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九杞先生以敢諫肥遯，最為夏文湣所重。文湣召起，道經嘉禾，以書致先生，與決進止。於時，藩臬、郡縣艤舟祗候，道相望也。先生葛巾荔帶，剌一小舠，詣夏。夏問許：「僕此出何如？」許不答，第言可惜李長源卻受觀察判官。夏正襟起，謝曰：「便當疏辭，以奉明教。」須臾，撾鼓回帆。顧諸祗候，一時星散去。夏憮然，遂不果辭，卒及於難。嗟乎！刹那炎冷能轉善為敗如此，乃知炎冷二字是一進退關隘，文湣打不破，遂令長愧於先生耳。
德清有老人蔡四者，余於丙子歲見之，年百有四齡矣。余問何以得此壽，老人曰：「童子欲壽乎？然壽在天耳。」老子食色猶人，三十病瘵，氣不絕者一線，若有人語余曰：「鹿角膠」三字，以告吾妻，妻問之醫，往武林購得，食僅斤許，遂完健如初，自茲日服，延算到今。顧語之他人，則不驗也。豈非天乎？時泗上趙卓庵侍御為令，以粟帛禮待，又四年而歿。
余讀《王弇州集》有二館人事，乃知忠義事未嘗不在幼賤也。梁海襟總戎言，譚大司馬為兵憲時，嘗督兵禦倭於象山何家攬金井，敗績，將佐悉棄譚奔潰，惟一館人發始及眉耳，獨後先隨譚，一倭忽向草中躍出，譚馬驚而墜，倭拔刀擬譚，館人急抱倭，刀不得出，因共落溝底，譚躍起，跨馬逸去，此豎與倭相持，久之力盡，為倭截為數段，惜不得其姓名耳。
海忠介有五歲女，方啖餌，忠介問餌從誰與，女答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豈容漫受僮餌，非吾女也。能即餓死，方稱吾女。」此女即涕泣不飲啖，家人百計進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謂非忠介不生此女。
陳心穀太宰，潔介過人。張喻齋兵部，嘗謁陳，適陳在公未還，張問其僕：「主人飯未？」答云，中廚無餚，尚竢伏雌生卵耳。比陳十疏辭歸，止一籠置冬夏朝衣、及蒼頭兩破橐而已。
京師朝審獄案多以一錢殺人者，讀之不覺涕下。一錢幾許，遂以死製兩人。嗟夫！大千世界且從爛錢眼裏顛倒翻覆，一二人又其小者也。
白馬寺為中國梵刹之始。寺在洛陽東平疇禾黍中，台殿卑隘，法象剝壞，前有一塔，問之，云藏騰蘭舍利也。按此地為東漢鴻臚寺，今去城殊遠，當以鴻臚掌四方歸義蠻夷，用處遠人，故在都城外耳。崇奉像教，無過元魏，乃《洛陽伽藍記》隻載其供養經函、及大奈薄而已。莊嚴之麗，遂不得與永寧諸寺等，安在其為崇奉也。不知千百年後，湮沒無餘，第有白馬巋焉獨存耳！寺有宋蘇易簡碑，有「長源渺渺，玄龜負書之川；平隰依依，白馬駝經之地」二句可誦，其他平平也。
壬午，浙中兵民兩變。余偶寓杭，皆得身見之，亦此生中之不幸也。初聞軍門奏減羅木營兵餉一分，更令以錢八文準月餉一分。顧民間錢價低下，一分至錢二十。於是，營軍洶洶。且數日，而軍門巡道了不知也。一日，余步望海樓下，忽傳兵亂，縛軍門去矣。時街肆倉惶，市門斂閉。須臾，見巡鹽御史飛馬出城矣。由是，布、按、都三司相繼策馬詣營。余奔還邸中，擬欲出城，則人言諸門皆以上鍵。未幾，宣言軍門不諱矣，巡鹽三司各留執營中矣。又言劫諸有司寫責卷，要嚇開門矣，不開則明日攻城矣。於時，家戶驚怖，兒女悲號，以為人人不自保也。久之，聞街市啞啞歡幸，間之，則云布政司取銀給散矣，軍門還矣，巡鹽三司各歸衙門，諸軍貼然無他矣。時三月二日也。危哉！此特未成之寧夏也。第吳開府寬厚，不若黨中丞之嚴峻耳。若民變，則起於扞掫。差貧哄然，千百為群，呼噪雷動，盡拆坊巷所建巡警樓。又以差貧為陳、柴、沈各宦關說，其夜遂縱焚諸宦屋室，火光三道照徹城市，僅妻子身免而已。明日，有數千人入按察司，擁郝廉使往見張巡按。時察院未開門，即破門入，巡按破牆逸去，遂置郝院門，去掠大家，坐索酒食。於是，開府銅梁張公調兵擒捕，一時皆潰。就縛者百五十人，梟斬首惡丁仕卿等五十人，餘俱杖殺。然無辜被斬者，數人。有良善獨子，微服出看，被擒死者，猶可悲也。蓋自四月二十九日作難，五月二日就擒，凡四日耳。此後自開府兩侍御，皆陳兵出入，輿蓋前後兵仗錚錚，照耀人目，年餘，撤去。後讀山陰鄭柳州、吳門錢比部兵民兩變誌，所載雖實，未若余目所睹。記如張公緝斬叛兵首惡馬文英等九人，先以賭賻連坐捕解軍門，其日以巡道顧公養謙大閱諸軍於演武場，既斬後，報至操場，眾軍刀槊亂鳴，顧命諸軍前，謂曰：「首惡既誅，眾軍可安枕矣。」即命香案，令眾軍向北謝恩。於是，羅拜皆呼萬歲云。
有瓊州縉紳謂余曰，丘文莊公大父醫訓公，富而好行其德。時胡元宗裔及大臣顯宦率安置瓊州。一日，忽有詔，悉以謀叛誅之，雖髫齒不免，醫訓公悉收而葬之城西。夜夢神人謂之曰：「掩骼之仁，格於上帝，第汝老，子夭，貴汝孫矣。」比讀何椒丘《瓊台叢塚記》云，瓊州之城西五十里許，一水之上，有叢塚數處，今禮部尚書丘公仲深之祖資政府君，取元末國初以來死於兵刑者之遺骸露胔，焚而瘞之於此也。又云元季，沙、張二帥守瓊，不能制其下，繇是，土豪與洞黎相挺為亂，城中餓死者大半，比城陷，賊人據之，四出剽掠，遇人輒殺，數里間死者枕藉。我太祖高皇帝既定天下，以中原士民有陪華即夷者，既誅其身，放其子孫於瓊。又有北部西蕃種族仕元為顯官，既已降附，慮其懷二心，亦遷於此。未幾，有上變告遷人謀為亂者，乃遣都督陳方亮往圖之。方亮至，集遷人於郡城之北，悉坑之，非我高皇帝之意也。又西城有亂葬岡，凡兵死、刑死不能葬者，悉委於此。白骨縱橫如積薪，府君惻然湣之，乃捐貲募人拾其骨，坎而瘞之，加土封培，如夏屋然，每歲清明，設酒祭之，子孫相承以為常，至今，鄉人過其處者，輒指相語曰：「此丘公埋骨塚也。」觀此，則葬更有及於死兵刑者，比檢文莊公墓誌銘，無見夢一事，而其父傳賢公果蚤夭，豈骨相短折，雖有德不能延救邪？第藉名慘戮，殊失高皇帝祠祀福壽之意，方亮必無後哉！
錢懋穀先生，嘗言吳南溪方伯生平潔介，嫉貪如仇。嘗謁一令，此令稍黷筐篚，既出門，見門外棹楔顏曰：「牧愛。」吳眇一目，故仰視久之，曰：「不佞眇能視者，『收受』之義何謂也？」此令大慚，遂抹去二字，以別顏改之。
陳水南臬憲，嘗以南唐李昇宜繼唐後遂改馬令《南唐書》為《唐餘紀傳》，此猶蕭常以《三國蜀志》為《續後漢書》也。然昭烈世系甚明，猶覺以銖程鎰；李昇自父祖已上名稱，皆當時文臣創造，宋人已議及此，更讀《吳越備史》，砦本安吉砦將潘某之子，昇姓實潘也。水南特以五季篡祚，短促不足繼統，不若南唐聲名文物雄擅江左，不愧唐後耳。第溫公《通鑒》、朱子《綱目》，當時捉筆，計必極下商校，當不埃水南為之也。比余見陸遊《南唐書》、及《玉壺野史》、《南唐近事》，諸書所載李氏種種，陳書皆無，豈水南未之是邪？
轘轅道，一名嶺，其阪十有二曲，道路盤折，車轅相見，故名。漢於此置關，亦劇路也。杜氏《左傳注》曰：「轘轅關在緱氏縣東南。」呂延濟《文選注》曰：「轘轅，阪名。」而服處更以轘轅為三途之一，蓋謂一險途也。酈道元、孔穎達又謂：「三塗別是山名。」然山皆積土，道不盈丈，蜿蜒而上，進而復還，飄塵噴人，不見草木，梅堯臣詩有「古壁掛青蒼」句，語雖佳，似不為此山寫生。又余曾過襄陽，慕習池名勝，為擔簦而往，出城飛步，半道喘汗，不敢休憩，至則惟見荒煙野草，酒屋數椽而已。乃昔之詠高陽而歌峴首者，莫不窮其筆端，則知皆非實錄也。
哱賊之變，凡督鎮差遣，多被賊所截殺，代為赴京以覘朝廷虛實。沈開府廉知之，密使潼關寧副使機察擒之，得石大司馬與魏製府書，略云非常之變，黨蘭窗實自致之，不佞老矣，僅一繈中兒，誠不欲以濫殺鍾禍，彼能束手，則死囚數人可代了事也。於是製府有招安之義，特以千夫長二人往，哱賊謂所遣非人，不納，往還稽緩，遂至勾虜決裂。先是變起，沈開府書語製府，使先收寧夏所轄諸城，則鎮城易製也，製府不以為然。至是，皆為賊所攻。據不下者，惟蕭參將如薰所守平虜一城耳。
鄭端簡公為大司寇時，知分宜必敗，不欲以一名刺留其記室，乃倡議自今各部大寮往來名刺，率以月朔，命掌記聚還本官，此法至今行之。又余舊鄰朱婦，故端簡灶下婢也。每言公不易悲喜。忽一日，自部中歸，為泣下不食，婢因從閤中，問訊閤中婢，云朝廷要問成太倉、王都堂罪名也。按王公忬以潘家口失事被逮，初擬守邊將帥守備不設，被賊侵入境內，虜掠人民者，律戍邊。上手批曰：「諸將皆斬，係軍令。指揮之誤出令者，卻不治，是何法律？」於是，當王失陷城寨，失誤軍機，律斬。端簡亦苦心矣。年譜竟無此段，盍表而出之。
華山從百里外望之，如蒼玉圭，隱隱馬首諸峰，培塿咸在其下，稍近始辨其有三峰耳。嶽廟甚壯，門冠以樓，有如象闕，夾陛皆題詠石碣，森豎千百，第不知誰為第一手耳。金天王衣織金白袞，乃內府所造。有八分書唐碑，為玄宗御書，字徑五寸，為火所裂，尚餘丈許，僅數字而已。不知完碑高大幾何也？碑砆亦高尋丈，雕刻雲氣有非今手所及。若少華則崩於宋代，至今亂石彌望，如屋如囷，磈礌填道，至馬不能步也。
崤函天險，峻壁造空，深壑黝昧，有道無級，傍壁陡上，神悸魂栗，因舍騎僂步，則膝每著胸，不成跬武，更扶服據鞍，捉馬鬛而進，時時偷看穀底，見枯楂戟萃，峭石齒齒，自笑以為亦可稱善載腐肉朽骨者矣。又聞此土有諺云：「張茅硤石不種田，下雨客錢吃半年。」蓋遇雨則道滑加險，行旅斷絕，必托宿村店，每至信宿，土人往往籍此自給。硤石即石壕村也。杜詩有《石壕吏》云。
余每憶長安西風雨之說。比至關中，遇雨必驗風所從至，大都西風，雨十九也。會城風氣與中原相似，自奉天迤西，地勢高寒，氣候迥別，及隨軍慶陽，水鹵不可飲，一軍病泄，因問此郡山谷當有泉源，時已重五，主者言有泉一區，凍尚未解，須數日可得耳。比回軍至平涼城下，見吾鄉所謂蠶豆者，方半花半莢，時七月二十九日也。
馮具區先生嘗語曰：「余孤山草堂，業已落成。便擬日看澄湖倒影，蘸筆傳就李耆舊第由漢至唐，自宜公已外，更求一烈烈有生氣人，了不可得，幸而本朝有程巽隱一人，死靖難耳，便覺自此喚醒前人。」巽隱嘗為《御史箴》，今南都察院屏上刻文是也。有集若干卷，吾鄉吳南溪方伯刻之閩藩，今桐鄉所刻非完本也。
寧夏亂始，說者紛紛。余從軍中，得之甚詳。蓋激於河西道石副使，而成於中軍哱拜耳。黨中丞自新安同守進守延安，遂曆藩臬以至開府，皆在陝服，大抵以嚴為治，軍中憚之，惟是鞭樸太多，人有黨八十之號。至哱拜，官雖副將，每以降虜淩忽之，銜之久矣。壬辰二月，本鎮標、正、奇、遊四營，以冬衣布花不給者三年矣，請發於黨，黨下石副使放給，業已有日，石為黨之密戚，謂黨曰：「此諸軍望外物也。但給今歲，則二年可準別項。」黨遂反汗示以異日，時二月十八日也。此日，標、正、奇、遊四營悉至，哱倡言諸軍苦乞，但為撫道橐中耳，諸軍因噪曰：「我輩勞苦塞上數年，僅得許許，更奪人刀下食乎？」有家丁劉東陽起抽鹿角一根，投地使氣，此木拉然斷析，轅門官校爭捉東陽，眾軍扞格，遂喊聲動地，攻入軍門，縛黨置之門外，隨破河西道門，石從他處逃出，遇總兵張維忠聞變馳救，見石倉惶，張命以捉刀人氈笠覆其首，列之道前，竟為識者縛去，諸軍更以問哱，哱意樂此變，竟無所言，須臾，鋒刃交下，黨、石齏粉矣。於是，盡燒公署，悉擄黨、石家口，勒使張維忠奏黨過惡二十餘條，用印遣發訖，尋索總兵敕印旗牌。由是，維忠自縊。嘗憶沈開府與石司馬書云： 「人言此變始於克餉，及為詳詢，其說不然，特此公過於嚴察耳。然一旦成此大釁者，良由降虜哱拜久懷異圖，駕言云云，階之為禍，庸可漫爾歸惡死者，倒置綱紀哉？」此黨公定論也。維忠所上變揭，尚存余家，揭云：欽差征西將軍、鎮守寧夏地方總兵官、前軍都督府署都督同知張維忠，為陡遇兵變，備陳始末，乞賜議處，以保重鎮事。本年二月十八日，鎮城標、正、奇、遊四營官軍、家丁，偶爾圍繞巡撫都御史黨馨、並河西道副使石繼芳衙門，適值新任河東道僉事隨府以公務、右通政鄉宦穆來輔以奉差，俱在鎮城，職即同赴難，所與同標兵副總兵哱拜、撫臣標下中軍都司梁富國等，善言安慰，冀圖解散，各該軍丁苦極不從，遂將黨馨、石繼芳登時殺死，延燒公署、文卷，釋放各獄罪囚，職等責令坐營都司江廷輔、屯田都司蕭韶成、中軍守備千總等官汪度、葉世勳、朱綬、吳繼呂等，備問有何苦情，從實申訴，各該官軍、家丁眾口齊稱，先年撫道不扣糧餉，撫養軍民，自從黨巡撫、石副使到鎮，節次克減。一為軍丁每月既扣朋合銀伍分，萬曆十八年分，又因市馬均扣朋頭銀貳分貳厘伍毫；二為冬衣布花，自萬曆十六年起，到今未給；三為二十年二月分折色銀內，每軍丁概扣銀一分九厘零；四為新召家丁，未給折色大料草價；五為奇、遊兵、家丁，料草價銀額設多寡不同；六為十九年四月分馬匹料草，未準關支；七為倒死馬皮，先年止交原皮，鐵局公用，近年每張追銀一錢；八為馬駒，先年止變價銀五錢，近年責令軍丁喂養，大者追銀一兩五錢，小者追銀一兩三錢；九為互市並各處防範，支過行糧料草，回城照數追扣；十為軍丁月糧，先年月頭給放，不過初五，近年多在月盡，或次月初方給，多致軍丁借貸，納人利息；十一為先年家丁關支本色俱細米麥一石，馬料莞豆九斗，近年與軍同支<廣米>穀礻集色粗糧；十二為真虜、漢虜、及外鎮投充新舊家丁本身並所生幼子，先年俱不當差，近年同軍士，二三歲幼丁多有派，頂賠糧田地；十三為軍丁馬死，秪交肉髒，近年解道又責十五板，解院責二十五板；十四為先年京解賑濟銀兩，至今未曾給散；十五為各營無馬軍士，每年秋終運拽，無馬草一分，雇車運交，費月糧一分；十六為有馬軍人運備冬，坐馬草一分，大馬草一分；十七為先年原設地方都司管理民情，近年改設理刑同知受詞問罪，止圖撫道之喜，苦害下民；十八為各營征操馬軍，有食糧七八斗者，有八九斗者，差同糧異；十九為互市錢糧委官支使，已經開除明白，復行追賠，致令各官傾家蕩產；二十為各營軍丁赴道告辨各項錢糧，內將家丁劉川，喝令皂隸登時打死，含忍不過，方才會合，意在除卻貪官，以安地方，亦將撥置衛官李承恩、並供應官陳漢殺於市曹。非敢背違朝廷厚恩，委因前項疾苦切身，萬分難支，以致群情變亂，實在無奈等因到職，職同隨府、穆來輔，再三宣布朝廷浩蕩之恩，各該軍丁無不感泣，職等會從權宜，逐將前項短少錢糧與諸疾苦，隨時酌量處給，漸聽撫安，但群情疑懼，聚守城市，尚未解散，及稱自知觸犯天刑，懇乞轉達赦宥等因念職，職典戎行，勢眾時危，卒難鈐束，恨不能與撫臣、道臣同時共死，除席槁待罪外，緣係陡遇兵變，備陳始末，乞賜議處，以保重鎮。事理除具奏訖，為此，合具揭帖，須至揭帖者。萬曆二十年二月十九日具。官揭麵、紙縫皆用征西將軍印，印文則柳葉篆也。
梁海襟總戎，少以秀才應思質王公募，將輕勇千人，破倭有功，為南京營坐營，其縛亂兵殺王侍郎者，如雞雛也。比進江西都司，有拒贛賊功。進劉河參將，有成城之功，王弇州先生有碑。及拜吳淞副帥，與溫御史爭禮，劾去，降補廣東參將，累致先登之捷，以失意於殷製府，用受贓縱賊論死，奏入，裴淡泉諫議，以為奏捷則梁必首功，定罪則梁復首坐，為白冤狀，遂有戴罪殺賊之旨，乃與其子文極，追逋寇於安南海外，得之後，從劉中丞平八寨蠻，功載汪司馬平蠻碑。萬曆壬辰，沈繼山開府，出鎮關中，延公幕下，比至秦，見邊備大弛，兵不支敵，餉不支兵，而當事諸公往往掩敗為功，交相欺蔽，時向余竊歎曰：「此豈沈公實心任事，所能成功者乎？」會寧夏變起，勾虜內向，石司馬奏請沈開府出塞，住下馬關。時開城鎮戎去固原四百里間，大虜充斥，而開府所轄壯勇，率調從征，所餘孱弱不及三千人，得旨即為啟行，人人為開府危之。時開府一二紀綱隨軍慶陽者，皆稱病不赴，梁謂余曰：「虜即入寨，第見我揚兵，必不敢犯，脫有不測，我當與君共死知己。」時虜竟遯去。其料策固神，而不惜以身殉知己一念，亦晚近不易見也。
吾鹽新舊二志，五代人物有高彥，第其子高灃，凶怪殊異，誌所不載，今錄於此。灃，高彥第三子也。初彥夢一羽衣持劍入臥房，彥驚問其故，羽人答曰： 「來為君之子，報數千人冤耳。」其母自是而孕，不足月而生灃。年十三四，性即暴虐，及嗣父位，恣行殺戮，將吏侵晨入衙，必與妻子決別而入。每登消暑樓眺望，則州城東西水陸行人，亦皆絕跡。灃，夜叉精也。嘗請太常博士丘光庭校書於樓中，灃亦常往視之。灃一日履襪而登，光庭不知，因回顧，見一青面鬼，遂大呼，俄而見灃，密言曰：「博士慎勿言。」是驗之也。又召鄉丁為衙軍，皆文其面，衣青衫白袴，以緋抹額，凡所指令必躬身仰首如夜叉之狀，刀槍弓矢常居左右。又令州人皆黥面，約三日當畢，過限則誅。灃則以畫面而傅之乾粉，州人既黥，灃乃洗去。晚年將敗，召郡吏議曰：「我欲盡殺百姓，可乎？」吏對曰：「百姓租稅所出，無可取供給，願求他可殺者。」時親紀二丁軍三千餘人，曾有言其怨嗟者，集於開元寺，紿曰將餉汝，因閉三門之半而納之，入者旋殺迨半，在外者方覺，因奔逸，縱火為亂，灃聞盛怒，閉城大殺，戮之無遺。王以其凶虐滋甚，將伐之，由是而叛。先是道場山僧如訥，以高彥將死，與其訣別，退謂其眾曰：「高公將殂，我亦當逝者。蓋有面白夜叉治此政矣。爾輩亦宜避之。」俄而，灃代其父。白面者，蓋灃未黥面耳。灃至淮南，屢取倡姬入私室，殺而食之。時王將戮之，至是叛，遂為淮人所害。
王弼墓在偃師縣東，塚高三丈許，前有石碣，題曰：「偃師伯王弼墓。」又有元時希顏所立碑，文亦草草僅三百言，此即陸雲遇少年講老子處。今環墓皆民居，望縣郭麗譙若在眉睫，乃曰此去別無村落，則知閭<門幹>有變遷耳。
今善琴者，多以琴磚作案，以其外有錦文中空，可以助韻也。余過榮陽，見家產牆壁，率以此磚築趾，因問所從來，居人云，每從地中掘取，多至千百。此鄭地也。不知古人造此何用？或云墓磚，用以泄水。
余從關中，聞一縉紳談邊，欲造戰艦數百艘，以厄青海之要，開府沈公詰之云：「虜犯多在寒候，冰膠奈何？」其人思惟少頃，曰：「聞西寧暖水流入清海，當無患也。」開府為之絕倒。
葉製府討夏賊，以邊兵皆騎，不及貴州苗步輕捷，檄調千人，命鎮夷遊擊龔子敬將之，龔介而謁開府，以必斬哱賊為言。余與梁總戎，向門隙窺之，見龔麵色灰死，相顧心駭。未幾，開府方行營下馬，即令苗兵為殿，余因遍視諸苗色，人人如龔也。比至下馬，龔辭渡河，不五日得邊報，龔一軍皆沒矣。惟一苗以病留開府帳下，得免。後有人從北來，言龔初至，猝以苗嘗虜，虜不備，斬獲七騎。明日，龔復先登陷堅，虜以數萬騎蹂之，一鼓而盡。然龔視楊都護以潰堤死法，何如龔死鬥有生氣也！後詔贈龔都督僉事，蔭一子，世襲千戶。
苗軍始至軍門，犒之以牛，牛既解治，盡出腸胃及草穢，搗挫為靡，著少蔥鹽，喧噪均食，人皆見之欲嘔，彼則啖嚼有如佳肴，乃知螣蝶蟲蛾又貴竹清案也。
環縣在慶陽北二百里，城僅斗大，周遭皆黃山砂磧，民居才百許家，環水繞其城，靈武峙其北，荒煙落照，極望慘目，塞上最荒邑也。然猶知以李獻吉「天青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馬群」句帖使院，廳事大以為怪，但改「落」為「轉」以逢諛上官，此足稱點金成鐵也。自此迤北，無復草木，但苦水蜿蜒黃磧間耳。彼中人民並皆穴處，即鳥鵲亦為xiao穴於土崖之上，苦水如馬溺，惟土民習飲。若諸台使至止，則以冬時雪窖水供之，窖戶如東南斗級，亦稱重役。
壬辰七月初八夜，飛報卜失兔為哱賊勾引犯邊，製府調兵撲剿，烽炮夜十餘至。又明日初更，聞固原城中號哭沸天，沈開府問之，則知固原標營兵敗沒也。又三日，而會題報捷疏至矣，開府署其下曰：「不與。」
下馬關秪候、都台、役隸，箋上名姓多四五字者，皆降虜子孫也。有夜丁方希皋，深目長鼻，赤髯黑面，問之，亦云虜族，父祖改姓耳。
酋婦三娘子，嘗見其像，亦中才。婦人曲眉秀目，麵有一黑子，耳墜大環，頭戴席帽，一如虜王。上穿青錦半臂，下著絳裙，襪而不鞋，腰懸一刀，手掛白數珠，藉地而坐。聞蔡兵憲可賢，嘗至其帳，其貌與像無異也。夏賊變起，諸部為賊所誘，將入內地，斷我餉道，製府力主撫賞，虜徉許之，獨三娘子遣其酋目來不兒，告沈開府曰：「諸部內犯已決，軍門撫賞以備征行牛酒可也，徒費無益。」製府不聽，卒行撫賞。不三日，而火真卜失兔等八部蹂我內地矣。沈開府有「一時秦將多男子，愧殺於氏不負恩」之句，以紀其事。
余年二十，猶目不識丁，以寫照自給，寓居德清今學博姜孩日先生家，姜謂余曰：「男子何可不知書？」遂句書授。余乃於庚辰四月六日，受先生書，其夜輒夢開府陝西，方與虜拒，俄調河南，為怏怏而悟。時與先生弟成叔連床，隨以語之，成叔曰：「君可謂見卵而求時夜者也。」乃後此壬辰，隨沈開府抵秦，亦於四月六日出師慶陽，進拒大虜，已為製府所構，調撫中州。視余夢中所遭，若合左契。第余幼賤，何得以身代钜公先見此兆乎？後見成叔，更語及此，成叔曰：「此夢亦半驗之南柯也。」然計庚辰見夢之夕，開府方行戍神電時也。
關中陵墓，多在咸陽，驛路逶迤，皆出於墟燧之間。然自文、武、成、康、高、惠、昭、元、成、哀、平，以及周公、太公、蕭、曹、張、霍諸陵墓外，其他累累不可問也。或云此皆秦以上君臣葬處。又云咸陽陵墓居七，田土居三，且分<辶遝>無辨，極望百里，有如叢塚，始知古昔不重形家也。惟文帝霸陵，因山為陵，左右峰勢環抱，灞水繞前，水外眾山有如拱揖，若有意卜葬者。頃新安餘侍御，輯關中陵墓圖譜，亦一勝舉，可續皇覽塚墓記也。
秦中碑版，雄甲天下，而西安為最。然諸碑惟聖教序晝夜摹拓，番休無已。諸刻為幅最夥者，無過石經，一篋然後盡之。當事徵索，動至百十，有司患之，聞嘗再修灞橋，多舁古碑，以代基築，此又韓績已後之阬焚也。但漢人郙閣銘，遠在寧羌，人不知拓，筆意完好，不若諸刻漫漶也。
平涼迤北，山皆童赤，堆阜彌望，惟空同蒼翠，峻極雲表，足稱西塞雄勝。山有廣城、皂鶴諸洞，又有黃帝問道官，惜遠在邊鄙，使朝嵐夕照，徒與烽燧映徹，不得如虎丘、金焦，以砢磈片石，獨檀登眺之名也。
七盤十二糸爭最險峻。行旅每以長縆前引籃轝，白雲嫋嫋，時從馬足間出，輿人指點其下，可望輞川，惜乎行趂王程，徒有想像柳浪茱圻而已。自此南去，即藍田關。緣山陡上，亦號重險。若武關，則重岡復嶺，草木塞道，煙嵐蔭翳，虧蔽日月，車弊馬煩，登頓殊劇，誠陝服東南第一要阻也。又有所謂鬼門關者，關城有鐵葉門二層，內外無居人，亦無守者，荒山迥道，至此，亦堪愴神。
唐太宗皇帝昭陵，在九山，石人石獸甚古而雄壯。今惟一獻殿而已。其南大塚相望，不知為誰？按碑，昭陵陪葬諸臣一百六十五人，諸王則蜀王愔以下七人，公主則清河以下三十一人，妃嬪則越國太妃燕氏已下八人，宰相則馬周以下一十三人，丞郎三品則戶部尚書唐儉已下五十三人，功臣大將則尉遲敬德已下六十四人，內蕃將阿史那忠等九人，又琢石肖形諸蕃君長突厥頡利已下十四人，蓋即墓前石人是也。又陵後六騣石像：一曰青騅。平竇建德時乘。讚曰：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二曰什伐赤。平王世充、竇建德時乘。讚曰：澗未靜，斧鉞申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有中四箭處。三曰特勒驃。平宋金剛時乘。讚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摧敵，乘危濟難。四曰颯露紫。平東都時乘。讚曰：紫燕超躍，骨騰神殿，氣讋山川，威陵八陣。五曰拳毛瓜。平劉黑闥時乘。有石真容自拔箭處。讚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弘天載戢，氛埃廓清。有中九箭處。六曰白蹄烏。平薛仁果時乘。讚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鞭定蜀。比過奉天乾陵，居人不知高宗與武后合葬，第指曰武娘娘墳。墳前有流水，婦人禁不取飲，謂飲必生淫女也。
余自商洛至淅川萬山，策馬齒危巘之嶻嵲，蒙草棘之勾距，乘崖遵壑，升墜百仞，自謂入山不深一語，無復情致。比入內鄉，衍原在望，遠樹平疇，超忽千里，心目於茲便增怡曠。
陝西三邊，南自階文，西赴甘肅，北自鎮夷，東指府穀，約七千餘里，凡馬步官軍二十二萬五千有奇，馬七萬四千有奇，乃夏秋二稅僅一百九十二萬九千餘石，雖悉供軍旅，尚不足支，加以暵旱頻仍，家戶流散，自壬辰以前，如洮河一鎮官軍，征進第給行糧耳。若月餉欠給者，已及七載。比核藩司所儲，足辨軍需者，僅七萬而已。一旦有急，誠不知應之以何策也。
往時洮岷諸邊，與番族犬牙，第須撫輯而已。自借暗門，縱虜入番，於是，酋帥火落赤、與其部目永紹卜真相台吉留據莽剌、捏工二川，役屬諸番，諸番有不受其要束者，則往往搶掠番族，並犯我邊，如東向則洮河，北指則西寧山丹，南至松潘，亦被其患。蓋虜既役番，番之天巴久入於虜，陽雖受撫，陰二於彼，我猶恬然藉番為障，不知我之扃鑰，番實授之凶酋矣。
梅衡湘侍御監軍西夏，沈開府遣使勞軍，時方圍城，矢石雨下，侍御介胄，染毫據地作答，賊發炮擊梅，誤中侍者，從官皆驚，拽去碎屍，而侍御不顧，作書自若。
余過中州，乘一驛騎，乃小驄馬，行甚駛，而進止一如人意，平疇極野，弛畺鳴策，頃刻百里，始知「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詠馬之玅。過李密堡，有古墓，欲往看碑，稍引馬首，一躍便至碑下，讀一過，知是唐狄梁公墓碑，為范文正公作，因下馬瞻拜。墓傍尚有石獸蹲於禾黍中，嗟乎！密草昧英雄。至與高祖兩京不下，梁公返周為唐，功滿當時。今惟見荒煙野草，落日牛羊而已。據鞍勒馬，為低回不能去云。
《詩》陶復陶穴，即北地義渠民家所住土窯也。余常遍歷其地，大抵土脈剛直而宜穴，穴中更有復穴，所謂陶復也。然數十年亦有崩墮之患。丁卯地震，馬公理亦為所壓。今如慶陽邠寧間，惟治所有屋室，至云某村某集，第見土窯上下，有如蜂房而已。余曾騎行，見道傍馬足下，忽有突煙，問之，知道下有土窯也。此不獨關中，今嵩少閿陝亦有之。
固原迤北，最為窮僻。有司至止，亦有柴炭紙劄供應。然柴則束茅，炭細如箸，紙惟薄虎數幅，而朱僅匙許，啟視裹票，亦浙中燒造也。他如稻米一升，則官價四分；隴酒一瓶，官價一錢矣。比至下馬關，則蔥、菜、韭、蒜必自韋州飛遞，塞上貧劣，無過於此。
番族婦女裝束，最為可笑。用黃泥搽面，云即牛矢，肩上有辮髪二股，而首盤白布，高約三尺，上插花朵，耳懸二大環，身被花布，云是罽類，有如男子直裰，亦不見裙襦，足不躡履，徒跣而已。又見近邊民婦新婚首飾，一如諸天纓絡五山冠，此亦西域夷風所漸也。
山陝食鹽，皆用河東池鹽。其鹽以鹽池雨後，一日，遇東南風，則鹽不可勝食矣。第海鹽用火煎成，為力難；池鹽以風凝結，為力易。然池鹽易壞，故舊注云，池鹽為盬。盬、鹽之易壞者。池鹽狀如水晶，唐人謂「盤中惟有水晶鹽」是也。故彼中槌盆皆鑄以鐵，庶易碎耳。近閱《鹽池志》以舜南風解慍，目為鹽池而作，亦所謂想當然耳。
童華，蘭谿人，以钜貲為番商，會海寇起，胡制府令華與汪葉貿易，藉緩其兵。比汪葉就縛，則商貲盡矣，僅以功襲杭州衛指揮。余見華時，年已七十矣。華自言汪葉既誅，部落死者萬人，雖授一官，而舉家十九人一瞬為火藥所燎，蓋餌殺多命之報也。特為東南桑梓計，則吾不可謂無功，故餘一老命至今耳。余因問其商海情狀。大抵日本所須，皆產自中國，如室必布席，杭之長安織也。婦女須脂粉扇漆，諸工須金銀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饒之磁器，湖之絲綿，漳之紗絹，松之綿布，尤為彼國所重。海商至彼，則必以貨投島主，島主猶中國郡縣官。先以少物為贄，島主必為具食，其烹煮雖與中國殊，然醯醬椒薑種種，可口肴果亦有數十器，必一器盡，撤去，更置一器。其貨悉島主議之，低昂既定，然後發市信價，更不易也。又言有寺院，有僧，寺中無佛像，但篆書數牌。屋皆覆板，國中土雜硫黃，不能作灶，必往別島取土。坐皆席地，脫履門外。載物有車，牛騾負載，一如北方。其婦女髻垂頸後，好潔，日必數浴，然最尚男寵他。若占城，呂宋、琉球，歷歷為余言之，不能悉記也。華妻子死火後，別娶，生一子，家甚貧，至不給朝暮也。悲哉！
余又見浙開府標下有夷來定者，本俘倭也。與其兄、及倭眾並擒，胡製府令縛置教場，以鳥銃擊之，眾皆死，惟來定兄弟累擊累不中，製府釋之，使置軍前，改姓夷名，其兄曰來住，弟曰來定。來住早死。來定，余於癸巳年見之，年約六十許，娶妻有子孫矣。夫一逆倭耳，乃王法之所必誅，天何私厚，令得子孫中國乎？冥冥之理，誠不可曉也。
蔡白石喪，自南歸殯於中堂，茅鹿門憲副往哭之，屬其家曰：「白石知我，我無以報。」便令紀綱索磚，更砌棺外二尺有奇，曰：「此以報白石也。」及為盜火，棺賴無恙。
窯器惟柴窯為今寶重。聞蔡白石司馬繼室吳夫人奩中有之，而吳翁遣嫁夫人曰：「蔡郎官已八座，必不望貧家奩贈，獨此杯，家世寶重，與汝夫婦，以當共匏之飲。」後為盜所火，知者惜之。夫人為允兆姑，余曾問之允兆，果然。夫人十九而寡，操家凜凜，潔逾冰玉。中歲，其子景石別駕夭喪，門戶危栗，夫人毅然獨立，以待遺腹之胤，比當坐草，命帷蔽產婦於堂，遍延宗黨坐列帷外，產竟得雄，旁議遂息。觀此，非有丈夫氣者，不能也。
余年二十有四，以書削自給於同縣姻家呂氏，呂氏子兆禧，字錫侯，少余十二歲，時已通一經，善屬文，誌復慕古，冀探千秋，遂與余結契。觚翰肆，募篇藉，乃以晝供貼括，夜博子史，非丙夜不休，兩人每讀一書，必乙其處以自程。錫侯十六為諸生，十七應鄉試，下第，鬱鬱不得志，明年七月死。未幾，父母並喪，遺腹一子，名來復，亦死。其婦為許雲村先生孫星石侍御女也。所著有《呂氏筆記》，如論關朗易始屯而終既濟；孔安國注《尚書》六宗，用孔叢子為家學；詩渭陽引《左傳》賦鳩飛證穆姬之卒；高誘注《呂覽》琬琰不知竹書，故是二人，《淮南子》定為許慎所注；梁昭明悼王規一令，考是簡文所作；黃香天子冠頌補完於通典，《陸賈新語》識辯惑，慎微之，顛倒而後能讀，皆足釋千古未析之疑，發前人未剖之蘊，所謂鵬雛折翮於海運，片羽用儀於鴻陸者也，胡孝轅先生為序而傳之。
余常讀四夷館繹字文，無論外國，即如緬甸宣慰，便用夷書，而表言俚鄙，自稱為奴婢，可憐見云云。本朝文教有加曩昔，豈不漸被荒外乎？乃知唐世白狼王金真等詩，必疆吏代作，用欺好大喜功之主耳。
余謂昔人《黃鶴樓詩》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句，每謂不然。及身到武昌，憑眺軒檻，然後知「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淒淒鸚鵡洲」，如畫也。更憶王簡《棲頭陀寺碑》云：「南則大川浩汗，雲霞之所沃蕩；北則層峰削成，日月之所回薄；西眺城邑，百雉迂紆；東望平皋，千里超忽。」武昌形勝，此為絕矣。
湖口縣前受大江，左當彭蠡，波濤漱齧，岸石崢嶸，舟不可近，梁將軍云，昔為江西梱師，以舟師躡賊，至此為風所擊，碎舟三十餘艘。又云戚少保平興化賊，所獲金銀悉以充餉，重犒諸軍，其他錦綺、書玩、刀槊、甲胄尚有數船，過此亦為風所破，盡輸蛟室，少保云此悉縉紳橐裝賊寇利器也，當官則敲樸盈耳，臨陣則肝腦塗地，乃今縉紳不終有而歸之於賊，賊不終有而歸之我軍，剩瀝餘腥，猶復爾爾，始知非義之獲，終屬烏有耳。
倭奴之據興化也，至與居人相貿易，郊郭間亦皆為之耳目。戚少保兵至興化，尚去城數里，即命下營，前鋒請進兵之期，戚雲尚須請命撫按，及本省援兵，何言易易也？倭奴偵知，稍不為備。昏時享士，初更傳令，銜枚進兵，半夜入城矣。又戚戡定東南，每破賊，所得婦女多貴家闈箔，戚皆置之公所，使能書婦，人人問其家閥、住處，悉從昏夜，肩輿送至其門，人無知之者。此盛德事也。若大司馬某，備兵廣東時，與梁總戎面審賊屬，美麗滿前，至向梁乞問方言，低聲調笑，以愛吊海問之，不侔矣。
余嘗從德清茅山趙氏，見文敏公及管夫人像，筆意甚古，面龐多用鉤法，文敏冠長翅襆頭，夫人握髮作髻，貫以長玉鳳簪，蓋國初臨元人手也。近見文敏自寫鏡容，頭戴笠帽，項下垂纓，身著半臂，此是元人裝束。則襆頭者，子孫改飾之耳。又見趙氏藏文敏公家用簿，書法隨手，運筆精妙，凡養蠶、樹桑、稼穡、工料、奴婢、日給，與今不殊，第往往用麵作食，及烏豆之類，動至百斤百石，此皆今時南方不用，豈古今習俗有不同者邪？
德清慈相寺半月泉，有蘇文忠墨跡，後井研陳公更礱石刻，置壁中。鍾樓下十王牌位，皆趙文敏手書，書極精楷。又東嶽廟后土夫人塑像，冠作九龍從後向前，與高宗瑞應圖太妃冠服不殊，又足躡岐頭履，如米南宮所畫文德皇后遺履，蓋宋人塑手也。貌亦端整，惜乎剝壞耳。
余於萬曆癸未，客於潛排後村之顧氏村，有玉澗橋，以乳石疊成，如虹飲溪上，深灘懸溜，映月浸山，足供旅人孤寂時。深秋水落，閑步橋下，見橋址一石，隱有文字，磨滅幾盡，讀之，乃隋人墓銘，僅二十四字，其人似是舊將，得罪隱避者，其辭曰：「闇辟投{服}，開皇受弧，振旅枹罕，銜譖明珠，乃用老焉，不曰固乎。」上下文尚數字，不錄。「不曰堅乎」，而改「堅」為「固」，避隋文諱也。
李臨川先生以名諫僉臬，投簪歸老，樸儉一如寒素，嘗謂余曰，今貴家子弟，往往致飾精舍，爐香、瓶卉、珍玩種種羅列於前，而一經四籍未嘗觸手，詒人曰此我讀書處也。每憶余少小為諸生時，床前但燃一缸，內人女紅，余攤書共照，每至夜分，未嘗無得也。此蓋先生所為錚錚林下者乎？
鄭端簡家規，雖宴貴客，不使粉墨妝場；雖給用有羨，不營子母之利；雖子姓繁衍；卒無一人入歌妓之室者。此規至今行之，誠縉紳家久遠之藥石也。
劉熙台先生，生平介白。余嘗見其手錄私記，自縣令以至藩司，每官識其所積。蓋守令，積俸亦數百金；若臬副，至方伯，每任不過百金而已。又嘗讀鄭端簡公熙台父威縣公墓誌，以縣令進署郎，尋卒，橐中僅五十金耳。亦其家傳有素也。
長老言朱處士西村，能詩而貧，一介不苟，以教授生徒自給，七十年如一日也。許九杞將葬父，擬得名輩題主，族人各以當時尊貴進，九杞雲公等特論官耳，不孝非官也邪。恐諸公所舉，無若西村老布衣，無軒冕罪過也。即為嚴禮，泥首其門，哀懇有逾顯者，賢舊舉動與流俗不同如此。歲丁未，余友劉少彝，擬乞陳眉公題其方伯翁主，乃眉公堅辭，遂令朱許獨擅其美也。
王沂陽先生家藏多書，所萃《丘陵學山》中有《子夏詩傳》、《申培詩說》，云皆出其手也。俄失火，被髮狂叫諸壯兒曰：「筐篋不煩救，第得一囊書者，當守一金也。」火甚熾，卒不能得一書，大呼曰：「祝融不仁，忍殲我千秋知契邪？」為蹋地號哭，此政可與有書癖人道之。
吳興飛英寺塔內，更有一石塔，唐時所建，其斗拱闌楯，窗戶玲瓏，琢手精妙，近工不及也。又白蘋洲有學士石，三為趙文敏家玩石，亦渾沌，無大岩壑。又張氏有一石，黃色，特頑石耳，上有孟東野題云：「得之草莽中。」
癸巳秋，光山彭侍御按湖，董潯陽宗伯、範屏麓祭酒，咸為怨家仇訐，院門喧擾，約數千人，一郡為之洶洶。然宗伯暇豫，視猶尋常，嘗見董對客猶談說史漢，評騭遷固短長，亹不少休。比餘謁範，範坐一床，自床下至廳事、門屏皆潑撒毆詈人也。範曰：「不肖起家，逢掖叨幸金閨，一旦至此，不獨上負國家，見前面目，何能更向當世賢豪乎？」觀此，則兩公作用，識者當自有別也。
盧次楩以賦名噪天下，脫其死於法吏之手，則當湖陸莊簡太宰也。曹溪以頓教覺大千，復其齋田於侵奪之餘，則嘉禾陳侍御海樓也。胡襄繆以撻伐定東南，護其家於被逮之日，則繡水鬱比部暘川也。三公者，或憐才，或弘教，或報功，皆足傳當時，信後世者也。
余嘗客湖之埭村吳氏，吳故素封，有族子西園者，代秉家政，絕有力。一日，會餘飲，忽奴丁來言，兩牛殊鬥不解，吳投懷起曰：「君第隔水看，當為手解。」比至鬥所，二牛猛牴，其聲動地，觀者遠望，咸為失色，吳攘臂前為，手捉一角，兩臂翼張，二牛遽分六尺許地，牛怒欲立，吳遂一擲水，一擲汙中而解。又嘗為其叔輸官米於倉，適廒閘方啟其半，吳以一石先擲廒內，叔曰：「此米為石二百，汝能一一手擲，當以百石旌汝。」吳曰：「但幸叔無食言，不敢愛力也。」遂擲如輕橐，俄頃，都盡。復從廒中，擲百石向外，曰：「敢拜叔賜。」然恂恂長者，未嘗以力侮閭巷。今聞治一圃，虞老矣。子亦有力，曾以一棒殺一虎。
漢魏六朝文集，靖康間，悉為金虜輦去，今按《通考》所載，自宋玉至顏之推，僅三十種耳。今所見，惟董仲舒、蔡中郎、陳思王、嵇康、陸機、陸雲、陶靖節、鮑參軍、謝宣城、江淹、庾開府十餘集，其他如固安鄭錦衣所緝《楊子雲集》、吾郡沈沂川先生所緝《謝靈運、沈休文集》、吾友劉少彝所緝《徐陵集》，皆近出也。往餘友呂錫侯與餘，欲從史、傳、文選、及諸類書、地記、子雜，盡錄古人文集，所就者，有東方朔、潘嶽、潘尼、傅玄、傅咸、孫楚、孫綽、夏侯湛、顏延之、任昉、梁簡文、梁元帝十一種，先刻於《漢魏名家》者，為東方朔、潘嶽、任昉，後刻於《顏氏傳書》者，為顏延之，惟《簡文集》尚存齋頭。錫侯有手筆一篇附見於此：夫要說五家，空聞定於漢殿；典論七篇，不復傳於魏石。雖六禦易乘，千秋難擅，豈腴音有讓庸作浮理？自遜演爻，而文思莫企，經緯固殊哉？梁簡文帝以雋贍之才，丁凶否之運，讀書萬卷，不救雞鳴之歎。有集盈軸，幸藉麟趾之藏，顧時代禪更，兵燹銷盡，既淪全璧，猶見碎金，禧以占俾之暇，與友人姚叔祥，博搜載籍，共相抄緝，都為若干卷，以謂翠華不見，賴遺翰之尚存；芳藻言凋，庶先標之可赴耳。
余讀董漢陽所載舊誌吳越國朱府君墓銘，有稱開元府海鹽縣，則錢氏嘗改嘉興為開元矣。比查《吳越備史》無之。《統志》亦缺。更讀《樂郊私語》，有何執中重修黃郎中廟碑，文亦簡婉有意，何雖奸黨不以人廢碑云。黃公不知何代，不知何名，亦不知何許人，惟此中舊老云，公為縣，有善政人民，民不解於心，相與屍祝者。又不知幾何年，今廟且頹圯，民復奉主，環泣請余新之，余惟人莫親於祖先，然親盡則毀，茲黃公以前朝一令，世何遠也，世遠則政隔，澤無及也。世與澤兩不可知，則心所不屬也。而民猶戀戀若不釋然者，是豈人情哉！我知其以前令勸後令也。以為彼善為民，民亦不忘，雖千百世不改，即今之為牧者，曷不盡若黃者，使後世不忘，若今日之不忘黃公也。余亦勉承民志，重為建祠，以副其不忘黃公者，余豈敢望民不忘如黃公也哉！更讀永樂間舊志云，二賢祠在縣西南三十步，祀黃郎中、魯簡肅也，為知縣龐公暠所建。有高巽志過二賢祠，詩曰：「思魯橋邊月較明，二賢祠下水逾清。如何水月無情物，也重當年宰邑名。」又有張可久別澉川楊安撫《越調小桃紅》；曰：「晚風吹上海雲腥，山色秋偏淨。了得相思去年病，不堪聽，尊前一曲陽關令。斜陽恁明，寒波如鏡，分照別離情。」可久號小山，元人，工於詞者，此詞大有情態，今誌所無也。
余篋中有《毛詩[A061]木蟲魚疏》一卷，題曰吳太子中庶子、烏程令、吳郡陸璣元恪撰。按陳氏《書錄解題》，謂此書多引郭氏，似非吳人。余謂陳氏所見，特邢昺疏後抄出以備一種者耳。若余所藏，則[A061]之類五十，木之類三十有四，鳥之類二十有三，獸之類九，魚之類十，蟲之類十有八，未嘗一條引及郭氏者。余備檢《爾雅》，惟木槿、紅藚、薍栵栭、碩鼠諸條，有引及郭氏者，然其語意，似皆疏人互引，抄者混入之耳。且余本後有魯、齊、韓、毛四詩授受，與《漢書·儒林傳》相為表裏。
陳無功參軍，既以該洽注任彥升《文章緣起》，更搜詩之類，曰：二言、八言、三良、四愁、七哀、百一操、暢支、繇曲、行吟、怨思、讀謠、詠歎、弄、鹽樂、唱諺、別調、偈、雜言、盤中、相承、回文、反覆、建除、四詩集句、聯句名詩、絕句、律和不用韻、題用古、大小言、詠史；文之類，曰：制敕、麻章、略牒、狀述、斷辨、法典、引、說難、詛文、對事、客難、賓戲、答譏、釋誨、尺牘、凡六十五則，自注其下，題曰：「續文章緣起，此彥升自餘此六十五則，以付後人，後人不敢受，而付之無功，無功嗒焉受之，可謂得數百年人不敢受之制作，遽白千秋耳。」余謂若急就章、兩頭纖纖、五噫、十幹、十二支、歇後、及命咒、質劑、券契、千文、木夾、伶仃過所，皆當補入者。
湖州重修天聖寺碑，為沈繼山先生作，董青芝禮部手書，碑成而覓趺，未得。一日，僧從舍後發土，有大龜趺瘞焉，遂以相配，不爽毫髮，沈公因足二句云：「龍歸絕壑溫涼空，二水之池龜沒荒。」原苔蘚翳百年之碣。龍歸，指寺有錯龍盤殿柱說也。
許雲村先生業舉一子，曰某顧善病。時先生六十，以老因，更納陶夫人，復舉一子，即所稱星石侍御也。侍御生，十六為諸生，輒受餼。雲村卒後，侍御乃遊太學，舉丙子鄉試，久之，謁選得河間司理以贈。太孺人憂，去官，起復東昌，擢貴州道監察御史，錚錚多所論列，謫判崎嵐，歸卒。沈繼山先生為誌其墓，凡海內建言家，莫不有雲亡之感，其直言敢諫，可謂無愧雲村。侍御嘗以八宜爭上趙文懿公，其略曰：竊觀自有君相以來，譜諜編年紀一代之君，必係一代之相，靡人或遺，靡微不彰，靡慝不著，論政原心，治亂盛衰，雖隔千載，宛然在目，閣下以今日國勢為治耶？亂耶？盛耶？衰耶？乃閣下兩月以來，不聞封還一詔，不見匡政一事，未嘗論救一人，中外洶洶，疑閣下曰：陛下惡銓部而加罪於會，推嚴譴，空其曹，閣下宜爭；虜入遼左，守將擁兵不戰，陛下薄責守將，而逮係監司，閣下宜爭；陛下括滇金不中程，督過滇吏，科臣楊恂疏救，重加罰治，閣下宜爭；邪臣劉世延窺伺好尚，導欲行讒，竟令罷官聽勘，閣下宜爭；諸龍光罪不足死，而殺之，為悍將報仇，閣下宜爭；平壤之戰，乘勝攻倭，大將軍輕敵寡算，全軍覆沒，即得千五百級，戰沒相當，必欲敘功宣捷，閣下宜爭；量材授官，銓司之守，猥雲專擅，是陽授之柄，而陰掣其肘也，閣下宜爭；陛下概罪言官，動稱結黨，台省幾空，閣下宜爭；方今陛下深居高拱，六卿強半杜門，台省諸臣，望九閽而不得進，一時主德、民生、士風、吏治，繄閣下一人是賴，而以尋常之心處非常之任，竊為閣下不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