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雒金坡那一亩地,又种上了大西瓜。

三伏天,西瓜快要熟了。一根根的瓜蔓上,都结着圆滚滚的大西瓜。有疙疙瘩瘩的“黑老虎”,有花花道道的“大花翎”,也有白皮、白瓤、白籽的“三白脆”,还有那白皮、红瓤、黑子的“三结义”。所有这些品种,都是全国有名的“德州西瓜”。它们长得那么招人喜爱!

瓜地中间,搭了个窝棚,名叫“瓜屋”。

这“瓜屋”,是看瓜人住的地方。瓜屋的构造,既讲究又简单——在地上埋了四根立柱,柱顶端绑上两根横杆,横杆之间用苇席搭了个顶子。顶子呈半圆形。这为的是雨天便于雨水滴流,不易漏;晴天可防日光直射,能减温。顶棚两边,还各探出一尺来宽的檐子。檐子是管壮观的。在这德州一带,看搭瓜棚人的手艺高低,门道主要在这檐子上。

瓜棚的半腰里,又绑上了两条横棍子。横棍子上搭着两扇门板,这就是“床铺”。夜晚躺在上边,清风徐来,穿堂而过,蚊子站不住脚,不会挨咬。中午在这里睡个晌觉,日光晒不着,四面可来风,好像沐浴在温凉的池水中一样,舒坦极了!在这一带,瓜农中曾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一亩园,十亩田,

地少种瓜最合算;

庄稼人,不高盼,

瓜铺赛过金銮殿。

今年是个旱年头。打一开春就雨水稀少。近月来竟滴雨未落。直旱得满地的庄稼都干了叶子。地皮张着大嘴,人们心似油煎。种瓜,本来就是个辛苦活儿,从开畦下种搭上风帐,这套活儿就紧攻手地忙起来了。瓜秧一出土,就定苗儿,追肥,锄了一遍锄二遍,锄了三遍锄四遍。有句农谚说得好:“谷锄七遍饿死狗,瓜锄九遍不住手。”瓜秧长大了点,又得紧忙着掰叉子,压蔓子,掐顶心,光怕它长疯了。赶上像今年这旱年头儿,瓜农们受的累就更大了。雒金坡两口子,再加上梁永生打补丁,从整地开始,就风来雨去,泥里滚,土里爬,成天价没黑没白地长到这西瓜地里。如今,西瓜用水的时候总算过去了,他们一家三口才算稍微清闲些。

土地不负勤劳人。眼时下,秧旺瓜肥,丰收已经把里攥了。这些天来,雒金坡望着菁菁榛榛的满地西瓜,乐得一天到晚合不上嘴。他悄悄地盘算着:“再过一个集日,早熟的西瓜就可上市了。”金坡的妻子,瞅着这长势喜人的大西瓜,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她今年四十五岁了,曾经生过两个孩子,都因为日子穷,手下紧巴,孩子有病没钱治,耽搁死了。“人到中年忆子孙”。如今有了梁永生这个孩子和她老两口子一起过日子,又碰上了个西瓜大丰收的好年景,她的心里就像糖里拌蜜,蜜里调油,又香又甜。

这天下午,天朗气爽,日丽风清。雒大娘坐在瓜棚的门板上,一面看瓜,一面穿针引线缲扣鼻儿。她钉完最后一个扣鼻儿,用剪子铰断线头儿,又拿过笤帚扫净粘在大襟上的棉花毛儿,正想再纳袜底儿,一抬头望见了梁永生。梁永生扒了光脊梁,正在西瓜档子里栽白菜。雒大娘放开嗓子,满含喜韵地高声喊道:

“永生噢!”

“哎!”

“快来哟!”

“啊!”

永生顺着瓜地里的羊肠小道儿一溜飞跑,活像只刚出飞的小燕似的一翅子扑到雒大娘的身边,笑眯眯地问道:

“大娘,叫我做啥?”

雒大娘用双手撑起那件刚做好的棉袄,披在永生的身上。永生扎撒起胳膊伸上袖子。雒大娘抿着嘴儿瞟着永生那如花似朵的笑面,一个又一个地给他扣着扣子。已经失去母爱的梁永生,觉着有一股暖流立刻串遍全身,渗入肺腑。在这同时,他的肺腑里,也渗入了穷人家庭特有的温暖。

永生摸着这厚墩墩软绵绵的黑棉袄,不解地问道:

“大娘,刚立秋就穿棉袄吗?”

“看俺这傻小子!脚下哪是穿棉袄的时候呀?”雒大娘说,“我是先让你穿穿试试,看看合身不合身——这是用你大爷的一件旧夹袄改做的。”

“那,俺大爷穿啥?”

“管他哩!”雒大娘似笑非笑地说,“他那老骨头老肉的,经得住砸打,怕啥的呀!”

从前,永生在爹娘面前的时候,打也好,骂也好,疼也好,爱也好,他都没有什么动心的感觉,也没留下过多深的印象。可是,自从他进了雒家门儿,一年来,雒大爷和雒大娘处处那么知冷知热知轻知重地体贴他,爱抚他,使他打心窝儿里觉着温暖,感到幸福。一宗宗一件件的往事,都在他的头脑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眼时下,伏梢未尽,雒大娘这不又早早地给他做上了过冬的衣裳。他现在望着这从小也没穿过的厚棉袄,再看看雒大娘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线锯挨线锯的破褂子,感动得简直要哭出来。这时,他暗自下了决心:“到将来,我长大了,无论走到哪里,一定要像赵奶奶那样,像雒大爷、雒大娘这样,把阖天下受穷受苦的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

梁永生把棉袄穿好,雒大娘又给他把各处抻了抻,拽了拽,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前后左右端详一番,然后说:

“腰胯里肥点儿。脱下来吧,大娘再拾掇拾掇。”

“大娘,甭捣鼓啦,肥点碍啥事?”

在他们娘儿俩说话的当儿,雒大爷的穷朋友沈万泉大叔溜溜达达来到瓜地里。这时正巧走到瓜棚旁边,就着梁永生的话尾儿逗趣说:

“唔!可不能这么说。往后儿,你眼看着就腾呀腾地蹿成大小伙子了,得穿得板板生生的,好有人给个媳妇呀!要不,谁家的闺女肯跟着?”他又转向雒大娘,“我说得对不,老嫂子?”

永生涨红着脸,憨笑着,跑开了。

雒大娘咯咯地笑起来,满脸的笑纹像是一朵花。

傍黑时分。村边龙王庙上,突然响起“当当”的钟声。雒家庄的大财主疤瘌四,要领头祈雨了。

雒大爷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愤然骂道:

“疤瘌四这个孬种,又要琢磨穷人!”

梁永生不解其意,就问大爷:

“祈雨怎么是琢磨穷人?”

雒大爷抽了一口烟说:

“又要摊敛呗!”

雒大娘说:

“今年咱有这片瓜,不怕他!大不了豁上两车子瓜,够他的了!”

“唉,看吧,”雒大爷说,“还不知出啥幺蛾子哩!”

晚饭后。香烟缭绕的龙王庙里,梁头上吊起一盏围灯,阴惨惨地把庙堂照亮了。疤瘌四领着头跪倒,焚香,烧纸,磕头。

祈雨完毕,疤瘌四站在那边开了腔:

“祈雨,这是阖庄阖院的事,户户有责,人人有份。祈雨的香钱,我先垫出了。若是别的事,我垫上也就算了。我刘某,一不是垫不起,二也不是垫不着……”

这时候,讲者滔滔,听者很少。人们悄悄私语,议论不休:

“啐!说人话拉驴粪的东西!”

“像他这号算破天的巧利鬼,搂不着是不下筢子的!”

“万话归一,又要耍‘黄鼬给鸡拜年’的花招儿呗!”

疤瘌四见人群中唧唧哝哝,乱嘈嘈的,他那肉囊囊的脸上,流露出莫测的奸笑。然后干咳了几声,把疤瘌眼儿挤鼓了几挤鼓,又油腔滑调、甜嘴呱嗒舌地说下去:

“祈雨嘛,这不同于别的事。它需要每个村民的诚心。诚心,就是踊跃地拿香钱。当然,香钱拿的越多,心就越诚喽!只有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才能惊动龙王开恩赐雨。”

“胡说八道!”

“扯淡!”

这些悄悄的骂声,也不知疤瘌四听见没听见,他网花着那两片子薄嘴唇儿,又唇不沾齿地说下去了:

“因此说,在祈雨这件事上,我刘其朝对乡亲们是爱莫能助哇!这香钱怎么办呢?如今是‘民国’,就得实行‘民主’了!所谓‘民主’嘛,也不外乎两种法子:一是抓阄儿,谁抓着就由谁包囫;那就是让天意来决定了……”

“那除了你家谁包得起?”

“我砸巴砸巴骨头卖上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第二个法子嘛,就是朝廷吃煎饼——君(均)摊了!眼下钱色不稳,所以得以粮计算——每户先拿二斗麦子。”疤瘌四说,“再要不够,我抱葫芦头儿!有啥法子?谁叫我是经办人来呐!诚然,有欲多拿者,我刘某……”

疤瘌四一再提高嗓门儿,哑声破锣地强说到这里,人群中吵吵嚷嚷乱了营,他再也没法儿说下去了。这时狗腿子罗矬子出来了。他为了维护其主子的“尊严”,狗仗人势地跳到凳子上,扬风扎毛地咋唬道:

“四爷话没讲完,你们起什么哄?四爷不辞辛苦,为全村谋利造福,你们咋半点不知好歹?真是愚民!”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罗矬子!你说的是人话吗?”

全屋的眼光,一齐向说话的地方射去。一看,说话人是雒金坡。顿时,人群炸了:

“他要再损人,揳那个小舅子!”

“把他填回去!这小子说话太牙碜了!”

“罗矬子!你仗什么腰子?”

比泥鳅还滑的疤瘌四,懂得“众怒难犯”的道理,怕引起公愤,不敢公开与众对垒,便叱责起罗矬子来:

“不会说话,咧咧个屁?废物!饭桶!”

凡是狗腿子,他的脸蛋子跟屁股蛋子没有多少区别——这大概是狗腿子们的共性吧。你看,罗矬子想舔个热乎腚,反挨了狗屁崩,他却脸不挂火,目不惊神,把那黄牙板儿一龇,低贱地笑了。接着,又连连点头,如鸡啄食;唯唯诺诺,狼狈退后。

疤瘌四趁人们笑看罗矬子那丑态的当儿,又说道:

“我的话说结了。谁要抗缴香钱,误了祈雨大事,那可别怪我刘其朝不讲情面。”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

有的说:“连往嘴里拿的都没有,哪里去摸二斗麦子?这不是卡着脖子要人命吗?”

有的说:“咱连鞋底大的一块地也没有,祈雨凭啥叫咱摊钱?这不是净琢磨穷人吗?”

也有的说:“荒唐!如今都立秋啦,还祈雨干啥用?这哪是摊香钱?简直是敲竹杠!”

还有的说:“龙王?屁!龙王爷还不是人捏的!”

初生的犊子不怕虎。正当人们纷纷议论,梁永生忽地跳上凳子,指着疤瘌四怒冲冲地说:

“祈雨,你跟谁商量过?不商量就出这幺蛾子,这叫啥‘民主’?要祈雨你自己祈,穷人没钱祈不起!”

人群中齐声喝彩:

“好样的,说得对!”

“是理!”

梁永生这几句话,把个疤瘌四问了个张口结舌,气了个眼蓝。沈大叔怕永生不知深浅把祸闯大,赶忙把他从凳子上拉下来,领着他出门而去。

次日一早。罗矬子领着另外几个狗腿子,歪戴着帽儿,趿拉着鞋儿,抻着鸡脖子,瞪着牛蛋眼,来到雒金坡的瓜地里。罗矬子话中带刺儿地向雒金坡说:

“姓雒的,香钱还得拿呀!”

雒金坡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场。他认为硬抗也顶不了事,就早早借来二斗麦子,准备下了。这时,他正站在土井子边上的水池子里涮脚丫子。一听罗矬子的话口连烧带烫,就压了压气儿,蹬上鞋,来到瓜屋里,搬起那麦子口袋,吭噔一声拽到他们的车子上。罗矬子问:

“多少?”

“二斗。不信,要过斗就过斗,要过秤就过秤,上戥子戥也行!”

“姓雒的呀,气粗顶不了麦子——这些不够!”

“多少够?”

“四斗。”

“我凭啥拿四斗?”

“你得算两户儿。”

“从哪说起?”

“从他说起!”罗矬子指着站在一旁的永生说,“这棵野秧子,得单独算一户儿……”

“胡诌!他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孩子!”

“他算你的孩子?为啥你姓雒他姓梁?”

梁永生一听气得肺都要炸了。他质问罗矬子:

“罗矬子,你娘姓啥?你家算几户儿?你们这帮狗腿子,都住在刘家大院里,莫非说都跟他姓刘吗?”

梁永生几句话,把狗腿子们的脖子全顶直了。雒大爷觉得说碴了没好处,就想打个圆场揭过这一张去,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话儿来。罗矬子让个孩子挖苦了几句,羞怒难忍,又无理可说,就祈灵于拳头,想要动武。梁永生也不让个儿,顺手操起棍子,要跟他们拼命。狗腿子们张牙舞爪,直扑永生。雒大爷把两条胳臂一扎撒,就像横上了一根杠子,拦住了狗腿子,然后不软不硬地说:

“你们跟个孩子耍什么威风?得,我就拿四斗!完了吧?”

“不完!”罗矬子说,“你还记得不?七年前祈雨时你抗缴香钱,是四爷给你垫上的……不过,那时是两块大洋,到今天,本滚利,利翻本,可就不是两块了!”他向另一个托着算盘子的家伙一挥手,“算算,该多少——”

算盘珠儿噼哩啪啦响了一阵儿:

“一百四十八块半!”

罗矬子狞笑着,向雒金坡伸过那被大烟熏黄了的手掌:

“姓雒的,一笔清了吧——怎么样?”

到这时,雒金坡已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其实,他的肚子里,有的是理,有的是话,可是,那股被仇恨凝固了的怒气,塞满了胸膛,堵住了嗓子,使得他啥也说不出来了。

“姓雒的,何必犯这么大的愁肠?把心眼儿放活一点嘛!”罗矬子凑到雒金坡的近前,腆着黑脸龇着黄牙奸笑着,又指了指西瓜地说,“它,不就是钱吗?”

“地?”

“对!”

这一亩地,是雒金坡家省吃俭用、挨饿受冻积攒了三辈子,才置下的命根子。活着靠它吃,死了靠它埋,没了它再靠啥?再说,也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金坡想到这里,堵在胸口上的怒气冲上来,一口唾沫吐在罗矬子的脸上,气话冲口而出:

“你妄想!”

罗矬子一边抹着脸上的唾沫,一边向那两个狗腿子喝道:“这地,已经是咱们四爷的了!把这穷鬼们赶出去!”

接着,唧咚咕咚交了手。雒金坡和梁永生由于寡不敌众,经过一阵厮打之后,终于被赶出地来。

雒大爷带着遍体鳞伤回到家,一头扎在炕上,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正当疤瘌四大摆宴席,广请宾朋,为“财神爷”大做生日的时候,雒大爷大骂三声,吐血而亡……

梁永生趴在雒大爷的身上哭了两声,也不知他突然想到什么,立刻止住哭声,忽地站起身来,拿起切菜刀冲出门去。

雒大娘追出门外,泼命地拽住永生。永生怒气难消,极力挣脱。雒大娘死死抓住不放,并边哭边说:

“永生!你不能……”

梁永生挣扎一阵未能脱身,直急得他抱住雒大娘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