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决口了!

这高高隆起的运河大堤,在宁安寨一带有段险工。国民党的所谓“民国”官府,和清朝的官府一样,只知道搜刮民财,根本不关心人民的疾苦。国民党县政府的治河官员,不是别人,就是白眼狼的二小子贾立义。贾立义这只狼羔子,自从用钱买了官以后,继承了他老子那套“无本取利”的衣钵,年年打着修河筑堤的旗号,向穷百姓征捐要税。可是,那些“国税”“公款”,通过他的手大都流进了白眼狼的腰包。因而河底的淤泥就像落在百姓头上的“治河捐”一样,与日俱增,逐年升高;就在“筑堤税”成倍增加的同时,河堤的塌方也在成倍地扩大着。

这年秋天,暴雨猛降,河水陡涨。运河的洪峰溃堤而出,宁安寨一带成了一片汪洋。号啕声,呼救声,大骂国民党、大骂白眼狼的怒吼声,和大地上的浪涛声、漫空中的风雨声交织掺杂,混在一起。

当时,去缴纳治河捐税的梁永生,正走在回村的路上。他听说运河溃堤决了口,大水淹了宁安寨,便迎着纷纷外逃的人流,顶着嗷嗷怪叫的洪峰,泅水前进,赶回村来。当他奔到村子附近时,只见村里村外水滚浪翻,天水相连茫茫一片。高崖台地水齐腰,一马平川没了人。漂在水面的树头,正然摇摆挣扎;只露着屋脊的房子,一个接一个地倒塌下去,激起了冲天的水柱,发出了轰轰隆隆的响声,给人一种仿佛马上就要天崩地裂似的感觉。

梁永生面对着这种情景,心里想着门大爷,想着雒大娘,想着老婆孩子,想着村里的穷爷们儿;他把生死置之度外,艰险抛入九霄,奋力凫水,闯进村内。当他来到家门口时,家中的房屋已经倒塌,只有那座盘山砖硷的门楼子,还在洪水中顽强地挺立着。黄泡绿沫的水面上,漂浮着笤帚、炊帚、筛子、筢子、小孩帽子、掏火棍子,还有一片片的黄色的谷糠,白色的麸子,黑色的麻饼,红色的高粱面子……梁永生望着凄凉的惨景,怒火燃胸,气愤愤地说:

“穷百姓吃糠咽菜,撙出钱来缴河捐,不承望落了个叫苦连天的下场!国民党,白眼狼,净些坑国害民的野兽!”

一家人都逃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连个人影儿也看不着?永生焦急不安地想着,向各处张望着,忽见那边漂着一个笸箩,正在顺流而去。那飘飘荡荡、侧侧晃晃的笸箩里,坐着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那是梁永生的一对双生子——梁志勇和梁志坚。梁永生一阵猛扎急游追上去,抓住了那个已经渗进许多水去的笸箩。只见笸箩里还有一口大刀。这口大刀,梁永生每天外出总要带着的。今天他早起出门时,孩子们要跟爷爷学武术,所以永生把它留下了。可是,如今志勇和志坚坐在笸箩里,门大爷哪里去了?雒大娘和翠花还有志刚、志强……永生正心神不定地想着,忽听背后有人大声喊叫:

“爹——!爹——!”

永生扭头一望,只见他那虚岁才十一的长子梁志刚,乘风破浪游水而来。他心里一阵高兴。待志刚来到近前时,永生就像怕他马上消逝似的,抓住他急切地问道:

“你爷爷和奶奶哪去了?”

“我就是来救爷爷和奶奶的呀!”

永生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大堤决口的时候,志刚和翠花正在漫洼里拔草剜菜。聪明机灵的志刚见洪水峰高浪急来势很猛,就把娘推到树上去。然后又游水进村,来救爷爷奶奶和弟弟们。半路上,碰见魏奶奶站在齐胸深的洪水中,正抱着一棵老榆树哭天哭地,大骂白眼狼,志刚赶紧过去又把她救上了树。因为救魏奶奶耽误了时间,所以直到这时才赶到家。永生只好问志勇和志坚:

“你爷爷呐?”

“爷爷把俺放进笸箩,又去找奶奶了。”

“奶奶哪去了?”

“去浆洗衣裳了。”

“在哪里?”

“南湾崖上。”

“你二哥呢?”

“不知道。”

永生这里问的那个“二哥”,是指的他的次子梁志强。志刚见爹心神不安,就说:

“爹,二弟会水,不碍事。”

接着,永生吩咐志刚,游着水,拖着笸箩,把志勇、志坚救出去;而后,他自己迎着洪峰挥臂斩浪,直奔南湾去了。当他赶到南湾时,要不是湾崖上那棵歪歪脖子大柳树,到哪里去找南湾呀?梁永生踩着立水四下张望一阵,也没望见门大爷和雒大娘。于是,他就把身子靠到柳树上,用手扳着树枝,放开他那铜钟般的喉咙,向着这烟波浩渺的四周急命地呼喊起来:

“门——大——爷!”

“雒——大——娘!”

回答他的,是那风声,涛声,还有从远方隐约传来的孩子的哭叫声。突然,顺流漂来一个烟袋荷包。永生捞起一看,原来是门大爷那根没有嘴子的旱烟袋。他凝视着烟袋,心惊肉跳,热泪滴流,一股不可捉摸的恐怖思绪,紧紧缠住他的心头。他把烟袋贴在胸口上,望着茫茫大水出了一阵神,最后把烟袋往腰带上一别,离开了南湾。

永生凫着水找遍了村里村外,还顺便救出了许多穷乡亲,可是,始终没找到门大爷和雒大娘的踪影,也没扫问到两位老人的消息。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村里村外,一棵棵的大树上,都挤满了从洪水中挣扎出来的穷人。他们四下张望,盼着官府派船来搭救这些难民。谁知,人们把眼都瞪疼了,也没看到一只船来。

这天,远处来了一只大船。人们一见船影,都喜上眉梢。有的用手做成喇叭放在嘴上,扯开嗓子大声疾呼;有的撕下衣襟举过头顶,拼命地摇摆求救。可是,那船上的人根本不理睬这些。原来那只插着“救护船”大旗的船只,是来打捞东西发难民财的——人家光要东西不要人!

船越来越近了。永生手打亮棚一望,原来是白眼狼那只船。这只船除了打捞东西而外,还兼买土地——地价由平日的一百元降到了十元。谁要应许把地卖给他,就在船上当场写文书,按手印儿。在船上替主子办这种缺德事的,是白眼狼的狗腿子独眼龙。尽管十几年后的今天他留起了“仁丹胡儿”,永生上眼一瞅就认出来了。这时候,梁永生心里想着过去的血仇,两眼望着正在洪水中受罪的人群,对白眼狼的旧仇新恨一起涌上心头!于是,他把单刀往身后的腰带上一插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到了大船近前,扳着船帮蹿上船去。独眼龙有点蒙了。他望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问问——你是哪庙上的扛枪的?”

独眼龙见这位水淋淋的汉子两手卡腰一身疙瘩肉,满脸怒气两眼冒金光,肩头上还露着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子,就以为是打劫的。于是想道:“我们东家,在方圆百里之内,是个有名气的头面人物,他的二少爷还是县政府的治河官员,我只要把牌子一亮,自然就化凶为吉了。”独眼龙心中这样想着,脸上的惊色渐渐消退,最后笑呵呵地说:

“朋友,莫误会,没外人……”

“谁跟你是朋友?”

“你别急,我一说,你就明白——”独眼龙依然是点头哈腰满面赔笑,“你听说过河东龙潭街上的大财主贾永贵吧?他的二少爷贾立义是县政府的治河官员,我,就是贾二爷家的……”

白眼狼是个有名的大恶霸,这一带有些人早就听说过。自从他的二狼羔子当了县政府的治河官以后,他的臭名就更响了。这时,树上的人们一听是白眼狼的船,全都气坏了,人们指着独眼龙向永生嚷道:

“宰那个小子!”

“你这个死心塌地的狗腿子!”梁永生唰的一声从身后抽出单刀,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上船来,就是为了你这条狗命!”

独眼龙见他那套没有奏效,又见这条大汉很像梁宝成的面容,浑身哆嗦起来:“你是梁,梁……”

梁永生望着独眼龙的丑态,心中好笑,就说:

“今天我叫你死个明白——咱们是‘冤家路窄’,我就是被你开枪没有打死、赶下运河没有淹死的那个梁永生!”

梁永生气冲冲地说着,独眼龙早就吓瘫了。他跪在船板上央求着:

“饶我这一回吧……”

“饶了你,还不知又有多少穷人遭殃呢!”

梁永生手起刀落,独眼龙一命呜呼!

船上的另外两个狗腿子,一见独眼龙完了蛋,都吓得砰呀砰地落荒而逃。梁永生没去理他们。他将独眼龙的尸体踢入水中,尔后,把船交给尤大哥说:

“你是玩船的,就用这只船把咱这些穷爷们儿救出去吧?”

“好!”尤大哥高兴地说,“先装上你这家子。”

“不!”梁永生说,“我这家子没有老人,也没很小的孩子——咱得先把那些老人、孩子和病人救出去!”

尤大哥知道梁永生的为人,觉得再多说也没用处,就装上一船老小和病人,把船开走了。船走后,留在树上的人们,继续受着煎熬。

从尤大哥离开那天起,人们就掐指计日,举目远眺,夜以继日地盼他早点回来。可是,三天两夜过去了,人们仍没盼到尤大哥的影子。这天,当人们正揣着焦急的心情张望时,忽见那天水相连的远方开来一只大船。大船越来越近了,人们逐渐地看清这不是尤大哥开走的那只船,而是一只木制汽船。这个家伙,笨头笨脑,前头翘着,活像一口大棺材。船头上,插着一面飘飘摆摆的小旗儿,旗上写着“招收童工”四个大字。小旗儿旁边,站着一个肤面白皙的中年人。他头上戴着一顶亮藤子编的礼帽儿,身上穿着随风抖动的裤褂儿,脖子里露着一圈儿雪白的衬领,手中拿着一把纸扇子,嘴里叼着洋烟卷儿,看起来是个大买卖人的打扮儿。汽船每到一个树下,这人就油嘴滑舌地说一阵:

“让孩子去做工吧?到济南可好啦——进大工厂,住大洋楼,吃大米白面,还给工钱……”

汽船来到永生一家的树下,那人还是这一套。

永生问:“孩子跟你去,可有啥章程?”

那人说:“只要好好干活儿,听经理的话就行。”

“给多少钱?”

“一年十块钱,三年满期,四年头上就挣师傅钱。”

梁永生听了这些话,心里像塞进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望望无边无际的洪水,瞅瞅日益消瘦的孩子,意识到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熬。因此,他有心让孩子去,又总觉着有点悬乎,打心眼儿里舍不得;有心不让孩子去,又觉着衣食无着,怕孩子活不成。永生正在踌躇难决,那个招收童工的人又高声喊道:

“哪家怕受骗,先给十块钱!”

“爹!”志刚含着泪说,“人家先给十块钱,就让我去吧?”

志强接着也说:

“爹!我也去!”

永生看了看志刚和志强,又掉过脸来问翠花:

“孩子他娘,你看呐?”

翠花噙着泪花说:

“横竖也是个死,就让孩子去逃个活命儿吧!”

那买卖人见事将妥,就顺手拿过皮包,掏出一把票子,两个指头一搓,捻成个扇子面儿,然后把钱向梁永生递过来:“你看——嘎啦嘎啦的‘老头票’呀!”

梁永生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几张纸票子,却觉着手里沉甸甸的。半晌,才装进衣袋里。然后将另一只手搭在志强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

“志强,你去吧!”

“哎。”

早已作好准备的梁志强,高声答应着。他一蹬树身,又一纵身子,跳上了相隔好几步远的汽船。志刚见志强上了船,心中着了急,一把拉住爹说:

“爹!弟弟岁数小,还是我去吧。”

志刚说罢,就要上船。翠花一把拽住他:

“志刚,你去,爹不放心!”

“弟弟小,他去,爹不更不放心?”

志刚这一句,把翠花问了个张口结舌。是呀!她说个啥哩?把真情实况告诉他?不行!孩子年纪还小,经不住这么大的刺激。因此,翠花沉思了一下儿,只好说:

“志刚,爹叫谁去就谁去呗!听话!啊?”

志刚不吭声了。可是,有一个疑点,在他的头脑中逐渐地扩大着:“在爹娘面前,都是一样的孩子,为啥爹对我和志强不一样看待?”接着,平素爹娘偏爱自己的许多事儿,也一齐涌上心来……

船开动了。洪水在船尾下边像哭一样布噜布噜响着,朝上翘着的船头划破浪涛往前驶去。梁永生向志强说:“志强啊,到那里好好干——”

“哎。”

“到了后,求人写封信来。”

“哎。”

翠花望着开走的大船,抢过丈夫的话头接着喊道:

“出了汗别往外跑。”

“哎。”

“干不动的活儿不要逞能。”

“哎。”

船,越开越远了。翠花提高了嗓门儿,继续叮嘱着:

“别跟人家的孩子打架。”

“哎。”

“衣裳破了自个儿学着缝缝。”

“哎——!”

船,渐渐远去了。

永生站在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久久地望着。

翠花望着望着,泪水挂满两腮。是经受不住这种强烈的刺激,还是怕孩子看见娘哭心里难过?她背过脸去了。

船,已经很远了。志强依然站在船边上,朝这棵汪洋中的大树眺望着。

船,已开到天水混连的地方,变成一个小黑点儿了。那颗抓去永生夫妇灵魂的小黑点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蓦地,消逝在浪涛中。

早就抽抽搭搭的翠花,这时哇的一声哭出来。

永生盯着大泪泼天的妻子,想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语言怕是无能为力了。宽心话说一船道一车也不准顶用,干脆让她哭几声痛快痛快吧!”就在这时,国民党政府的“招兵船”又开过来了。它跟大地主的“买地船”、资本家的“雇工船”混杂一起,围着一棵棵的大树转来转去,在这些叫苦连天的穷人身上打主意。永生坐在树股儿上,两手托腮,望着这些砸骨挤油的大船小舟,一阵阵地寻思起来。他想着想着,觉着心里一闪,一个从未想通的问题,现在忽然明白过来了——几年来,永生一直在想:“穷人相见分外亲,是让一个‘穷’字把心连在一起的;那么,官家、富家也是往一条裤里伸腿,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他明白了:官家也罢,富家也罢,他们的私利,都是通过穷人的苦难取得的。穷人的苦难越大,他们得到的好处越大;穷人的苦难越多,他们谋财取利的机会越多。你看,如今这场大水灾,不是把官家、富家——乡下的财主、城市的财主,这船、那船,全引来了吗?……永生越想越生气。眼下他那正在增加着的怒气,快要把胸腔撑裂了。过了一阵儿,他把别在腰里的烟袋抽了出来。残存在烟荷包里的烟叶,几天来硬让永生那滚烫的肚皮炙干了。永生不知不觉地抽起烟来。看上去仿佛是,他要通过这一口接一口的浓烟,把肚子里的痛苦、愁闷和气愤全发散出来。

入夜了。永生和翠花的心房就像秋后的场院一样,空荡荡的。翠花仰起脸来,带着哭韵问丈夫:

“孩子他爹,你说那人会不会在咱孩子身上发孬?”

永生说啥好呢?说“不会”?还是说“会”?他思忖片刻,吐出口烟说:

“把孩子撒出去,让他独自个儿闯荡闯荡不错。哪怕他是块土坯,在火里炼炼也会变成砖的。像咱这当爹做娘的,能跟孩子一辈子?”

永生这些话,故意说得那么轻松、坦然。可是,他这时的心情,和翠花一样的沉重。翠花又说:

“我老寻思,孩子岁数太小……”

妻子这一句,使永生把自己的童年和儿子的童年连起来了。这时候,他感到那压金坠铅的心里,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儿,从腑脏里升上来,直攻鼻子,眼里的泪珠儿也总想往外蹦。可是,他觉得如今自己这条五尺汉子,是全家老婆孩子的主心骨儿,流起眼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于是,他又把那冲到眼窝儿的泪水逼回去,平平静静地说:

“志强也不算太小了。我,就是从十一岁那年开始自己闯荡的……”

永生夫妇正说着,尤大哥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他是抱着一棵檀条子泅水回来的。永生一见,又惊又喜,忙问:

“船呢?”

“叫人扣啦!”

“谁?”

“白眼狼!”尤大哥说,“南边有个地段水太浅,我只好绕着深水走。因为地理不熟,三闯两闯闯到龙潭附近去了,正巧碰上白眼狼的大狼羔子贾立仁……”

“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是白眼狼的长工杨大虎帮我逃出来的。”

“杨大虎给白眼狼当上长工啦?”

“对啦。是被白眼狼硬逼进贾家大院的。”

“咋逼的?”

“说起来很啰嗦;咱先说要紧的吧——”尤大哥说,“杨大虎救我出虎口,要我赶紧送信给你……”

“啥信?”

“你杀了独眼龙,那两个落荒而逃的狗腿子回去向白眼狼学了舌,把白眼狼吓坏了。他勾来了土匪,要来逮你。当时只因船只没有弄妥,所以才拖了几天……”

翠花着急地说:“怎么办呢?”

永生在树股子上磕去烟灰说:“走!”

“咱又没长翅膀,到处是水……”

“有两扇门板、一个笸箩,还怕走不了?”

“对!”尤大哥说,“把我弄来的这块木头也绑上!”

他们说干就干。把门板、木头拴在一起,又用绳子绾了个扣儿,把笸箩和门板也连接起来。志勇、志坚坐在笸箩里,永生、翠花、志刚都在门板上,又折了几根树枝当作撑筏的杆子,便告辞了尤大哥向北去了。临行前,永生还嘱咐尤大哥也赶紧离开。

梁永生一家奋力挣扎了一天一夜,终于安全地逃出水汪,登上了旱路。

到哪里去呢?

“树挪死,人挪活。”永生向妻子说,“咱也挪挪窝儿吧?”

“往哪里挪?”

“全说关东养穷人——咱也闯关东去?”

翠花想了好久,“唉”了一声。这些年来,每当丈夫和她商量事儿的时候,她总是仔细地思虑一番,最后,只好用一个长长的“唉”声来回答丈夫。

梁永生这个人,每当被困难包围的时候,他从不绝望,总是在悄悄地想办法。可是,在那豺狼遍地的世界上,梁永生就算再精明,他又能想出什么真正理想的好办法来呢?

因此,梁永生想出的一切办法,在他的妻子杨翠花看来,都不是真正的出路。可是,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更好的道路可走?没有了!于是,杨翠花对丈夫想出的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她总是也只能是用一个长长的“唉”声来回答。久而久之,梁永生摸准了妻子这个规律——她只要发出一个长长的“唉”声,就是表示“同意”了。

黄昏时分。梁永生携家带眷踏上了闯关东的大道。这条充满饿殍白骨的关东大道,像条褪了色的灰带子,弯弯曲曲地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