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茫茫的暮色,笼罩着宁安寨。

刚下过雨的地皮,被日光晒了一天,正在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息。村边的大场院里,有条黄牸牛,懒洋洋地站在桩橛旁,伸着长舌舔它的小犊子。它舔一阵,还抻开脖子哞哞地叫几声。场院边上,还有只老母鸡,领着一群杂色的鸡雏,正在咯咯地叫着寻觅吃的东西。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梁永生走进村来。

梁永生自从逃出人贩子的魔掌,就各处寻找雒大娘。今天,他在宁安寨街上走着,见有一位背粪筐的老汉正向那村边的场院走去。

老汉来到拴牛的桩橛旁,先把牛粪拾进筐,然后解开缰绳,牵着黄牸牛走回家来。梁永生迎面凑上来谦恭地问道:

“借光大爷,我打听个人——”

“谁?”

“要饭的——”

“要饭的多着呐!”

“是个女的。五十多岁。嘴门上少一颗牙。眼角上有个黑痣。头发有黑的有白的……”

梁永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阵,那老汉紧锁双眉摇了摇头,走进那个古槐下的院门去了。这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又出现在西边的门口上。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打着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里还“咕咕”地叫着。在场院边上觅食的鸡群,都晃荡着身子迎着主人的召唤声跑去了。

“咕——咕!咕——咕……”

另一个叫鸡声,又从东边传来。咦!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哇?这是谁呢?梁永生一面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一面在头脑中翻腾着记忆,捕捉着叫鸡人的形象。同时,他那两只脚,也不觉不由地朝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开了。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猛地,雒大娘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永生心里一阵高兴,蹽起双腿飞奔而去。

永生拐过一个墙角儿,远远望见水湾崖上的水簸箕旁边,站着一位正然东张西望的老大娘。他虽看不见老大娘的面目,可一搭眼就觉得大娘的身形很眼熟。就在这时,那大娘一闪身拐过墙角不见了。当梁永生急眉火眼地跑过来时,再也没有找到老大娘的影子。梁永生站在水簸箕上,呆呆地出起神来。忽然,他见一只老母鸡进了一家角门儿,便想道:“哎,这只鸡兴许就是雒大娘的哩!”于是,他来到这家门口,扶着门框探进半截身子,悄悄地朝里撒打起来。只见这个户虽还算不上很阔气,但也可以说满够排场。瓦插花子大北房,砖硷脚足有半人高。月台两侧,一边一墩石榴树,树旁边坛坛罐罐摆了一大溜。那宽宽绰绰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永生正观望着院中的情景,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脸上生了一层雀斑。他用一副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衣着褴褛的梁永生,来到近前问道:

“你要干啥?”

“找雒大娘。”

“没姓雒的!”

那雀斑脸一把把他搡出门外,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并随手插上了门闩。永生憋着一肚子气,又窝回来朝水簸箕走去。这时,他又见一只公鸡向西走去,就紧走几步跟在公鸡后边,他要再跟着这只鸡去寻找雒大娘。梁永生紧随鸡后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座黄松大门。这显然是一家大财主。一会儿,从大门里钻出两个财主羔子,指着永生叫道:“小花子要抓鸡!”接着,又拾起一块瓦岔子投过来。永生不愿理他们,骂了一声便走开了。他回到水簸箕近前,又愣掯了一阵,也没见雒大娘再出来。这时天色已黑,只好失望地离去。从此后,每到黄昏时分,永生就跑到这里来,一连持续了十来天,再也没见雒大娘的影儿。

那位老大娘是不是雒大娘呢?是的——永生并没认错。雒大娘是怎么来到宁安寨的?原来是,她在被穷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在宁安寨找了个晚伴儿,名叫门书海。门书海是个穷铁匠。因为没有铁匠工具,如今就靠着一条扁担、两个箱子、几件锔盆锔碗用的手艺家什,东张西奔紧跳跶,挣几个钱儿混日子。一年到头,总是早晨挣来晚上吃,住了辘轳就干畦。自从人们把他和雒大娘成全到一块儿,又添上一张嘴的嚼用,他这指地无有的日子更紧巴了。也真时气不济,近来门书海又病在炕上,雒大娘只好东一瓢子西一碗地借着吃。为给他治病,还拉下了一些饥荒。门书海是个要强爱好儿的耿直人,他觉着帮助他的那些穷乡亲都过着个拮据日子,成天价拆扒人家心里过不去,直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病情也更沉重了。

门书海一病,日子又难过,雒大娘的心,更蜷缩成一个蛋子。自从人贩子抢走了梁永生,雒大娘就像被摘去心肝一样,一天到晚,神志恍惚。几个月来,永生的影子经常在她的眼前晃动,永生的声音也时刻响在她的耳边。她望见有个孩子在风中走着,就想:“那是不是永生?”她看到有的孩子在娘怀里撒娇,又想:“俺永生准在想大娘哩!”偶尔街上传来孩子的哭声,她总要到靠街的小窗口去望一阵,一边望还一边想:“是不是永生来找大娘了?”当她失望地离开那跷着脚才能望到外边的窗口时,又不由得自言自语说:“唉,永生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那个苦命的孩子,如今还不知落到了啥地步哩!”

这天傍黑。雒大娘从魏基珂家借来一碗高粱面子,进了屋还没放下,就听街上传来乔家那财主羔子们的尖叫声:“小花子!小花子!……”这“小花子”是谁呢?雒大娘心里这么想着,脚不由主地来到了靠街的小窗前。她手扳窗台跷起脚来朝外一望,街上没有人。就在这时,一个耳熟的孩子声从西边传来:

“小花子碍着你家啦?”

雒大娘又扭过头,歪着膀子向西一望,只见那湾崖边的水簸箕上,站着一位双手卡腰虎头虎脑的少年娃。他穿着一件黑棉袄,没有扣扣儿,大敞着怀,赤露着胸膛。棉袄上没有里子,露着白花花的棉絮。他的周围,站着一帮和他岁数班上班下的孩子们。乔家大院的两个财主羔子,正指手画脚讥笑这个“小花子”。那位在水簸箕上卡腰而站的少年娃,面对着财主羔子,摆出了一副时刻准备抓架的气势……雒大娘望着望着,乓的一声响,手里的碗摔落地上,红高粱面子迸撒一地。原来,那位少年娃,正是她日夜想念的梁永生。

躺在炕上的门书海,见此情景,大吃一惊,慌忙问道:

“你怎么啦?”

他这一问,雒大娘那两只扯满红丝的眼里,唰唰地淌开了泪水。门书海以为老伴儿是心疼这碗高粱面子,就又劝她说:

“你这妇道人家,就是心肠窄!不过就是一碗红高粱面子吗?等我的病好了,两只手忙活紧点就有了……”

门书海越劝,雒大娘的眼泪越多。门书海纳闷儿地又一次问她:

“你怎么啦?”

“没什么……糟蹋了东西我心疼!”

雒大娘说着,仍然泪流不止。她怕丈夫为她走心,就手拿过笤帚,又从笆斗上拿来簸箕,背过脸去扫收地上的面子。这时节,她的头脑里,正在激烈地斗争着:自己牵肠挂肚的梁永生如今已经来到门外,我是不是把他领到家来?她想:“我打从跟了门书海以后,因为家境穷,日子累,还从未跟他讲过梁永生的事。如今,他重病在身,为治病拉得七大窟窿八大债,天天又是一瓢子一碗地借着吃……为这事,他愁得病情越来越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再猛丁地领进个孩子,又多了一个要吃要喝的,那不得活活把个穷老头子愁死吗?”她想到这里,就暗自拿了这么个主意:等老伴儿把病养好,再把有个孩子的事儿说明白;凭门书海的为人,他也一定会同意的。到那时,再把梁永生领进家,也就三全齐美了。可是,她转念又想:“不行,不行!永生这个少爹无娘的苦命孩子,也不知遭了多么大的罪才逃出了人贩子的魔掌,现在又这一宿那一夜地各处乱跑,受多大的罪呀!要万一有个好歹,后悔不就晚了吗?再说,他现在既然来到了宁安寨,一定是来找我的,这时孩子的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大娘哩!”她想到这里,又确定和老伴儿商量商量,把孩子领到家来。可是,她回过头去,一瞅那位一辈子没有得好的穷老头子的愁眉苦脸,心又被一股怜悯的情感罩住了,舌头也发了挺,觉着怎么也不忍心再给他添愁肠。

这时,窗外传来狗的狂叫,还夹杂着孩子的狂笑。雒大娘又手扳窗台望起来。门书海和雒大娘虽然不是从小的结发夫妻,可是在一个锅里抡马勺已经是好几个月了。他对晚伴儿的为人,虽不能说吃透了膛,可也看出雒大娘并不是那种张八排李八排的好事儿人,今儿她怎么会有闲心去看孩子斗狗呢?门书海正迷惑不解,雒大娘在窗前泣不成声了。

“你倒是怎么啦?”

门书海一问,雒大娘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感情,掉过脸来向老伴儿说:“我有个为难的事儿——”

门书海一听,忙说:

“咱俩虽说是半路的夫妻,可都是长在一个穷根上的苦瓜呀!你无论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跟我说……”

“我还有个孩子……”

“在哪里?”

雒大娘指着小窗户说:

“在街上——”

门书海来到窗前,凭窗而站,向那人喊狗叫的方向一望,只见那水簸箕边上有个衣着破烂的孩子,正和乔家大院的黄狗搏斗。那孩子已被狗咬得浑身净血了,可他一不哭二不怯,还在拳打脚踢地与狗格斗着……

站在旁边的两个财主羔子,正狂笑着,尖叫着。

门书海望着这种惨景,又是气,又是疼,阶级仇恨和阶级情义凝聚在一起的泪珠,啪嗒一声滚落地上。他回过身来,气愤地责备道:

“你咋不早说?”

话没落地,他又一头冲出屋去。带得桌凳、门板丁丁当当一阵乱响。

门口上,留下了他两只深重的脚印,还有一汪刚刚呕吐出的黄水。

门书海凭着一股子急劲儿,似乎忘了大病在身,一气跑到水簸箕旁边,踢翻财主的黄狗,从血泊中抱起长工的儿子梁永生。

门书海抱着永生向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含着同情的泪花向怀中的永生抱歉地说:“孩子啊,都怪大爷来晚了!”

梁永生扑闪着两只大眼,呆呆地望着这位陌生的大爷出神。只见大爷五十多岁,他那两扇厚厚实实的嘴唇,给人一种忠厚的感觉;他那一双明亮闪光的眼睛,又给永生留下了能干的印象。

梁永生怀着感激的心情问道:“你是谁?”

门书海怎么回答呢?他愣沉了一下说:“我是个穷人!”

几年来的生活经历,在永生那白如纸、平如镜的脑海里,画出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这道鸿沟,把世界上所有的人一分两下——一边是穷的,一边是富的。在永生的心目中,凡是穷人,就是好人,亲人;凡是富人,就是坏人,仇人。方才,他在财主羔子们那些坏人、仇人面前,尽管是恶狗扑身,疼痛难忍,他只有仇,只有恨,只有火,只有气,但没有一滴泪。现在,他偎在了这位素不相识的穷老头子的怀里,内心又充满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时的感情,两眼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了……

一条黄土铺地、绿草镶边的乡村大道上,两个披着晚霞的行人正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后边扛着一棵杨树栽子的那位少年娃,紧走了几步,赶上前边那位挑着锢漏挑子的老人,以祈求的口吻说:

“门大爷,我来挑几步?”

“永生啊,你还小哇!”门大爷倒了个肩说,“等你长大了,大爷肩上这副挑子是要交给你的……”

永生望着门大爷那虚弱的身躯正迈着艰辛的步子,心中一阵难过:“门大爷按说到了享受晚辈人供养的岁数了,可是,如今不光没人供养他,只因添上我这双筷子,反倒加重了老人的负担;现在他的病还没好利索,又为生活而挣扎了……”永生越想心情越沉重,自己叮嘱起自己来:“永生啊,你要好好跟着大爷学手艺,好早点把他肩上这副担子卸下来!”

梁永生和门大爷来到了黄家镇。

村头上有个老君庙,庙台上有伙下棋的。他们一见门大爷,老远就招呼:“老门!快来呀,这里眼看要将死了,等你这把高手来解围哩!”

门大爷是个棋迷。一提起下棋,他困也不困了,饿也不饿了,精神头儿就上来了。只要一蹲下,输了不服输,赢了还想赢,不到天黑起不来,有啥要紧事也全忘了。他和雒大娘结婚后,因为下棋耽搁瞎仗工夫,老两口子也打过唧唧拌过嘴。有时候,他觉得为下棋惹些气生,想起来也挺后悔;可是,以后再见到下棋的,还总是要哈下腰扒扒眼儿,扒着扒着就支招儿,三支两支又蹲到正座儿上了。

可是今天,人家这么招呼他,他却摇着头说:“不来了!不来了!”说着,一步没停走过去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的心里有了个梁永生。自从梁永生进了他的家,他打心眼儿里爱上了这个既聪明伶俐又老实巴交的穷孩子。永生这孩子,只要进了家门,放下筢子摸扫帚,又勤快,又颠实。他跟着门大爷学手艺,给大爷打下手儿,又着真儿,又守摊儿。眼时下,门大爷的心灵几乎全被永生这个可心的孩子占领了,他正在用上毕生的精力,像修盆花剪果树那样栽培着这个长工的后代。

他们出了黄家镇,沿着回家的道路走着。散散落落的纸灰和没有烧尽的纸钱儿,被风一吹,在道边上飘飘转转,渲染着清明节特有的气氛。门大爷望着这种情景,像想起了什么,他把挑子放在桥头上,喘了口大气,掏出别在腰带上的那根没安嘴子的烟袋来。梁永生见大爷要在这里打个腰站,就把杨树栽子靠在桃子上,踩着绿茵茵的幼草爬上河堤。被风吹皱的运河水,把层出不穷的波浪送到岸边。

河边的幼树,经历了冬日的风雪长得更清新,更茁壮,更可爱了。永生这棵扎根于苦水的幼苗儿,正像幼树一样在生活的风雨中成长着。过去,他在爹娘跟前的时候,很少考虑事儿。现在,相隔才两年,简直快变成大人了。一有点闲空,他就悄悄坐在一边想心事,一想就是老大晌。你看,今天他耷拉着腿坐在浅草茸茸的河堤上,凝视着一泻千里的运河水,心如脱缰之马,又想起报仇的事来了。

“报仇”这个念头,在永生的脑海里已经游荡了二年了。他一想起报仇,肚子里的气就满了膛。现在他心里想着,直气得又捶地皮又砸砖头,并边砸边说:

“砸你个白眼狼!砸你个疤瘌四!……”

永生的血泪家史和不幸遭遇,早跟门大爷讲过。今天门大爷在运河边上歇脚,就是有意勾起永生那血泪的记忆,借以考察考察他报仇的决心。方才,他见永生望着运河水出神,就猜出他又想起血仇来,便悄悄地来到了永生的身边。永生见有个淡淡的身影在晃动,仰头一望,只见门大爷正端着烟袋笑眯眯地瞅他。这时,他又不好意思起来,涨红着脸憨厚地笑了。门大爷蹲下身子问永生:

“你在想啥?”

“想报仇的事!”

“唉!算了吧!”

“咋?”

“仇人全是财主,人家有钱有势,咱惹得起?”

“漫说他是财主,就算他是皇上他二大爷,我也要跟他见个高低!”永生话没落地,一拳把一块半头砖砸了个稀碎。门大爷再也压不住内心的高兴,他那粗糙的大手落到永生的肩上:“好小子!不愧是咱穷人的后代!”

门大爷一夸奖,永生那彪彪愣愣虎虎势势的劲头儿却唰地消逝了,他又涨红起脸低下头去。

门大爷用从《三国演义》上跟诸葛亮学来的这种“激将法”,探清了永生决心报仇的实底儿,就暗自决定:我要把自己报仇的经验传给他。

门大爷本来姓“闰”,原籍是山西太原一带。他的爹,是个铁匠,人穷志刚,好为人主持公道,常替穷人帮腔争理。有一回,大财主朱玉祥逼死一个佃户,还要霸占人家的妻子,门大爷的爹听说后,操起铁锤闯进朱家,指着朱玉祥愤愤不平地说:“你逼死人不偿命,还要霸人家的妻子,该当何罪?你干的这号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打谱儿怎么了结?你要不当面向我交代清楚,这铁锤就是你的对头!”那狡诈的朱玉祥见闰铁匠怒火千丈,又铁锤在手,便恨在心里,笑在面上,客客气气地说:“蒙君提醒,万分承恩;此等不幸之事,皆乃下人所为;我朱某既已知晓,定将从速查处;死者殡葬费用,由我朱家一概担承;死者眷属之衣食,当然亦应由我朱某贴补,否则,王法、人情焉在哉!”朱玉祥直到把闰铁匠送出门口还说:“苦口良药,逆耳忠言。从今而后,尚望多多赐教。”当夜三更,朱家的狗腿子拨开门闩闯进闰家,七手八脚把门大爷的爹架走了。次日一早,那位为人争理的闰铁匠死在了屈死的佃户的门口上。

那时候,门大爷才十多岁。村里的穷爷们儿怕朱玉祥灭子绝孙,就让门大爷领上弟弟逃出村子。后来,在别人的引荐下,门大爷磕头认师学上铁匠,弟弟找了个老师学木匠。可巧门大爷的师傅会武术,他就和弟弟一起,利用一早一晚时间,跟着师傅踢跶拳脚练功夫。又过了几年,他和弟弟都长大了,便每人拿上一口刀,来了个冷不防,闯进朱家杀了朱玉祥。尔后,他们兄弟二人,把“闰”字一分两下,兄姓“门”,弟姓“王”,兄东弟西分了手。后来门大爷听说他的弟弟向西逃过黄河,到西安一带去了。与此同时,门大爷就向东爬过太行山来到冀鲁平原,改名“门书海”,在这运河岸边的宁安寨村落了户。铁匠活儿一个人没法儿干,只好把“大炉”改“小炉”,车子换扁担,挑起锔碗挑子当上锢漏匠了。

因怕暴露身份,门大爷这段家史从没跟人讲过。今天,他见永生报仇的决心这么大,就想助他一膀之力。并决定:回家后,把自己“授刀传艺”的想法告诉永生。于是,他望了望天色,向永生说:

“天不早啦,走哇!”

“哎。”

他们爷儿俩,又忽呀颤地走了一阵,宁安寨来到了。

你看,雒大娘正站在村头的高岗儿上,手打着亮棚朝这边瞭望哩。

晚上,天高气爽,月明星稀,村庄异常安谧。

雒大娘拿了个蒲团坐在屋门口,就着月光纺棉花。门大爷沏了一壶酽茶,坐在院中的一棵糟烂木头上。梁永生放下水筲摸铁锨,正忙着栽那棵小杨树。雒大娘望着永生眯眯笑。门大爷瞅瞅永生心里喜。梁永生栽完树,笑盈盈地来到门大爷面前。门大爷抓下罩在头上的毛巾扔给他:“擦擦头上的汗,别闪着!”永生一边擦汗一边问:“大爷,咱不打锔子吗?”

“不打啦——今晚上歇工!”

永生以为大爷累了。就说:

“大爷,你看着,我打——也当练练。”

“永生啊,光练这个不行啊!”

永生猛丁地琢磨不出大爷的意思,扑闪着大眼注视着大爷,没有吭声。门大爷咂了口茶,又抿一下沾在胡子上的水珠儿,向踞踞在他面前的永生说:

“你不是要报仇吗——我教你两手儿!”

门大爷站起身,闪了上衣。他那筋条条的脊梁,叫明晃晃的月光一照,闪着黑油油的光亮。随后,又勒了勒腰带子,把那本来就不粗的腰胯扎得只剩了一掐粗。接着,又用两根箔经子绑上裤腿脚儿,就手儿拿起永生栽树用的铁锨,向永生一挥手:“闪开!”

永生向后退去。门大爷一拉架子,一弹腿,练起武来。门大爷的武艺可真好哇!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个“旱地拔葱”,还能跳起二三尺高。那张大铁锨,在他的四周飕飕横飞,带起阵阵小风,闪着道道白光。梁永生瞅着想着:“嘿!门大爷的武艺比那卖艺人强多了!”雒大娘原先也不知自己的晚伴儿会这么两下子,这时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停住纺车的歌声,嬉笑着数落起来:“你这是干啥?疯啦?还是吃饱了撑的?”门大爷一面耍着,一面笑呵呵地说:“哄孩子嘛。”雒大娘拍一下巴掌爆笑起来:“我那娘噢!永生都快长成大汉子了,还用你这个哄法儿?唉唉,叫我说,你简直是个老没正经!”雒大娘嘟囔她的,门大爷照样耍他的,直到耍完一个趟子,他才扔下铁锨,拿过袄来往身上一披,又坐在那棵糟烂木头上了。永生赶紧递过毛巾。门大爷接过去罩在头上,原来他一点也没出汗。永生又斟了浅浅的一杯茶,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永生在德州看了卖艺人的武功后,就曾天真地想过:“我要会这么一套,报仇就不愁了!”现在他见门大爷的武功这么好,心里活乐煞了!

可门大爷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

“永生,武术吃功夫。要练武,可别怕苦哇!”

“行。”

永生借大爷喝水的当儿,插嘴问道:

“大爷,你卖过艺?”

“没价。”

“你咋会武术哩?”

门大爷从腰带上抽出那根一拃长的旱烟袋,装好,点着,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永生讲起他那血泪家史和习武报仇的经过。梁永生听完大爷的讲述,心里说:“要是有口刀就好了!”不知怎么闹的,这句话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来。这声音虽然很低很低,可门大爷耳朵不背,让他听见了。于是他问永生:

“你想要个刀?”

永生摸着脖颈,不好意思地笑了。

门大爷抬起屁股进了屋。一霎儿,他拿着一口银光闪闪的单刀,来到永生的面前。这口单刀,刃薄,锃亮,门大爷腕子一抖,颤颤巍巍,锃锃闪光。刀柄上还拴着一块红绸子,风吹绸抖,飘飘摇摇,使人一看愣愣地提精神。永生一见,恨不能一下子接过来,贴到脸上亲一亲。可是,门大爷却没有他这么心急,而是不慌不忙、意味深长地指着银光闪射的大刀说:

“永生,你可知道这单刀有什么本事?”

“能杀仇人!”

“它还会说话哩!”

“会说话?”

“对!”门大爷说,“永生啊,脚下这个世道儿,阖天底下没有咱穷人说话的地方,也没有替咱穷人说话的人!只有它——这口大刀,能替咱穷人说话,能把咱穷人那一肚子苦水控出来,能把那人情世理正过来!”门大爷把大刀郑重其事地递给永生,又语重心长地说,“永生啊,你是个长工的根苗,咱穷人的后代,你要有志气,有骨气,要无愧于这口有汗马功劳的大刀,无愧于传刀人的一片心,你要把这口大刀,还有大刀的骨气,接过来,传下去……”

门大爷的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永生的心,字字句句都刻在他的心坎上。永生想:“我一定记住门大爷的这些话,一定要对得起门大爷的一片心。”可是,他对门大爷的话,并不完全明白。于是问道:

“大爷,你说这大刀有汗马功劳,是个啥意思?”

“来,你搬过那个木头墩子坐下。”门大爷磕去烟灰,又吱吱地吹了两口,把烟袋往腰带上一别,坐在木头上,慢条斯理、比手画脚地讲起了那神话般的“大刀史”——

京南卫北有座“皇龙桥”。桥附近出过一条好汉——高黑塔。这人身高膀扎,力大过人,还练了一身好武艺,大刀是他最应手的兵器。哪家财主欺负穷人,他就手持大刀找上门去。后来,“八国联军”打进中国,来到“皇龙桥”附近,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东西就抢。高黑塔听说后,仰天叹了口气,啥也没说,一跺脚回了家,拿过大刀霍霍地磨起来。直到把刀磨得飞快飞快的了,他这才喘口大气,愤愤不平地说:

“龙河是中国的地盘,凭啥叫洋鬼子胡闹腾?那些杂种要真敢来,我高黑塔就叫他们尝尝这口大刀的滋味儿!”

高黑塔正自言自语,忽听门外有人喊:“洋鬼子要过河了!”高黑塔一听,怒火三千丈,脸上挂了色。他把褂子一脱,提起大刀奔向“皇龙桥”。他来到桥头一看,逃难的穷百姓正一帮帮一伙伙跑过桥来。一窝洋鬼子,正在人群后边追赶。高黑塔站在桥头,把住桥口,掩护逃难人群过了河,洋鬼子也扑上来了。高黑塔一见,气就满了胸,牙齿咯咯响,两眼冒火星。他腾身而起,挡住桥口,大喝一声:

“站住!这是中国的地方,不准胡作非为!”

洋鬼子一打愣,高黑塔已蹿到近前,大刀一抡呼呼响,飕飕白光耀眼明,一阵砍,一阵杀,洋鬼子的脑袋就像断了线的蛤蟆珠,唧哩咕噜乱往河里栽跟头。高黑塔越杀越勇,直杀得敌人再也不敢上了。高黑塔甩去刀上的血珠,挥臂一指,厉声道:

“有种的上吧!中国的穷百姓不怕你们!”

他说罢,哈哈一阵大笑。这笑声,如同天崩地裂一样响。他笑着笑着,哇地吐出一口血,身子晃了几晃,倒在桥上——高黑塔活活累死了!当一些穷百姓上前抢救他时,他又猛地睁开大眼,向众人说:

“穷爷们儿,别管我!快拿起大刀来,向敌人的头上砍呀!”

说罢,合上眼睛。他的脸上,还挂着胜利的微笑。

门大爷绘声绘色说到这里,喘了口大气又说:

“高黑塔死后,这口刀落到一个长工的手里。后来,长工传给月工,月工传给佃户,佃户传给小摊贩,小摊贩传给穷店员,店员传给木匠,那位木匠传给我这个铁匠,我这不又把它传给了你这个长工的儿子。”

永生听完这段传奇式的故事,心中暗道:“我一定要对得起这口大刀,我一定要有大刀的骨气!”接着,他又问大爷:

“大爷,你就是用义和团留下的这口大刀报的仇吧?”

“不!那是‘太平天国’留下的另一口大刀!”

“那口大刀呢?”

“我弟弟闰世英带去了!”门大爷站起身说,“永生啊,来,我先教给你两手儿!”

“好!”

月光下,异姓同心的爷儿俩,一个手把手儿地教,一个手把手儿地学,一老一小、一师一徒练起武术来。

白天听不见的那运河涛声,如今就像响在耳边。夜静更深了。可是,梁永生和门大爷谁也没有倦意,还在兴致勃勃地练着。最后,还是雒大娘死乞白赖地给他们搅散了伙,硬逼着爷儿俩睡了觉。

梁永生临睡前,把这口心爱的大刀又瞅了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底下。年轻觉多。他跑蹅了一天,又折腾了半夜,躺下就睡着了——

这天,白眼狼听说梁永生得了一口大刀,是个“宝刀”,就派了两个狗腿子来抢这口刀。这时,梁永生的武艺已经练好了,叫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俩送死鬼给喀嚓了。永生杀了狗腿子,更把他埋藏在心灵深处的仇恨勾起来。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我何不就着这个劲儿找上白眼狼的门去,把那些狗日的一股脑儿全杀了……”小子有心有胆,说干就干,他尥起蹶子奔向了龙潭。说来也怪,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着跑着竟然飞起来了……

“哏——哏——哏!”雄鸡的啼叫,把梁永生从梦中惊醒。他一醒来,又想起了枕头底下那口刀。便悄悄拿出来,这么摸,那么摸,越摸手越痒,越摸心越恣,越摸越不想睡了。他见两位老人正打着酣甜的鼾声熟睡着,便悄悄地穿好衣裳,拔开门闩,手提大刀走出房门。直到早霞映红了刀光,他还在起劲地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