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庄庄头上有个学堂。

这天傍黑儿,刚放了学,下起雨来了。教书先生房兆祥怕起了风雨潲窗户,就顶着个锅盖,把苫子挡在窗户上。这个学堂的院子很浅。当房先生正要回屋时,见角门洞里放着一副锢漏挑子,旁边还蹲着一个小伙子。他一半好奇一半不放心,转身来到门洞里。那小炉匠虽然年轻,可挺有礼貌。他没等房先生开口,就先站起来说:“我在这里避避雨,糟扰你了。”

“没说的,没说的。”房先生见小炉匠很眼生,又问,“师傅,哪庄的?”

“宁安寨的。”

“不大盘这个乡吧?”

“对啦。”

“有二十吗?”

“十七岁。”

“叫啥名字?”

“梁永生。”

梁永生一说出名字,房先生大吃一惊。原来是,“梁永生大闹黄家镇”的消息,不翼而飞,早在这运河两岸的各个村庄传开了。这时房先生以敬慕的眼光把个梁永生打量一阵,然后又问:

“不消说大闹黄家镇的就是你了?”

梁永生不爱谝能,又不会撒谎,只好微笑不语。

房先生见他默认了,喜形于色,两手搭在永生的肩头上,摇晃着他那健壮的身躯,响亮地说:

“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呀!不含糊!”

房先生的称赞,把梁永生闹了个大红脸。房先生向外一望,雨正下在劲儿上,又说:

“你走不了啦,住下吧!”

“不,不!”

“客气啥?走,屋里去……”

梁永生从来不肯讨人嫌,可又觉得房先生的实在劲儿不好推辞,正在二二乎乎,房先生拿起扁担,就要帮他挑挑子。永生一看,忙夺扁担:“好,我自个儿来。”房先生回手插上门闩,领着永生进了屋。在永生放挑子的当儿,房先生闪了身上的破大褂子,掀开锅盖要做饭。永生觉得素不相识,不忍得糟扰人家,就说:

“甭做饭,我带着干粮呢,弄点开水一泡满好。”

“不光为你,我也得吃。”房先生见永生的衣裳淋得湿乎乎的,又说:“脱下来,铺在炕席上焐一焐,一会儿就干。”他说着,就手撩起褥子。永生见这位教书先生挺好脾气儿,也就没再客气。过一阵,他见桌子底下放着个破盆子,就哈腰拿过来,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锔上它。”房先生也没客气,欣然同意了。梁永生一摸挑子上的家什,房先生见工具柜里有口单刀,就问:

“你带着刀干啥?”

“我稀罕这玩意儿。”

永生随便支吾了一句。其实,他带刀盘乡,是有来历的。他那回大闹黄家镇以后,回到家如实地向门大爷说了。当时,门大爷尽管觉得这确是闯了一场大祸,那彭保轩可能伺机报复;可他认为孩子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做得对,因而没有责备永生,只是嘱咐说:“往后儿不要盘南乡了,躲开黄家镇,改盘北乡。外出盘乡时,要把那口刀带上……”打那,永生就天天带刀盘乡。现在教书先生问他带刀盘乡的原因,他怕再引起房兆祥提到大闹黄家镇的事,所以支吾了一句,想把这一章掀过去。但是,房先生一见单刀,还是想起他大闹黄家镇来了,又情不自禁地说:

“你在黄家镇敢于虎口拔牙,火中救人,真是……”

永生打断房先生的话,谦辞地说:

“唉,只不过是一气之下,耍了个‘愣葱’罢了。”

“你这个‘愣葱’耍得大快人心呐!”他叹了口气又说,“如今的潮流,看来是非耍‘愣葱’不行的!可我这个文弱书生,就缺乏你这种‘愣葱精神’……”

他们说着话儿,饭做熟了。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家长里短地拉叨儿。他们越拉越投机,越拉越倾心,一会儿永生也就无拘无束了。他询问了房先生一些情况,也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房先生。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促膝长谈,永生才知道这位房先生也是个穷人。

房先生家住边临镇。他的曾祖在世时,是个自劳自食、年吃年用的小康人家。当时他的曾祖念过几年诗书。后来,他家经过几次天灾人祸,日子穷了。可是,他那“学而时习之”的家风并没失传。他们因为再也上不起学,就用父传子、子传孙的办法,一辈一辈地传了下来。房先生由于肯用功,还巴巴结结闹了这么个“教书先生”。

房先生的父亲,常为穷人写呈子伸冤告状,得罪了有钱有势的土豪劣绅,被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掐入大狱。几个月后,就在狱中活活气死了。房先生仇恨难消,又写了呈子告了状。结果,州官、县令、阳状、阴状全告到了,官司也没打出个眉目来。房先生讲完自己的家史,望着对面的梁永生深有感触地说:“脚下这个潮流,一不能信官,二不能信神,要想报仇雪恨,看来只有靠‘愣葱精神’!”又过一阵,他见永生面对着北墙上的“四扇屏儿”像在深思,就问:

“你识字?”

“不识字。”

房先生说:“像你这个武艺高强的小伙子,要是再能识文解字,可就文武双全了!”梁永生叹口气说:“咱顾嘴还顾不上呢,还有钱去上学?”房先生说:“你要愿意学字的话,我教给你。”永生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房先生说:“那你有空儿就来,哪时来我哪时教,怎么样?”梁永生说:“我一定呛劲学。就怕心太笨,叫你费点子劲,我还是不成器!”

打这以后,梁永生盘乡路过于庄时,总要到学堂里来串个门子,跟房先生学几个字。

这天侵晓,梁永生挑着锢漏挑儿又一次来到于庄学堂的门口上。他上眼一瞅,门锁着。一问别人,原来是房先生病在他家里了。房先生的家,在马厂村,距此二十里。梁永生自从在西边开辟了盘乡新路,已经有两个来月没跟房先生见面儿了,心里当然想他。现在又听说他病了,所以连个掯儿也没打,就拾起挑子向马厂奔去。因为半路上碰到一些老主顾,干了些推不出手去的零碎活儿,当他赶到马厂时,已是半过晌了。永生站在门口,只见门上贴着这样一副门对——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联是“南北”。这意思显然是:“缺‘一’(衣)少‘十’(食)无东西。”永生看罢,思索了一会儿,便推开柴门,走进庭院,喊了一声:“房老师在家吗?”房先生一听是梁永生,便赶紧让家眷把他迎进了屋。永生进屋一看,房间窄小,陈设简陋,确是一个贫寒之家。躺在炕上的房先生,面庞清瘦,气色很不好。他们唠了一阵话儿,永生才知房先生是叫白眼狼气病的。事情是这样:梁永生还活着的消息传进白眼狼的耳朵以后,他就在想法儿拔掉这个祸根。可是,尽管宁安寨和龙潭街相隔并不太远,但因不是一县管辖,所以他的阴谋尚未得逞。后来他听说房先生和梁永生成了好朋友,还尽义务教他识字,心中非常恼火。他想:“梁永生已经学会了武术,要再容他练好文笔,他文武两挡不成了猛虎添翼?”因为马厂村和龙潭街是一县管辖,他便勾通了他那当县官的叔伯舅子,硬给房先生加了个“勾结歹徒”的“罪名”,把他扣进监狱押了十三天。多亏邻帮乡助凑了些钱,人托人脸托脸这才将房先生保释。永生听说此事,内疚于心,对白眼狼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于是,他将在路上挣的几个零钱儿偷塞在炕席底下,又说了一些宽慰房先生的话,就辞别了房先生。

永生出了马厂村,天近黄昏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怀着气愤的心情,顺大路而行,向宁安寨奔去。半路上,忽然碰见过去盘乡时结识的一位熟人。那人告诉他一个消息:三个月前,常明义的儿子常秋生曾夜进龙潭街,在白眼狼的大门上用土坷垃写下了两行大字:“常秋生夜进龙潭;白眼狼小心你的牛蛋。”然后,又在他爹和永生爹的坟前各栽上一棵树,远走高飞了。梁永生听到这个消息,心潮起伏,热浪滚翻。他惭愧地想道:“常秋生是好样儿的。他可能以为我忘了血仇,准在嗤笑我呐!”他转念又惋惜地想:“常秋生既然进了龙潭街,咋不给他闹个响动?”他想到这里,一个“夜袭龙潭”的念头,在他的头脑中油然而生。于是,他把锢漏挑子寄托给那位熟人,手持大刀,改路更辙,直取龙潭而去。秋风簌簌,月色皎皎,一切的一切都像在预祝永生大功告成。永生一边大步疾行,一边兴冲冲地自言自语:“白眼狼啊白眼狼!今天你梁爷爷要给你点辣的尝尝!”

梁永生哪里知道,狡猾的白眼狼已有准备了。

自从“梁永生大闹黄家镇”的消息传进贾家大院以后,白眼狼的心里就长了草。他想:“梁永生今天大闹黄家镇,会不会有朝一日还要大闹龙潭街呢?”他一想到这个,就骨头缝里直冒凉气。好几个月的工夫,一直愁得吃不香,睡不甜,夜半三更对灯独坐,往炕上一躺就做噩梦。他心里明白:我一旦被梁永生抓挠着,命就完了!正当他心中害怕而又愁于无法的情况下,又在大门上发现了“常秋生夜进龙潭……”那两行大字,更闹得个白眼狼草木皆兵,惶惶不安了。为了千方百计保住他的狗命,围子墙上增了打更的,大院里头添了坐夜的,还找来木匠、瓦匠加固了他那狼窝的门窗。就这样,他还是做贼心虚,总觉着小命儿悬乎。这天晚上,他咕噜了一阵水烟袋,又愁了一阵,还是没愁出办法来,就索性走出屋,想去找醋骷髅开开心。当他走到庭院当央时,账房先生田狗腚挟着个算盘子迎上来,把那两颗大龅牙一龇,奴颜婢膝地说:“我向二爷贺喜呀!”白眼狼问:“啥、啥喜?”田狗腚说:“从关了场园门儿,二爷的土地又增加了二十八亩七厘五,还有张家的场园,庞家的井园,王家的苇子湾,黄家的……”田狗腚舔嘴呱嗒舌地说到这里,只见白眼狼的脸上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心中纳起闷儿来:“不对呀!贾永贵过去每当听我向他说这类事时,总是乐得合不上嘴,今天怎么不是那股劲儿呢?”田狗腚正唯唯诺诺,白眼狼说话了:“知、知道啦,去、去吧!”田狗腚原想请功受赏,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闹了个没味儿,滚蛋了。白眼狼来到醋骷髅的门口上,一抬头就着月光望见了悬在门楣上的那块“冰清玉洁”的大横匾,心神又飞到马铁德的屋里去了。这块自欺欺人装点门面的“贞操”匾额,是马铁德纠合了一些善拍马屁的家伙给她挂的,匾上的字迹也是马铁德亲笔写的。白眼狼当然知道,马铁德所以要来这套鬼吹灯,意在取宠于他。今天白眼狼站在月下想着这些往事,当然也就很自然地想到了马铁德那一肚子坏水儿。于是,他不由得又朝马铁德的狗窝走去……

过了些日子,在一个晚上,白眼狼设了个小招儿——一瓶“白兰地”,四盘子酒肴,将那“贾门二先生”马铁德和田狗腚请过来,主仆三人,饮酒作乐。酒过三巡,白眼狼又把他的心事端出来了:“梁、梁永生这条祸根不除,我、我一直是放心不下呀!这、这桩事我跟二位谈过多次,二、二位为此对我也帮忙不小,不、不知近来办理的情况如何?”他说罢,将视线停在马铁德身上。马铁德咽下一口酒,晃了晃亮脑门儿说:“不好办呀!‘隔县如隔山’。我转托了几次人都没办成……也怪我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实在抱歉!”田狗腚接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马兄竟然不能办成,此事恐难成矣!”他搛了一片木耳放在嘴里,呱嗒了一阵腮帮子又说:“文路不通,武路如何?”白眼狼说:“你、你是什么意思?”田狗腚说:“我是说,咱弄上几个人,到宁安寨把那颗钉子起掉……”马铁德说:“田弟之意,实在好心。不过,谈何容易!出县越境行凶动武,事可大了!若再引起两县纠葛,后果不堪设想!”白眼狼说:“马、马兄之言是也!此、此法我曾和内弟讲过,他、他也说使不得——”白眼狼端起酒盅一挺脖子灌下去,将盅子往桌上啪地一墩,“再、再说,咱手下这些人,净、净些菜货,就、就算去了,能、能抵得住那梁永生?还、还有那个姓门的,听、听说也不是省油的灯!”马铁德说:“贤弟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个主意……”他们正说着,窗外传来一声尖叫:“谁?”这仨家伙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白眼狼刚刚端起来的那盅酒,晃洒了一半子。接着,独眼龙丧魂落魄地闯进来,失声转韵地说:“一个拿大刀的人,正往这门口凑着,我一喊,那人一闪身,不见了……”独眼龙话没说完,白眼狼手中的酒盅子乓的一声落在地上。田狗腚失神地说:“要是万一那梁永生闯进来……”马铁德强抑制住颤抖着的心,佯装镇静说:“我们既有围墙又有垣墙,既有打更的又有坐夜的,他一个毛孩子还能飞檐走壁不成?”又转向独眼龙说:“准是你心惊胆虚看花眼儿了!去,各处查一查,查不准不要大惊小怪的!”独眼龙“是”了一声,收场滚蛋了。这三个家伙惊神未定,全成了落架的烟,你看我我看你冷坐了好大一晌,三个黑影就像钉在墙上。后来,还是田狗腚跑去插上了门闩,他们那绷得紧紧的心弦才慢慢地松弛下来。白眼狼喘了口大气说:“马、马、马、马兄说下去。”马铁德喝下口酒稳了稳神,说道:“河西黄家镇上,有个武士名叫彭良。此人是彭‘武举’的后代,家传一身好武艺,在河西素负盛名,和黑白两道也有交情。就是吃、喝、嫖、赌无所不干,还专爱打官司。彭‘武举’去世后,没出一年,叫他把个祖产就全踢蹬净了。我和他摆过香案,交情不错。如果贤弟有意聘他进宅,给咱保镖护院,教练家丁,鄙人甘愿跑腿塞脸……”马铁德云山雾罩说了一通,把个白眼狼吹乐了,他说:“真、真是‘天不灭曹’哇!如、如有此人在我身边,我、我就有了主心骨了!”田狗腚见马铁德献策得宠,他也不甘落后,就劲儿献上一计:“二少爷贾立义,才华出众,可惜没有用武之地。如今省里要开捐助赈。他想从中渔利,咱可借机揩油。只要二爷不惜重金,少爷官职唾手可得。那样,内有彭君护院,外有少爷做官,那些梁永生、常秋生之流的穷鬼们,就更无奈我何了!”他怕白眼狼疼钱下不了决心,又补充说:“有了钱才能做官,做了官就更有钱——以钱买官,如饵钓鱼,利大矣焉!”白眼狼听完了这些“高谈阔论”,赞道:“二、二位高见,某、某均受益;事、事成之日,决、决不亏待……”

屋里群丑乱舞,前院喊声震天:

“失火了!失火了!”

白、马、田三块鳖种,闻声失魂,蹿出屋来。只见,前院里火光四射,黄烟冲天,粮仓、草垛都在像炒豆子似的毕毕剥剥响着。他们像死了爹抢孝帽子一样,一齐向前院跑去。

村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这急促的喊声,也都跑出来了。有的担着水桶,有的扛着镐锨,还有的端着盆子,抬着梯子……从村子的每个角落,丢鞋落帽地朝这喊声发起处飞跑着。可是,当人们弄清是贾家大院失火时,又全都回去了。大街小巷,留下了一片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贾家的狗腿子站在那高高的门楼子上喊了半天,门前只有几个穿袍戴帽专爱抱粗腿的人,在赤手空拳地喳喳呼呼,叹息不已。白眼狼站在门口上,见到这种情景咬牙切齿地说:“穷、穷棒子们,可、可恶极了!都、都该……”白眼狼的屁没放净,大狼羔子贾立仁突然惊叫道:“爹!你看——”白眼狼斜棱着母狗眼儿朝狼羔子指着的门板一瞅,只见上边又是土坷垃写的两行大字:

“梁永生夜进龙潭;血债定要你用血来还!”

梁永生夜袭龙潭放火留字的事,被门大爷知道后,他把永生叫到近前,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钢条,向他说:

“永生啊,你身上还少这种东西!”

“钢?”

“钢的韧性。”门大爷说,“钢硬不硬?”

“当然硬了!”

门大爷把钢条揻了个弯儿,一松手,钢条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接着说:“看了吧——你就是少这种弹性!”门大爷见永生扑闪着两只大眼出神,把钢条放回原处又继续说:“永生啊,你现在只是块生铁,宁折不曲。可是,我盼着你能成为一块好钢。这你知道,铁,是硬的;可是钢,比铁还硬,而且有一种韧性。”

门大爷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给永生留了个空隙,让他想一想,然后又说:“拿你来说,大闹黄家镇,那是火中救人,风险再大,也是对的;夜袭龙潭街,只能打草惊蛇,就有点冒失了。往后儿,无论碰上什么事,都要仔细想想,既要想到该不该,还要想到行不行;既要想到事起,还要想到事落。不论啥事,理儿,只有一个;可法儿哪,何止千万?因此说,对理儿,不要绕弯儿,理儿一绕弯儿就成了‘歪理儿’;对法儿,别光走直道儿,法儿不绕弯儿就叫‘笨法儿’……”门大爷讲的这些道理,就像变成了许多小动物在永生的胸腹中嘣叭乱蹦,使得他的心久久地平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