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如果太阳一直暖和下去的话,该有多好啊!路旁的枯草将要返青,河沿的柳树就要绽出嫩黄色的叶芽,麦苗吐穗,深秋里往南飞去的群雁归来,绿树枝头小鸟追逐嬉戏;燕子双双衔泥做窝,辛勤地建设它们幸福的家园。四野散发出诱人清香的葫芦坝,将会改变它生活的节奏。

然而,从目前看来,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腊月刚刚开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气温突然下降,落起雨来了,从那以后,缠缠绵绵的细雨就一直下个不停。葫芦坝的原野上一天到晚都是灰蒙蒙的,柳溪河笼罩在茫茫烟雨之中,道路泥泞,又湿又冷。远地上学的中学生们戴着斗笠,披着白晃晃的油布在淅沥的雨中奔走,小孩子们不能到野地里去玩,一个个蹲在自家屋檐下,忧郁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看来,春天的信息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庄稼人没有下地干活。但他们并不埋怨,他们说,有了这一场透实雨,来春的收成会好一些的。他们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坐在家里烤火。妇女们则永远是忙碌的,她们要缝补衣服,做鞋子,没有片刻的闲暇。

葫芦坝大队的干部们也不得空,他们成天的开会。党支部委员们开会,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委员们也开会,有时他们又并在一块儿开,简称“两委会”;还有生产队长会,队委联席会,有时小队的干部们伙同大队干部一块儿开,就叫做“两委扩大会”;此外,党支部大会,团支部大会,青年积极分子会,“理论骨干”会,大批判小组碰头会,“老贫农评《水浒》”座谈会,文娱活动会,治安保卫会,“专案小组”成立会,地富子女交心会,对地主富农的训话会……各种各样会,不断地开,白天开,夜里也开,开来开去,终于到了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的时候了。

这一切会议的总导演,是齐明江同志。别看小齐同志不知道豌豆一亩能产多少斤,他在组织各种各样会议方面却显示出非凡的才能。他完全按照城市机关的格式,繁琐而重复地组织会议,而参加各种会议的人们,永远都是那一些,有时多几个,有时少几个,开得这些泥腿子干部晕头晕脑不知所向。小齐同志既是组织者,又是主讲者,当然也很辛苦。颜组长到太平区去参加区委整风的会议去了,葫芦坝的工作就多亏小齐主持。跑腿和下通知的事,自然有郑百如和龙庆二位。团支书许琴则是每会必到的,小齐同志似乎格外器重她,什么会都叫通知她参加;党支部的会,许琴还不是党员,可也叫她到会,弄得她很有些难堪。小齐开导她说:“不开会怎么提高思想呢?”还鼓励她:“这个领导班子缺乏年轻人,缺乏女的,你应该入党,补充进班子来。”过分的关怀,反而使这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产生了几分畏缩的情绪。她不仅没有按照小齐的吩咐,立即递交入党申请书,而且在会上发言也没有从前踊跃了。她看不出这些会议老开下去,究竟是不是可以解决葫芦坝的问题。

这天一早,龙庆头戴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子,又来通知许琴开会了。

“昨天晚上散会时不是都说了嘛,今天下午要开社员大会,上午就不开了……”

代理支书脸色忧郁,红肿的眼睛不停地流出一种液体来。他苦笑道:

“哪能不开啊!当干部,不开会,还干啥子嘛。”

“又是什么会呢?”

“齐同志叫通知开党员大会呢。”龙庆的表情很不自然,“说是今天要讨论你的入党申请。我还要去通知全体党员。你快去吧,不要忘了带上你的申请书。”说着,也不看许琴一眼,便转身要走。

许琴忙叫住他,慌张地说:“龙二叔,这合适么?我……”

龙庆回过头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许琴那纯正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疑虑的神色,接着说:

“我还没有向党支部交过申请,连介绍人都还没有找。……这,合适么?”

代理支书心里暗暗称赞这个单纯而又诚实的姑娘。但嘴里却说:“哎,如今的事情,说不清。人家是上边来的,还不是他咋说,就咋办。我看,你还是去吧。”

许琴犹豫着。

“怎么样啊?”龙庆催问道。

“龙二叔,这个不太合适吧!我……我还是不去算了。”许琴说。心头的矛盾使她痛苦地咬着嘴唇,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龙庆感到十分为难。这个被人在背地里称为“维持会长”的代理支书,这些年曾遇到过不少左右为难的事情。要按党性原则办吧,难!违背自己的良心去办吧,也难!多数时候,他就只好混混糊糊,马马虎虎,一拖,二推,三了愿,支吾过去。他感到在这些年头,做人难,当干部更难!眼面前这个团支书许琴,依他内心想来,也并非不是一棵好苗子,经过锻炼培养,是可以吸收入党的。但像齐明江这样主观独断,个人说了算,无视党的组织手续,“搞突击”的行为,他却十分的反感!

“哎……”他烦躁地耸一耸肩膀,嘟哝道,“不去吧,当然……不过……”

许琴倚在大门上,茫然地望着烟雨蒙蒙的田野,牙齿咬着小手绢儿的一角,心头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入党,在九姑娘纯洁的心灵中,原是人生一件神圣而又庄严的大事。她从小热爱党,很早就热烈地向往着自己将来能做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高中毕业回乡以后,她不止一次地偷偷写过入党申请书。她把党看成自己亲爱的母亲,一想到自己将要投入母亲的怀抱,她就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而,她的申请书却一次也没有向党支部递交过。为什么又不交呢?甚至,也没有向任何一个党员同志透露过她的崇高的要求呢?这原因就太复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是葫芦坝的茫茫大雾使她迷惑了,也许是她还没有足够的水平去区分“支流和主流”。总之,存在决定意识,葫芦坝这个党支部的负责人郑百如的所作所为,使她非常失望。她把自己强烈的要求深深地埋在心底,等待着、盼望着,像小草盼望雨露,像杨柳盼望春风,等待着有一天云开雾散,那时,她就会将自己的整个青春和生命都献出去!

但是,今天龙二叔给她带来的这个通知,不仅没有使她感受到丝毫的温暖,反而给她的心灵罩上了一层阴影。

“这样入党,有什么意义呢?……”诚实而又天真的九姑娘望着原野上的雨雾,对自己说,心头很不平静。

就在这时,她从那蒙蒙的雨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身量不高、丰腴健壮的女子,肩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撑着花油布伞,急匆匆地埋头向这儿走来了。

“那是七姐回来了。”许琴想着,眉头皱得更紧,昨天下午,一个放学归来的中学生,把许贞的一封长信带回葫芦坝,许琴看了以后百感交集,一夜都没有睡好。此刻,不由得思绪更加烦乱。她趁机对代理支书说:“龙二叔,我这会儿不去开会。看嘛,七姐回来了,我们家里还有事情呢。”

“那……”龙庆困惑地说,“齐同志那里……哎,老九咧,我看如今也不必去管这些那些了,反正到处都差不多,也不是就你一个。那郑百如不也是两年前的工作组长点名入党的么!如今这个风气……”

“不,”许琴痛苦地说,“我不去。请你在齐同志那时说明一下,我的入党条件不够。哎,我不晓得该咋办,等颜组长回来,问问她再说吧。……呃,七姐!”

七姑娘许贞已来到面前,在门楼底下收起雨伞,笑吟吟地向代理支书问好。

龙庆毅然对九姑娘说:“好吧,就这样。不去也对头。齐同志那里我去回话。”说完转身走了。

许琴望着雨雾中那披蓑衣戴斗笠的龙庆的背影,拄着棍子一步一滑地艰难地走向远处以后,才“唉——”了一声,收回视线来。

“啥子事情啊?叫你到哪儿去?”七姑娘问道,明亮的双眸盯着许琴。

许琴懒懒地回答:“开党支部会。工作组叫我去入党。可我……”

“你不去?”七姑娘一听就懂,她瞪着自己的妹妹,“你真傻哟!工作组那么重视你,你却不去,这种机会别的人想断了肠子还想不到呢!难道你不晓得,入了党的姑娘家,什么事都更容易办到哩!”

许琴痛苦地咬着嘴唇,摇着头,制止许贞往下说,挽起她的胳臂向屋里走去。

“爹在屋头么?”许贞边走边问。

“在,他病了。”

“四姐呢,也在家么?”

“在给爹爹缝皮袄。”

“我的信你收到了么?”

“七姐,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咋个一回事?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哇!”

“我想的呀,都是些最实际的事,哪儿像你们那些人,吃没吃着,穿没穿着,尽用些空想来骗自己。什么‘理想’呀,‘幻想’呀,那些全都不实在。等庙子修起,鬼都老了!”

说着,姐妹二人进了堂屋。老七免不了先到父亲的卧室去问候一番,老九径直回自己房间去了。

六十四岁的许茂老汉,在他的生日即将到来的前夕病倒了。去年夏天那个工作组逼着他去唱戏,扮演一个名叫“常富”的老中农角色,他不得不装病在屋里躺了整整一个月。这一回,工作组并未把他怎么样,他倒真正害病了,从他那苍白消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眶就看得出来不是假装的。自那天从三姑娘家里回来,他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心爱的自留地也未去看一看,连日凄风冷雨早把“韭菜黄”沤烂了。有啥法呢?没脸见人呢,咋能走得出去!

新培训回来的大队赤脚医生是个年轻妹子,许琴的同学。她十分关心许大爷的健康,前来看了病,说是重感冒,处了方。但是却并不见好起来。昨天许琴又把她找来了,她耐心地询问老汉近日来都吃了一些什么食物,许琴告诉她:自从那天在三姐家里吃过一顿瘟鸡肉,回来就再也吃不下什么。医生这才找到了病根,说是鸡肉本来就难消化,更何况瘟鸡有毒呢,外感风寒,内伤饮食,说不定还中了毒。于是用了“保和汤”外加鱼鳅串引子。到今天,依然未见效。

四肢无力,头晕眼花,老汉已经相信自己会从此一病不起。他躺在床上,抱着烘笼,白日黑夜地思考着人生。没进过学堂门的思想家许茂对于人生的思考,没有从什么现成的定义出发,他当然不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道理,但他却并不孤立地去总结自己这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他从自己少年时代能记事的时候起,挨着年月回顾到如今,他感到无限惋惜,岁月漫漫,解放前悲苦的年辰不用说,近年来的坷坎也不值得怀念,真正值得纪念的金色的日月却是那样短暂。——他私心眷恋的是合作化年代。那时候,他个人的生活与时代的潮流是多么的和谐,共产党的政策,样样合他的心意,在葫芦坝这个小小的社会上,人心思上,他是拼着命在往前赶,同人们一道建设幸福的家园。那时候,人们选举他担任作业组长,羡慕他种庄稼的渊博学识,钦佩他积极学习药剂拌种新技术的精神。连云场乡政府还奖给他“爱社如家”的奖状。那时候,谁也不曾批评过他自私。

如果问,社会在前进,许茂何以反其道而行,变得自私起来了呢?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回答清楚的。不错,许茂自己也不否认他有自私自利的缺点,但他却往往原谅自己。在上市的小菜里多掺一些水,或在市场上买几斤油,又卖掉赚几个小钱,这当然不义;但比起那些干大买卖的,贪污公款的,盗窃公共财物的来,又算得了什么!……有许多事情许茂也看不惯,但他没有能力往深处探究。生活的如此不和谐,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来。

“要是有儿子,我这把年纪,何曾不晓得坐在家里享福呢!又何必要去为吃穿操心呢?……”他想,不免就埋怨起他那些姑娘们来了。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老汉并不怀疑自己对女儿们的教育方面有什么欠妥的地方。她们一个个不是从小就勤劳,能干,品行端正么?可为什么老四偏偏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呢?真是奇耻大辱!为什么老七要同那个流氓搅在一起,在连云场上闹出那样丢人现眼的事来?难道这一切是他许茂的过错么?许茂什么时候唆使过他的女儿们去干那些不要脸面的事了?

许茂种了一辈子地,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历过许多忧患,也曾体验过短暂的幸福。没想到,真没想到,如今会孤独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淅沥的风雨,这样痛苦地思索人生!……

七姑娘一身上下都是城市姑娘的打扮,来到老汉床前,叫了一声:“爹!”

这圆润而又亲切的声音把老汉从思索的折磨中惊醒过来,他微微睁开蒙眬的双眼,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对乌黑明亮的眸子,垂到额上的黑发,光彩照人的圆脸庞,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刺激着他的鼻黏膜。老汉厌恶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爹,你……病了么?”七姑娘问道。

半晌,老汉回答说:“我没得病!你回来干啥子?还认得这条路么!”

“咋个这么大的气哟!”七姑娘并没有被吓退,嘻嘻笑了两声,“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呢!”说罢放下肩上的挎包,取出白糖和挂面,一一堆放在床头的平柜上,然后在床沿坐下来,继续娇嗔地说:

“二姐、五姐、六姐,她们全都要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就不准我一个人回来么!未必我是后妈生的么?老八当了女兵,你爱得像心肝宝贝,就嫌我老七一个人……”

二十四岁的大姑娘这样娇滴滴地对老子说话,越发地使许茂感到厌恶。又想到那天在老七屋里同那个小胡子的遭遇,他心头更痛苦地自语:“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下这样不成器的东西!”

“要喝一点糖开水么?”老七又讨好地问。

老汉没好气地说:“不喝!你出去吧!”

讨了个没趣,七姑娘有点扫兴。提着挎包跨出房门,向老九房里走。

“转来!”老汉突然坐了起来,叫道。

许贞怔怔地站住,回转身走近床前。

老汉的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看样子他是想询问七姑娘一件什么事,却又难以启齿。

七姑娘自从到供销社去工作以后,一年四季很难得回到葫芦坝这个家里来。这绝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葫芦坝离连云场近得很嘛。别人家的儿女在外边工作,千里迢迢还要回来看看家乡的亲人呢。她不,遇到休假的日子,宁愿往百里外的县城跑,甚至跟着她的男朋友乘车到更为遥远的省会去,为的是享受一下都市风光。城乡的差别本来是历史的产物,逐渐缩小这个差别,应该是城乡劳动者共同的任务。可怜的许贞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被那些高楼大厦、公园、戏院、大马路,以及那些穿着时髦服装在大街上闲游的人们吸引着,越发地感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太寒酸、太丑陋了!为了向城市物质生活水平看齐,这个供销分社营业员的微薄的薪水,差不多全花在服装上,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城里的姑娘,不让别人发现她身上曾有过泥土的气息。这是她不常回家的原因,也是她和自己亲老子在感情上生疏起来的根由。众所周知,许茂老汉是并不忌讳“钱”字的。而每月挣三十多元的七姑娘竟然对老汉的财政没有一点贡献,还谈得上什么感情呢?——“钱”字使许茂和七姑娘之间的父女感情淡漠了!老汉有时不能不气愤而失望地想:“只当没有生她罢了!”

然而,话虽如此,人,究竟不是石头。许茂老汉把金钱看得重,也难以把骨肉之情完全撇开,他有时也会原谅这个还没有出嫁的漂亮而轻佻的姑娘。尤其是当他发现七姑娘竟然同那样一个流氓混在一起的时候,使他感到羞辱,更使他感到担心。那天离开连云场时,七姑娘的痛哭声,不能不引动老汉内心深处的恻隐之情,父亲之爱……

这时,他终于开口询问道:

“那个……姓朱的小流氓,还到连云场来?”

许贞一听父亲问的这个,不由收起了笑脸,羞愧地回答:“没……没有来了。”

“是实话么?”老汉紧接着厉声问。

“真的。”许贞低着头说,“他要再来,我也不理他了。我……我瞎了眼睛!”

老汉睁开一只眼,从旁打量着七姑娘,他发觉女儿眼里包着一泡泪水。

的确,在这一刹那间,羞愧和懊悔突然使七姑娘的容颜变得老实、庄重起来,一反平时那种娇骄和浅薄的神态。

她继续悔恨地说:“那天的事情,真丢人!我晓得你怄气了。领导上又找我谈话,批评我。我真痛恨自己糊涂!……爹,你原谅我吧,以后我再也不敢那样了。”

“晓得了么?晓得错了,也好。”老汉教训老七,“人活脸,树活皮。老子一辈子就是你们几个姐妹。我现在老了,我不能看着你们……唉,要是你们娘在世,老子也焦不到这样多的心!”

七姑娘掩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许贞刚刚生下地的时候,也和所有的姑娘们一样,并未带有什么不好的印记。就是在她已经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许家姑娘们所具有的那种纯朴和敦厚的品性,在她身上也同样存在着。为什么后来就不同了呢?……可惜,许茂老汉和她本人都没有从社会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去加以探究。他们只怨自己,而无从去怨别人。其实,就算许家的老太婆还活在人世,那一位性情像棉花一样温柔的母亲,又有几多的作为能叫七姑娘免于那样的丢人现眼呢?

女儿凄楚的眼泪,今天意外地使老汉的心肠变软了。他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意思要说出来,告诫这个长得太漂亮了的女儿,他咳嗽着,在心中斟酌字句。一会儿,终于说道:“女孩儿家,自己要尊重自己嘛……唉,名声要得紧哟!……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要把稳。”说到这里停了停,太阳穴上鼓起两条青筋。他很奇怪自己的语言为什么竟这样的温和。平常遇到这种场合,他可不这样对女儿们说话,他会瞪着眼,严厉训斥:“不给老子顾脸!看老子捶断你的脚杆!”

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要是用在此刻的许茂老汉身上,是最合适的了。他在这一刻,确实想到他不会活得太久的了。他接着往下说:

“要把稳!……我是管不了你们许多事了,要是能管,我就一定得把你许配给有根有底的庄户人家,诚实子弟,牢牢靠靠的好人。”

“爹!我不……”七姑娘痛苦地回答道,“我这一辈子都不找对象,不结婚了……”

“瞎说!”老汉喝道。忧郁地望了她一眼之后,又说:“为啥子说这种胡话!”

七姑娘捂着脸,伤心地回答:“我看到那些人就厌烦!爹,你不晓得,现在……‘诚实子弟’在哪儿啊?……‘牢牢靠靠’的人,哪里还有哇!……”

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瘦骨嶙峋的拳头不停地捶着床沿,似乎想制止许贞那凄厉的呼喊。这时,外面的屋檐水正滴滴答答打在美人蕉的枯叶上。

人生有些局面,真是艰难。年纪轻轻的九姑娘,风华正茂的团支书,此刻正两手托腮,黛眉深锁,满面愁容。她天天都在开会,比葫芦坝的庄稼人懂得更多的革命理论,然而她却不能用那些道理去解开她自己思想上的疙瘩!遇到这种时候,不论多么快活的人,都会感到愁苦的。

送走了代理支书龙二叔以后,许琴没有跟许贞一起跨进父亲卧室去。她需要冷静地想一想眼前发生的事情。

她坐在自己屋里,两眼怔怔地望着颜组长床上的白床单和整整齐齐叠着的被盖,心想:今天自己拒绝去参加党支部大会的行为,对不对呢?颜组长从区上回来,工作组的齐同志向她汇报了这件事,她会不会批评我呢?我又怎么向她解释这件事呢?……

她拉开柏木条桌的抽屉,拿出一个旧时的讲义夹。打开讲义夹,里面并没有什么“讲义”,而是夹着共有十页的一份“入党申请书”——这是她前年读完高中回来,被公社指定为团支书时写下的。

“……我坚信,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共产主义的理想一定能实现,我自愿为这一壮丽的事业贡献出我的青春和生命,终身跟党走,誓死不回头!……”

两年了,那洁白的纸张边缘已经发黄,墨迹已开始褪淡,然而字里行间依然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两年来,许琴一次一次地把这申请书取出来,又一次一次地放回去。她始终没有交给葫芦坝的党支部。她觉得,郑百如把持下的党支部,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崇高、光荣和伟大的党。这的确使她十分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葫芦坝的党支部会失去那夺目的光彩呢?有时她天真地想着:也许在别的地区,我们的党依旧是光荣伟大的,只有在葫芦坝才被云遮雾罩吧?要真是如此,那么,她许琴才真不该生活在葫芦坝!特别是几天前,她夜里偷偷读完《青春之歌》,心里更是深悔自己“生不逢辰”,要是自己生活在林道静那个时代,才真有意义啦!

“入党是人生一件大事,应该是庄严无比的,没有经过自己积极的争取,就突然被什么人‘看中了’而拉进党里,这样做一个党员,有什么意义呢?……”

许琴思索着,甚至感到有些厌恶了,仿佛有谁玷污了她对党的纯真的感情。她终于关上讲义夹,又放回抽屉里去。她两手托腮,越想越觉得惆怅。她真恨不得立刻跑出去,跑到风雨漫漫的田野里去,向什么人吐露自己的心声,得到他的帮助,也许能解开心上的疙瘩!

这时,七姑娘许贞从父亲那边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还用花手绢儿揩着眼睛。这会儿的九姑娘多么不愿意见着她的这个姐姐呀!她觉得,自己和七姐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语言。

这姐妹俩之间确实少有共同之点。老九向来看不起七姑娘在连云场的生活方式,她为老七的浅薄无聊而感到羞耻。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许贞那不高的身材,漂亮的脸蛋,高耸的胸脯,粉红毛衣,花呢外套,衣服上飘出来的香水味儿,这一切在九姑娘的眼里,真是显得俗不可耐,使她厌恶极了!

许贞很难为情地在床沿上坐下,然后问:

“这张铺,是四姐的么?”

“不,不是。”

“是哪个的呀?”

“工作组颜组长的。”

“呵!……那么,四姐不住在隔壁了么?”

“嗯。”

“她搬到哪儿去了呀?”

“院子里——那间破小屋。”

“呵,这是为啥子呢?”

“……”一言难尽。许琴不愿向这个不关心人只关心自己的七姐枉费口舌。

许贞从妹妹脸上明显地感到了冷淡。她停了停,才又问:

“我的信你们收到了么?”

“收到了。”许琴回答,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封信来。这是许贞托人带回来,向四姐和九妹俩诉说她和小朱分手以后的各种感想和苦闷心情的。

“你看过了么?”

“看过了。”

“四姐也看了么?”

“我没有给四姐看。”

“为什么呢?”七姑娘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来葫芦坝上的事情和家里的变化,她为九妹这样不重视她的信而万分委屈,差点要哭出来了。她重复说:“为什么不给四姐看?我原以为能从你们这里得到一点安慰,谁知你是这样的不把我放在心上!……拿来,我去请四姐看看……”

许琴冷淡地打断她的话:“用不着!何必呢?”

“你……”

“你只关心你一个人,自私自利!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家里都出了些什么事情?四姐的问题比你多得多,哪有工夫管你的事呀?你,只不过是……又失恋了吧,再说,对于你,失恋也不是第一次……”九姑娘不知道那天连云场上的风波,因此言语有些尖刻。七姑娘哪里受得了,不由得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从许琴手上抓过那封信,跑出去了。

“转来!你跑哪儿去?”九姑娘见势不妙,怕七姐真的被气跑了,老汉问起来,又讨气怄。她起身追出房门。

七姑娘在院坝里站着,天上的细雨,树叶上的水滴,很快就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许琴站在阶沿上叫道:

“转来呀!有话慢慢说……”

许贞没有转来。她向四姑娘的破小屋走去,叫了一声:“四姐!”

四姑娘打开门,揉揉眼睛看清了是七姑娘,便淡淡的一笑,说:“快进来。”

许贞扑上去,抱着四姐瘦削的肩膀,哭了起来。四姑娘大惑不解,忙问:“啥子事情啊,是谁欺负你么?”说着,把许贞拉进了小屋。

本来就很狭窄的小屋当中,又铺上了一块门板,四姑娘在上面缝制父亲的皮袄,白生生的毛皮,白生生的棉花,青色哔叽布头堆在门板上,门板的一端搭在四姑娘的床沿上,另一端搭着一条高板凳。七姑娘进得门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一种惊惶的感觉使她止住了啼哭。四姐居住的屋子,在她看来确实是太寒碜了。她一时竟不晓得该往哪儿坐。细心的四姑娘招呼她坐在仅有的一条小板凳上,又把一个空箩篼倒转过来,自己坐了,强装出一脸高兴的样子,和气地问道:

“才回来,就哭哭啼啼的,出了什么事啦?”

七姑娘怔怔地望着这冷清清的小屋,漂亮的脸上掠过一丝疑问的神色,忘了回答四姐的问话。

“爹爹病倒了,你听说了么?”

七姑娘看见老九也来到小屋门口,便赌气地掉过脸去,拿后脑勺对着门口。

四姐看在眼里,不明白这小姐妹间发生了什么事,便对老九说:

“还不快来招呼你七姐啦。”随即又向许贞说,“快把胶鞋换下来吧,满是稀泥……”

老九站在门口不动。自从前天她参加大队专案组的会,听人说起关于大姐夫和四姐的“作风问题”的传言以后,她就没有再跨进过四姐这孤独的小屋。她心头惴惴不安,她本来不相信那个肮脏的传言,但是,那晚“闹贼”的事,她又明知确实发生过。当时真有一个人影儿从这小屋里蹿了出去,虽然,她不明白四姐为什么会惊叫,在慌乱中也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但是,不信其有,却不敢否认其无,她自己的嘴先软了,便没胆量去反驳人家,这令她多么的难受啊!心地洁白正直的九姑娘,不相信自己的四姐会干下那样伤风败俗的事。有时,她真想当面质问和斥责四姐,然而,万一真有其事呢?四姐已经够可怜了,善良的九姑娘怎么也不忍心对她放下脸,透露出那令人痛苦的流言来。她只好回避四姐,怀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些事全是无中生有,希望四姐不至于那样。……

烦恼啊!为什么生活会如此的艰难,把一切不顺心的事情全都推到年纪轻轻的九姑娘身上来呢?

四姑娘自从那天在三姐门上受了那一场冷遇之后,就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许茂老汉病在床上,她两次去问候,两次都使她难堪:许茂不仅不回答四姑娘亲切的问候,竟然把脑壳掉过去,面对墙壁,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只好吞声饮泣地退了出来,回到小屋里,一边为老汉镶皮袄,一边伤心地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当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时候,一种固执的忧郁症就会慢慢地生根,痛苦也就变得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四姑娘虽然还没有达到“麻木”的程度,但是因为经受得多了,时间长了,她也并不把那一步步向她逼近的苦难看得怎样的了不起。她想:父亲要把她嫁到耳鼓山去,她拒绝了;三姐和三姐夫劝她跟郑百如复婚,她也没有听从。这样一来二去的违抗他们的心意,他们生了她的气,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她如今看见这个一向同情和支持自己的九妹子也这样冷淡,更加使她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的正确性:如今这个世道,什么都是假的,谁也不同情谁,只有自己顾自己!

九姑娘站在小屋门口,既不回答四姐的话,也不看四姐的脸。她俩各有各的心事。

老七更不了解那些内情,也不可能知道此刻四姐和老九她们心中的秘密。一时间,姐妹三人谁都不说话,空气都好像凝固起来了。院子里的天空灰蒙蒙的,绵绵细雨还没有要停止的样子。几树梅花被无情的风雨摧残着,曾经在寂寞中开放,而今眼看就要在寂寞中凋零了。

中午时分,生产队长挨户通知社员们:下午去大队村小教室里参加社员大会,每个评级劳力都不得缺席。同时,他还告诫那些平时不喜欢参加会议的社员,今天不去是不行的,因为工作组已经把各队社员花名册收去了,会上是一定要按名册点数的。

吃过午饭以后,许琴匆匆刷锅碗、喂猪,然后戴起斗笠,出门开会去了。

四姑娘有点犹豫。一边吃饭,一边就想着:去,还是不去呢?

这两年,平常每逢开社员大会,她总是像出工干活一样,准时去参加,坐在本队的妇女群中,埋着头纳鞋底。别人在下面开“小会”,叽叽喳喳的,她不搭白,也不朝前面会议主席位子上的大队干部们看,为的是不愿意看见郑百如的小白脸。

然而,今天的情形却不同了。天气这样冷,皮袄还没有给老汉做起。虽然老人对自己冷淡,可他总是自己的老人啊!更何况老汉又在病中,她私心期望着:老汉穿上她亲手缝的新皮袄以后,父女之间的关系也许能有一点儿解冻吧?……为这个现实的理由,四姑娘不打算去参加社员大会。但是,她成天这样孤独地关在自己小屋里,就像住在监牢里似的与世隔绝,她又多想出去看看,听听人们都在做些什么,讲些什么啊!即便是四姑娘这样被生活遗弃的女人,她也依然怀着希望,希望从更为广大的“社会”那里听到或看到一点点与自己的利益有关的信息,以鼓舞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气,或证实一下她私心猜测过的事情是否存在。

许贞和老九赌气,午饭也没有去吃,就在四姑娘这里吃红苕汤。她见老九穿过院坝出了大门,便问四姐道:

“你不去开大会么?”

四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去!……不是说要点名么?”她是决定要去了;对七姑娘说出这样一个原因,表示她本来是不愿意去的。

七姑娘哪里知道个中情由。她对葫芦坝以及整个社会生活向来漠不关心,如今又只为自己婚姻恋爱问题而苦恼着,似乎当今大事只有一件,人们都应该关切她的不幸,全力以赴地为她的恋爱问题提出切实的建议。此外,她绝不相信,别人的生活里也有值得思索和苦恼的事情。这个傻姑娘!糊涂人!……自从那天发生了那桩丢人现眼的戏剧性事件以后,她十分的懊恼,但却并未正确地去总结一番教训。她盼着别人同情她,更盼着突然出现一个心地善良的漂亮青年来分担或解除她的苦痛。但供销分社里的同志们并不怎么关心她的不幸,有的姑娘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瞧着她,小伙子们拿她的不幸当笑料,经理还批评她不注意生活作风。失望之下,她想从亲人们这里得到同情和安慰,哪知老九一见面就批评她“自私自利”。沉湎于个人情怀中的七姑娘,好不伤心!虽然,老汉今天例外地对她那样温和,但当父亲的哪能知道她深沉的苦恼?这个二十四岁的傻姑娘,焦急地盼着找一个称心、老实、前途远大的对象,恨不得快一点儿嫁出去,但她当着父亲的面,却保证自己“这一辈子”都不结婚。可笑不可笑!

她急于要把自己的“不幸”向四姐倾诉,好像全世界只有善良的四姐是她惟一的亲人了。她认定:既然全世界的事情都没有比她的“不幸”更为重要和急迫,那么,四姐今天就完全没有必要去开会。她对四姑娘说:

“开会,厌烦死了!到处都一样开会,像发了潮一样。翻来覆去还不就是说那些事,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我在单位上,就不喜欢开会哩。四姐,你今天何必要去?点名,不过是吓唬人罢了!他们能把人怎么样!”

四姑娘匆匆洗刷锅碗,苦笑一下。像诳小孩子似的望着老七说道:

“七妹,你嫌把你丢在家里冷冷清清不好耍么?你去陪着爹摆摆龙门阵嘛。要不,就去串一串门儿,行么?要不,干脆和我一路开会去。在那儿你能遇着许多熟人,你从前相好的那些姑娘们都在会场上呢。”

许贞撇一撇嘴,“姑娘们!”她才不要找那些姑娘们哩,她们对于七姑娘有什么用场!她摇了摇头,双手抱着膝盖,表示不愿意跟四姑娘一路去。

“那么,你就在屋里帮我把爹的皮袄缝好吧,只差上领子、钉纽子了。好不好?不多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四姑娘说着,就动手换衣裳,挽裤脚,换上一双黑色水胶鞋,取下墙头斗笠,最后拿了一只没纳完的鞋底和顶针,再次对七姑娘苦笑一下,便出去了。走到院坝中间,她又回头对七姑娘叮嘱道:“这会儿雨下得小了,你出去转一转吧,别在屋里闷出病来了。记住半下午的时候,到爹房里去看看他吃药没有。”说罢,才跨出大门去了。

许贞失望地望着四姐出去,却没法生四姐的气。不生气,越感憋得慌。她坐在孤零零的小屋里,不由得开始自悲自怜起来。面对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空虚的滋味,头一回涌上许家这个二十四岁的漂亮姑娘的心头……

在许茂家里众多的姐妹们中,如果依照连云场百货商店兼管照相业务的那位摄影师的审美观点来判断,七姑娘许贞是最美的一个。早在四年前,他就从无数到连云场赶场的姑娘们中把许贞挑出来,为她免费拍了一张照片,涂上彩色陈列在太平镇堂堂皇皇的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引得许多赶街过路的姑娘们羡慕不已。许贞自然更是顾影自怜。一个心地纯洁具有革命事业心的姑娘,对于自己外在的美是不怎么看重的;而过于看重自己外表的漂亮,并为此骄傲,把青春和精力都花费在俗气的恋爱生活里的女子,也说不上会有什么高尚的革命情操。可怜的许家七姑娘正是后一种人当中的一个。她太过于看重自己丰腴的外表,太爱追求虚荣了。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就表现出一种同姐妹们朴素严肃的生活不协调的行动,过早地谈起恋爱来,那时还只有十八岁,她初恋的情人是她的同学,葫芦坝上一个数一数二的漂亮青年。她的恋爱是热烈的,然而冷却也快。原因是,那个青年高中毕业以后回家做了个小队会计,成天汗一把泥一把,甘心当个农民。而当她参加了工作,吃上公粮以后,她便认为,嫁个农民,生儿育女,烧锅煮饭,不是埋没了自己么?分手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她全然没有问一问人家的意见,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要打个招呼,便抛弃了人家;至于人家会怎么样,她自然不去管了。在只顾自己这一点上,七姑娘倒很像她爹哩。三年前,当她拼命去缠她的四姐夫,要四姐夫“推荐”她出去工作的时候,那个伤天害理的郑百如糟蹋了她。当然,那丑事,葫芦坝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那个阴影却并不因为世上无人知晓就能轻轻从她心里抹去。从那以后,她急于寻觅对象,一个又一个,但都不中意。不是人家嫌她太轻浮,就是她看不起人家的外貌。年复一年地耽搁下来,转眼间二十四岁了!

哦,如果将来某一天,许茂没有死掉,还能思索人生的话,那么,他定能发现在那些乱纷纷的年月里,他和他的女儿们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他自留地的南瓜,不是连云场上的一罐菜油,也不仅仅是金钱和粮食,而是女儿们被耽误了的青春!……如果许茂能开阔自己的视野,走进更为广阔的社会去思索,他将会更痛心地惋惜:像七姑娘这样的一代青年,被攫走了灵魂和理想!

……许贞伏在四姐的床上嘤嘤哭泣一阵以后,仍觉得心头空得发慌,好像那身比农家姑娘要华贵得多的衣服裹着的健壮的躯体也不存在了似的。

她翻身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之中,缓缓地掠着额上散乱的头发。随后,便动手拈起针线来,试着按四姐的吩咐去缝皮袄领子。

然而,好几年来不事女红,连衣服补钉都不会缝的七姑娘,指头不听使唤,没有几下,针尖就扎进手指头,冒出鲜红的血珠来了。她气愤地丢开这讨厌的针线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门外去。

她反身掩上大门,漫步走向田野。

细雨刚刚停歇,天空显得高了一些,也亮了一些。只是,远处的山峦仍是朦朦胧胧的,柳溪河上还挂着白色的水雾。葫芦坝静得出奇。人们都集合到村小的几间破教室里开会去了。偶尔有两三个小孩子出现在红花草田里采摘那些小红花儿,玩“娶亲”的游戏。这些孩子们,穿着黑色、蓝色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他们哥哥或父亲的棉帽子或毛皮帽,很难分清哪一个是男孩,哪一个是女孩。

许贞踏着泥泞的田坎路,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寒风吹在她身上,冷飕飕的。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穿棉袄。——这是近来在一些年轻人中流行的一种时髦的风尚,他们为了显示自己苗条的身材和“风度”,冬天里也不穿棉衣。七姑娘刚刚学到这种时髦,还没有完全适应,尤其是这空旷原野上的“刀儿风”,她那毛线衣以及花呢外套哪里抵挡得住!

前面田边上有一棵年老的柳树,树下是一眼古井,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竹竿提着小桶走上井台。许贞见她那吃力的样子,便走上前去,一看原是三队的五保老人姜三婆。她说:“三婆婆,我来帮你提吧。”她不由老太婆分说,便抢过小桶和扯水竿,迅速地打起一桶水来。她觉得这个活儿很好玩,便又说:“三婆婆,我给你提回去吧!”说罢便提起那一小桶清亮亮的井水朝姜三婆家走。当她把水桶放在那虚掩着的篱笆门外,回转身来时,姜三婆才走到半路上。老太婆高兴地说道:“我想了半天,是谁家的姑娘呀?哈哈哈……原来是许家老七啊!七姑娘,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富态,我这老太婆都差点儿认不出来啦!”许贞因为刚才的劳动,脸上红喷喷的,显得容光焕发。她说:“三婆婆,你老人家好啊!”老太婆回答道:“好啥子哟!这条命死不下去罢了。落几天雨,吃水都成困难啰!呃,七姑娘,几时回来的啊?你爹可好呀?……从前你娘在世,也像你这样肯帮忙。有一回,我病在床上爬不起来,你娘天天来看我,给我熬药汤,那时你才两三岁,你家老八还在吃奶,老九还没出世。葫芦坝上正组织互助组,你爹当组长,对我们这些孤寡人家才好咧!那一回我害的是伤寒夹湿……”整天整月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老太婆今天像要把存放在肚子里的陈年老话一股脑儿向七姑娘倒出来。她东拉西扯地说着。好一会,许贞听得厌烦了,便说:“三婆婆,天冷呢,你回去烤烘笼去吧!”说完便离开老太婆,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许贞绕过一块干涸的堰塘,从一片竹林里穿过去。突然,背后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许贞!……嗨呀,你也在家么?”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披翻领大衣,露一段深红色绒线围巾的青年向她奔跑过来,板平的脸上现出兴高采烈的神色,只有在荒凉沙漠中的旅行者意外地与知己重逢时,才会有那样的神态。

许贞淡淡地回答:“呵,你也在家么?”

“昨天回来的,可今天就想走啦!明天一定回县上去。真没意思。”小伙子说,“我妈一封信又一封信叫我回来,原来是给我找了一个对象……好笑人!”他自己先笑了,接着补充道:“是个‘向阳花’,哈哈……”

许贞有点讨厌这个人。他舅舅是县商业局的什么主任,前几年开后门把他弄去当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员。

“怎么?你不懂得啥子叫做‘向阳花’么?”

“不懂,没听说过。”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会唱一支歌吧?”说着,小伙子唱起来了,“……社员(呀)都是(那个)向、阳、花(呀)……”

唱得荒腔顶板的怪难听,许贞嘴一撇。小伙子忙说:“还不懂么?‘农二’!懂了吧?我妈给我找了个‘农二’。笑死人!”

许贞懂得了。这是城里某些青年对农民轻蔑、鄙视的称呼。她不由更加讨厌这个无聊的青年了。此刻,不知怎么的,她听见人家用轻慢的语言提到农村姑娘,就觉得难以容忍!虽然她自己并不热爱广袤的土地和农家的草屋。

七姑娘转身要走,小伙子却跨前一步,拦住她:

“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呀!”

“只坐一会儿吧!”青年自作多情地瞅着她,轻声说,“我妈在家,舅妈也在……你愿意离开供销分社到县上去么?百货公司阔气多啦。只要给我舅妈说一声……”

要在平时,许贞会动心的。百货公司的店堂、柜台、橱窗,哪一样像连云场供销分社那般寒酸呀!但是,她此刻却不感兴趣。她觉得此人比她自己更浅薄,更空虚。

她伸手推开那青年,傲然地向前走去。只有这一刻,七姑娘脸上才突然闪耀出许家姑娘们所共有的那种固执和高洁的神采来。

“唉!……”板平脸、围红围巾青年怅然地站立在原地,望着七姑娘健美的腰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七姑娘心上突然涌起一阵愤懑的情绪!——她背后没有眼睛,可是她却知道那个人在用怎样令人讨厌的目光盯着她,使她无端地感到受了侮辱。

“好气人哟!……”她自成年以来,这会儿才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女子,自尊心是多么重要。“他们那些人,都一样讨厌,像饿狗一样,可恶死了!”

在许贞这个大姑娘的爱情词典里,早已抹掉了“纯真”二字。别人欺骗过她,她也欺骗过别人。但是,尽管如此,严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唤醒她去追求一种真正的生活、纯洁的爱情。她对自己以往的鬼混感到羞耻和厌倦了。她又一次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浅薄无聊,而现在又是多么的空虚啊!

她依然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绕过多少根田埂,跳过多少条小水沟,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样在泥泞的路上走,任凭寒风刮着她的脸,透进她的心。她冷得牙齿打颤,却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气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掀起她花呢短外套的前襟。

她时而走得很慢,从眼前随便什么东西——一丘田,一方土,一个大石包,一棵道旁的柳树——身上,去追寻少女时代的记忆,让自己的思绪久久地沉湎在那些纯洁生活的回忆中;时而她又飞快地走着,泥浆溅起老高,溅满了她的裤脚,好像是要抓住那突然断了线的思绪,又像是为了甩掉记忆的长河中的某一个令人不愉快的细节。

她的童年时代,是在不声不响中度过的。姐妹们过多的家庭中,做母亲的人不可能把她们全都搂在怀里。那时候,她像小鸡似的,成天跟着姐姐们转,下田,挖地,收割或在家里做饭洗衣。她最爱跟的是三姐,爱看三姐大声说话大声笑。可有时候三姐要打她,挨了打以后,她去找四姐,四姐总是温和地给她擦干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她逐渐地长大起来,告别了童年,又跨进了少女的美妙年月。她亲眼看着姐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之后,就有一个个陌生的小伙子相继而来,都是精神饱满,声音浑厚,眼睛燃烧着热情,做出害羞的样子,而对老人们却表现得很有礼貌。接着,把姐姐们一个个地带出了许家的大门。姐姐们走的时候,都要哭,好像很舍不得这个院子似的。但后来证明,她们哪里是舍不得,她们有了丈夫、孩子以后,都挺高兴呢。这一切,七姑娘都是亲眼见到的。送走了姐姐们,她有时不能不想到自己。没有母亲来引导她、教育她。于是,她过早地开始了恋爱。她的初恋虽然还多少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皮色彩,但那开始的时候却是纯洁而忠诚的。劳动中互相关怀,青年会上暗送秋波,梨树林里谈情说爱,柳溪河边私订终身。两年过去了,郑百如问她:“你打算一辈子蹲在农村么?出去工作,挣工资、住楼房、穿料子,不晒太阳不淋雨的生活,你想不想啊?”她动摇了。……后来的经过,正如前面叙述过了的那样,可以借用“被诱惑”或“堕落”这些词儿去概括。

然而,这个心不在焉的轻佻女子,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传情的眼睛和默默的相许,却害苦了一个忠厚的痴情的青年!她说过的话,私许终身的诺言,她自己淡忘了,而他却一字一句刻在心上,永世难忘。这个痴情的男儿名叫吴昌全。

吴昌全走进大会会场不久,看看天上亮开了,雨也住了,他便立即挤出村小的教室往回跑,跑进他们的科研地里干活来了。

这几天,他为豌豆“霜前花”问题的一个新发现苦恼着,焦灼得吃不下、睡不好。落雨前,他在偶然的情况下观察到一个怪现象:霜前花在气温还没有达到豌豆授粉温度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授粉,证明“霜前花”也有结果的可能。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惊喜万分,正待继续观察,天却落起雨来了。久晴有久雨,开了头就没完没了地落,落得叫人牵肠挂肚。雨天的花,开不了无法进行观察。每天,工作组的齐明江同志开完会回去吃饭,都看见吴昌全不是在翻书,就是坐在门槛上忧郁地望着雨雾茫茫的天空出神。小齐同志心想:这个人准是又害相思病了。

吴昌全盼着天空放晴,只有天晴以后,才好继续他对霜前花授粉问题的研究。说吴昌全“痴情”,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个人,只要迷上什么,就总是丢不下,放不开,长久地眷眷于心怀。他对乡土的眷恋,对以提高产量为目的的科学研究倾注满腔的热情,既不是为了完成谁交给他的任务,也不是出于好奇的心理,更不是为了去领赏,完全是一种强烈的热爱人民的情感,使他对农村家乡的贫困感到切肤之痛。葫芦坝的农业产量不高;庄稼人缺吃少穿;上学的孩子们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书桌上写字;妇女们打着赤脚;青年妙龄的女子不听亲人的劝告,被骗卖到那遥远的地方……所有这些触目伤心的事,都发生在七十年代的葫芦坝上。而这些勤劳苦作创造物质财富以支撑祖国社会主义大厦的妇女,是不应该遭受这种命运的!……吴昌全对于他的乡土人民,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沉重感受到这一切,他简单而又固执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由于技术落后,产量太低,人不够吃,生活不富。他天真而又诚挚地相信:靠集体的力量,用新的科学办法生产,就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这就是葫芦坝新一代农民吴昌全的“痴情”的一例。工作组的同志齐明江,难以理解这个农村知识分子朴实的感情和高尚的情操,当然并不奇怪。他有他的理由和根据。自从他第一次偷看了吴昌全的日记以后,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去继续侦探吴昌全的秘密。不久前,他又偷偷地看到了如下一段记载:

我已经把不少的精力和时光都花费在那刻骨的相思之中了。……看来,她是完全被那些低级庸俗的生活情趣同化了。这是一个心性高傲的姑娘终于走向堕落的最明显的事实。这两年来,我远远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成天同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混在一起?常常往城里跑,并没有结婚,却在别人那里吃住,节假日天天在别人家中。干些什么呢?不外是给人家做家务、做奴隶、做妻子!……在这样的可悲的事实面前,我不应该恋恋不舍。她是宁肯要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愿去艰苦奋斗,争得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她厌恶劳动,永远也跳不出庸俗的市侩习气的束缚。……看着她的堕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样,那是没有办法的。这样的“规律”,现今世上很少有人违抗得了,她跳不出那个世俗的罗网。我只好眼望着花落春去……我宁愿让那些初恋的美好的回忆长留在心里,不愿看到她如今这可悲的形象去毁坏了那高洁纯真的回忆!……

吴昌全的近乎傻气的爱恋,被齐明江视为荒诞。他认为吴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线不端正,已经堕落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了。因此,他决定在运动的“第二阶段”狠狠触及一下他的灵魂!

天空放晴以后,吴昌全已经出现在科研地里那两畦早花的豌豆面前了。

前几天开放得那般鲜丽的蝴蝶形状的花朵,经历一场风雨之后,凋谢了,萎蔫了。吴昌全摸出一个放大镜来,一朵又一朵地察看着那些萎缩了的花蕊中间的“花柱”。

他蹲在潮湿的泥土上,脚腿蹲得麻木了,眼睛看得昏花了,便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又蹲下去继续他的神圣的工作。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连一个膨大了的“柱头”都没有发现。显然,还没有发现一朵已授粉成功的花。他站起身来,略为估计了一下,如果把这两畦豌豆每一朵开过的花都这么看一遍,大约需要五天,就是说,他一个人得照这个样儿,在又湿又冷的泥土里蹲着,整整地蹲五天,目的就仅仅是为了观察一下有没有那样一棵授粉成功而膨大变形的“柱头”。吴昌全在默算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显出那种惊骇或失望的神色来。他想:明天跟队长商量一下,让科研组的社员们都来参加这一工作,他可以教给他们怎样观察。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蹲下身子去了。

这种十分平凡,而且看来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效果,立即可以引起人们重视的劳动,那种“精灵人”是决不愿意干的。这也是吴昌全“痴”的一个方面。有谁给他下命令,叫他这样蹲着么?没有。从葫芦坝、连云场、太平区、一直到北京城,有谁看见或者想到在这朔风凛冽的穷乡僻壤,有一个名叫吴昌全的同志蹲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地里么?没有。何必要人知道呢!吴昌全是朴实庄稼人的后代。过去他的祖辈们勤巴苦做,是为了养家口,现在吴昌全忘我劳动,为的是葫芦坝众乡亲丰衣足食!这里,没有什么苦不苦的观念。好像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着干这个事来的;他干得很带劲,干得很有味儿!

…………

昌全全神贯注地蹲在那里,掰开一个一个花瓣儿,对着放大镜观察着,时而站起来换一换姿势,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当他某一次站起身来,伸开手臂,半眯着有些酸涩的双眼眺望远方时,他看到一个在田野上踟蹰的姑娘,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白亮亮的冬田水中映着她的倒影。

像偶尔间在一本书上翻到一幅描写冬景的插图:灰茫茫的天空,光秃秃的柳树,黑苍苍的山野,白花花的水田,一个女子匆匆走着,走向她要去的地方。……这幅图也许画得很不错,看着能使人想到一些美妙的或者忧愁的事情,但既是看书,总得往下看,于是就把这一页图画翻过去了,甚至当这本书出现新的情节或一幅新的插图时,也许就不再记起那个画面了。

然而,此刻对于吴昌全来说,这一页却怎么也“翻”不过去!

他久久的呆立着,激动地凝望着这幅“冬天的图画”。他的血在往上涌,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向他自己提出来……显然,他已经认出了或感觉出了那个姑娘是谁。

那是同他一起幸福地度过了青梅竹马童年的姑娘。后来他们一块儿回到太平镇去上中学,后来又一块儿回到葫芦坝家乡。他们曾经两小无猜地度过了一些最美好的日月,当他们由初恋而私订终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许诺有什么不实际或不忠诚。……

那是他痴心爱过、期待过的姑娘。两三年来,他忠心耿耿地在葫芦坝的茅草房里思念着她,卫护着这个心中的偶像。那种虔诚和眷恋简直使人吃惊。……

那是近些日子来,常常使他心里发痛的姑娘。像亲眼看见一块纯洁无疵的美玉怎样慢慢落在泥淖之中,又像眼巴巴地望着一轮满月渐渐坠入柳溪河对岸环形山峦的背后,他为这姑娘无限怅惘、惋惜和心里发痛!……

昌全终于又蹲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挂记着她。命运既然给你们俩安排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你们就各奔前程吧!你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畅快!”

他把放大镜对准一朵凋谢的花,轻轻伸出指尖去掰开花瓣,试图使自己恢复平静,重新干他的活路。然而,不行,他的指头抖得厉害,那朵花连带花蕊一起都给捏碎了;而且,他视线模糊,眼前的事物全都变成了茫茫的白雾……哎呀!刚强的青年,眼里滚出晶莹的泪珠来了!

曾有人用权威的口气告诉我们:一个献身于人民的英雄,当他们在向着“完善”迈进的时候,或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奋斗的时候,他们早已摒弃了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如父母,亲人,爱情,等等。

不,这不是真的!

吴昌全把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倾注在多打粮食的科研事业上,把青春献给人民大众,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去思念一个曾经相爱过的姑娘。假如说,现在有谁下个命令,禁止他吴昌全从事他心爱的科研活动,他会非常痛苦;那么,当他真心感到自己确实失去了心爱的女伴,他同样也会伤心。吴昌全这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的儿子,如何能没有他丰富的感情?

……许贞急匆匆地从科研地旁边走过来了。她的雨鞋已经灌满了泥浆,走路时发出“咕咕”的响声。隔着一道竹片编织用来拦鸡的篱笆,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衣服被风吹动的窸窣声,但粗心大意的许贞没有发现他,也不曾想到应该向篱笆那面望上一眼,便匆匆走了过去。

昌全听见脚步声过去,也没有抬起头来。男性的骄傲阻止他首先招呼对方。他私心希望她也许会回过头来。但没有,她对直沿着篱笆去了。昌全满腹委屈和懊恼,又不由得升起另一个新的念头:把她叫住,谈一次话,以便得到一个确切的印象,证实她确实变了心,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思念她了(“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说过一句话,谁知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这样为自己的决定寻找理由)。于是,他“唬”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叫了一声:

“许贞!……”

七姑娘猛地站住,回过头来,惊愕地望着他。好一阵,紧张的神色才稍稍和缓下来,露出一丝苦笑:“呵,是昌全哥?”

昌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羞红了脸。他笨拙地立在原地。两年多来,心头积下了多少话语,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连一般的见面话也没有一句。他有些后悔,但又依然怀有一种渺茫的希望。

“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呀?”许贞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圆润清亮,她顺着篱笆往回走几步,站在离昌全不远的地方,只要跨过低矮的篱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在这默默的注视里,这一对青梅竹马的伴侣,你们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你们如花似锦的童年?当你们想起那些珍贵的时光,你们的心境是幸福,还是辛酸?是轻松,还是沉重呢?你们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会,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为讨厌的“媒妁之言”,而你们两小无猜的爱情,却不能永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依许贞看来,这两三年来,吴昌全似乎苍老了许多。今天这身打扮,更使他浑身显得穷困和凄惶:头发蓬松,衣衫破旧,水湿的裤管搅在脚肚上,泥糊糊的胶鞋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不由怜悯地想道:“当初就是不听我的劝告,出去找个事情做。那样好的学问。出去了,还会像这个样儿么!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说道:“咳,又落起来了。”

“是么?”七姑娘仰起脸,细得像粉一样的雨珠儿洒在她发烧的面颊上。

接着,雨滴就大起来了。

“哎呀!我要转去了。”七姑娘说着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唤她:“躲一下再走吧。”

他追上去。绕过那片竹林,看见她站在屋檐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气。

昌全上前推开大门,说:“屋里坐吧。”

许贞猛然想起,这原是吴昌全的家。她犹豫了,没有进屋。

昌全一只脚踏进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他望着七姑娘说道:

“坐一会儿吧,喝杯开水。……呃,这两三年来,虽说我们也常见面,可从来没有说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对我说一说么?我一直以为你有一天会说……”

七姑娘的脸色苍白了,她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人生有些局面,总是会永远牢牢地占据着人们的心,哪怕有时暂时把它忘记,但在另一些场合又会想起它来。想当初那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梨树坪里的小鸟在枝头跳跃,雪白的梨花飘落在他们肩上,一只小兔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过,昌全要去追那小兔,七姑娘突然止住他。他们眼里闪耀着纯洁的爱情的光彩,进行了这样一场意味深长的谈话——

“别逮它吧,怪可怜的。我问你句话……”

“问吧,也许我回答不上呢。”

“……呃,昌全哥,你看这梨花好看不好看?”

“好看极了,雪白一片,像十里烟波……”

“杏花呢?”

“杏花也好看,嫣红色,花蕊很长,像你的眼睫毛一样……”

“滚你的!……呃,桃花呢?”

“也不错,不过……嗨,你问这些干啥呀?”

“哎,人家都说,我比姐姐们长得好看,劝我去当演员,你看笑不笑人!”

“……”

“可是比起四姐来,我不如她。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来。”

“你真傻!……你愿意跟我好么?”

“谁说不愿意?现在不是……”

“我说的是永久的,一辈子好!”

“愿意!”

“不变心么!”

“嗯。”

“我不信!”

“哎……”

“你赌个咒!”

“好,我赌咒。上有天,下有地,我吴昌全将来要是变了心,雷打……”

“不不不!我不要你赌……”

那个多少还带着一点童稚的嬉戏式的初恋场面,此刻是这样清晰地浮现在七姑娘的脑际。是的,由于这个轻浮女子的主动追求,确实赢得了诚实青年吴昌全的倾心相爱。然而,时过境迁,当她后来又主动地抛开他的时候,她却是不辞而别,既没有当面打个招呼,也未曾写一封信通知一下。

想到这个不光彩的往事,七姑娘十分羞愧。说实话,她这两年已经“锻炼”得不大知道害羞了。只是此刻,羞耻心才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来。她没有抬起头来,然而她感觉到了吴昌全那炽热的纯洁的目光,正期待地凝望着她。

“我现在还对你说什么呢?……我不说了,一切你都知道……”她伤心地这样回答昌全。随后,就突然奔到如麻的雨雾中去了。

她埋着头,沿着泥泞的田坎小路,飞也似的跑起来。

当吴昌全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两条田埂了。昌全在忙乱中抓起一顶斗笠向她追去,喊道:“等一等,戴上斗笠吧!……”

听到喊声,七姑娘奔跑得更快了。雨水淋湿了她的长发,浸湿了她的衣服,滚烫的眼泪合着冰凉的雨水从脸上流到胸前。

昌全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许家院子的小路上,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中。他站住了,心里塞满了难言的惆怅。

雨,潇潇地落着,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