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干燥的秋风,吹散了炊烟,吹弯了树头;它又卷着褐色的土沙,追逐着成群的落叶,滚过荒凉的山野,吹进了徐家屯马掌炉的小土屋。

七零八碎的窗户纸,哧啦哧啦地响着。

屋里,炉火熊熊——铁匠师傅们还没煞作。

汗流浃背的梁永生,左手拿着铁钳,右手拿着锤子,站在用木墩支起的铁砧旁边凝视着炉火。他上身光着脊梁,腰里扎了个围裙。这围裙,被火星烧得千孔百洞,快像个筛子底了。为了防御锤打热铁迸出的火花,他的腿腕上绑着破袜片儿,盖在脚跗面上。赵生水拄着大锤站在永生的对面,时刻准备着给他打下锤。唐春山站在永生的身旁,一只脚朝前伸出半步,一推一拽地拉着大风箱。风箱上那进风口处的忽搭儿,呱嗒呱嗒地发着有节奏的悦耳的响声。

一帮不嫌热的孩子们,揣着好奇的心情站在旁边瞅着,对铁匠师傅们这种傲岸的劳动神态,报以敬重的目光。梁永生用火钳从洪炉中撤出烧红了的铁条,同时关照孩子们说:“闪开!”孩子们向后退去了。叮叮叮当当当的锤声响起来。伴随着大锤小锤间杂交织的响声,迸出的铁花围着梁永生的身子嗖嗖飞溅。这是孩子们兴致最高的时刻。他们乐得直个拍呱儿喝彩:“再大点劲儿!再大点劲儿……”他们的喝彩,引得从没有窗棂的后窗口又钻进两个好奇的小脑袋。

他们伙计仨,一边打铁一边闲聊。这根打凉了的铁坯插进炉火后,那根刚断了的话弦又接上了。

生水说:“老梁手头儿真巧,才二年多,超过我了!”

永生说:“别烧我了!还不是你这师傅们拉扯出来的?”

春山说:“说别的是瞎话。当下老梁顶了作,我轻松多了!”

说到此,梁永生钳着铁坯放在铁砧子上,又是一阵紧张的忙碌。过一阵,梁永生用钳子夹着那打好的深灰色的马掌,往凉水里一蘸,“哧”的一声,接着一甩腕子,扔到一边去了。梁永生趁这个空儿,装上一袋烟,一边抽着一边说:

“赵大哥,夜来个你老家来的啥信?”

赵生水瞪着直眼,久久地出神不吭声。他的脸上,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一样,变化无常。沉了老大晌,他这才带气地说:“别提它!一提活气煞!”他这一句,闹得梁永生和唐春山全蒙了点,都觉着心里沉甸甸的。

春山说:“倒是出了啥事儿?说说嘛!”

永生也说:“是啊!三个缝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说出来,咱们好一块儿谱谋个办法呀!”

生水说:“老梁,你点子多,我信服。可是,这件事我就算说出来你也没办法。”

梁永生将一块铁坯撤出炉火,放在砧子上打了一阵,又送回火中,拔出嘴里的烟袋说:“说说看。”赵生水先打了个叹声,然后说:“我的弟弟叫日本鬼子抓‘劳工’啦!你想啊,要是把他用车拉进深山野林,往煤窑里一填,有几个活着回来的?再说,他一走,家里舍下我的老娘,还有我们弟兄两个的一帮孩子,可怎么过呢?”永生问:“沈阳那边也抓‘劳工’啊?”生水说:“我就是为了躲抓‘劳工’跑出来的!那时节,这边还没叫日本鬼子侵占。谁知,我刚到,日本鬼子也到了……”春山说:“那时你弟兄俩一块儿跑出来就好了!”生水说:“一块儿跑出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过不过?再说,这里就是‘安乐窝’?”春山说:“这里虽说也不好混,可是还不抓‘劳工’啊!”生水说:“你别着忙——快了!”永生问:“你听到信儿啦?”生水说:“前日个我出去买铁,听到个荒信儿,说是日本鬼子全安置好了,就要抓‘劳工’……”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黑夜已把黄昏撵跑;那些围在周遭儿看热闹儿的孩子们,也先后被大人叫回家去吃饭了。他们马掌炉上的饭比较晚,所以还在继续忙着。梁永生将烧好的铁坯撤出来打了一阵,说:

“看起来,往后越来越不好混呀!”

“光吃‘大粮户’的窝囊气就早把我的肚子填满膛了!”春山说,“从鬼子一来,憋在心里的气攻得头皮直忽闪!往后要真抓我的‘劳工’,我就跟他拼了!”这时永生又想起李大叔说的“死要死个值”的话来,就说:“拼是最后一手儿,不能拿它当家常饭吃!”他把打好的马掌甩出去,又说:“等收下豆子,离开这儿……”

哪儿来的豆子?今年开春儿,大地开化后,永生就打了几把头,让翠花和孩子们到南山坡上去开荒。翠花母子几个,披星星,戴月亮,风打头,雨打脸,土里滚,泥里爬,力出尽,汗流干,泼死泼活干了几个月,终于开出一垧生荒地种上了大豆。土地不负勤劳人。如今满坡的大豆眼看就要熟了。梁永生早就盘算好:这垧豆子收下来,不仅够全家嚼用的,就连马掌炉上的伙计们,也不用愁着没钱籴粮食了。因此,他每当想到那片喜人的大豆,心里就美滋滋的。说到这片豆子,就连春山、生水也替永生高兴。

生水说:“那片豆子长得真好,这回算叫老梁琢磨着了!”

春山说:“好是好。可也不易呀!从春到秋,翠花他们流的汗珠子怕比豆粒子还多呢!”

永生说:“你们也没少帮了忙啊!咱穷人不怕流汗。只要汗不白流就好。”

生水说:“就是嘛!我今儿早晨到坡上看了看,再有两三天全能收割——这回看来汗是不会白流了……”

他们正满怀希望地谈着,谁能想到一场大祸又来到门口上。生水话没落地,志勇闯进屋来。永生见他气色不对,就问:

“出事啦?”

“我把阙八贵揍了!”

阙八贵明是财主,暗是土匪,是这一带有名的大恶霸。自“九一八”事变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他的七哥阙七荣当上了保长,这个小子就更加张狂了。今天志勇竟然揍了他,那怎么得了?因此,志勇一说揍了阙八贵,马掌炉上的风箱住了,锤也停了,梁永生、唐春山和赵生水全直目睖睁地愣住了。可是,这时永生并没责备志勇。原因有两个:第一,他觉得,小小的梁志勇,敢揍阙八贵,有骨气,有胆量。知子莫如父。永生知道志勇虽然性暴气粗,可他从来干不出欺负人的事来。只是在别人欺侮他的时候,他不能吃话儿,不能忍气,好耍个“愣葱”。因此,永生觉着不必细问,必定是阙八贵欺人太甚,激怒了志勇,才闯出这场大祸。第二,永生觉得乱子已经是出了,责备孩子是“马后炮”,没有用处,要紧的是怎么办。

唐春山没有永生沉着。他急得直咂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责怪的口气:

“唉!志勇呀志勇!你怎么偏偏惹他呢?”

“这回不怨志勇,乱子是我闯的!”

人们抬头一望,翠花走了进来。翠花这一句,使春山、生水都纳开闷儿了:“怪呀,翠花那么细致,怎能闯这大祸?”春山问:

“真是你闯的祸?”

“对!”翠花坐在板凳上,喘着大气,讲述了这样一段情景:今天傍黑儿,翠花和志勇正在豆子地里间收早熟的豆子,阙八贵来了。他狞笑着说:“庄稼长得不错呀!咹?”翠花看出他不怀好意,没理他。阙八贵又说:“你们种的是谁的地——知道吗?”翠花依然没有抬起垂下的眼睛:“俺是开的荒山地!”浮在阙八贵脸上的那层假笑,就像忽地被风刮跑了似的,露出了他那狰狞的面貌,把两只牛蛋眼一瞪,发起贼横来:“你说么个?荒山?荒山就没有主儿吗?你称四两棉花纺纺(访访)!在这里,你脚踩的地,头顶的天,哪一样儿它不姓阙?没别的,讲不了——赶快给我滚蛋!”志勇“呼”的一声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出来,赶前一步气愤愤地质问他道:

“你还讲理不?”

“理?我的话就是理!”

“你的话是狗臭屁!”

“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崽子!”阙八贵气得咬牙切齿,骂人的损话儿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向腚后跟一挥胳臂:“来,给我教训教训他!”

翠花一看事要闹大,急忙用话截住:

“你们堂堂的五尺汉子,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

她这句话虽然很平淡,可是音调里含着愤怒的情绪。接着,她又回过头向拉着架势准备打架的志勇训斥道:

“大人说话,不许你乱插嘴!”

志勇向来是听大人话的。娘一喝叱,他没有动手。可是,那阙八贵今天是老和尚的木鱼——该着挨敲!他又说:

“原先我想原谅你们愚民无知,收回土地了事。你那个崽子竟敢骂我,那就讲不了了!你们强霸我的庄田,私种黑地,咱得送交政府,依法论处——”他又向狗腿子喝令道:“来,给我把这个穷婆子,还有那个穷崽子,统统绑起来……”

志勇望着狗仗人势扑过来的狗腿子,想动手,又怕娘不许,焦急地叫了一声:“娘——!”

翠花看出了儿子的意思,是要求她赶快发令,打这狗日的!这时节,翠花有心发令,又怕把事闹大,不好收拾;有心不发令,难道就老老实实让他绑起来吗?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这就是:这片庄稼不要了,再说些好话,赔礼道歉,也许能当场了事。可是,翠花虽然性体柔和,能忍事,能压气,但她从来是话让人理不让人。要是逼她走这第三条路,对柔中含刚的翠花来说,她是宁死不干的。翠花正在想对策,那狗腿子蹿上来打了她一巴掌,随手又从腰里抽出绳子。志勇见此情景,正要扑上去,只听娘大声喝道:“志勇,给我打!”

开头儿,阙八贵和那狗腿子,并没把志勇这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看在眼里。可是,一交手,那个狗腿子成了草鸡毛。志勇一个扫堂腿把他摔倒地上,骑上去抡着拳头砸起来。直砸得那狗腿子鬼哭狼嗥喊爹叫娘。阙八贵见势不妙,浑身哆嗦得像发疟疾一样,抱头就跑。志勇觉得坏根儿不在狗腿子身上,光打顿狗腿子不解恨,又追上阙八贵揍了一顿……

永生听罢翠花这段叙述,很高兴。他高兴的是:翠花这个女人,就像在路边上成长起来的野草一样,天性就是泼泼辣辣的。可是,由于受到几次马踩车轧般的锉磨,心性似乎渐渐地软下来了。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使她的性体儿又逐渐地刚强起来。当然永生面对着当前的局面,心中绝对不是光高兴而已,他也明显地预感到一场大祸即将来临。可是,这祸不管有多大,对一个跟天灾人祸常打交道的梁永生来说,显然不会使他产生什么恐惧心理。不过,要说他现在没有一点“怕”,也不合乎事实——他怕的是,唐春山和赵生水两位老大哥跟着受连累。因此,他向春山、生水说:

“你们先躲躲吧!”

赵生水说:“老梁啊,咱穷哥们既然走到一块儿了,你的事就是咱大伙儿的事。咱们顶着他!”

唐春山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是不是都躲躲?”

梁永生说:“怕是来不及了。再说,志刚、志坚出去盘乡还没回来……我的意思是——你和赵大哥先躲一下儿。”

唐春山说:“要躲都躲,要顶都顶!”

赵生水说:“对!”

梁永生说:“那,好吧!志勇,你到村头去,见到志刚、志坚回来,叫他们到炉上来;见到姓阙的来了,回来送个信。翠花,你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蹽道子!”

翠花母子走了。永生又向春山、生水说:

“我估摸着,阙八贵的七哥阙七荣很可能来。那小子,不像他八弟那个半吊子,是个进啥庙念啥经的鬼难拿。对付这号人,得拳头放在身后,大礼搁在前头。他要真的来了,你们看我的眼色行事,可别乱干……”

一会儿,志刚、志坚和志清都来了。永生又一一嘱咐一遍。接着,他们便忙着淘米做饭,准备吃饱喝足大干一场。在这做饭的当儿,他们伙计几个还在预猜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核查着他们的对策还有什么棱缝儿。

晚饭后。风停了。人静了。月亮出来了。由于马掌炉没有打夜作,这个荒山脚下的徐家屯,显得异常安静。梁永生、唐春山、赵生水,还有梁志刚、梁志坚、唐志清,有的手持兵器,有的紧握铁锤,围坐在那煴火将熄的洪炉周遭儿,一声不响,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捉摸不定的严重时刻。这当儿,梁永生一根一根地扳着手指头,发出喀喀的响声。这只手扳完了,又扳那只手,两只手全扳完了,再从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若光从他那平静而又坦然的脸上看,好像是他毫无心事似的。其实,这时他正在心里悄悄地琢磨事儿哩!寂寞的气氛在屋里盘踞了好久。现在被从外头跑进来的梁志勇给打破了:

“他们来了!”

“多少?”

“十几个!”

“谁领头儿?”

“阙七荣那个矬个子!”

“十几个不在话下!收拾那些龟孙!”

“不!听我的。”梁永生驳回了志刚的话说,“志坚,把院门敞开!志清,准备练武……”

梁永生刚安排停当,阙七荣和他那三角八棱的狗腿子们,像蟊贼一样出现在门口上。阙七荣的穿章儿像个文雅的洋奴,长相儿又像个粗野的恶棍。他朝里一望,只见院子里有七八个人。他们是:梁永生、梁志刚、梁志勇、梁志坚和唐志清、唐春山、赵生水。年岁最小的志清手持单刀正在练武。梁志刚拄着大刀坐在碌碡上。志勇、志坚手持兵器站在一旁。唐春山和赵生水抓着大铁锤坐在屋门口,好像正在看热闹儿。他们对院门口上这些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就像压根儿没看见。再说那位梁永生。他两手卡腰,昂首挺胸,俨然是一位武术教师的姿势,站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志清的每一个动作。当阙七荣一伙儿突然出现在院门口时,他心口想道:“你这回是夜叫鬼门关——自己送命来了!”可是,这时他那生满胡茬子的脸上,却是神情自若,平平静静,既无怯色,也无怒容,只是撩起眼皮扫了一下,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练武的志清身上了。梁永生这种神色和气质,给阙七荣留下了傲然不睬、凛然无畏的印象,还使他产生了不容轻薄、切莫冒犯的感觉。又见,正然练武的小志清,手挥大刀翻滚在地,月色映出的刀光就像一根根数也数不清的银线,缠绕在他的四周。阙七荣见此情景,身上直冒凉气:“呀!十来岁的孩子就有这么高的武艺,不用说别人准还厉害!”阙七荣正在胆寒心怵地想着,看着,又听梁永生说:“志刚,给我搬个座位来。”

志刚一猫腰把他坐着的那个大石碌碡搬起来,从从容容地放在永生身边,轻声说:“爹,坐吧。”

志刚这一手儿,把阙七荣惊了个目瞪口呆。他倒吸了一口大气心里说:“好家伙!他搬这么大个碌碡,气不粗喘,面不改色;像这样的大力士,怕是我领来的这一帮也抵不住他!”这时候,可把个阙七荣难住了!他想:“怎么办呢?这样不声不响地回去吗?多丢人!抓人吗?那是自找难看!”他正觉着很窘,永生开腔了:

“七先生,里边坐吧!”

阙七荣真鬼。他眼皮一拍打,顺风转舵地应道:

“好好!正要来坐坐喃!”

他点头哈腰地笑着,抬脚迈进了门槛儿。可是,他这笑,口张得挺大,牙龇得也不小,而眼神里,面纹里,都没有一丝丝儿笑意。那些早吓抖喽了的狗腿子们,见主子进了门,也只好硬着头皮跟进来。这时,志刚、志勇他们小弟兄几个,立刻作好打架的准备。他们那种气色和姿势,吓得阙七荣打了个寒噤,然后回头训斥开了他的狗腿子:

“你们像个跟腚狗!我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又都跟我来干啥?我来串个门子,有你们的屁事儿?还不给我滚蛋!”

他人模鬼样装腔作势地喝唬了一阵,又递了个眼色,那些善于打相猜心的狗腿子们,这才像群夹尾巴狗似的退出门去。接着,阙七荣来到梁永生的面前。他脸上仍堆着难堪的苦笑,瞳孔里闪出潜伏的凶光,向永生说道:

“梁师傅,我来给你赔礼啦!”

“这是哪里的话?”

“我八弟脾气不好,惹得你的夫人生了一场气;我的下人不懂事,和你家三公子打了架,还糟蹋了一片豆子——”他说着,感觉到这些话并没达到他的目的,便从衣袋里掏出三块钱,又说:“你们风打头,雨打脸,血一把,汗一把,种点庄稼不容易——请你赏个脸收下这几块钱,就算我包赔损失吧!”他说罢,两眼还在寻觅着永生的眼神,仿佛想从那里捞取什么似的。

梁永生像原先心里根本没装这码子事一样:

“噢!你说那个事儿呀?我倒听他们说了几句——糟蹋几棵庄稼算了啥?我的孩子不懂事,打了你家八先生几下儿,实在对不起呀!”梁永生又说,“无论如何,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请你看在我的脸上,饶他这一回吧,我一定管教他!”

“哪里哪里!孩子嘛!他懂个啥?再说,我八弟的脾气不好,这事儿也是他惹起来的,不能光怨志勇。”阙七荣腆着脸从下向上瞟着永生的面色,“人,打两下,不论谁打了谁,少啥啦?碍么事?可是那庄稼,糟蹋了,就不能再打粮食,这怎能不叫人心疼?所以,我特意给你送了几块钱来。你要嫌少,我再多拿;要不嫌少,就请赏个脸……”他说着,把钱硬塞在永生的手里。

“好吧。我就收下。”永生说,“几棵庄稼,你能赔得起我。可是,我的孩子打了八先生,损伤了八先生的脸面,我可赔不起呀!”

阙七荣又笑了。他一笑,就露出那紫红色的牙床子,眼角上还褶皱起数不清的一堆朝外辐射的皱纹:

“哪里,哪里!”

“这样吧——明天,正当午时,街上人多的时候,我带上志勇,上门去给八先生赔礼……”

“不不不,你可不要那个样子!”

“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永生说,“不管怎样,明天我是一定要带子上门,认罪赔礼的。就请七先生赏个脸,给留一扇门吧?”

他们双方谈得很好。就这么你抬我敬、说说笑笑地把个阙七荣打发走了。当他走出老远时,还在和梁永生一面招手一面说:

“咱这真是不打不成交……”

也不知他后边还放了些啥屁,那半截话尾巴被一阵平地突起的大旋风给兜走了。

梁永生回到屋里。屋里的人,有的高兴,有的扫兴,还有的正蹲在一边琢磨事儿。

“老梁,你真行!”生水说,“摆了这么个阵势儿,把那个小子吓回去了!”

“这小子真鬼,他来了这么一招儿。”志勇说,“要不,我这口大刀一抡,早把这小子送回他姥姥家去了!”

“便宜这小子,不该跟他磨牙;应该狠狠地挖苦他一顿!”志清说,“他要敢说不好听的,就揍那个龟孙!”

“这样也好,”志坚说,“化凶为吉,平安了事,总比闹个人仰马翻强得多。”

春山说:“我琢磨着——怕是这样完不了。”

志刚说:“对!他可能还有什么鬼点子!”

这一阵,梁永生一直坐在一边抽烟,凝思不语,全神专注地倾听着人们的议论。当人们都说出了对这桩事的看法后,他这才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又吱吱地吹了两口,然后接着志刚的话把儿说:

“照我的看法,他这是用的一计!”

“啥计?”

“缓兵之计。看样子,阙七荣是想来动武的。可来到一看,不是对手,这才耍了个花招。他想用这套把戏安住咱,好去搬兵……”

“搬啥兵?”

“日本鬼子呗!”

“鬼子就那么听他的?”

“他想点什么鬼点子呗!”永生说,“因为这个,我就来了个将计就计——他要用缓兵计安住咱,咱就也用缓兵之计安住他。”

他们正说着,阙八贵的车把式小杨子来了。他进门就说:“你们怎么还不快走?”接着,他告诉人们:“日本鬼子要抓‘劳工’,数字已经分配到各个保里了。方才阙七荣领着人来马掌炉,就是想借故来抓你们的‘劳工’,只是没敢动手。他回去后,就上鬼子那里去报告了,也不知给你们加了个什么罪名,反正是想让鬼子派兵来抓你们……”人们听罢,一齐盯住永生。永生沉思了一会儿,将那暴起青筋的拳头落在桌子上:

“走!”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东西不要啦!”

“对!咱从家带出啥来啦?不是两只肩膀扛着个嘴出来的?”永生说,“说走就走,事不宜迟。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扔下。有亲的投亲,有友的奔友,咱们穷哥们儿后会有期。”永生走到屋门口,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灰瓦瓦的星空,又回来向大家说:“天不早了。唐大哥,赵大哥,快去收拾一下吧……”

春山、生水回家去了。梁永生越想越憋气,就把志勇叫到近前,嘁嘁喳喳低语了一阵,志勇点点头出去了。天将黎明的时候,永生先把赵生水送出屯子,又把唐春山和志清爷儿两个打发走,正要回家,志勇回来了。他那丰满的鼻尖上,浮动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儿。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烟熏味儿,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永生问:

“怎么样?”

“着啦!”

“好!”永生说,“回家。咱也该走啦!”

永生一家走出徐家屯想要逃入兴安岭深山老林的时候,天已发亮了。只见屯西南角上浓烟滚滚——阙八贵的粮仓着起火来。永生望着火光风趣地说:“看这个劲儿,一垧地的豆子怕是不够烧的!”正在梁永生一家要进山口时,后边传来哇啦哇啦的嚎叫声——抓“劳工”的鬼子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