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大会在村里小学召开。在解放前,那原是一座香烟缭绕的尼姑庵,许多年轻的妇女曾经在这里过着坟场一样寂寞的生活,那悲苦的命运这儿就不多说了。解放以后,尼庵的大殿变成了村公所,后来经过一番改建,又变成了小学校。许茂的女儿们除了已故的大姑娘许素云——金东水的妻子以外,都在这里的一片琅琅的读书声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这似乎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现在,小齐同志正端坐在大殿上,板着面孔,严肃地望着大门口鱼贯而入的披老棉袄的庄稼人,心里却在焦急地盼望着门口立即出现那个矫健、秀气的身影。他望了很久,终于脱口叫道:

“来了!快叫她过来!”

坐在侧边的郑百如向大门口一看,高声叫喊:

“许琴!快上这里来!”

许琴走上大殿。

“上午咋个不来开会啊?”郑百如问。

许琴瞟了一眼代理支书龙庆,只见他埋着脑壳,眼睛肿起像一对桃子,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她回答道:

“屋头有事走不开。我爹病倒了。”她没有说出七姐回来的事。说罢,沉默着,等待领受工作组齐同志的批评。

哪知,小齐同志对她特别的照顾,不仅没有教训她,反而露出笑脸来,说:

“没得关系,你不在,我们一样的讨论。不过,申请书还是得由你自己写一个。”停了停,他收起笑容,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又说:“许琴同志,请你做好思想准备,当革命斗争需要你担负起更重要的任务的时候……”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呃,我代表工作组,向你祝贺!公社要提拔你去做社干了。考察报告都搞好了,只等颜组长回来过目。但是,我们想先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郑百如在一旁补充道:“许琴,你看,这个机会很好呀!你不是早就要求出去么?你七姐不止一次向我说这个事。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昨天,公社指示,叫我们推荐一个年轻的,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到公社去工作……”

“不能从‘机会’这个角度去理解参加工作的意义。”小齐纠正郑百如的话,“革命工作嘛,上级的指示嘛。当然,还有本人的表现,工作组和支部的意见……许琴同志,你说是不是?”

太突然了!九姑娘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只听见郑百如又接道:“当然,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你晓不晓得?现在的形势,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各级都要开始抓生产了!要加强农业战线的干部力量,县上分配了指标,因此,所以……”他向许琴笑了笑,继续说:“听公社讲,还要先到县上去培训一个时候,回来就是专家了!……”

九姑娘没有听他天花乱坠地往下说,脸红筋胀地退到一旁去了。墙边上,金顺玉大娘独坐在一条板凳上,她挪挪身子,让许琴和她一块坐了。许琴把斗笠放在墙边上。

妇女们大半是拿着针线活儿前来的,任何时候,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们总找得到谈话或玩笑的题材。由于她们的声音,才使这个场合显得有一点儿生气,要不,就跟从前的尼姑庵差不多了——因为男人们大都沉默着。那年头,冷漠和愁容简直成了庄稼人的统一表情,或表情的基本格式,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往常遇到这样大的会议,团支书许琴算是个比较活跃的人物,她让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合唱歌曲,或自己带头教唱。此刻,她却没想到她那个职责来。

如果说,今天早晨通知她去“入党”,使她感到太突然的话,那么,此刻带给她的这个消息,就更使她茫然无措。

生活在时代的雾霭中的姑娘,太可怜了!她正当妙龄青春,正该享受学习、劳动、欢乐的权利,享受德智体健康发展的幸福;正该大声歌唱,大声欢笑,像鸟儿一样跳跃飞翔,像马儿一样驰骋在开满鲜花的原野;正该好好儿地生活。可是,非常遗憾,生活却偏偏给她带来许多难题,使她百思而不得其解。她不懂得阶级斗争,她甚至讨厌那些满口尖锐的政治术语的同伴。她渴望安定、平和、心情舒畅地劳动以及抒情诗一般的田园生活,她只要听到或看到那些你争我夺,相互猜忌,或伤风败俗、徇私舞弊的事情,都会感到心惊肉跳。……然而,生活却硬把那些亵渎人类的东西塞给她!这些天来,她听到看到的,太多了,多得使她那颗单纯的心快要炸裂了!

如果说,她的七姐对待生活和爱情的轻浮态度使她气愤的话,那么,有关她最为敬爱的四姐和金大哥的那个传闻,却使她对于整个人生的真、善、美的价值,都产生了怀疑,动摇了她对于葫芦坝的未来生活的信念。

早晨,人家叫她去参加党的会议,讨论她的入党问题,她觉得那样做是一种徇私舞弊,不光彩的行为,终于没有去参加。现在,人家又通知她被上调工作,是不是又因为七姐或其他什么人为她走的“后门”呢?

许琴坐在金顺玉大娘身旁,心事重重。后来,她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哎,既然是上级正式调去的,这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嫌疑呢?既然家里的人变成那样不可亲近,姐妹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感情,干脆趁这个机会离开家吧!……既然葫芦坝是这个样子,我们青年人还有什么前途啊,不如……”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那个埋头苦干的吴昌全来了,不觉心头又乱成了一团麻。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问问他的意见呢?”她想,“……哎呀,使不得!我咋好和他谈这个嘛?……”昌全是她所崇拜的、私心眷恋着的人,但尽管她偷偷地钟情于他,而她凭着自己细致的心,却还未曾体察出他对自己有过一点儿倾心或超出一般同志关系的表示。像她这样清高的女子,自尊心极强,她怎么能那样主动地把自己的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同他去商量呢?真是叫人为难啊!

是啊,许琴遇到的问题,都是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几个关键性的转折点。改变生活的方式,决定终身职业,选择终身伴侣,对于一个有文化知识的农村大姑娘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关键的呢?有谁来替她出出主意,或给她一个明确的指示就好了。但那一个人是谁呢?……母亲不在人世,爹那个样,给她帮不了忙。姐姐们呢?也不顶事。昌全呢?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除此以外,在她的生活圈子内还有谁来同她商量啊?……党支部的干部龙二叔,能启示她一点什么?郑百如,根本不能相信!金大哥呢?……不行。

这时候,她想到了身边坐着的金顺玉大娘,想到颜组长:“她们能不能……”

金顺玉大娘早早地就来到了会场。她老人家虽然没有担任什么干部职务,但,她在党多年,已经成了习惯:热切关心葫芦坝各项社会工作,准时出席会议,积极提建议和意见等。今天上午的支部大会上,关于许琴“入党”问题的提出和讨论,以及推荐许琴上公社做“农业技术辅导站副站长”的事情,金顺玉大娘已经全部知晓。依她的意见,许琴这个姑娘是棵好苗子,可以吸收入党,但是必须严格按照入党的规矩,履行组织手续,不能这样马马虎虎,把章程搞坏了。她的这个意见,在支部会上遭到小齐同志的批驳。齐明江提醒这位党龄跟他年龄一样长的农村老大娘:“你不懂得形势在发展,革命在前进,过去那些老一套不时兴了!”对于调许琴出去工作,金顺玉大娘没得意见,有文化的年轻人,应该出去见见世面,给党做更多的工作。老大娘确是这样想的。但心中微微感到歉然的是:现在这个风气,出外参加工作的姑娘,一般都不会找农村的庄稼人做丈夫;那么,这个称心的儿媳妇是要不成的了。她请龙庆去向许茂提亲,龙庆至今未给她回话,金顺玉大娘在这一点上,心中不大畅快。“不,不能为我母子俩的利益,耽误九姑娘的前程。”她遗憾地这样想着,继而又思量道,“算了,趁现在还没有公开提出亲事,干脆不提了,让它烂在我肚子里算啦。……但是,昌全呢?在哪儿还能找到配得上我家昌全的姑娘啊?”

“唉!……”大娘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九姑娘忙问:“怎么啦?身上哪儿不舒服么?”

“哦,不……是有点儿脑壳晕……”

“冷么?”

“不,不见得冷……老九,你爹的病好一点了没有啊?”金顺玉找到了另一个谈话题目来掩饰自己怅然的心情。

“还不见好呢。”许琴回答。心里却在想着:“要不要现在就跟她商量一下?她会把我调工作的事告诉昌全哥的……”

就在这时,这老少两辈妇女的目光无意中碰在一起了,都含着同样的忧郁。一刹那间的对视,像触电似的,她们急忙“脱离接触”,各自低下头来。但此刻,她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上难言的隐衷。

吴昌全修长的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小学校大门口走去的时候,会场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小齐同志严肃地指出:

“这个人一点不讲纪律性!快把他叫转来!”

有人解释说:“大概是上茅厕去……”

许琴的目光又和金顺玉大娘对视了一下,大娘对她说:“他呀!天天都盼着天晴,天晴了才好去研究他那个什么‘霜前花’。这会儿他一定是看见雨停了吧。”

许琴“嗯”了一声。眼前立即现出了那一溜生机勃勃的麦子地和那两畦花团锦簇的豌豆苗,不由得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齐同志看了看手表,大声地对郑百如说:

“清点人数,看看到齐了没有哇?三点钟都过五分了!”

郑百如站起来,沙哑的声音像破锣似的在大殿上回响:

“坐好,坐好,点名啦。……一队,张家富……李万顺……林秀英……”

被叫着名字的社员闷声闷气地答应一声:“来啦。”有的只是在喉咙管“唔”一声。

这样挨个挨个叫下去,是很费时光的。小齐同志便临时改变了他事前的指示,小声对郑百如说:“算啦!叫他们各队队长数一数,记上缺席的名字报来就行了。”

于是,郑百如就停止了长声吆喝的点名,叫队长们报数。

等这个议程完毕,小齐同志碰了一下龙庆的手膀子,龙庆便站起来,开始按齐明江事前布置好的意思,首先发表讲话。他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强调今天这个大会的各种内容及其重要意义,要求社员们遵守会场秩序,不开小会,不乱跑,不早退,妇女们不搞“三线建设”……诸如此类的话说完以后,最后才宣布:

“请工作组的齐同志给我们开会啦!大家欢迎!”他带头鼓掌。

郑百如也说道:“欢迎,欢迎。”并使劲鼓起掌来。小齐同志本人也鼓了几下掌。

庄稼人不喜欢或不习惯鼓掌这种礼节,因此,稀稀落落的掌声只响了那么几下,就像被风刮跑了似的,静悄悄没有声息了。

小齐同志站起来,过于严肃的表情使脸上的肌肉都变形了。他轻轻咳嗽一声,便从“同志们!”三个字开头,念起他那长而又长的报告来了。

他的报告很全面,其正确性无可非议,不仅能在葫芦坝讲,任何公社、大队都适用;其广泛性差不多达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程度了。因为这是县上印发的统一提纲,加上他自己从报纸上剪裁的文章段落,所以就很长很全面了。光是“前言”部分就有十页,“形势”部分分国际国内共十八页;阐述文化大革命伟大意义部分更长一点,有二十九页;阶级斗争新动向部分,农村资本主义形形色色表现部分,还要长一些;最后还有搞好远景规划的重要性,必要性及其可能性……一共八个部分。幸好那些年纪大一点的庄稼人,大都是提着烘笼来的,要不,可麻烦了。

但是,小齐同志的“前言”部分还没有讲完,会场上又起了点骚动。

先是“闲话公司”女老板郑百香的声音:“来了,看!……”

接着,大多数社员就一齐向会场大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蓝色半旧中式衣裳的妇女埋着头,迈着细碎的快步走了进来。

这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妇女,吸引着全体与会者的目光,当她在一个过风的窗口底下找到座位坐下来以后,人们干脆站起身来,越过别人的肩膀去看她。

小齐同志的报告显然受到了干扰,但他继续念着“前言”:“……所以说,今天这个大会,是在党中央的伟大指示鼓舞下,是在省委重要文件精神指导下,地委、县委直接关怀下,区委、公社党委具体帮助下……召开的!……”

这当儿,郑百香对她周围的人说:

“看啊!那个婊子婆娘还装得满正经的样子呢!哼!……”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叫人们全听清了,于是“啧啧”声,慨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郑百如和龙庆两位大队干部连忙站起来了,打着手势,要求人们集中注意听报告。

……这一切,都被许琴看在眼里,听到耳里了,心头说不出有多悲哀。她那青春秀气的脸蛋,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她使劲咬着嘴唇,避免自己眼泪落下来,心里强忍着那种离情别绪,对自己说:

“算啦,葫芦坝就是这个样子,我干脆走!离开了葫芦坝,眼不见,心不烦。出去也是干革命!”

未来的新的生活,开始对这个失望中的少女展示出新奇、迷离的色彩。她含着眼泪在心中向这个生身之地告别,祈祷着一种新的环境,一种风平浪静、欢乐幸福的生活。但不知能否如愿以偿?

大会在继续进行中。

社员们——尤其是妇女们,越听越失望。她们家里的细粮早吃光了,窖里贮藏的红苕也不多了。她们原来抱着希望,来听听上边能够拨出多少救济粮给葫芦坝,以度过那即将到来的恼人的春荒。男人们呢,除了这个以外,还想听一听干部们对来年的生产作何打算。然而小齐同志的报告并不涉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慷慨激昂地向社员们翻来覆去地说一个意思:要是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他还吓唬庄稼人说:如果埋头生产不看路,将会导致亡党亡国。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下起雨来了。

天色麻麻黑的时候,各队都有人悄悄离开会场,他们惦念着家里的事,担心天黑以后,孩子们在家里饿着,鸡鸭不够数,等等。

而小齐同志的报告还没完,八股大概才讲到四股呢。于是,就有更多的人,说是出去“解个小手”,再也没转来。这期间,许家的三姑娘许秋云也动身走了。她刚刚出了小学校的大门,男人罗祖华就跟了上来,小声叫道:

“秋云,你……这就走了么?等一等……”

三姑娘回头嗔道:“你这个人才讨厌咧!自己找不着路么?”

罗祖华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你没有看到么?今天这个架势……情形有点不妙哩!”

“啥子不妙啊?”三姐没好气地问。

“你真的不晓得呀?那些糟牙巴,当着秀云在那里,说那些淡话。我看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呢!”

“哼!自作自受,活该!我不管!”

“不能不管啊!我很担心要出事哩!你看她坐在那里,脸色煞白……”

“跟我啥子相干?她自己做出的那种丑事,我还没脸呢!……我许秋云不得给她撑腰!”

“秀云是个烈性子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哎,秋云哩,她千错万错,不错都错了,总不能看着她受罪呀!你们到底是姐妹嘛。当然,自己的人犯了错误,哪能不气愤。前几天,我一听到人家说起,就恨不得把脸藏起来。可今天看着这情形一想,就觉得秀云也太可怜!你看,郑百香那种人吼得好凶,她自己又是好人么?再说,那女人又是有名的闲话客,心又坏,嘴又毒,什么谣言都能从她嘴里放出来。我又疑心,秀云和金大哥……真能做出那样的事么?”

三姑娘杏眼圆睁,向罗祖华驳斥道:“还是假的么?那天夜里‘闹贼’,我悄悄问过老九,老九也说是真的呢!那天赶场,不是有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一路走么?……哼!我们许家姐妹的面子都让她一个人造完了,就差点没把爹气死!”

“那那那……”罗祖华困惑地望着他的妻子,“那总得设个法哇!”

“我没得办法。她做得受得,大河又没得盖盖!”

“你咋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呀!”

陆续从会场溜出来的人们,看到罗祖华两口子站在树子底下拌嘴,便有几个熟人凑了过来劝解:

“啥子事不能回去说啊?在这儿扯皮。”

三姑娘没好气地回答人家:“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屁留着回家去对你婆娘放!”

“啧啧,三姐,我又没有得罪你……”

“三辣子,你好凶哟!为啥人家相欺你的亲妹子,你倒不敢言声了?”

“这就是欺软怕硬!三辣子再辣,惹得起泼妇郑百香么?”

这几句闲话,倒把三姑娘激得两眼放火光。她呼呼直喘粗气,不容自己多想想,便返身冲进会场去了。

这里,人们忙对吓傻了的老实人罗祖华说:“快跟着,注意,不要打起来!”

罗祖华也跌跌碰碰跟着三姑娘返回会场去了。

“怎么样?转回去看热闹吧!”

“不,我家里还有事哩。”

三姑娘重新进了会场,穿过廊檐下的人群,登上大殿。她两眼四处搜寻,如入无人之境。会场上不由得又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来到后山墙,就靠墙壁坐了,这里隔着郑百香只有两三尺地面。郑百香今天照例打扮得花里胡哨,身上洒了香水,坐在那儿嗑着瓜子。一见三辣子来者不善,便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三姑娘立即抓住这机会进攻了:

“‘哼’啥子嘛!变猪叫么?我安心来听听母猪是咋个叫的?”

郑百香回敬道:“各人嘴巴干净点!”

“干净不干净又咋个嘛,肯信哪个打碗凉水把老娘吞了!”

“吞了不吞了,各人心头明白!”

“我心头明白得很呢!我的男人也明白,烟杆都落在床上了!”

这一句,明显地踩着郑百香的痛脚了。她脸红筋胀地回骂,于是两人就正式拉开了:

“你亲妹子偷人,你明白不明白啊!”

“那还不是向你们学的嘛!”

“……”

“咋个?不是你这骚狐狸带坏了样么?你教会了徒弟,如今师傅却来嚼徒弟的牙巴!世上的男人就准一个人去偷?你偷得完么?我看你这老娼妇有多大的能耐!……呵?哑了么?说呀!”

三姑娘居高临下,几句话就把郑百香压得抬不起头来。按郑百香的一贯战术,接下去就该是哭闹撒泼了。

但是,就这样她们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会场,小齐同志没法往下讲了。他回过头问:

“你们闹什么呀?”

郑百如也忙走到后面来,瞪着他的老姐子,批评道:“太不像话!不许闹!”接着又对三姑娘劝解道:“三姐,有话开完会说吧。”

许琴上前拉住她三姐,小声埋怨说:“你疯了么!人家听着才好听呢!”

很明显,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既然相信自己妹子确有见不得人的丑事,那是断然不敢去和人家闹架的。可是三姑娘不,她天不怕,地不怕,性子又很直,往往被人一激,就可以大闹一场。但是,如果认为她找郑百香闹,是为了要给四姑娘撑腰,那就错了。从下面发生的情节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小齐同志等会场平静下来,继续念报告的时候,三姑娘站起身来,再次离开了会场。她前面走出大门,四姑娘像个幽灵似的跟了出去。三姑娘走到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四姑娘追上来了。

“三姐!”四姑娘叫道,一把抓住三姐的肩膀,并把自己冰凉的面颊偎在三姐的胸前,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来到自己母亲跟前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来就够苦的了。今天走进会场以后,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和郑百香等几个女人不干不净的言语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场新的迫害。整个会议进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愤懑的情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没遮没拦的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人家在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一个无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许家院子闹贼,金东水怎样钻进了许秀云的屋子!……对于一个正当的农村妇女,还有什么迫害能比对她名节贞操的中伤更难忍受的呢?……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众人申诉她的冤屈,可是却不知怎样开头。……当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郑百香闹开以后,才感到了一点点慰藉。心想,她的三姐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好啊!

三姑娘使劲从自己肩膀上搬开了秀云的手,轻轻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你哭啥子?迟了!”

秀云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罗祖华赶了出来,正碰上这个场面,不由得被秀云伤心的呼唤感动得掉泪了。

向来嫉恶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但她却依然冷冷地说道:

“你呀,你!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脸皮子还往哪儿放啊!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脸面全叫你丢尽。……唉,当初,耳鼓山你犟着不去,我都依了你,郑百如要求复婚,我来给你说,你却连我这点面子都不给!……原来,你……唉,就算你想嫁给金大哥,金大哥也愿意娶你吧,你们总该明来明往,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呀!如今闹出事情来了,你做得受得,我许秋云眼睛里放不下柴棍儿!”

三姑娘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对罗祖华说:“走嘛!关你啥子事?”

罗祖华迟疑地跟着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泪。

细雨绵绵。

秀云被丢在银杏树下,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掩盖了葫芦坝的原野。

大殿上,小齐同志的八股终于念完了。一阵杂沓的脚步踩着泥泞,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又过一阵,随着两支雪亮的电筒光,从大门里最后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

小齐同志的声音:“今天总算把第一阶段的工作告了个段落。明天开始第二阶段了,要用大批判开路。现在不是掌握了一些点么?可以先批起来。呃,刚才那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

郑百如的声音:“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哦,那就算了吧!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么样啦?除了过去那些问题外……”

“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哪方面的问题?”

“作风方面的……说起都臭人!搞男女关系!”

“啊?跟谁搞?”

“跟……哎,齐同志,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回事情?”

“跟许秀云呀!我正说要跟她复婚……”

“哎,那就不复了吧!”

“不,齐同志。要复。那件事责任全在金东水,秀云嘛,我可以原谅她……”

“呵?你的风格这样高么!”

“哎,齐同志,你还没有结过婚,你不了解,这夫妻之间,原是难解难分的呀!”

“呸!我不要了解那些资产阶级情调!……呃,老郑,你看许琴……今天这个安排,她不会不高兴吧?”

“当然高兴嘛!调出去的机会,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

“嘻嘻……”

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这些对话却像鞭子抽来似的,把四姑娘从昏昏蒙蒙中惊醒了过来。

面对葫芦坝茫茫的夜色,纷飞的雨箭,呜呜的寒风,四姑娘毅然离开银杏树下,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它们都在集聚着自身一切的力量与这冬天的严寒、淫雨作最后的抗争,以使自己胜利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去迎接那风和日丽的春天。

连日来凄风苦雨,葫芦坝路断人稀。坝子上的庄稼人没事都不往这儿走,耳鼓山也没有谁从这儿经过。只有金东水一家三口住的这座小草棚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才使得这荒漠的孤岛显出一丝儿生气。

这几天,可憋坏了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出门,只好待在屋子里。屋子又窄又小,他们憋得慌了,就蹲在低矮的屋檐底下,像两个成年人似的,默默地沉思着,时而抬头看看天空。这样的日子,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怅惘之情,是永远难忘的,他们将来长大了,住进高楼大厦以后,当他们凭窗远望的时候,也一定会记起这些童年生活的情景来。

他们盼望着忽然云破天开,雨住日出。这心境,尤其数小长秀更为急迫。因为在她想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后才会实现:那时,爹爹将挑着柴上街去卖,卖了柴,爹爹不仅要买肉,还要给她扯花布衣裳;那时,她将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的四娘。……这一切,都是前几天,和四娘分别以后,金东水对小长秀许下的愿。

老金成天读书,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个庄稼人的生活方式,仿佛他不是葫芦坝上的倒霉庄稼汉,而是一个“学者”似的。这看来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越来越多的庄稼人已经认识到:美好、富裕、幸福的生活,是等不来、盼不来的,要干,才干得来!“革命”不是挂在嘴上的,哪怕你说得嘴巴出血也不顶用,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粮食,增加收入,使庄稼人得到实惠。各种各样的“精神刺激法”都已试验过,对于庄稼人来说,实践证明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金东水做党的工作,有过顺利的时候,也有过坷坷坎坎。他不想去追究个人的恩怨,他只怪自己没本事。现在,他拼命地学习生产建设的本领,为的是弥补过去的损失。这个当过兵的庄稼人,太顽强了!他不相信葫芦坝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乱纷纷下去,他什么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站在革命队伍外边的人。虽然人家不叫他去开会,把他冷在一旁。看到郑百如的所作所为,金东水觉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过他。

开社员大会,郑百如不让队长通知金东水参加,完全把他抛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以外了。他当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影响金东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芦坝未来蓝图的筹划上。这会儿,他面前这本《小型水利电站设计》,把他的心思完全钩住了。

老金手不释卷,一个劲儿钻书本子,可就把长生娃子苦了。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子,自从母亲死后,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成熟了。过早的成熟当然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此刻,长生娃正在灶下烧火,柏树枝柴是湿的,燃一阵熄一阵,冒起滚滚浓烟,而长生娃的小嘴对着灶门,吹啊,吹啊,一脸通红,眼泪花花都给柴烟熏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吹。

小屋里烟雾弥漫,长秀捂着眼睛直喊:

“烟烟烟,飘那边。烟烟烟,飘那边……”

老金终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任劳任怨的长生娃,不由得心里一动,说道:

“别吹了,让我来烧吧。”

“不,你要看书……”长生娃揉着眼睛,懂事地说,“马上就燃起来,你别管吧。”

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哥哥,我来帮你吹!”

长生娃忙制止她:“不要来,不要来……”

他双手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终于“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老金望着这个情景,又爱,又怜,又不免有点心酸!

要是妻子还活着,孩子不会遭此折磨,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

老金掩上书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他嘟着嘴去吹,不顶用,长生娃也凑过来吹,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三个人都吹,到底还是给吹燃了,火光映出来,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了。

然而,老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刚才撩开了的思绪,他又怀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贤淑妻子来了。他想:孩子太小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幼小就没有了母亲,他们的娘,过早地离开这个家庭,太叫人遗憾!但是,孩子们失去了的母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还能补偿么?……

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复杂而又富于诗意的年岁。当金东水跨过这一微妙的年岁时,过往的记忆、未来的途程,都是十分清晰的。壮志未酬,而容颜渐老,未曾磨灭的青春的力量,与初见的白发,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一个庄户人家,屋里没有一个女人,本来就有许多的难处。老金呢,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慈爱的母亲,他需要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这,当然不是为了烧锅做饭生娃娃啰!

忙碌了好一阵,当他们的晚饭煮熟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

一盏风雨灯挂在屋梁上,把小屋里简陋的陈设照得亮堂堂的。但是床铺、方桌、几条板凳,以及锅灶、瓦缸,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老金自己的。火灾以后,他是一无所有了,全是龙庆、金顺玉大娘这些同志、亲朋给他借来,以维持起码的家庭生活。要不然,他金东水就只能带着病妻和孩子蹲到别人的屋檐底下去,要不就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去参加活跃在铁路沿线的那些逃荒的队伍。……不!他想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葫芦坝,在这儿倒下去,还得在这儿爬起来,葫芦坝未来的美丽图画还揣在这个下台支书的心头呢!他还准备着要干一番事业呢!他那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里头,裹着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不管眼下日子过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貌却总是显得不卑不亢,他的精神总是饱满的。

给孩子们一人添上一碗稀饭,把小长秀抱上高板凳,老金自己盛了一海碗红苕,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地吃起来了。

方桌中央放着泡萝卜。小长秀问她爹:

“明天……要买肉肉回来‘欺’(吃)么?”

老金肯定地点头:“对!明天,一定买!”

小长秀欣然地笑出声来。她拍着手,对她的哥哥说:“明天‘欺’肉,明天‘欺’肉……”

长生娃知道,因为落雨,明天不可能有肉吃。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怎样安慰他的妹妹,他说:“对,对,明天吃,明天吃。”

小长秀突然又问她爹:“明天赶街街,四娘还在那儿等我么?”

老金没有回答。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对孩子说假话。长生娃停下筷子,忧郁地盯着父亲那犹疑不定的眼神。

但是,小长秀偏着个小脑袋,望着她爹爹,那模样很是固执,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小姑娘决不依的。

这可真把老金难住了。一会儿,他笑道:“乖女子,快吃饭啊,一会冷了。”

长秀却娇嗔地摇着头。

真是笑话!四姨子怎么会在街上等他们呢?不会的。但是,要如实告诉孩子说四娘不在街上等她,那么,她立即就会摔了筷子哭闹一场的。这可怎么办呢?

生活曾经给金东水提出过若干有关人生的重大问题。那些问题没有把老金难住。可是,小姑娘提出来的这个小小问题,他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长生娃见他不说话,便代他安抚小妹妹说:“秀,别闹了,快吃饭吧,明天,四娘在街上等你哩!”

“呵?”小妹妹向小哥哥转过脸来,不无怀疑地望着他,“你不晓得,你不晓得……”

长生娃扯谎说:“我晓得,四娘一定要等你的,她亲口对我说的!”

小长秀偏着头,似乎动开脑筋了。长生娃忙补充道:“你想嘛!四娘那样爱她的小长秀,她能不在街上等么?……她要抱着你去买肉,还要给你扯花布呢!”这一说,长秀终于相信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暖和的花小袄,这是四娘给她缝的。她肯定地点点头,表示对哥哥的话毫不怀疑。

那种新的、撩人的思绪,此刻又在烦恼着金东水了。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顿饭吃得并不快活。胃口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三海碗红苕的老金,才吃了一碗就再不想添了。而两个孩子却在不停地唠叨着,孩子谈话的题目又总是与他们的四娘有关。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屋门口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最先听到这声响的是长生娃。这娃娃警惕性向来很高的。他用眼神制止小妹妹的噜苏,对他爹说:“有两个人到门外头来了。”

果然,推开虚掩着的屋门,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一前一后跨了进来。

太突然了!金东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显得有点窘,慢慢地站起身来迎接两位女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许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首先招呼她的大姐夫,她默默地卸下斗笠和蓑衣,就在小长秀身边坐了,摸了摸小侄女的脸蛋。

后面一位是工作组组长颜少春。

颜组长曾经两次到这小屋门前来,两次都遇到主人不在家。这几天,她在区委和公社参加会议,又听到不少关于金东水的事情,特别是,她把从龙庆手上拿到的那份金东水写的计划书介绍出去以后,区、社两级的不少同志都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这样,就使她更急于想见一见这个被迫离职的支书。所以,天黑时,她刚回到葫芦坝许家院子,遇着老九散会回家,便叫九姑娘陪她前来访问老金。

她们冒着纷纷细雨,踩着泥泞的小路走来。老九捏亮手电筒在前引路,这个姑娘,平时每当提到“金大哥”,就会滔滔不绝地表示崇敬和同情的,今晚却不声不响。颜组长问她一句,她才回答一句,弄得颜少春很费解。不过,由于想见金东水心切,颜少春也没有多去过问九姑娘心头为什么那般不高兴。

颜少春卸下蓑衣斗笠,在床沿上坐下以后,开门见山说道:

“金东水同志,打搅你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这么晚还来打搅你吧?”

她向两个孩子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初来葫芦坝那天,在柳溪河桥头看到的那个情景来了。她笑着对老金说:

“其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那天下午,在桥头上,这个小女孩吵嚷要你给她摘花。那时,我们就会过面了。还记得吧?”

金东水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来,于是他的神情也不再怎么紧张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回答道:“这小娃娃,调皮得很,她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我总是拗不过的……”

倒是长生娃懂事,他望着许琴认真地问道:“幺姨娘,你们吃了晚饭没有啊?没有吃吧!”

九姑娘说:“吃过了。”

颜少春却打断老九的话,慈爱地望着长生娃,说:“还有饭么?给我们一个添一碗来吧,真有点饿了呢!”

“有!还有!”长生娃兴高采烈地回答。他看了父亲一眼,又说:“柜子还有挂面呢。我给你们煮。”

颜少春忙说:“不不,我们不吃挂面,红苕就挺好吃的。”

长生娃觉得既是稀客,就该煮挂面,因为在他们家的食谱里,挂面已经是最高级的饮食了;两把挂面存留在柜子里好几个月,还舍不得煮来吃呢。——这一令人心酸的情形,颜少春完全能够体会得出来,她抓住长生娃的手,说:“今晚上不吃你的挂面了,以后一定来吃。”

“以后?啥子时候啊?”长生娃天真地问。

“我说以后,就以后吧。或者明年这个时候,怎么样?哈哈……”

颜少春和九姑娘吃起红苕稀饭来了,泡萝卜在她们口里咬得脆响。一边吃,颜少春从怀里取出一沓纸来,放在桌上,这是老金交给龙庆的那份规划。

“你这个远景规划,我很仔细地看过了。很有意思,了不起啊!这次区委会上,大家对葫芦坝这个因地制宜的规划,反映很强烈,真亏你想得到啊!把这葫芦颈挖开,让柳溪河从这儿流,利用河水的落差,修一个小型电站。……你打算把围绕葫芦坝的河床全都填土造地么?那样,会增加不少耕地,可是,一点儿河道都不留下,要是夏天洪水下来,靠这个新的河道,流得赢么?大家给你建议,最好是在原河床里留下一条排洪沟,那样,也不至于少造多少耕地啊。……灌溉的问题,有了电就好办,可以扩大葫芦颈上这个提水站。建小型水电站,那可是要花一笔钱的啊,你的计划上没有把这个写清楚,你们大队能够凑得出多大一笔钱呀?”

颜少春说得很慢。到这里,她放下碗筷沉思地望着金东水。

九姑娘今天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规划。她简直有点吃惊了!她默默地想:要真的实行起来,打穿葫芦颈,改造旧河道,建起水电站,还能增加耕地,那样一来,葫芦坝的面貌就要大大改观了。……想到这里,她才抬眼看了看老金。老金很兴奋,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眼里放出诚实的光芒,正不慌不忙地回答着颜组长的提问,解释着一些计划的细节。……看着这副表情,九姑娘觉得,眼前这个大姐夫,还是从前的诚实正直的大姐夫啊!但是,流传在人们中间的那个丑闻呢,难道那是谣言么?……

“钱么?”老金回答道,“目前,葫芦坝各生产队是拿不出钱来。前些年积累的粮食和公积金都花光了。……我是这样计划的:先改河道,造出土地来,从增加耕地面积上去增加产量,积累下修建小水电站的钱,只要三年就行了。”

颜少春说:“三年倒是不成问题。到时候,还可以从国家争取一笔款子嘛。这一点,你们区委表示愿意帮忙呢。只是,还有个问题:挖开这葫芦颈,需要多少人,你计算的是不是准确?一冬一春,除去田间管理以外,能不能抽出那许多劳动力来呀?”

“这……我是按过去的劳动定额和劳动效率计算的,如今出现的新情况,我倒估计不足呢!”金东水回答,他心中暗暗佩服这位工作组长的细致。“她不仅是个热心人,还是一个搞农村工作的行家里手呢。”他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

“除此以外,你还想到一些什么问题?”

“有些计算还不够准。”

“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问题啦?”

颜少春紧盯着金东水。她希望老金能够察觉出他的计划里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她不愿马上直接向他指出来。老金埋头翻阅着他这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草稿,吃力地思考着:问题在什么地方呢?

“比方说,”颜少春启发道,“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你没考虑过会出现什么新的困难么?没有动手以前,倒不妨把可能出现的现实问题,考虑得周到一些。”

老金突然明白过来了。他有些丧气地说道:“哎,这规划,原来不过全是纸上谈兵!一切计算,都按着过去的定额,可现在,那些定额早取消了!更没有计划到要开现在这么多会议,要误这么多工……还有……”

“还有什么啦?”

“还有大家的劲头儿……干部队伍……”

金东水一往问题方面想,就有越来越多的问题涌现出来。最后,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唉,现在搞这个,不过是空谈!”

“不,不是空谈。”颜少春好像很满意金东水的回答似的,她笑道:“不是空谈。你现在既然明白过来了,实现这个规划有许多困难,那么,你敢不敢迎着这些困难去干起来?”

“我?”

“是呀!你来领导大家干起来。我们帮你创造一个安定的有利于大干的环境,怎么样?……区、社两级党组织这次重新审查了过去对你的处分,撤销了那个停职的决定,恢复你支部书记的职务。”

“……”金东水惊得有点傻眼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颜少春和颜悦色地笑道:“怎么,太突然了吧?哈哈哈……明天,你们公社党委就要派人来宣布这一决定。这是一个正确的及时的决定,所以我先给你通通气。”

这个消息不仅使老金感到吃惊,许琴听着也感到太突然了,她惊愕地望着颜组长那温和宽厚的容颜,心想:这位组长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要算数的,但是,那些关于大姐夫的传闻呢?……真是,葫芦坝的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小长秀躺在九姑娘温暖的怀抱里睡熟了,她转身轻轻地把小侄女放到床上去。当她回过身来无意中往门口瞟一眼时,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颗心咚咚地跳起来了!

——吴昌全光着头站在门口,脸上十分难看,蓬松的头发在滴水。

“大老俵!”吴昌全叫着老金,却没有看一眼许琴。

“快进来,昌全!”金东水兴奋地招呼。

颜少春忙起身去将昌全拉到桌子面前来,说道:“坐下坐下,你这位农业专家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份规划。”说着,她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条毛巾给吴昌全,“擦一擦吧,你怎么草帽子都不戴一顶出来啊!”

吴昌全很难为情地接过毛巾,往头上胡乱擦着。这位因为与七姑娘的偶然重逢而怅然若失的青年,是在家里晚饭桌上跟齐明江吵了一架跑出来的。两个年轻人终于爆发了这场争吵的原因,是颇微妙的,不过直接导火线却很简单:饭桌上小齐同志批评吴昌全没开会就公然离开会场,要他好好检讨;吴昌全偏偏不吃他这套,两人就顶起来。顶起来之后,小齐同志当着金顺玉大娘的面揭昌全的老底,说昌全“害相思病”,“妄图追求资产阶级爱情”等等,金顺玉大娘听得不明不白,也一旁批评了昌全几句,于是,吴昌全就气得跑了出来。他心头闷得慌,在风雨中乱窜了一阵之后,想起老金来了,他下决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向他一向信赖的“大老俵”倾吐出来,希望减轻一点精神上的负担。……哪知,来到这儿,却又遇上别人在这里。

吴昌全忍着心头一团火,勉强地浏览着“远景规划”,而其实,并没有留神那些文字和图表。

颜少春依然和老金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九姑娘给吴昌全倒了一碗开水,两眼脉脉含情地盯着他,心里在想:

“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呀?……他是不是听到关于我上调的消息了?……他是不是在到处找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许秀云离开从前的尼庵前那棵银杏树,毅然朝前走去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她已经忘了自己的一切痛苦和冤屈,愤怒和复仇的情绪控制了她的身心。

俗话说:温驯的小猫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会使用爪子和牙齿的。四姑娘被她三姐奚落一顿,正感到孤独无援、失去了一切勇气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郑百如和小齐两个人的谈话,顿时使她心惊肉跳,愤怒得浑身发抖!她明白了:他们对她造谣中伤还不够,还要借这个伤风败俗的谣言去迫害老金!……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决定要揭发他们的阴谋,要保护自己的亲人。

她要这样做,是不难的,因为她知道郑百如干过的许多罪恶勾当,只消把那些事实公之于众,他郑百如还能横行下去么!等到什么样的真相都大白于天下之时,她自己的生活也才有可能来一个彻底的改变。

对!生活在苦难中的四姑娘,只有反抗命运的捉弄,才能走向光明。

她勇敢地向前走着。头上的斗笠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丢失了。细雨湿透了她厚实的黑发,淋湿了她的肩头。不一会儿,她伫立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家门前,她要从这儿开始,去敲开葫芦坝上每一个庄户人家的大门,去宣布郑百如的罪恶历史!

她稍为犹疑了一下,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老头大为惊疑地望着头发流水、面色苍白的许秀云,问道:“你敲错了门吧?”说罢,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四姑娘退到路上来。一分钟以后,她又敲开了另一家大门。一个中年女人立在灯光中。四姑娘马上上前去,说道:

“大嫂!我是来向你们揭发……”这声音在她自己听来都是陌生的。不等她说完,那个女人已经把大门关上了,嘴对着门缝向四姑娘说:“许四姐,不是我不让你进屋,实在是我们老二病重。……”

四姑娘又退回到路上来,她失望地想着:人家已经把她当成个不吉利的女人了。

这不由更增加她的愤恨!她向前走去。敲开第四家房门,急忙忙说道:

“郑百如不是好东西,他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男女关系……啥样坏事都干!他……”

门首的灯影中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被四姑娘披头散发的形象和没头没脑的语言吓慌了,断定自己遇着了一个疯子,便立即关上大门。

四姑娘被一种强烈的愤怒鼓励着,去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院子门。然而,那些人一听到郑百如三个字,就吓破了胆,生怕招惹是非,谁也不愿听她把话说完就关上了大门。

随后,四姑娘又不顾一切地去敲着那一家低矮的屋檐底下的破板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屋里没点灯。

“哪个呀?”黑暗中,一个男子的声音问。

“是我……”

划火柴的声音。灯亮了。肮脏邋遢的板床前面立着一个只穿裤衩的男子。这是谁?不就是葫芦坝上有名的二流子光棍江秃子么!这人从前跟郑百如一块儿造反,至今还是郑百如的枪筒子。……

四姑娘返身就跑。

江秃子提着裤子追了出来,叫着:“你跑什么呀?老子又不吃你……转来呀,四姐儿……”

四姑娘没命地奔跑着。

一直跑出了三小队的地界,来到四队金顺玉大娘的门口,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抹着头发上的雨水,渐渐地,她怀疑起自己的行动来了。人们见了她,都像见了疯子一般,这是怎么回事啊?

活了二十九年,性情温柔敦厚,品格端庄的许秀云,平日里不曾大声高气地说过一句话,不曾与人生过口角是非。今晚上这种举动,太突然了,人们难以理解,那是很自然的。当她冷静下来,思索着刚才的行动时,占据着她整个心灵的悲哀情绪又浮了上来,把她那一点点勇气都驱赶得一干二净了。

她恢复到原来的老样儿了。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但是,她仍想碰碰运气。她不能就这样任凭命运的摆布。于是,她上前去敲金顺玉大娘的门。这一次,她事先想好了该说的话,谁不知道金顺玉大娘是个正直热情的好人?她一定肯帮四姑娘的忙。

门开了。金顺玉大娘惊讶地望着雨夜来访的四姑娘,急忙拉着她湿漉漉的膀子进屋,让她坐下,给她舀来一碗滚热的稀饭。

“吃吧、吃吧,有啥话,吃了再说。”金顺玉大娘热情地望着她。但她哪里吃得下!

一旁坐着吴昌全和齐明江,他们两个都气鼓鼓地互相瞪着眼睛。看样子,四姑娘进屋之前,他们好像正在吵架呢。

金顺玉大娘见四姑娘怔怔的,不摸碗筷,便问道:“有什么急事么?快对我说吧!”

四姑娘低声说:“我……打扰了你们吧?”

昌全瓮声瓮气回答:“我们在吵架,你来正好,来评评道理吧!”

小齐同志一口接了过去:“许秀云!你来干什么?你的问题不小呢!在第二阶段大批判中,要好好检讨才能过关啊!只要检讨得好,老实交代问题,跟老郑复婚,还是没得问题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我们这儿在讨论工作呢。”

金顺玉大娘一听这话,不由大吃一惊。她忙伸手抱住四姑娘冰凉的肩膀,像生怕这个可怜的女人走掉了似的,说道:“齐同志,你的话从哪儿说起呀?内情都不了解,就叫人交代问题……”

小齐同志一本正经地说:“材料都搞好了,明天支委会研究,你别给运动泼冷水!”

四姑娘突然挣脱了金顺玉大娘的手臂,像逃跑似的,奔大门去了。

她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行走着。

“姐妹们,乡亲们,还有工作组同志,他们都把我当成仇人,当成坏人啦,所有的人们都和郑百如那个坏蛋联合起来压迫我……”

她伤心地愤愤不平地想着。生活向她关闭了所有的大门。她彻底失望了。这时候,她想到了死。

唉,葫芦坝是多么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