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了。

朦胧的月色笼罩着杨柳青。

镇边的一个破厦檐下,蜷偎着梁永生苦难的一家。他们投亲不认,现在憋着一肚子气,只好在这里安宿过夜了。

村镇异常安静。远处,时而传来几声犬吠。

梁永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被风从烟锅里刮出的火星,向街道的对面飞逝着。

一会儿,从厦檐对面的单扇栅栏门儿里,走出一位身穿长衫、头戴帽垫儿的老汉。他来到永生一家近前,瞅了一阵,拍着志勇的肩膀问:

“呃,小家伙儿,十几啦?”

志勇盯着老汉不吱声。翠花忙插嘴道:

“才九岁。长了个傻大个子。”

“哪里人呀?”

“宁安寨!”志勇答,“不!龙潭街。”

“姓啥呢?”

“姓梁!怎么的呀?”

志勇说罢,鼓起腮帮子,鼻翅儿还一张一合的。老汉见他眼含敌意,不禁笑道:

“你岁数儿不大,性子还挺刚呐!”

苦难的童年,使志勇形成这样一个概念:凡是穿好衣裳的就不是好人;凡是坏人说得怎么好听也不是好心!今天,这个穿长衫的老汉一问他,他就起了反感。当他说出家在宁安寨以后,忽然想起爹跟他讲的家史,又马上改了口。在志勇的感觉中,姓梁,是不能跟坏人讲的;讲了会出祸。可是,现在他偏要讲,并且又重复一句:

“就是姓梁——你敢怎么着?”

永生喜欢志勇的刚强性子,可又觉得他对人家太不礼貌了,便插嘴道:

“我们在你门口避避风,糟扰你了!”

“没什么!你们要去哪里?”

“闯关东去。贵姓啊?”

“姓李。”

“开铺子的吧?”

“开铺子不错。不过,铺子不是咱的!”李老汉说,“我是个吃劳金的穷店员——侍候人的!”永生点点头。老汉见他一家衣禄单寒,又说:

“脚下风凉了,你们在这里过夜哪行?”

永生叹口气说:“啥法儿呀!”

老汉一挥手说:“走!到我家去凑合一宿吧。”

永生不忍地说:“大叔,我们攮进去好几口子,给你添麻烦太大呀!”

大叔说:“就俺老两口子,没别人,走吧!”

李大叔真是热心肠。他把永生一家领进门,又将老伴儿喊出来。李大婶也挺实在。她像迎接远来的稀客一样,把永生一家迎进屋去。

这是三间正房。

中间的北山墙上,挂着一张画儿。画儿上画着一只虎。志勇一进屋,就虎视鹰瞵地盯上了这张画儿:

“嘿,这猫真大呀!”

“这不是猫,是老虎!”

“老虎跟猫一样?”

“长相差不多。”

永生又问李大叔:

“这画儿就是杨柳青出的吧?”

“不。杨柳青出年画儿,不出这个。”李大叔说,“这是从天津买来的。”

“看来大叔很喜欢虎了?”

大叔只顾点烟,没吭声。

正添锅做饭的大婶将一瓢水倒在锅里,叹息着说:

“俺那儿子叫‘虎儿’。从他下了关东,我总想他,他爹就买了这张虎画儿。”

大婶说罢,又去抱柴火了。

永生见大叔搬过面板又拿擀面杖,忙说:“大叔,别麻烦啦,这糟扰得你够呛啦!”大叔说:“没啥麻烦的。你们想吃正经八百的面条也吃不上,给你们擀轴子杂面汤喝喝吧。”永生说:“你是站柜台的,还会忙饭,真算巧手儿!”大叔说:“学买卖,就得先学忙饭打食,还得给掌柜的铺炕叠被,拿夜壶,打洗脸水,外带着劈柈子,点炉子、擦桌子、扫院子……”永生像有所发现似的又问:“买卖行当里,趁钱人对穷人也是这么任意锉磨?”李大叔一面折叠着面片儿,一面叹了口气说:“甭管啥行当,凡是‘老财’都是豺狼心肠!他们离了穷人活不成,又恨穷人死不净!”永生那闲不住的两只手,一边把切连了刀的杂面条儿擗开,一边感叹地说:“看起来,只要是侍候财主,干哪一行也不易呀!”李大叔说:“唉!不易也要干不长了!”永生问:

“怎么的?”

“辞退呗!”

“谁辞谁?”

“人家辞咱!”

“因为啥?”

“因为掌柜的要想外呙!”李大叔说,“今年你们那一带闹水灾,来了好些逃难的;他要把这吃劳金的老店员开下去,再雇用逃难的,有的光管饭不要钱,要钱的薪水也少一半……”

李大叔说着话儿,杂面条擀完了。梁永生见面板翘棱了,就用笤帚扫去板上的补面,拿过斧头叮叮当当揳起来。

在永生和大叔拉叨儿的同时,帮着烧火的翠花也在跟大婶叙家常。翠花说:“这个掌柜的,对待柜上的伙计可真刻薄呀!”大婶说:“那孬种是个算破天。他对待长工、佃户更刻薄!”翠花问:“他还有长工、佃户?”大婶说:“有。他原先是个大地主,后来又成了大奸商,现在是又有地又有铺子!”翠花说:“喔!这个财主真不小哇!”大婶说:“好大财主呢!人家在前清家的时候,就是官宦户儿;成了‘民国’以后,也是官宦户儿;来了国民党,还是官宦户儿!”翠花问:“他叫啥?”

“阙乐因!”李大婶一边往锅里撒杂面条,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阙乐因这个色鬼,明牌的姨太太就有六个,下了十几个崽子,大的是酒包,二的是赌棍,三的是财迷,四的是个气虫子,五的甩大鞋,六的抽大烟,七的是鬼难拿,八的是个臭嘴子——”

“臭嘴子是啥意思?”

“好骂人呗!”大婶说,“那小子叫阙八贵,从十几岁就偷了些金条跑到关东去了,听说现在成了大粮户。头年里,阙乐因又把他的七小子阙七荣那个‘鬼难拿’派了去……”

李大婶说着端过一摞碗放在盆子里。翠花凑过去,抢过炊帚说:“大婶,我刷。”大婶不客气,让了手。翠花刷完碗,又去倒泔水。她推开风门一看,三个孩子拿着秫秸当刀枪,正在月下练武呢!翠花心中在想:“这些孩子算叫他爹招上了——啥时也忘不了练武报仇的事儿。”李大婶放上饭桌,掸了掸桌面上的浮土,扒着门框朝院子里喊道:“小孙子们!吃饭喽。”她回过头来,又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些省心的孩子,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累。”李大叔接言道:“咱穷家的孩子全都是这么皮实。”

俗话说:“饥不择食。”热乎乎的杂面汤,志刚、志勇和志坚每人噇了两三碗。永生一边吃着饭,一边继续和大叔、大婶扯闲篇儿。李大叔向永生夫妇述说了自己艰辛的半生,梁永生向二位老人倾诉了自己的苦难家史。李大叔听罢梁永生的血泪控诉,深表同情地说:

“咱们这些穷百姓啊,帝制时盼民国,‘民国’真的来了,而且换了好几回派头,你看怎么样?还是……唉!”

大叔用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还配合上一阵否定的摇头,概括了他对“民国”的不满和失望。

沉默了一会儿。就着亮儿签袄缝儿的李大婶说:

“唉——!像咱们这号穷命人哪,叫我看,这一辈子八成儿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啥也甭盼了,盼来世吧!”

梁永生一挺脖子喝下最后的一口面汤,一抿嘴说:

“我历来不相信来世的造化!”

李大婶说:“要说相信,来世怎样谁也没见着过;这就是自己哄弄自己,好赖的有个盼头儿呗!要么盼啥哩?”

梁永生说:“我一不盼天,二不盼地,更不盼来世的好时气!我要靠我这一口大刀两条腿,闯出一条活路来!”

李大婶说:“各处乱闯,也好也不好——也许闯出福来,也许闯出祸来。闯出福来敢是好,闯出祸来不塌了天?”

梁永生说:“天是塌不下来的!叫我看,咱虽穷得任么没有,不还有一口气?再大的祸来了,豁出一条命去,顶住它啦!怕它个啥?我常说:‘穷人不怕死,怕死别活着!’……”

李大叔捻着嘴角儿上的胡子点点头:

“‘穷人不怕死,怕死别活着!’这两句话满对。不过,这话不大圆旋。要再加上一句嘛,那就全科了。”

“大叔,再加句啥?”

“再加上——死要死个值!”

梁永生听了李大叔这句话,心里忽地一闪。其后,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咂摸这句话的滋味儿:

“穷人不怕死,怕死别活着,死要死个值……”

夜深了。

灯里的油也要耗干了。

李大婶说:“依着扯拉这些陈芝麻烂糠的没个完——你们跑蹅一天了,怪累的,快上炕去歇下吧。”

杨翠花说:“大婶子,俺们年轻轻的,乏点累点不碍的;你和大叔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为俺们忙活了一大后晌,准累得不轻……”

“俺两口子老骨头老肉的了,经得住砸打……”大婶突然望见梁永生的身子在一阵阵地打抖喽,一层汗珠子排在前额上,就问:“老梁,你是不是不熨帖?我给你沏碗姜汤。……”

这时,梁永生觉着脑袋一阵阵地丝丝拉拉疼。身上也不舒服。可是,他怎么能忍心再麻烦这位素不相识而又亲如眷属的穷老婆子呢?因此,他拉住李大婶说:“没事儿!”

李大叔也说:“我也瞅着你的气色不正!”

永生还是说:“没事儿!”

翠花也帮腔说:“他这两天拉稀,再一累,就架不住劲儿了呗!歇上一宿就会好的,大叔大婶放心吧。”

夜里,永生果然病了。

梁永生这个壮汉子,向来不大生病,一病还真不轻。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一连两个昼夜昏迷不醒。

翠花守着不省人事儿的丈夫,愁得浓眉紧皱,吓得面色蜡黄。李大叔和李大婶,一面劝慰翠花,一面跑里跑外,为永生请医生,搬大夫,打听偏法儿。永生那几块钱,几天就撩光了。为了再给永生抓草药,李大叔竟脱下那件赖以混饭吃的褪了色的长衫,要往当铺送。翠花泼死泼活地拉着,说:

“大叔,不能当!当了它,你以后咋混饭吃?”

“以后再说以后,眼下救命要紧!”大叔说,“除了它还值几服药钱,咱别的没想儿了!”

他硬从翠花的手里挣出去走了。

李大婶端着个大碗,也去借面去了。她要给永生做点好饭食。

翠花坐在丈夫身边,为难地想道:“大叔和大婶这种拿不成个儿的穷日子,自己刚够嚼用的,没有一丁点儿存项,哪架得住这么拆扒哩?这么一闹,两位老人往后可怎么过呀?”她再次摸摸丈夫那烫手的脑袋:“那又怎么办呢?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就这么挨死呀?”翠花正横思竖想,左右为难,透过窗户上那块小小的玻璃,望见了正在院中的三个儿子——志刚,志勇,志坚。

从永生病了以后,翠花就没让孩子们贴前儿。她一怕孩子见爹病重害怕,二怕吵闹加重丈夫的病情。志勇和志坚年龄还小,娘不让贴前儿就不贴前儿,别的再也想不到了。志刚倒是大几岁,他断不了向娘询问爹的病情。娘一直是说:“快好啦!玩去吧。”他问了消息来,就告诉两个弟弟:“爹快好了!”因此,如今三个被蒙在鼓里的孩子,似乎是无忧无虑了。杨翠花隔窗望着这些天真可爱而又不懂世事的孩子,心里揣着那个捯不出头儿来的乱线蛋子,忽觉心房一震,“卖子救夫”的念头蓦然而生。

孩子,是娘的连心肉哇!怎能忍心割舍呢?再说,他们两口子的毕生精力全用到孩子们的身上了,终生希望也全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了。孩子,怎么能卖呢?可是,贫穷像条毒蛇缠在身上,并且正在越缠越紧;灾难又像只恶虎迎头扑来,眼瞅着就要吞噬丈夫的生命,百愁在心、一无所有的杨翠花面对这样的绝境,除了在孩子身上打主意又能有什么办法?如今,摆在翠花面前的是一条绝路三股岔儿——一是丈夫活活挨死;二是李大叔为此破产;三是忍疼割肉卖孩子!这三条道就像三条钢锯,在翠花的心里来回拉着。她苦思力索了好半天,最后把心一横,决心走第三股路——卖孩子!她想:“这样,一来能救下丈夫,二来也能赎回李大叔的大褂子。”

卖哪个呢?翠花又思索开了:“卖志刚?不!志刚这个穷孩子,从小失去了爹娘,命够苦的了!再说,志刚是栽在丈夫心坎上的一棵花,我背着丈夫卖了他,丈夫病好之后,得跟我打下天来。卖志勇?”翠花想到这里,凝神看了看一阵清醒一阵昏迷的永生,又继续想道:“不能卖志勇!志勇身强力壮,胆大性勇,他爹不止一次地说过:将来报仇志勇是员虎将。卖志坚?也不行啊——他身子骨儿软弱,经不住摔打,不能离开爹娘……”

这个不能卖,那个卖不得,那又怎么办?翠花真想卖自己。可她又想,丈夫靠她照料,孩子靠她管教,要是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不更害了丈夫和孩子?这种种念头,在她的心里纠缠不休。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下了决心:卖老三——梁志勇!翠花背着李大叔和李大婶,偷偷地托了人,真的把志勇卖了——换回三斗高粱!

在翠花张罗卖孩子的当儿,永生经过农医扎针,病情很快好转了。这天一早,永生坐起来吃了些饭,就问翠花:

“孩子们呢?”

“我怕他们吵你,都撵出去了。”

“我已经好了,把他们叫来吧。”

“干啥?”

“我闲着没事儿,考查考查他们的功课。”

“功课?”

“我教的那些字呀!”

翠花无奈,把志刚、志坚叫来了。永生又问:

“志勇呢?”

志刚、志坚不答话。他们看看娘,低下头去。

“那个性子野,跑出去玩了呗!”

翠花插上这么一句,掉过脸去了。她怕丈夫从她的表情上看出破绽,更怕不听话的眼泪再滚出来。永生瞅瞅孩子,望望老婆,觉着气氛不大对头,又让翠花去找志勇。翠花相背而坐,不动弹,也不吭声。李大婶以为他两口子有什么不欢快,插言说:

“志勇上他表舅家去啦。”

“哪个表舅家?”

“俺也不知道——他娘说的。”

永生这时忽地想起翠花的表兄余山怀,忙问:

“翠花,你让志勇上‘福聚旅馆’啦?”

翠花依然低头不语。永生着起急来:

“唉唉!你呀你呀!把咱穷人的脸全丢净了!你咋没点儿志气?咱宁可饿死,也不能再踩他的门槛子呀!”

不管丈夫说啥,翠花极力忍受着委屈,压抑着悲痛,仍然不言不语。永生又见靠水缸放着半口袋粮食,心里很纳闷儿:

“大叔,这是哪来的粮食?”

“翠花从孩子他表舅家借来的。”

永生一听,又气又疑:“他连顿饭都不管,能借给粮食?果真是他借给的,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粮食,说啥也要不得——要了他的粮食,一来上了他的钩,二来丢了穷人的骨气。”永生想到这里,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白……他翻身下了炕,闯到水缸近前,哈腰就往肩上拾口袋。翠花沉不住气了,扑上来拉住丈夫:

“你要干啥?”

“给他送去!”

“往哪送?”

“福聚旅馆呗!”

到了这时,翠花再说啥呢?她啥也说不上来了。只是一面淌着不能自禁的热泪,一面死拉死拽说啥也不让丈夫扛粮食。永生向翠花说:

“孩子他娘,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宁给穷人磕头,不向财主作揖!你高低不让我把粮食送回去,不是成心叫我窝囊死?”

翠花原来的打算是:等永生养好了病,再找个碴口儿把卖儿的事告诉他。到那时,他生气也罢,心疼也罢,着急也罢,没病没灾的经得住折腾了。可是,眼下丈夫逼问得急,就连大叔大婶在一旁也很难为情,若再不说出真情实话,看来是不行了。

翠花抽抽噎噎说完了卖儿经过,哇的一声哭起来。这时候,永生手中那刚刚搬离了地皮的粮食口袋,吭噔一声滑落地上。他像失去知觉似的,直挺挺地站着。大叔和大婶忙把他扶到炕上,回头来又将哭得大泪泼天的翠花拉进屋去。

过一阵,永生那涨昏了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想:“怎么办?责备妻子?顶啥用啊?再说,妻子在贫穷、灾难的威逼下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割心头肉哇!她的心里该是多么痛苦哇,我咋能再去责备她呢……”永生正想着,志刚来到爹的面前,簌簌地淌着热泪央求道:

“爹,不能卖俺三弟呀!我长大了,挣钱去,养活爹娘和弟弟……”

永生伸出颤抖的双手拉过志刚。紧接着,志坚又呜呜地哭着说:

“爹!卖我吧!志勇长得棒,留下他好报仇呀……”

志坚才九岁,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多么好的孩子呀!永生心中这样想着,眼里的泪水滚下来。正当其时,爹在咽气前嘱咐的话,又一次响在永生的耳边:“永生啊,你长大了,为你爷爷奶奶报仇,为穷爷们儿报仇……”永生想着爹的遗嘱,望着膝前的儿子,一手抚摸着志坚的头,一手搭着志刚的肩,安慰他们说:

“孩子们,放心吧,爹一定把志勇要回来!”

永生的话出了口,忧虑又入了心。他见李大婶用袖子把眼角印了一下,心中想道:“翠花方才说过,李大叔为给我治病,连混饭吃的长衫都当了,我拿啥去给大叔赎长衫?大叔没长衫掌柜的许他进柜台吗?大叔下了事,两位老人怎么过呢?”

梁永生正为难,李大叔领着志勇走进来。

永生一见志勇,喜出望外,哈腰抱起,紧紧地揽在怀里,就像怕有人还会抢回去似的。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又浮起一个巨大的问号儿——志勇是怎么回来的呢?

原来是,翠花说出卖子救夫的真相以后,李大叔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他把永生扶进里间屋,便扛起粮食闯进那买孩子的户家,跟人家讲明原委,说了些好话,费了些周折,才将志勇领回来。李大叔说明了这个过程,永生非常感动,他只吐出“大叔”两个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李大叔见此情景,也很不安。过了一阵,翠花说:

“叫我们怎么报答你老人家呀?”

“你把咱这些穷孩子们全拉扯大,就是报答我了!”李大叔轻抚着志勇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咱穷人的根苗哇!”永生依然惴惴不安,也说:“大叔,叫俺一家子这么一糟扰,你们两位老人以后可怎么过呢?”大叔果断地说:“以后再说以后。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俺老两口子,都是黄土埋住半截的人了,活着也不顶什么事,死了也不算少亡了。你们甭挂着俺们,就只管亮开翅子去闯荡吧!只要有朝一日能闯出一条穷人的生路来,让咱阖天下的穷人子子孙孙不再受穷,我们就是钻土入地死在九泉之下也高兴啊!”

大叔一席话,给永生那暴病初愈的体魄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心中暗道:“我梁永生一定要给穷爷们儿争气!”

第二天。梁永生含着感激的热泪谢绝了大叔大婶的一再挽留,携妻带子离开杨柳青,沿着闯关东的大道又登程上路了。按季节,已交霜降。辽阔的华北平原,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白霜。这白霜向逃难的穷人预示着:一场新的灾难将伴随着残酷无情的严冬降临在他们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