产党”,而且说共产党还有队伍,就揣着一种好奇的心情问道:

“何大哥,共产党是个啥派头?”

何大哥站起身向四外望了望,又蹲下身子,压低声音说:

“共产党是个穷人党……”

“穷人党?”

“对啦。这个党专门替穷人说话,替穷人办事,还为咱这穷人报仇雪恨……”

接着,在梁永生的追问下,何大哥把共产党领导的工农武装上了井冈山,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说了一遍。何大哥绘声绘色地说着,梁永生眉飞色舞地听着;他觉得就像嘴里含着块冰糖似的,一股股的甜水流进心窝里。这时节,在他心窝里那块肥沃土地上埋了二十多年的种子,也开始萌动了。你看,从他那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里,闪射出了满含希望的光芒。没等何大哥说完,他就急切地问道:

“何大哥,你说的这事儿,可是真的?”

“我从好多年前就离开南方逃到关东来了。这事真不真我也没看见,全是家乡的亲属们来信说的……”

何大哥磕去烟灰,又擦了擦烟袋嘴儿,朝永生一举,说:

“会不会?”

“扰你一袋!”

永生接过烟袋,装好,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可能是因为好几天没有抽上烟了,这口烟吸进去,使他感到浑身舒贴,精神头儿更大了。他坐在那高高的大青石上,心驰神往地遥望着远方的天空……

乌云密布的天空里,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片蓝天。一轮红日冲出云层,万道金光,透过密林射进了这荒无人烟的雪原,使得何大哥和梁永生这对工农穷弟兄,都感到身上暖煦煦的,眼睛亮堂起来,眼前的境界也开阔多了。就在这时,永生又想起了何大哥方才说的“往后快有盼头了”那句话来,于是又问:

“哎,何大哥,共产党真的要到俺老家一带来?”

“我只是听说红军离开井冈山北上了。北上北上嘛,你老家不是在北方?兴许会到你老家一带去呢……”何大哥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也走吧。家属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梁永生也站起身,把烟袋递给何大哥,又关切地问:

“何大哥,你要到哪去?”

“我要穿过老林,到那边去投奔一个老朋友。”

然后,他俩恋恋难舍地相互告辞了。

当梁永生回到原处时,翠花和孩子们正焦急不安地等着他。

翠花自从望见丈夫的影子,心绪就乱了起来。在永生还没回来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是担忧丈夫发生什么意外。因此,她一望见丈夫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心里一阵高兴。可是,这高兴的心情就像一闪即逝的电闪一样,很快就过去了。接着又变成了失望,悲痛……因为她见丈夫是孤身一人回来的——这说明没有找到志勇。眼时下,因想志勇而产生的悲痛已经笼罩住了翠花的心头。

但是,这时的杨翠花,还有一点感到迷惑不解:丈夫踏雪寻子扑了空,怎么脸上反倒乐呵呵儿的呢?翠花对自己的丈夫是了解的。每当她愁闷、忧伤的时候,丈夫总是把同样沉痛的心情深深地埋在心里,而摆出一副喜悦、快活或者至少是满不在意的神色。永生这样做,是想用自己的情绪来感染妻子,帮她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可是永生哪里知道,他那种强装出来的、表里不一的快活神色,细心的妻子总是能看出来的。可是今天,在翠花的感觉中,丈夫脸上的喜色笑意,分明是从他的心灵深处流露出来的。这又怎能不使翠花纳闷儿呢?

杨翠花当然不会知道——这时节,梁永生的心里,有一股温柔的春风,正在吹拂着他那颗埋藏已久的、大报血仇的火种。永生和那位工人分手后,在健步归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哇!满清时,盼‘民国’,盼来的‘民国’,还是光向财主不向穷人!真没想到,共产党带着队伍北上了……要是共产党到了我的家乡,穷人可就有了出头的日子了,我的血仇,穷爷们儿的血仇,就都能报了……”现在他下了决心:“下了山,哪里也不去了,赶回老家去!也许我赶到老家时,共产党已经到了呢……”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关于“红军北上”的消息会马上告诉老婆孩子的。可是,梁永生无论对什么事,总是先自己悄悄地琢磨好了,才肯说出来。

翠花见丈夫喜形于色,又在忽闪着大眼琢磨事儿,早就想开口问问。她开头儿想问的话是:“没有找到志勇吧?”可是,当这句话来到嘴头上的时候,又觉得这种明知故问会增加丈夫内心的痛苦。她思量再三,把问志勇的想法硬压下去了。她第二句想问的话是:“你乐啥?”但又觉得这话似乎也不妥帖。她想:“在这虎啸熊嗷的荒山野坡,丈夫能突然得到什么喜事呢?也许,他在寻子扑空极端丧气的情况下,为了摆脱苦恼而特意寻了个什么乐趣儿……”若是一问,就把他那为摆脱苦恼而自寻的乐趣儿问跑了,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翠花所希望的。那么,问什么呢?

细心的翠花经过一阵思忖,终于这样开了口:

“孩子他爹,到明天这间,咱能走出老林吗?”

“能!”

“爹,你不说还得走一天多吗?”

“身上有了劲头儿,走得就快了呗!”

“咱下了山,你再找个地界儿打铁去吧?”

“不!”

“拉洋车去?”

“不!”

“锔锅去?”

“不!”

“那,干啥去哩?”

“找共产党去!”

“共产党?”

“共产党是咱穷人的党,专为咱穷人办事的!”

“那可好!有了共产党咱们报仇就有盼头了!”翠花说,“到哪里去找共产党?”

“回老家。”

“咱老家有共产党?”

“听说共产党如今带领红军北上了。”

“红军又是啥?”

“共产党的队伍嘛!”

梁永生把林海雪原巧遇志强的老工友何大哥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还加了一句:“这就叫‘物极必反’嘛!你看,财主和官府勾起来,官府又和洋人勾起来——乡间的财主,城市的财主,中国的官府,外国的官府,还有土匪,他们统统勾起来,欺压得穷苦百姓还能活吗?我早就琢磨着该出个为天下穷苦人办事的党了……”

这时,翠花喜形于色地高兴起来,可又觉着不大明白。志刚和志坚听了也是高兴,可他俩是更不明白。志刚向爹要求说:“爹,我怎么听不明白呀?又是红军,又是共产党,你仔细说说,倒是怎么一回事儿……”

志刚这一问,把他爹算问住了。在眼时下,梁永生只是知道共产党是个穷人党,说话、办事向穷人;还知道共产党在南方领着农民打土豪分田地,要为穷人打天下,又以后就领着红军北上了……除此而外,他还知道什么?不知道了。永生自己心里都不明白,他怎么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正在为难的当儿,忽然想起何大哥说的打土豪分田地的一些情景,于是说道:

“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他说着站起身来。

永生一家,沿着下山的道路,又走开了。

阳光普照的雪原上,留下一溜越来越稀的脚印。春风荡漾的林海里,一阵又一阵地、长久地回响着他们一家那朗朗的笑声。

梁永生一家人,在林海深处、雪原的尽头消逝了。

那饱含希望的笑声,还在林海飘荡,还在天际缭绕;这艰辛苦涩的脚印,也还在雪原上向前伸延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