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财主的脸,说变就变。

这天,骄阳当空,万里无云。掌灯时分,老天爷突然变了脸。黑压压的老云头,势如千山万岭,出现在西北天角。云端里,电在闪,雷在鸣。风,也越刮越大,越刮越猛。直刮得尘土漫天,柴草飞舞。云乘风势,掠空迅跑,扑头盖顶压将过来。

这时候,盘乡归来的梁永生,正走在漫洼荒郊。

这个漫洼,叫水泊洼,是个大荒场,方圆十几里没有人烟。荒洼的土地,春天一片碱,夏天一片水,三年两头涝,十年九不收。因此,显得格外空旷,荒凉。

梁永生每天外出盘乡,早上顶星去,晚上戴月归,来回都要穿洼而过。今天,他挑着锢漏挑儿,正忽呀颤地走着,猛然抬头一望,只见天空中,先浑浊,后苍黄,继而晦暗。紧接着,狂飙骤落,浓云蔽日,仿佛一口大锅扣在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梁永生面前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古庙。

这座荒洼古庙,坐落在一个平地凸起、像个孤岛似的高台上。相传在汉朝时候,有个侯爵在这儿建过都,名叫林城。如今那林城早已无影无踪了。也不知是哪个朝代,在林城的废墟上,修起了这座古庙,叫“泰山奶奶庙”。永生天天出外盘乡要从庙前走个来回,有时还在庙台上歇歇脚,凉快凉快;高兴时也曾到庙里头去转悠过。现在他一看暴雨将至,就晃开膀子,甩开胳臂,大步夹小步,三步并两步,一阵疾走紧颠,扑向古庙奔来。

梁永生刚刚赶到庙门口,雨就下上了。

先是一道立闪,跟着一声炸雷;炸雷那隆隆的余音还没消逝尽,稀稀拉拉的大雨点子就落开了。雨点落地,足有铜钱大,砸得地皮砰砰啪啪响成一片。雨点由稀而密,由缓渐急,瞬息之间,便成了倾盆而降的滂沱大雨。

梁永生把肩上的扁担一横,腾腾腾,攀上那七磴台阶;将挑子放在门楼下,屁股坐在高高的青石门墩上,抓下罩在头上的羊肚子手巾,擦起脸上的汗来。他一边擦着汗,还一边骂老天爷:

“偏跟我过不去——你要晚下吃顿饭的工夫,我就到家了。”

永生这话,一点不假。这座古庙的位置,在荒洼的正当央。从这里到宁安寨,还有不大不小八里路。到周遭儿的其他村庄,也都差不离的远。俗话说:“空身人儿撵不上推车汉,车轮子再快追不过扁担。”梁永生只要挑子上了肩,竹把子扁担吱扭咯扭一叫唤,他那两条腿越迈越快,这八里之遥,兴许用不了吃顿饭的工夫就能走下来。

天,已经入夜了。庙里庙外,一片漆黑。

梁永生是个勤快人。从来没有这么闲在过。如今他被风雨困在庙门里,要看书看不见,要走又走不了,闲得他两手发痒,急得他直流躁汗。于是,他习惯地摸起踩在脚下的一根草棍儿,一掐两截,双起来掐成四截,再双起来掐成八截……

急躁的永生正在消磨时间,电光闪处,一片荒凉景象映入他的眼帘:庙前庙侧,在这高高的台阶下边,满是凸凸凹凹的荒场。高坎上,红荆墩墩;低洼处,芦苇丛丛。在这荆墩、苇丛之间,有条时隐时现弯弯曲曲的蚰蜒小道,这便是永生盘乡的那条必由之路。路边上,有许许多多小水汪。它们大大小小,形形状状,被风吹皱的积水,宛如一块块的镜子,对着黑夜的风雨,顽强地闪着白光。

庙院正中,有座大殿。大殿前头,有棵古槐。这槐树,树干已经空了,吃劲一敲,发出砰砰的响声。树上的枝丫,十有八九已经死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根枝儿,还在挣着命地活着。枯死的枝丫,连树皮也已脱落干净,白嗤嗤,亮堂堂,叫风一刮,嘎吱嘎吱乱响。大殿的门扇,大敞四开;风头卷扬着雨水,兜进殿去。阵阵狂风,摔打着破烂不堪的门板,发着哐当哐当的响声。这座孤孤零零的古庙,处在空空荡荡的荒洼之中,四邻不靠,寂无人声,再叫这半夜三更的风雨雷闪一衬,愈显得格外荒凉,冷落。

可是,梁永生并不胆儿小。他坐在这风雨飘摇的庙门槛上,冷望着被这粗风暴雨笼罩着的夜空,触景生情地自语道:

“脚下这个鬼世道儿,多么像这荒洼古庙的风雨夜呀!”

梁永生一把这风雨夜景和当时的社会联系起来,头脑中蓦地跳出一个“谋财害命”的传说。这一带的人,常说这座庙里“不干净”——就是说,爱闹鬼儿。有一个传奇式的故事,直到今天还广为流传。

二十年前,这庙中有个尼姑。那尼姑在龙潭街一带有四十亩庙产。那庙产地跟白眼狼家的地紧挨着。因此,这庙宇虽然和龙潭相隔很远,可尼姑和白眼狼家的人们早就因是地邻而成了熟人。据人们议论,在尼姑年轻的时候,和白眼狼的大哥爹还有过一腿。这事儿是真是假,谁也没考察过,咱也就不必细讲了。却说有一天夜里,也是风暴雨狂一宿没住点儿。天明发现,尼姑死在她的屋里。人命关天的大事,当然“地方”要报官。经过察看现场和验尸,县令终于作出了判决:“尼姑之死,乃是天意。”那四十亩庙产,县令遵奉“神旨”,赐予白眼狼。理由乃是出于“爱民”之心——因为那四十亩庙产是块“宝地”,尼姑“命薄”,没有那么大福分,这才惨遭天劫。据县令说,这一带的黎民百姓,只有“贾永贵命大福宏”,能担起那块“宝地”。要把“宝地”交给“穷命人”,县令说其下场要比尼姑还坏。一个死到头了,再往哪坏?被人用白花银两买去灵魂的混蛋县令,没把这个道理讲清。天哉佛哉!多亏了这位县令“通晓天机”,“广施仁政”,否则,又该有多少“薄命穷人”为这块土地丧生!大案至此,并未了结,因为那四十亩地的“钱粮”还没个着落。白眼狼为了“挽救薄命穷人”才要了“宝地”,当然“不应”再封“钱粮”。怎么办呢?十里以内,按户均摊,这叫“破财免灾”,此乃县令的又一“仁政”!至此,大案方结。案可结,人口岂可结?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富家、官家勾结一起谋财害命、坑骗穷人的故事,还在民间广为流传着。

十八岁的梁永生,曾听人多次讲过这个传闻,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夜里,这些鬼呀神呀的传说,就像天空那曲曲折折的电闪一样,又一次穿过他的脑海。他思忖了一会儿,不由得愤愤地骂道:

“鬼呀,神呀,狗蛋!我才不信那一套呢!要说鬼,白眼狼的心里有鬼!要说神,白眼狼的洋钱有神!要是天上真有神的话,那神比县令还混蛋!要不,为啥不把地赐给几辈子没有一寸土的穷人,而偏偏赐给钱没数、地没边的白眼狼呢?有这样的混蛋县令倒是不假,难道还真有这么混蛋的神吗?”

夜,更深了。

倾盆暴雨变成了濛濛星星的毛毛细雨。雨丝被风一刮,再叫闪光一照,又成了金色的雨粉,好看极了。梁永生走出门洞子,站在庙院的水汪里涮了涮脚丫子,望着夜空估摸了一下时辰,心里说:“怕有二更天了。雨也小了。走吧!门大爷和雒大娘准在家里焦急地惦记我呢。”正在这时,忽然觉着这呜呜狂叫的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哭声。

梁永生闻声吃了一惊。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地听起来。开头,这哭声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过了一会儿,越听哭声越真,越听泣音越痛。这哭泣声,断而又续,续而又断,好像是顺着北风从大殿里传过来。

时已更深夜晚,又是在这前不挨村后不靠店渺无人烟的荒洼古庙之中,天上还下着雨,哪里来的女人哭声?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梁永生用手揉了揉耳朵,又仔细加仔细地听了一阵。呦!不错呀,明明就是个女人的哭声嘛!莫非说也是和我一样的避雨人?她又为啥哭呢?难道说真他妈的有鬼?永生想到这里,回到门下,从工具箱里抽出单刀,自言自语道:“我不管他妈的是鬼是神还是人,非去看个明白不可!”他说着,手持大刀走出门楼,踩着滑滑擦擦的泥水,径直向大殿奔去。

这时间,霏霏小雨还在飘洒。

庙院中,黑得举手不见掌,对面不见人。梁永生仗着往日曾在这庙院逛荡过,就凭那时留下的一点印象,摸着黑儿往前走。他来到大殿前头,收住步子,侧耳一听,那女人的哭声,并没在大殿中,而是从大殿后边传来的。

永生又绕过大殿,朝后院走去。

他刚走出几步,耳旁响起雒大娘的声音:“你出外盘乡,别多事生非……”永生一想起雒大娘的嘱咐,不由得收住脚步,话在心里说:“可也是啊!咱再管她是鬼是人干啥?挑起挑子走道子够多心静?何必去‘多事生非’呢?”他想到这里,转身窝回来,又朝庙门迈开了步子。

梁永生在院中走着,电在闪,雷在鸣,那女人的哭声也在阵阵传来。突然,一道闪光,把庙院的荒凉景象又一次映入永生的眼帘,使他蓦地想起他和翠花姐被锁在庙院时的凄惨情景。他心里一翻,又忽然想道:“噫!是不是哪一位穷家女人又在遭难?”他想到这里,猛转身朝那后院继续走去。

后院来到了。梁永生就着闪光一看,只见半身多高的蒿子,密密匝匝长满庭院。西北角上,有三间破烂不堪的平房。这三间平房,就是那个尼姑生前住的地方。由于二十多年没人居住,再加风蚀雨冲,年久失修,如今已窗残门烂,顶塌墙裂,很不像个样子了。永生一听,那女人的哭声,就是从那座破屋里传出来的。他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说:“啊唷!真怪呀!”接着,他用刀尖拨着齐胸的蒿草,悄悄地,悄悄地,向那正在传出哭声的破屋凑过去。

梁永生摸到屋门口,收住步子。他要等闪光再亮,先看个清楚,然后决定怎么办。这间,外边的雨已经不下了,可那屋里的“雨”却下得正大——只听得各处都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水濛濛湿漉漉的潮气,混合着霉草朽木的气息,和那女人的哭声一齐从门口冲出来。到这时,梁永生已经分辨清了——这哭声,不像中年妇女,更不像老婆子,而像是一个少女,或者是很年轻的媳妇。忽而又觉着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谁呢?

梁永生正然搜罗着记忆,突然闪光一亮,屋内的一切都显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躺在一撮铺草上。一位青年姑娘,正伏在老太太的身边哭泣。她们身旁,还放着一个要饭吃的少边没沿的破柳条筐子,一根打狗用的疙疙瘩瘩的干枣条棍子。此情此景,使永生立刻想起赵奶奶临死时的惨状,一股强烈的同情感紧紧地扣住心头。

“你们是干啥的呀?”

永生这句话,虽然是经过考虑说出来的,很轻,很慢,很和善,可还是把那姑娘吓了一跳——只听得一声惊叫,哭声便打住了。屋里再也没有声息。永生想:“可也是啊!在这风雨交加的半夜三更,又在这渺无人烟的荒洼古庙,我突然一发话,不管这话是什么音调,一个女孩子家也是必然要害怕的。”梁永生为了把姑娘那极度紧张的心弦尽快松弛下来,他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站在门口上慢言细语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避雨的,不要害怕。”

屋里仍无回声。

又是一道立闪。

永生望见那姑娘正偎缩在屋角上,两只大眼睛闪射着恐怖、气愤交织在一起的光亮。她紧紧地闭着嘴,手中还好像拿着一块砖头。看表情,她既希望把事躲过去,又已经做好万不得已就拼命的准备。梁永生面对这种局面,那同情的心潮使他不能离去,只好再次解释说:

“你只管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宁安寨的小炉匠,出来盘乡,被雨淋在庙门上,听到这边有人哭,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在永生说话的当儿,一连打了几个亮闪。当永生说到这里时,那姑娘突然开了腔:

“你是不是梁永生?”

“是啊。你认识我……”

永生话未落地,那姑娘惊喜地扑过来,眼里噙着泪,连哭带笑地说:

“我是杨翠花呀!”

永生一听,可喜坏了。他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紧跟着反问了一句:

“你是翠花姐?”

“嗯喃!”

杨翠花顺口应了一声。这时,“翠花姐”三个字,在她的心里掀起一个巨大的波涛。梁永生从药王庙逃跑后,他那英俊的面容,刚强的性格……一直留在翠花的心里。尤其是在黄家镇上见面后,永生那英武的形象,更是经常在她的眼前晃动。今天,正当她大难临头举目无亲的时刻,又一次见到了梁永生,她怎能不心潮翻滚?又怎能不喜泪横流?她真想把自己的苦衷一下子全控出来倒给永生,可又觉得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又想把个梁永生紧紧抱住,可蓦然意识到如今已经都不是小孩子了。正在这时,梁永生突然问她一句:

“翠花姐,你还能认出我来?”

“多亏了你印堂上这颗黑痦子。”翠花抹一把悲喜交加的泪水又说,“我在黄家镇庙会上就认出你来了……”

“黄家镇庙会上?”

“大闹黄家镇的不就是你吗?”

“你在场?”

“我不在场你救的谁?”

“哎呀!我哪想到是你呀?”

“我不是要你记住……”

“那时光顾打仗了,哪还顾得上啊!”永生又问:“哎,翠花姐,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我被人贩子卖到钱家当了童养媳。有一天,他一家子都去看夜戏了,把我锁在家里,让就着月光给他纺线。我用了你那个办法——爬墙逃跑了。”翠花说,“跑了好些天,好容易找到我娘……”

翠花一提到她娘,永生又想到躺在屋里的那个老太太,便拦腰截断翠花的话弦,插嘴问道:

“躺着的这个老太太……”

“就是我娘!”

“她怎么啦?”

“病啦。”

“啥病?”

“一来是犯了老病根儿,二来也是饿的。”

梁永生凑过去一听,大娘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立刻站起身来,向翠花说:

“我拿干粮去。”

“上哪去拿?”

“在前边庙门口上的工具箱里。”

“可快回来呀!”

“哎。”

梁永生“哎”了一声,那影影绰绰的身形消失在夜幕中。杨翠花呆呆地站在屋门口,凝视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道:

“这不是在做梦吧?”

杨翠花正焦急地等待着,梁永生回来了。他问翠花:

“姐姐,有水吗?”

“哪有哇!你渴啦?”

“不!没有水,这干粮怕大娘吃不下去。”

“我来试试。”

翠花接过干粮,咬一口,嚼了嚼,喂进娘的嘴里,可是娘已经不会咽了。这时,翠花又愁,又怕,又心疼。梁永生见干粮救不了大娘,心里也很难过。他问翠花:

“有碗吗?”

“干啥?”

“舀水。”

翠花递过一个碗来。永生接在手中,一摸碗上的锔子,原来是自己锔过的那个碗。他来到院中,找了个水汪,舀了半碗水,回到屋里,递给翠花,嘱咐说:

“别往嘴里倒,那会把气呛回去。”

“没有勺子呀!怎么办呢?”

“你先把水含在嘴里,再悠着劲儿慢慢地往老人的嘴里沁……”永生说,“会不?要不让我来——”

“我会。”

过一阵,翠花娘的气越喘越大。翠花高兴地喊着:“娘,娘,娘……”翠花娘“哼”了一声。永生凑过去,摸摸老人的头,又摸摸胸口,也挺高兴:“大娘快缓过来了!”

又过了片刻,老人果然缓过来了。

杨翠花忙告诉娘,她身边的这个小伙子,就是那位梁永生。翠花娘一手攥住永生的手,一手攥住翠花的手,颤抖着说:

“孩子们哪,我不行了……”

“娘,别想那个,不碍的!”

“大娘,放心吧,会养好的!”

“孩子啊,你们不要宽我的心了。我身上的病,我明白——”娘缓了口气又向翠花说:“闺女呀,你娘我,就只是挂着你,无依无靠……”

屋外,风雨凄凄,夜色沉沉。

翠花娘攒了攒力气,又向永生说:

“永生啊,你救了翠花的命,我……”

“大娘,还提那些干啥呀!”

“你大娘我,还要求求你……”

“大娘,你有话只管说;只要能办到,没有不行的!”

“我是想,如今翠花已经十九岁了;我要是把眼一闭,撇得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扯不断愁肠甘不了心哪……”

“大娘啊,放心吧。真要有那一天,我不会舍了俺翠花姐的……”

“永生啊,你没听明白大娘的意思——”

“啥意思?”

“我想把她交给你。”

“行啊!我一定把她看作亲姐姐。”

“不,不是……”

“是啥?”

“永生啊,你和翠花班上班下的岁数,我想把她许配给你——”杨大娘急促地喘了几口又说,“也不知你愿意不?”

杨翠花一听这话,觉得脸上热咕嘟的,好像腾腾地冒起火来。好在是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所以倒没感到特别为难。可是,她对娘的意思,打心眼儿里高兴。只是低着头儿不吭声,急切地期待着永生答话,恨不得盼着他一张口就吐出个“行”字来。

可杨翠花哪里知道,这时梁永生的心里十分为难。在杨大娘的“许配”二字出口之前,永生万没想到大娘会说出这种话来。这是因为,梁永生虽说已是十八岁的人了,可他对于说媳妇这桩事,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他天天在想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为爹娘、为穷爷们儿报仇;二是,跳跶紧点挣几个钱,好供养门大爷和雒大娘。总之,只“糊口”“报仇”这两件事,就占满了梁永生那头脑中所有的空间,他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说媳妇的事哩?并且,在永生看来,不管是谁家的姑娘,要嫁给他这个穷光蛋,等于是活受罪。现在他想:“杨大娘所以要把翠花许配我,可能是因为我救过翠花……我救翠花是应当做的事呀!咋能那么办呢?”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应许这件事,就向杨大娘说:

“大娘啊,你是不知道,我穷得一间屋里四个旮旯儿,两只肩膀扛着个嘴,吃了早上没晚上,怎么能养得起家眷呢?翠花姐要跟了我不是活受罪吗?大娘啊,这样吧——将来我一定帮着翠花姐找个好婆家,让她过几天松心日子……”

“不,不不!”杨大娘用上最后的力气,像钉子入木似的说,“永生啊,翠花只要跟了你,就算一天喝三顿凉水,我闭上眼也就放心了!”

这时节,闹得个心地善良的梁永生里外不安,左右为难。他总是怕翠花跟着他受委屈,打心眼儿里不忍心这么办。可是,他觉得杨大娘的话说得是那样真挚,又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说服杨大娘。就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杨翠花借着夜幕遮住脸,轻轻地说:

“永生啊,我在别的方面儿,也许不能使你称心如意,可是,咱俩都是个穷孩子,在这一方面儿,咱准能想到一块儿去,也准能说到一块儿去……”

杨翠花好像还有多少话要说,可她张了几回嘴,始终没再说下去。只这短短的几句,却在永生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冲力,搅动着他的心潮……

正在这时,梁永生和杨翠花同时感到老人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然后身子一挺,去世了。

杨翠花抱住娘的尸首,抽抽搐搐……人到最悲痛的时候,往往难以哭下泪来,这就像五月的旱天难以下雨一样。梁永生肘子支在膝盖上,两手托腮蹲在一边,一对亮晶晶的泪珠停留在鼻梁两旁……

天,已有四更多了。

屋外。雨,正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先是像瓢泼,继而如盆倾,后来就像天河脱了底,千万条雨线连起来,天地之间一片白。风,也愈刮愈烈,愈刮愈狂。庙院中的树木,有的被捋去枝丫,有的拦腰而断,有的连根拔起……这座千孔百洞、破烂不堪的古庙哇,就像一只糟糟烂烂的小船儿,漂荡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