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葫芦坝靠西的河坎上,有一溜向阳高地,深褐色松软的泥土里,生长着全坝子上最好的庄稼。排着方阵一样的麦田,正在拔节期,绿葱葱的,健壮挺拔,一派蓬勃生机。在大片麦田的方阵中间,像棋格子似的,这儿,那儿,呈现着一块块的嫩黄、粉红和深紫色,好看极了。

那粉红色的是刚刚开放的豌豆花。星星点点,水灵清秀的花儿,被绿色叶片簇拥着,像刚刚醒来的少女扬起头来张望着冬天的太阳。那颜色紫红的蚕豆花儿,深深地隐藏在浓绿的叶片下,像害羞似的,跃跃欲试地张开健美的双翼。早油菜花一片嫩黄,千朵万朵朴素娇小的花儿,借助着阵阵冷冽的寒风,向世界散发着一股股沁人肺腑的清香。

这一片欣欣向荣的庄稼地,与整个葫芦坝的荒凉寂寞比较起来,是多么的不协调啊!假如把它比作干旱沙漠里的绿洲,比作茫茫大海上的宝岛,当然显得夸张了一些,然而,它确实是葫芦坝的一颗明珠!它以自己夺目的光彩,吸引着葫芦坝上一切正直的庄稼人,它的价值只有真正的庄稼人才懂得。

这颗闪光的明珠,正是吴昌全科研组的试验地。

这一天,团支书许琴陪伴颜组长和小齐同志来这里参观,真是又高兴,又禁不住一阵突突突地心跳。

对于质朴的农村姑娘来说,恋爱是不需要“谈”的。怎么谈啊?她的眼睛耳朵更管用。她把自己对于男子的所见所闻放在心里仔细斟酌之后,事情成与不成大致就定下来了。她们既不像某些知识分子那样缠绵悱恻,也不像她们上辈母亲那样对未来的伴侣一无所知。她们听一句就懂得一百句。

二十多岁的许家幺姑娘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心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除了父亲和姐姐以外,她需要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他说说心里的话,同他一块儿并肩作战,去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九姑娘跟她的姐姐们是不同的。从前,当爱情在她那些姐姐们心中苏醒的时候,像四姑娘那样的人,是希望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丈夫,在她纯洁而又善良的心灵里,曾朦胧地认为:做一个贤妻良母是自己的天职。而七姑娘却有着另外一种希望:她要求未来的丈夫比自己弱一点儿,才不至于不听使唤。三姑娘则是在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以后,才产生爱和恨,爱他的忠厚善良;恨他的软弱。……姐姐们的这些心思,天真的九姑娘不曾体验过,因为生活给她提供了另外一种条件。她憧憬着另外一种新型的、劳动和战斗的夫妻生活,她爱那些为人民的利益去吃苦的英雄,至于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却考虑得不多。她作为团支部书记,看到有些成天厮守在一堆的小夫妻们,为一件衣服、一双袜子而讨论不休,或为几个钱而大吵大闹,她就感到厌烦。

如果说,爱情在九姑娘心里苏醒,先前还是一种朦胧的“情绪”,那么,几天前那个晚上,她同金顺玉大娘促膝谈心以后,她就第一次清楚地体验到:向往爱情生活的强烈感情,像满河春水一样陡涨起来,她那心灵的河床快要盛不下了!那个从不显山露水的青年实干家的影子,他那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匆匆忙忙的步履,英俊的面孔,轻锁的双眉,蓬松的头发……都在她心里生了根。对,吴昌全正是她倾心眷念的那个人!一旦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就禁不住觉得脸上发烧,心儿突突突地跳!

虽然内心的激情像一团烈火,在她胸中猛烈燃烧,但团支部书记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一种莫名其妙的思虑压抑着她——她怀疑:自己是一个团干部,带头搞恋爱,这合适么?

此刻,那个聪明的实干家正站在她身边,回答着颜组长提出的关于科研地里各种试验项目的问题。

平常少言寡语、有时说话顶撞的科研组长,惟有在别人同他谈到农业生产问题的时候,才会显出他的口才来。在这方面,他的确学识渊博,说起来滔滔不绝。他总是尽一切努力来说服人家,企图使谈话的对方坚信:按科学的办法搞农业生产,就能摆脱贫困,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步子,使庄稼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工作组同志齐明江不时插话,指出他不突出政治的问题:

“路线斗争的问题不解决好,你这些庄稼长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吴昌全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依然在兴奋地向颜少春介绍着:“……这个么?这叫‘凡六’,是个新品种,我们写信向省农科院要了点来做品比试验的。你看,它跟别的麦子不同,秆矮,健壮,能抵抗黄锈病和白粉病,这可不简单。我们本地的麦子,每年遭黄锈病为害损失的产量就有三成!……这个么?这是‘九八洞杠幺六’,一个特早熟小麦品种,最适宜于搞间套。”

“什么,什么?请你讲慢点呀。”颜组长打断他的话,“叫九八什么的?”

吴昌全耐心地重说一遍,又掏出钢笔来,在一个小本儿上撕下一张纸,画了几笔,递给颜组长。

颜少春接过一看,见写着几个数目字:“980—16A”。

“它的优点是什么呀?”

“成熟早,产量高,也能抗锈病。”

“那么,将来葫芦坝就大面积推广这个品种吧!”

“不行,不能大面积推广。”

“为什么呢?”

“大面积上品种太单一是不行的,播种期和收获期太集中,劳动力安排不过来,还得要早熟、迟熟和中熟的品种,因地制宜地各种一点。”

这种纯技术性的谈话,叫小齐同志听得很不耐烦,而他的几次插话,却像一片树叶儿落进滔滔的江河,谁也不曾注意到它,就被淹没在滚滚的浪花中去了。他愤怒而孤独。于是他决定趁这个工夫同许琴谈一谈青年工作方面应注意的事情。

许琴站在稍远的一旁,一直努力镇静着自己撩乱的心绪,想听颜组长和吴昌全讨论的题目,但思路老是集中不起来。吴昌全健壮的身影,以及他好听的男低音,是那样扰乱着她的情怀,像阵阵春风吹来,使她双颊泛红,两眼闪着异常动人的光彩。当小齐同志向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也不由大吃一惊,像触电似的麻木了,呆滞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他心底升起一股柔情,竟把自己要谈的关于青年工作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小齐,毕竟是小齐,他经过短暂的迷乱之后,马上就清醒过来。他断定自己刚才的情绪是一种危险的情绪:“儿女情长,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它可以使一个革命者丧失立场……”报纸上不是说得十分明白么?

在这一点上,许琴倒和齐明江有着共同之处呢!她感觉到小齐在注视自己的那一刹那间,心情立即就镇定下来了,脸上表现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向小齐同志看了一眼。小齐忙问:“你们团支部……多少团员?”

“二十一个。”

“全大队多少适龄青年呢?”

“七八十个。”

“学理论、评《水浒》的运动开展得咋样?”

“不怎么好。我们葫芦坝没有一部《水浒》,谁也没读过那部书,怎么评嘛。”

“没关系,报纸上不是有文章吗,组织大家边学边评嘛!去年批林批孔,你们共写了多少批判文章?”

“记不清楚了。”

“人平多少,有个大概数吧?”

“人平……”

许琴的目光像被什么吸引着,转向一边去了。前面,吴昌全领着颜组长离开了麦子地,已向那片花团锦簇的豌豆地走去。

“怎么,想不起来了?有记载吧?”小齐问。

“哦,你说什么?”许琴回头慌乱地反问。

这一次,小齐自己也糊涂了,他说:“你们团支部……多少团员呀?”

许琴突然清醒过来,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二十一个嘛!”

“唔……”

齐明江这辈子头一回在一个姑娘面前红了脸。

许家九姑娘并不傻。一个青年男子在她面前这样脸红,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忙离开他,朝豌豆地那边走去。小齐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这时候,颜少春站在开花的豌豆地边笑吟吟地回过头来向许琴和小齐招手。等两个年轻人先后走到她身边以后,便对他们说:“来,听小吴同志给我们上一课。”接着她又亲切地称呼“昌全”,要他讲一讲种豌豆的学问。

吴昌全在和蔼的工作组组长面前一点也不拘束。他那平时有点忧郁的眼睛,这会儿蛮有精神。他一高兴起来,黑苍苍的瘦脸越发显得英俊。只有在这种情形下,粗心的人们才能发现他原来也有着一张青春焕发的好看的面孔。

“从哪儿讲起啊?”他并不困窘,说话大方自若、不卑不亢。只有那种心地坦然、毫无私心杂念的新型农民才有这种神态。他不像齐明江那样,见着上级就怕,见着下级就压。凡是那种精神充实、理想远大,在生活中给自己选定了一条伟大而艰辛的道路、为人民的利益自愿去吃苦的青年,都有这样坦然的神态。

颜组长十分喜爱这个年轻人。她回答道:“介绍介绍这豌豆的科学嘛。”

“豌豆,”吴昌全说,“属于豆科,匍匐茎,叶对生,蝶形花冠。……”他用两个指头摘下一朵花来,撕开花瓣给颜少春看,“这叫旗瓣,这叫翼瓣,中间隆起的,叫做龙骨瓣。它是雌雄同花,花蕊藏在龙骨瓣中间。……”

颜少春从地上把他撕下的花瓣捡起来,一片一片地并拢来,辨认着:“旗瓣,翼瓣,龙骨瓣……”

吴昌全接着往下介绍:“这是一种耐寒抗旱、经得起贫穷考验的作物,在瘠薄的土壤里,也能长得很好,还可以培养地力。豌豆籽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淀粉。……只是目前产量还不很高。”

“怎么才能提高豌豆的产量呢?”颜少春寻根究底地问。

“我们正在试验。”

“有一点路子没有?”

“还没有呢。”

“那么,”颜少春指着眼前两畦盛开着鲜花的豌豆苗问,“像这样的苗稼,这样多的花,一亩能收多少斤豌豆籽?”

昌全正要回答,颜组长却止住了他,叫他别忙说出来。她把脸转向小齐:“你先估个产。”

小齐同志的脑子里关于农业产量方面的概念几乎空空如也;而且,这一阵,净装满着那些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留心他们谈论的枯燥无味的“科学”。颜组长一问,他就脸红了。

看见齐明江一时回答不出,颜少春又问许琴:“你看,一亩可以收多少?”

许琴想了想,说:“一般的地,豌豆收一百多斤一亩,这个,怕是二百多斤的产量。”

聪明的小齐为了弥补刚才的难堪,他估摸着许琴的话,接道:“不止这个数吧。这个……豌豆籽儿比麦子颗粒大得多,一亩麦子能收几百斤,这个不能收千把斤么?”

颜少春听着,首先大笑起来。许琴也掩住嘴唇吃吃地笑个不停。

吴昌全却没有笑,只是惊愕地望着小齐同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小齐会开这样的黄腔。

这情景,小齐自知不妙,却故作镇静:“怎么,我说的不合适么?”

吴昌全说:“你们莫看它开着这样好的花,这些花多半授不了粉,空花结不了果的。产量么,只能收很少一点。”

“为什么啦?”许琴吃惊地望着吴昌全。

昌全解释道:“这些早开的花是霜前花,霜前花多半不结果。开了,谢了,就完了。这是播种期太早的缘故。开春以后,那时候严霜过去了,开的花才有希望。”说到这里,他跨前几步,指着两畦青翠欲滴的豌豆苗,“你们看,这些还没有开花的豌豆苗,才是真正高产的豌豆呢!它将来开出的花,一朵花就是一个豆荚。”他继续往前走,把三个还在惊愕的参观者丢在身后:“……这儿九个小区豌豆,是我们搞的播期试验。我们想摸索到一个最适合的豌豆播种期。”

颜少春点点头,赞许地说:“好,这个试验很有意义。”

许琴轻轻地“啊”了一声,她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十分羞愧。她低垂着一双睫毛,一抹淡淡的轻愁罩住了她脸上的红晕,她黯然自悲:“我……配得上他么?他……看得上我这样没有一点真实本领的人么?”

惟有齐明江与众不同。他面孔严肃,双手叠在背后,把指关节捏得“叭叭”响。心里想的是:“可惜!许琴是个农民,假如她是吃公粮的,那末,可真是一个好姑娘!……”

喧闹嘈杂的声音,车水马龙似的人群,这一切都远远地抛在他们身后了。这会儿,四姑娘感到: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一行四人了。

在这连云场的街头,她手臂上挽着个布包,牵着小长秀,一旁走着长生娃,身后跟着老金。这个情景,可以说是一份宣言书,在向全世界宣告:一个新的家庭组织起来了!从此以后,葫芦坝上这几个被生活遗弃了的人,又有了归宿;一场重建家园的艰辛而又甜蜜的事业就从今天开始!

的确,谁能说,这一行四人不像一个和谐的家庭呢?谁能说,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温暖的家庭呢!

四姑娘领导着这支队伍,昂然走着。她既不显得羞怯,也没有表现出半点骄矜,更无所惧怕,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湾秋水,憔悴的双颊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来到食品站的时候,她远远地就望见那儿已经没有人影了。铺板已经插起来,空荡荡的大门外,几条野狗在嗅着地皮……四姑娘不由得失望起来。她停住脚步,怅然地望着那紧闭着的铺板。她原想:割三斤肉的钱不够,但割两斤的钱还是有的,先弄点给可怜的小长秀他们解一解馋吧。但是,现在……

老金跟在四姨子许秀云的后面走着,一直感到很有点为难。对于四姑娘的偶然出现,他是一点也没有料到,当然更想不到她会贸然采取这样的行动。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来得太突兀了,他缺乏精神的准备。一路走着,他一路想:许秀云呀,许秀云,你何必给你自己招惹麻烦呢!以前的闲言闲语,已经够多了,你硬是不怕么?

这些年来,老金心中的忧愤,比起四姑娘深沉的苦楚来,要更为广阔得多。他领着两个没娘的孩子困居在葫芦坝的小茅屋里,思考过许多问题,对于葫芦坝的现状,人民的疾苦,亲爱的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想得很多,忧心如焚。他常常一往情深地追忆前些年如火如荼的生产建设,神往于自己尚未实现的建设葫芦坝的蓝图,为自己空怀壮志而彻夜难眠。每当深夜,小长秀呼唤着“妈妈”从梦中惊醒,也曾引起他对从小一起长大的相亲相爱的妻子的刻骨思念。然而,这个刚强的汉子懂得:个人问题是受着社会问题制约的,当党和人民都面临着困难的时刻,他怎么能要求自己生活得美满呢?在这样的岁月里,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一切困苦,甚至残忍地强迫自己不要泡在个人的情绪里面,而潜心于研究、修改和丰富他那建设葫芦坝的蓝图,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献给党、献给乡亲们。他就是这样生活着,习惯于忘记个人的困难,失去了吃苦的感觉。对于女性的温存,在他头脑里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在他看来,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自己那死去了的妻子更好的女人么?没有!

是的,共产党员金东水也有着那种庄稼人的固执的秉性:如果因为和妇女们打交道遭来流言蜚语,影响他的声誉,从而毁坏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那么,他宁肯拒绝一切女性的同情和温存!前几年,人家把他当做“反大寨的典型”来批判斗争,他不曾惧怕;但是,因为女人去世,四姨子代他抚养小长秀而招来的闲话,却使他义愤填膺。正是这种庄稼人式的固执,使他常常忽视了生活中不应该忽视的东西。葫芦坝的事情他什么都想到了:群众的穿衣吃饭、扩大耕地面积、加厚土层、水利、兴修小型水电站,等等问题他都想到了,就是没有去想一想像许秀云这样的妇女的个人生活幸福!他不曾想到:四姑娘内心深处的痛苦、希望和祈求,同样也应是他所关注的社会问题的一部分。此刻,站在他面前、拉着小长秀,面容俏丽而又神色怅然的这个妇女,她对于自身幸福的希望和追求,难道不是社会问题,不是当代人民的希望和追求的一个小小的缩影么?

可惜,金东水一时还难以理解这一点。因此他对于许秀云无所顾忌的勇气,感到困惑而又吃惊。

四姑娘的目光从食品站紧闭的铺板门那儿移开,回过头来对着长生娃——实际是对她大姐夫——说道:

“哎呀,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收摊子啦!”

卖肉的收了摊子,倒好像是她的不是似的。她脸上和语气中都明显地流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老金。这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了大姐夫那淡漠的目光和局促的神情。

老金捺住不安的心跳,做出温和的样子伸手去拉小长秀:“秀,跟我回家去吧,时候不早了呢!”

长秀躲开他的手,紧紧地抱住四姨娘的腿,侧过小脸说:“不跟你回去!我跟四娘去买肉肉吃。”

长生娃懂事些,他对妹妹说:“卖肉的关门了,过几天再来吧。”

“不嘛,不嘛……”小长秀把四娘的腿抱得更紧了。

当父亲的为难极了。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哄孩子的办法,蹲下身子,对孩子说:“秀,跟我回去,我到河里摸条大鱼……”

长生娃一旁天真地插话说:“爹,这样冷的天气,咋能下河摸鱼哟!”

老金说:“能!你们看,我不怕冷!……摸条鲢鱼,又肥又大。秀啊,好吃得很呢!”

可是,小长秀不听他的。她把脑袋钻到四娘挎着的包袱下面去。

许秀云乞求地望着大姐夫,说道:“娃娃们都饿了,那边有饭馆,我们……”

才说出“我们”两个字,她的脸就红了。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见老金烦躁地站了起来,伸手抓住长秀的小胳膊,凶狠狠地一提,抱起来就走,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这个粗心大意的汉子!

长生娃迟疑了一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四姨娘,跟在他爹身后走着,一步一回头……

小长秀被吓了一跳,当她惊魂初定,早已离开她的四姨娘几丈远了,她在他爹的手臂里号啕大哭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拼命地叫唤着:“四娘,四娘……我要四娘!”

许秀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金东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还听得见小长秀凄厉的哭喊。这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脸,眼泪像清泉似的从每个指缝里渗了出来。

羞辱,失望,幻灭……种种情绪搅着四姑娘的心。好苦啊!

在这严寒的冬季里,只有正午的时候,那阳光才是明亮的,给人世间带来一丝儿暖意,但,惟独四姑娘没有福分享受这片刻的温暖。……不知挨过了多久,赶场的庄稼人渐渐走散,连云场变得空旷寂寞起来了。天上的浮云移来遮住了阳光,小北风一阵阵吹起来,肮脏的街面上的草屑、纸头,随风飞卷着。

四姑娘终于打起精神,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埋着脸,迈开细碎的脚步朝葫芦坝走去。她走得很快,赶过了一个一个归去的庄稼人,把那些挑担儿的男子汉,提筐儿的妇女们甩在身后。她迅速地走完那一段荒凉的红土山梁,下坡的时间,差不多是放小跑,不多一会,就来到了柳溪河桥头。她停在黄桷树底下,极目远望,对岸就是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挨近河沿的地方一片灰蒙蒙的桑园挡住了她的视线,再也看不见长生娃和大姐夫的影子,听不见小长秀的声音。此刻,她又一次失去了勇气,只觉心里一沉,仿佛她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东西从此丢失,将永远不复返了。

许茂老汉从来不曾感到过今天这样的疲乏。高大精瘦的身板微微伛着,背着个背篼,脚步沉重,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回得家来的时候,屋顶上没有炊烟,老九和颜组长还未回屋,四姑娘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阶沿石上。

整个许家院子显得空旷寂寞。九姑娘早晨晾在树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阳光照着的地方,几只母鸡蹲在那儿打瞌睡。老黄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两眼忧郁地望着天空的白云。圈里的猪嗷嗷地发出饥饿的呼喊,这声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气氛。

院坝里种的玉兰花还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树也还没有醒绽,梨树枝丫挂着几片凋零的红叶,美人蕉显得苍老而憔悴,几株老柏树在院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惟有报春的腊梅,孤芳自赏。春天还没有来。冬天迟迟不肯离去。多年来,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宽阔清幽而暗中自负的老汉,今天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死气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没有像往日赶场回来那样,立即动手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和鸡粪,也没有掏出钱袋来计算赶场的收获。不,他再也没有那种兴趣和精力了。刚强的老汉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在等待着他,他此刻感到难耐的孤寂。虽然他比一般庄稼人有着更为良好的思考的习惯,但,今天接二连三的失败和耻辱,快把他的脑袋涨破,他无力进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话说的:“输钱只为赢钱起”。许茂老汉这几年来在乱纷纷的市场上,学到了一些见识,干下了一些昧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怜悯的神情,用低于市场价格的钱买下那个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简单而迅速地赚点外水,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良心,一个小钱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那样的世道又回来了么?他许茂老汉算是一个小鱼呢,还是算个虾米?

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个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着拿钱去取药,那情形是够窘迫、够凄惶的了。而他许茂从前也曾窘迫过、凄惶过的,如今竟然忘记了,竟然用那种欺骗和虚伪去对待他的阶级姐妹!难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这个合作化时期的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啊?

抱着发烧孩子的可怜的卖油女人,此刻仿佛走进许茂老汉寂寞的院子里来了,她对直向着老汉走来,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大爷,请你行个方便吧,你是个好人!”

许茂老汉使劲地闭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个幻觉中出现的影子。但是,他的脑海里立刻又跳出那个留小胡须、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紧接着,是卖油女人的声音:“就是他!”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叫喊,一个壮实的汉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来了,愤怒的吼叫声像石头子儿一样向他飞来。接下去是七姑娘许贞的哭声:“哇……”

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汉的心中,他那本来十分健康的心脏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他觉得头晕脑涨,喉头干渴,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浑身颤抖起来,肩膀伛偻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烦恼人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葫芦坝的代理支书龙庆来了。因为熬夜,龙庆的眼病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加红肿起来,眼泡涨得像两个桃子。好心肠的龙庆看不清楚老汉脸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么,许大爷今天没去赶场么?”

许茂“唔唔”两声,算是回答。他站起身来,挪了一下身子,漠然地问:“你找工作组么?”

代理支书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来,摇摇头,表示不找工作组,是专门找老汉来的。他脸上挂着笑容,然而看起来却像哭似的,说道:“啊哟,这个院子好清静哟!你们家老九,这会儿……”

“还没落屋呢!这个死女子。”

“我晓得,她在四队上,今天怕要在吴昌全屋头吃午饭哩,公事嘛,她陪着颜组长参观吴昌全的科研地,这一阵转到葫芦颈去了,颜组长说是要去找老金呢。”

许茂老汉哭丧着脸,开始习惯性地思忖起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龙支书此来,是为着什么呢?

“吴昌全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人呢!”龙庆毫不掩饰自己对吴昌全的喜爱。“高中毕业回来,安安心心搞农业生产,钻研科学种田的学问,会计工作也很出色,清清白白的,没得半点‘虚假’。”他停了停,使劲地睁起红肿眼睛向老汉脸上扫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为主的,是思想要好,人老实,吃得苦。这几个方面,昌全都占着了:实在是个有前途的青年!”

龙庆左一个昌全,右一个昌全,称赞不已。然而许茂对那个小伙子印象不佳,他认为那是一个愚蠢的小子,太大公无私了,不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再说,他又并不关心人家有前途没前途,眼下,他自家的事都已经够操心了!

“呃,许大爷对这个小伙子的看法如何啊?”龙庆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许茂摇了摇脑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龙庆为着什么目的来的了。老汉家里女儿多,这辈子跟那些提亲做媒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极了。但凡那样的人,都要向他夸耀小伙子如何的好,他的家庭如何富裕,等等。到底不愧是个精明的老汉,他此刻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家老九,”龙庆接下去说,“表现也很好的!金顺玉大娘早有那个心事……”

老汉起眼睛,大张着嘴:“啥?”

“金顺玉大娘也没有多的儿子,她有心找个好媳妇。”

许茂老汉坚决地摇着脑袋,撇过脸去,做出不容商量的架势。

“当然啰,现在而今这种事情本来也用不着老年人管,更用不着旁人来过问。年轻人的事情,他们自己主动得很呢,不等外人知道,他们早都相好起来了。”

“呵?”老汉惊愕地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对方。

可是龙庆却没有注意到老汉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继续着他的议论:“不过社会风气已经到了这个样子,大凡规矩人家,当父母的,还是该关心一下。明来明往的,不是很好么!不过,你家老九年纪还小呢,二十岁,还不够‘晚婚’年龄。”

许茂老汉脸色灰白,胡子打颤。从龙庆的话里,他断定老九和那个吴昌全已经私下交往起来了。要不,代理支书的话为啥说得吞吞吐吐呢?

在许茂老汉深谋远虑的生活计划里,他早为九姑娘的未来安排下合适的地位了。他不能让老九嫁了出去,而要找一个上门女婿。但这个上门女婿,可绝不是吴昌全那样的闷着脑袋为人民服务、一点儿也不知道为自己盘算的青年!——他断定,像吴昌全这样的傻瓜做了他的上门女婿,将来什么时候,准能把这个家里的一切全都拿出去“为人民服务”的!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汉却还蒙在鼓里。

龙庆的话已说完,他认为金顺玉大娘托他办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便起身告辞。

老汉没送。他的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直立在那儿,很响亮地喷着鼻子。

龙庆出去不久,三姑娘打发她的十岁的儿子到外公家里来了。

孩子穿着过于短小的棉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稀鼻涕,高高兴兴叫了一声:“外公!”接着报告说,屋头死了瘟鸡,请老汉去那边吃饭。

“不去,不去!”老汉没好气地回答。他瞪着双眼,把外孙吓了一跳。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倒退几步,转过身跑出了大门。不一会儿,三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亲自赶来了。她还在门口,就向老汉问道:

“爹!今天怎么请不动你啦?是我们几时得罪了你老人家么?还是你嫌我们穷呀?再穷嘛,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噼里啪啦的质问,弄得老汉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看样儿今天还是得去。

三姑娘奔到老汉面前,神色严重地凑着老汉的耳朵,大声说:“老先人板板!你默道我今天请你就只是为了吃么?那光骨头瘟鸡有个屁的啃头,我是有话对你说呢!四妹子,她、她……走嘛,快点过去,郑百如在我们屋头坐着等你哩!”

“啊?”老汉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叫三姑娘连拉带推地弄出去了。

郑百如从连云场上急急忙忙奔回葫芦坝,没有落屋,先闯进郑百香的家。

郑百香本是郑百如的同母异父姐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高大、胖胖的女人,外号人称“肉牌坊”。她有一张天生的碎嘴,除了用来吃喝,就是专门散布谣言、拨弄是非。她的丈夫是连云场上一位老实本分的小学教员,很有才学,但没法把自己的老婆教育得正派一些。她在葫芦坝被人叫做“闲话公司经理”,坝上一切正派的妇女和庄稼汉都害怕和她打交道。“人言可畏”,谣言有时可以把一个人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甚至也能把一个人毁灭的。特别是在那乱纷纷的年月,人们见着她都远远地避开。就连郑百如,自从当了大队干部以后,也少有走进她那“闲话公司”去,因为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但是,今天郑百如却不能不利用一下他这位老姐儿了。

郑百香屋头肮脏得很,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小学教师一周不回来,七天没人扫地,地上积着厚厚的垃圾。虽然她本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花绸紧身小袄裹着肥壮的腰肢,身上还抹香水,但她那些娃娃们却一个个褴褛不堪,像一群小叫花子似的。郑百如进屋没有多耽搁,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对他的老姐儿提供了两条特大新闻,要她立即通过她那特别的“无线电线路”传布出去,事不宜迟。说完之后,他马上离开她家,直接拜访二队有名的好心人罗祖华去了。

要是我们的同胞,全都去掉了那种讨厌的“好奇”恶习,那么,我们的生活将可以避免多少麻烦;可惜,事实却偏偏不是如此。你看,郑百香拿起一块鞋底,假装纳着,在葫芦坝的原野上荡来荡去,不过一顿饭工夫,那些赶场过路的人们,那些在野外捡柴火的妇女,以及那些坐在家里烧锅做饭的老太婆们,这些人当中至少有十来个被她带来的又新又奇的新闻刺激得目瞪口呆了。

“啊呀!”

“啧啧!”

“天哪!真的么?”

愚蠢的好奇心,使他们一时失掉了庄稼人稳重诚挚的美德。他们并不怀疑郑百香的消息。而且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些谣言就不胫而走。有的是出于对当事人金东水和许家四姑娘的关心,有的是维护许茂老汉的面子,有的则纯粹出于那种“奇闻共赏”的心理,都急不可耐地去向亲友邻居们报告。……

“听说了么,上前天夜里许家院子出了怪事情。大姐夫钻进四姨子的房里呢!”

“看见了没有?今天在连云场上金东水和许家四姑娘一块儿逛街呢!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早两年的事了!前两年不是就有一些风声么?”

“这一回有好戏看!许茂老汉能让自己的姑娘在他家里偷人养汉么?”

“这个四姑娘,怕要把老汉气死呢!可怜,这老头子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呢。”

“听说了么?郑百如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啊?”

当许茂老汉被三姑娘拖来,坐到桌子旁的时候,饭菜都已摆好了。郑百如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

许茂感到异常的尴尬。不仅是因为这一声使人不便答应的招呼使他难堪,还因为今天在连云场上,这位过去的女婿给他解围的事使他面带愧色。他用自己在遭到困窘场面时,惯常使用的、意义不十分明确的语言——“唔唔”两声,代替回答。

桌子上的气氛紧张极了,两个客人都不说话,而孩子们虽然眼含饥色做好了“动手”的架势,却也不敢首先动起手来。

三姑娘说道:“祖华赶场还没有回来,不等他了,拈啊!”

“给三哥留一碗吧!”郑百如说得很随和,好像他和这个家庭从来都很亲热似的。他刚来的时候,罗祖华不在家。他对三姑娘原有几分畏惧,正不知该怎样应付,哪知三姑娘却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和蔼,并邀他将就在这里吃午饭。

“留得有的。”三姑娘回答。接着,她又招呼客人:“莫讲礼,拈嘛!”一面用筷子选择那些没有骨头的瘟鸡肉,不停地往许茂老汉碗里夹。

给老人敬菜,郑百如也不落后,他像许秋云一样,不住把好一点的腿子肉夹进许茂的碗里。

孩子们也很礼貌,他们欢欢喜喜地吃着笑着。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们,哪里知道庄稼人屋头因为死了家禽家畜而带来的财政上的困难呢!不,他们不晓得这个。在他们看来,能够因此而意外地打个牙祭,倒是应该庆祝的事情呢。饭桌上的空气渐渐地和谐起来啦!许茂感到那廉价的味道辛辣的苕干酒,今天喝起来格外受吞。连喝几口之后,血液就开始沸腾起来,眼睛也有些蒙眬了。人们每每就是在这微醉之中,由于一时糊涂,或因为太容易被感动而变得不那么固执、甚至于轻信盲从。即使他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也会因此而贻误国家;何况这葫芦坝的庄稼人许茂呢!

三姑娘开门见山说道:“爹!今天请了你老人家过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呢。这事早几天就该对你说的,我又总是抽不出时间过去。现在恰好郑百如也在这里,就干脆面对面说出来吧。”她把脸转向郑百如,“喂,你自己说吧!”

郑百如来找罗祖华,没料到会碰见许茂,先是不很自在,但三姑娘说话开了头,心中暗暗高兴,却装出一副悔恨的样子,那白净的脸皮微微泛红,游移不定的眼神在许茂的老脸上扫来扫去。沉默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开言道:“爹,我不该一时糊涂,都怪我不好。现在想来万分后悔,请你老人家原谅!我和秀云的事,还要请你老人家多多帮忙,只要能重新和好,叫我怎样检讨都行。”

他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三姑娘问道:“咋个?说完了么?”

“完了。”郑百如低声下气地说,“本来,我早就要向爹汇报自己的思想,可是……”

“怎么样?”三姐问。

“我怕爹还记我的仇,不原谅我。”

三姑娘脸上露出明显的高兴的神采。她看着老汉,等他回答。可是老人却闭着眼睛,没吐一个字,她便转向郑百如:“喂,刚才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哈!该没得哪个鼓捣你说哇,红口白牙齿吐出来的,莫要将来又翻碗底底哟!”

郑百如依顺地点一点头。

三姑娘好得意,继续对郑百如说:“我们许家是有志气的,不得跟哪个说半句好话。如今,既是你上门来要求,好嘛,往后的事,可要先咬个牙齿印印。要再相欺我们老四,可不得行!”

郑百如又点点头。

三姑娘继续理直气壮地教训他:“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们老四嫁给你八年,有哪几宗对不起你?有一点什么红疤黑迹该遭人践踏的?要说娃儿么,也生过的呀!害病死了。能怪她么?”

郑百如一一点头承认着。

三姑娘浑身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她又转向老汉:“爹,你看这事能成不能成啊?你倒是说一个字呀!”

许茂老汉被郑百如今天的行动、言语感动了。他内心已经同意,只是不好说出口。他睁开蒙眬的眼睛来,看看三姑娘,又看看郑百如。一时,谈话又陷入僵局了。

三姑娘急躁起来,说道:“老先人板板!你倒是开个口呀!这事就看你一句话了。老四那里么,我去做工作嘛。前几天我都给她提说过一回,耳鼓山的事,今天罗祖华上街找人带信去退了。退,也是老四的意思呢!”

老汉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这些事,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三姑娘一听这话,顿时发了火,大声质问道:“爹,你老人家咋兴这样说哟!老四住在娘家,娘家没有娘,婚姻大事你能不管么?”

但是,郑百如听许茂老汉那句话出口,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他知道老汉已经表示同意了。他认真担心的,还在秀云本人身上。不过,他还有第二个步骤:只要他老姐儿郑百香的活动一展开,过不了一天,许茂老汉和这个三辣子准会把许秀云赶出许家院子,那时候,他就该采取第三个步骤了。

桌子上的鸡肉,已经在大人们说话的时间里,被孩子们消灭光,下饭菜都没得了,三姑娘怪难为情地责备孩子:

“嗨,你们才搞得快呢!”

郑百如打算起身告辞,留在这儿没啥意思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望发生的事情,竟然提前发生了。真是老天爷给郑百如帮了大忙。

原来,罗祖华这时回来了,他手上抱着两只半大的母鸡,而神情却一反常态:憨厚朴实的脸上,显得惊惊惶惶,就像突然遇到一场大祸似的;进得门来,一见老丈人和郑百如在座,更加失措,竟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忘了向妻子诉说赶场的经过,甚至忘了把手上的鸡放到地下去。他哭丧着脸,呆呆地站在那儿。

三姑娘一见这情景,便责备道:“嗨!你这是怎么啦?把三魂七魄掉在连云场上了么,还是鬼摸了脑壳呀?”

这个老实人,心里有什么,全都会挂在脸上,藏不下半点儿心事。今天早晨,他揣着四姑娘留下的钱上街去买鸡的时候,曾被四姨子那种克己待人的行为感动得下泪,一路上高高兴兴地走着,他甚至想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也要教育他们记住四姨娘的好处。他在鸡市上经过长时间的犹豫、选择和讨价还价的谈判,买下了两只令人满意的半大母鸡。而且,就在鸡市上,他恰好碰上了耳鼓山来的一位熟人,顺便就托人家带了一个口信去,辞退了关于四姨子的那门不愉快的亲事——请“那个人”过几天不必下山来给许茂老汉拜生,“那个人”就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当他回到葫芦坝,快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本队一个妇女,背着一背柴火迎面而来,叫住他,气色紧张地报告说:“祖华!可不得了呢!刚才我在梨树坪捡柴回来,听人家都在说你老丈人家中出了怪事呢,怪难听的!说是大前天夜里,金……金支书钻进了……四……房子里面去!这,该不会是真的吧?哎呀!还有更难听的呢!”

听了那个女社员的报告,罗祖华的吃惊就不用提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跌跌碰碰走回家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啦!病了么?”郑百如关切地问,马上站起身来,扶着罗祖华。

“天哪!这,这咋个得了呀!”

“啥子不得了哟!”三姑娘厉声骂道,“看你这个样儿都够啦!”

“慢慢说,慢慢说嘛!”许茂老汉这样安慰着他的三女婿,依他的推测,这个少有赶场买卖的老实人,今天在街上一定是遇着扒手摸了他的钱包儿。

郑百如将他扶在小板凳上坐着。三姑娘倒了半碗开水叫他喝下,又摸一摸他的额头,说道:“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说呀!”

“他们……”罗祖华咽下一口水,仰起脸来,对三姑娘说道,“外头都闹了呢!说是……”他瞅了许茂老汉一眼,“大前天夜里……出了事呢!”

一听“大前天夜里”,许茂老汉不由一惊。

郑百如却立即会意。他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神色。

三姑娘不知底细,气愤愤地摇着男人的肩膀:“这样吞吞吐吐干啥子嘛!瘟神!”

“这哪会是真的呢,不可能是真的吧!”罗祖华这样没头没脑地说。接着,才将路上碰到拣柴火的女社员告诉他的事情转述了一遍。这一说不打紧,三姑娘马上火冒三丈!她挽一挽袖子,做出要跟谁拼了似的架势,厉声骂道:

“嚼牙巴的!没天良的!死儿绝女的!冤枉人没得好死!呃,是哪个说的?老娘们找他去拼了!”说着就往门外冲。

“爹!你这是……”郑百如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已经跨到门外的三姑娘,闻声转过头来一看,只见老汉面色苍白,胡子打颤,两个眼睛都没得神光了。她忙回转身来,奔到老汉身边,呼叫起来:“爹!你……”

许茂举起拳头,“砰”一声击在桌子上,身子摇了几下,软瘫地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立刻忙作一团。好一阵,总算把老汉抢救过来,放在一只破马架椅里。随后,呼吸慢慢匀净了,嘴唇颤动着,但众人等了好久,老汉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接着,就挣扎起身要回家去。众人又苦苦拉住他,不让他走,扶他坐下。

老汉的这一系列举动,明显地表明罗祖华带回来的消息是确有其事。这倒使三姑娘有些气馁,感到自己理不直气不壮了。她愤愤地问道:“爹!老四……他们……真有那种事么?”

许茂老汉心中明白,那天晚上“闹贼”的事,虽然被他严密地封锁,而如今到底是泄露出来了。但他当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贼”竟然是他的大女婿!

“天啦!我前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啊!”

老汉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天叫地的喊叫来。这一下,三姑娘和罗祖华就一切都明白了。

“硬是真的!”三姑娘失望和愤怒一下子全部归结到四姑娘身上去了。“这个死不要脸的,才看不出来哟,许家姑娘们的名声都叫你丢尽了!”她这样咬牙切齿地想。

“唉!”郑百如也叹一口气,表示他对此事感到意外和遗憾。但他却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依我看,怪不得秀云。秀云的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么!责任应该说是在老金身上。这个人,我不多说他。只是,今天在连云场上,他还跟着秀云一路呢!”

“真的呀,今天?”三姑娘和罗祖华同声惊问。

“是呀!”郑百如回答。接着就埋下头,很沉痛地说:“其实呀,发生这种事,我也有责任。我要是当初不一时气盛,跟她离婚,哪会发生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呢。唉!”

老实人罗祖华感动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他从失措的境地里清醒了,正要对郑百如说一句什么话儿,却看见外面的田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立即又惊呆了。

四姑娘许秀云在失望的痛苦中过了小桥,沿着河边小路往家里走,突然想起早晨三姐和三姐夫邀请她吃午饭的事。她想:三姐是个直性子,不去,她会不依的。再说,回去一个人也冷冷清清,倒不如去坐一坐吧。于是她手上挽着个布包袱,绕过一段田埂路,向着这儿走来了。

然而,迎接着她的是——三姐夫惊愕地盯着她;三姐怒气冲冲,秋风黑脸地瞪着她;老汉愤然地动了一动身子,又撇过脸去;还有郑百如阴冷的目光。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四姑娘木然地站在门口。真是众叛亲离!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冷遇和委屈,她已经受得多了,但是,这样的场面却是头一回,不由得感到万箭穿心,悲从中来!她咬着牙忍着泪,毅然转身离开了罗家大门。

郑百如随后跨了出来,招呼道:“秀云!秀云!等一等,你等一等呀!”

四姑娘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阵冰凉,她加快脚步往许家院子走,绕过一块块水田,踏着枯黄的小草,差不多是在放小跑了。

这里,郑百如回转身来,向着屋里几个愤怒而又失措的人,庄严地声明道:“爹,三姐,三哥,请大家不要着急,不要责怪秀云,我不责怪她!不论别人说她什么,我不听。我要求复婚,这决心是下定了,不改了。这,还指望你们搭个手呢!”

他这一席话,完全出乎三个人的意料,这是多诚恳,多有肚量呀!

罗祖华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向他伸过手去了。三姑娘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她正担心着郑百如会因为那个意外的“丑闻”而放弃复婚的打算,要真是那样,往后的四姑娘不是成了一个可怕的“包袱”么?

许茂老汉注意地打量着郑百如。这么些年来,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身材适中的人。他痛心地感到,自己从前对这个红极一时的女婿不信任,是多么的不应该。

随后,他们重新围着方桌吃饭,大人和孩子们的肚子都饿了,红苕稀饭吃得格外多。只有许茂老汉的胃口不好,他吃不下去。这一天他经受的痛苦太多了!据说,怄气是很伤脾胃的。而且,对于未来的估计,他并不像三姑娘、罗祖华以及郑百如他们那样乐观。刚强自信的老汉,这会儿变得忧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