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风沙骚动的荒野里,走动着永生一家人。

梁永生背着志勇,抱着志坚,艰辛地蹒跚着。

志勇和志坚两个小家伙,刚上路时觉着新鲜,一边走一边缠住永生问这问那,可是,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连饿加累,如今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虽说他们那十块钱还没花完,可那是整个关东路上的盘缠,怎么轻易舍得花呢?永生因为肚里没食,那黑红色的脸上也沁出一层米粒般的虚汗。汗水划破他面颊上的浮土层,顺着下巴颏子滴落地上。饱经风沙袭击的嘴唇,裂开了一道道的血纹。

志刚和翠花,被永生拉下了一箭地。他们母子在风沙中摇晃着疲惫的身子,趔趔趄趄地跋行。翠花那蓬松的头发任凭狂风撕扯,嘴角和眼角全沾满泥土。志刚的两条小腿儿连一点劲也没有了,他死抓住翠花那破烂的衣角儿,每前进一步几乎全靠娘的拖拽。

他们由羊肠小道又转上大路。

大路上,逃荒人群迤逦而行,被蹚起的尘土像条撅着尾巴的黄龙。

怒号的秋风停下了。漫空中的黄沙细尘,向这莽莽荒原撒落着。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的逃难人,三三五五,零零落落,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艰难地挪着脚步。

翠花将垂下的一绺头发撩上去,向丈夫嚷道:

“歇歇再走吧!”

永生望望天色,鼓励妻子说:

“你看,前边那个村子不远了。”

他们走着走着,一条宛宛长河横在前面。

河面上的木桥快要断了。断痕处落着几只水鸭子,飞起来又落下去,不时地发出阵阵哀鸣。桥口旁边,孤单单地耸立着一个木制的岗楼子。岗楼子上的哨兵,穿着灰军装,荷枪而站,像个木偶。岗楼下边,还有两个游动的大兵,在桥口来来回回踱着方步。

一伙逃难人正围着大兵要求过河,这时又来了两个当兵的。前边这个,脑袋上顶着个金箍大檐硬盖儿帽,肩膀上扛着两块亮闪闪的牌子,脚上穿着高腰儿皮靴,走一步咯吱吱,走一步咯吱吱。他腚后头那个,像个“马弁”,穿章儿和站岗的差不离。站岗的规规矩矩施了个礼:“报告连长!他们要过河——”连长向逃难人群说:“平常里,只要缴上过河税就可过河。现在上司有令:一律不准过河!”

唉声叹气的人群走散了。永生向窝回的一个人问道:

“为啥不让过河?”

“又要有战事呗!”

“这是谁的兵?”

“过去是吴佩孚的兵,现在叫‘中央军’了!”

“他妈的!除了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净折腾老百姓!”

“少说闲话吧——免得心不净!”

永生望着桥口出了一阵神,又领着一家人窝回原路进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都被从水汪里爬出来的逃难人塞满了。村里的男人们,为了躲兵灾,也都逃出去了。留下来看家的人们,不知是怕大兵抢劫,还是怕有人偷东西,家家都关门闭户。永生一家只好找了个没有顶的破房框儿,蜷偎在墙旮旯里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他又领上老婆孩子,踏着朦胧的晨曦走向河畔。他们离河还有老远呢,河沿儿上就传来了尖声怪叫:“滚开!不许过河!”

“他妈的!”志刚骂了一声,又说,“爹,给我刀!”

翠花看出了志刚的意思,忙说:

“志刚,忍着点儿吧!”

“忍,忍,忍!”志刚说,“忍到多咱算个头儿?”

翠花听了这话,心中想道:“志刚虽不是永生的亲生子,可他爷儿俩的脾气多么随奉啊!”翠花记得:当她和永生被人贩子囚在药王庙里的时候,她也曾用“忍着点儿”劝过永生。当时永生的回答,几乎和今天志刚的回答一模一样。直到她和永生结婚以后,永生的性子还是比较暴烈的。那些年,在更深人静的夜里,翠花又多次用“忍了吧”劝过丈夫,当时永生听了这类话,总是这样回答妻子:“怕啥?大不了就是个死!穷人不怕死;怕死别活着!”为这事儿,两口子还拌过几回嘴。又过了几年,永生随着年龄的增长,经过生活的磨炼,虽然“怕死别活着”这句话还是常说,可是一行一动却稳重老练多了。一遇上生气的事儿,凡是能忍下的,他全忍下,把火气埋在心里,等有人逼到头上来的时候,他这才像座爆发的火山似的,将那满腔怒焰一齐喷发出来。翠花回想着永生十几年来在性格上的发展变化,又从永生想到志刚,心里说:“一个人的禀性,看来不是骨血遗传的。要不,志刚对永生为啥随奉得这么贴?”

永生领着老婆孩子顺着河沿向西走去。走了二三里路,望见一伙人正在浅地方蹚水过河。他走近一看,也大都是逃难人。还有几个人,正在河沿儿上歇着,七嘴八舌地骂守桥的大兵。一位满腿筋疙瘩的老汉叹了口气说:

“当兵的主了啥?全在他上头那些军阀们!”

人们点点头,又骂起军阀来。他们从袁世凯、张作霖、张宗昌、吴佩孚一直骂到蒋介石

过了河,风更硬了。风卷尘沙,半空吼叫,好像千军万马正在头顶上冲锋交阵。衣衫褴褛的逃难人,紧抱着肩膀,在寒风中挣扎着。这条通往关东的大道上,横三竖四躺着佝偻的死难者。逃难人每当见到这种惨景,都毛发悚然,为之一震,因为那死者的形态,已经预示出他们明天的命运。于是,他们极力地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从死者身边绕过去,并把头扭向一边,回避开这不堪入目的惨状。

过半晌。永生一家奔到一个大镇。

永生见一个买卖人迎面走来,凑过去拱手问道:

“借光先生,这叫个啥镇店?”

“杨柳青。”

“杨柳青?”

翠花一听,喜出望外,插嘴又问:

“这就是那个出年画儿的杨柳青吗?”

“对呀!”

那人走了。永生问翠花:

“你问这个干啥?”

“我有个表哥,在这里开铺子。”

“噢!”

“咱是不是去找他求求帮?”

“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

“我很小的时候跟娘来过,记不得是啥街道了,只记得他开的铺子叫‘福聚小店’。”

“那倒好说——这又不是大都市,有数的几条街,许能打听到。”永生说,“还记得你表哥的名字不?”

“记得。”

“叫啥?”

“余山怀。”

“咱去找找看。”

永生一边沿街而行,一边撒打着街道两边铺面的字号。

一条街走下来了。

又一条街走下来了。

在梁永生的眼里,一直没有出现“福聚小店”四个字。永生有点二乎了。他又问翠花:

“你记得他是个啥样的门市?”

“就是三间破平房,也是赁的人家的。”

“是个小买卖儿?”

“可不是呗!那时节,里里外外就他一把手。”翠花说,“以后听到个荒信儿——说他发财了。谁知真假呀!”

他们随说随走,随走随问,又来到另一条街上。

突然,翠花捅了丈夫一把,悄声说:

“哎?我觉着这个门面很眼熟。”

永生望望招牌上的字号,摇着头说:

“这是个咸菜小铺呀!”

“反正有点儿像。”

“好。那就去问一下儿。”

永生说罢,来到咸菜铺的柜台前。站柜台的老汉没等永生张口先开了腔:

“先生,要点儿什么菜——酱腌萝卜,虾油辣椒,五香小菜儿,香椿干儿,臭豆腐,卤豆腐……样样俱全。”

掌柜的笑容可掬地介绍着菜名,梁永生也不好意思拦腰打断人家的话弦。直等他说完了,永生这才满脸歉意地一拱手,说道:

“掌柜的,对不起,我要麻烦你——”

“什么事儿?”

“打听个地方。”

“哪里?”

“福聚小店。”

“噢?你找谁?”

“余山怀。”

“噢——!”掌柜的恍然大悟了,“这个门市,原来叫‘福聚小店’。如今,‘福聚’家的掌柜的已经搬家了。”

“搬到哪去啦?”

“来,我指给你——”掌柜的走出柜台朝西一指,“你走到那棵电线杆那里,往北拐;再见路口,向西拐……”

永生连声道谢,拱手相辞。

“记住,”掌柜的又说,“他抖起来了,如今字号不叫‘福聚小店’了,叫‘福聚旅馆’。”

翠花不放心,又插了嘴:

“那‘福聚旅馆’的掌柜的,可姓余?”

“对对对!没错儿,姓余,叫余山怀。”

永生一家拐弯儿抹角走了一阵,终于按照那人指给的路线找到了“福聚旅馆”。梁永生一望见这个“暴发户儿”的门楼子,吃了一惊,心中暗道:

“唔哈!真发大财了呀!”

这是一座刚刚漆过的黄松大门。铜叶镶边,光华夺目。门垛子上,雕刻着一副草书对联——上联是:“孟尝君子店”;下联是:“千里客来投”。门楣上,横匾高悬,上书:“福聚旅馆”。那高高的一对门墩子,是用青石做成的,上边还雕刻着许多花纹。杨翠花望着这种情景,脸上渐渐泛起一层好些天来不曾出现的笑容。在往常,杨翠花一见到富豪之家,只有愠色,从无笑颜。可今天,她却违背了这个常规。也许因为这是她的亲戚的缘故吧。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留着短胡髭儿,戴着脸盆帽儿,穿着蓝裤袄儿,白鞋青袜,烟卷儿叼在嘴角上,嘴角往下耷拉着。永生来到台阶下,一边向上攀登,一边顺口问道:

“借光先生,这就是‘福聚旅馆’吧?”

此人名张温,是把市侩老手儿。他用眼角儿扫了永生一下,又瞟了瞟跟在他身后的这些衣着破烂的乡下人,原先那种随时准备打躬作揖的自然架势蓦地消逝了,挺了挺胸脯儿耸了耸膀子,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先吐出一个烟圈儿,又把它吹散,然后这才亮出他那破锣似的嗓音,恶声闷气儿地说:

“甭问啦!这店你们住不起!”

梁永生一见张温这个狂气劲儿,打心眼儿里腻味他。永生心里话:“有其奴,必有其主!”在一般情况下,翠花的见解和丈夫大都是一致的。可是今天,她却跟丈夫有着不同的想法——在她看来,别看这个半吊子狗仗人势不知好歹,见到表哥准不能这样;虽说“长幼不戏,贫富不亲”,可不管怎么说,那总是我亲姨娘家的表哥呀!由于翠花揣着这种想法儿,所以很担心不能吃话儿的丈夫跟这人闹翻,误了投亲求帮那件大事。其实,翠花因为心太细,才产生了这种多余的担心。今天的梁永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梁永生了,他不仅能够压火、忍气,而且还能做到气不上脸,脸不挂色。这时候,尽管他窝在肚子里的怒火像那已经推上膛的子弹,可是他的脸上还是像素常一样平平静静的。他的想法是:“既然来到人家的门上了,就进去试探试探,然后再看事做事吧——犯不上跟个守门的打嘴仗!”这时,他不卑不亢地站在台阶上,不急不火不紧不慢地说:

“俺们不是住店的。”

“要干么事?”

“找个人儿。”

“哪一个?”

“余山怀。”

“找他干么事?”

“既然找他,还能没事?”

“你认识他?”

“不认识就来找他?”

“你和他么关系?”

“亲戚。”

“亲戚?”

“怎么?不大像吧?”

“哪里——么亲戚?”

“表兄弟。”

这“表兄弟”,一远一近要差很多。翠花大概意识到这一点,凑前一步忙补充说:

“余山怀的娘,就是俺亲姨娘!”

翠花这句话,对张温来说,还是真顶劲。他那副“了不起”的神色,就像被一阵旋风刮走了似的,消逝得那么快,又是那么干净。紧接着,又重新现出“哈巴狗”的原形,皮笑肉也笑,又抖身子又晃脑,一句三哈腰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没啥!”

“因为你是稀客,我不认识!海涵!海涵……”

梁永生看不惯这套不顺眼的虚气,也听不惯这些不顺耳的淡话,因而没再理睬他,跨开步子朝里就走。

翠花和孩子们也紧紧跟上。

张温一见,不敢怠慢,慌手撒脚地抢前一步:

“我来带路,我来带路……”

张温把永生一家领到一个屋门口,一伸手臂,又一弓腰,咧嘴一笑,歉意地说:“请进!”

永生翘首一望挂在门口上的牌子——“会客室”,就推开房门走进屋去。张温跟进屋后,待客人们一一坐定,又说:

“请在此稍等,我去请余经理。”

“他是经理?”

“是啊——你不是找余山怀先生?”

“就是找他!”

“他就是‘福聚旅馆’的股东兼经理。”

“他在不在家?”

“在家,在家。你们来时他刚进门儿。”

“那就请你传个话儿吧。”

杨翠花接上丈夫的话尾又说:

“你就说,他的表妹杨翠花来找他。”

“好,好。尊意照传,照传!”

张温走了。

永生问翠花:

“你这位表哥,是怎么一个人?”

翠花满怀希望地答道:

“俺表哥待人可好啦……”

“咋个好法儿?”

“那回我跟俺娘来找他的时候,他对俺娘儿俩那么亲热!那时节,他还是个穷买卖儿,手里挺紧巴,每天的进项才刚够他自己消用的。就那样,俺和娘临走时,还给捎上了半面袋子干粮呢!我揣摩着,这回咱来求帮,又幸巧他发大财了,准能帮帮咱……”翠花喜气洋洋地说着,见丈夫只顾抽烟,并未被她的话语所动,便又引用了一句老俗话:“是亲三分向,是灰热过土嘛!”

这一阵,永生一直是箍着个嘴,不说话。翠花的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挂在墙上的闹表,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梁永生那颗因为久等而有点焦躁的心房。又过一阵,张温终于回来了。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可是,这个笑,跟他临走时的笑大不相同了——那时是皮笑肉也笑,现在是皮笑肉不笑了。他进了门,将两只手臂一摊,先扫兴地打了个“唉”声,继而颤动着腿脚遗憾地说:

“你看!你们赶得正不是个火候——经理不在!”

翠花听了他这卯不对榫的话,愕然问道:

“你不说刚进门吗?”

“刚进门不假。可又出去了!”

“那,我们就等等他吧。”

“哎呀!他到外埠去了!”

“啥时回来?”

“那可没准儿!也许十天八天,还许一月俩月呢!”

翠花又想说啥,张温未容张口,又急转话题说:

“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回去,等余经理回来,我去给你们送信。不去送信,就别来了!再来,也是白跑一趟啊!”他说到这儿,掏出一支烟卷儿,在指甲上蹾了几下,点着了。

事到如今,一直在旁边暗自忖度的梁永生,心里完全明白了——那个如今成了大经理的“表兄”,已经不是从前开小店的那个“表兄”了;不用说求帮,他连接见都不接见!永生想到这里,心中很生气。他啥也没说,一甩袖子,领上家眷就往外走。

张温跟在后边,牵强附会地说着惋惜话。梁永生不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他觉着没有必要去跟他争情辩理,对张温的各种话语都当秋风过耳,一气儿走出了大门。

当他们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只脚刚刚迈出门槛时,只听背后哐当一声,张温把门关上了。接着,不堪入耳的损话儿,又从门缝里钻出来:

“这样的穷光蛋,也想找经理?净找没味儿!”

永生听了这话,肚子快气破了。他真想再推门进去,把那个张温狠狠挖苦几句。可又一想:“最可恶的是余山怀。张温,只不过是条狗仗人势的哈巴狗。咱扯大拉小,出门在外,别跟个狗腿子致气了……”永生正想着,忽见翠花在偷偷拭泪,就问:

“翠花,你怎么啦?”

原来翠花也看破了余山怀的鬼把戏。因此,这件事挫伤了她的自尊心,给她的精神以很大的创伤。现在她对她的表哥又气又恨。永生一问,她气愤地说:

“余山怀六亲不认,真不是东西!”

“俗话是实话——”永生说,“穷人见穷人,非亲胜似亲;富人见穷人,是亲不认亲。”

“我那一回来时挺好的,这回咋不是那股劲了呢?”

永生深有感触地说:

“今非昔比——人一富了,心就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