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明知道這是壞事情,却對自己說——
「我聰明。會變博學家的罷。這樣的事,在我們,容易得很。」
他於是動手來讀大部的書籍,他實在也不蠢,悟出了所謂知識,就是從許多書本子裏,輕便地引出證據來。
他讀透了許多艱深的哲學書,至於成爲近視眼,並且得意地擺着被眼鏡壓紅了的鼻子,對大家宣言道——
「哼!就是想騙我,也騙不成了!據我看來,所謂人生,不過是自然爲我而設的羅網!」
「那麽,戀愛呢?」生命之靈問。
「阿,多謝!但是,幸而我不是詩人!不會爲了一切乾酪,鑽進那逃不掉的義務的鐵栅裏去的!」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有什麽特別才幹的人,就只好決計去做哲學教授。
他去拜訪了學部大臣,說——
「大人,我能夠講述人生其實是沒有意思的,而且對於自然的暗示,也沒有服從的必要。」
大臣想了一想,看這話可對。
於是問道——
「那麽,對於上司的命令,可有服從的必要呢?」
「不消說,當然應該服從的!」哲學家恭恭敬敬的低了給書本磨滅了的頭,說。「這就叫作『人類之欲求』……」
「唔,就是了,那麽,上講臺去罷,月薪是十六盧布。但是,如果我命令用自然法來做教授資料的時候,聽見麽——可也得拋掉自由思想,遵照的呵!這是決不假借的!」
「我們,生當現在的時勢,爲國家全體的利益起見,或者不但應該將自然的法則也看作實在的東西,而還得認爲有用的東西也說不定的——部份的地!」
「哼,什麽!誰知道呢!」哲學家在心裏叫。
但嘴裏却沒有吐出一點聲音來。
他這樣的得了位置。每星期一點鐘,站在講臺上,向許多青年講述。
「諸君!人是從外面,從內部,都受着束縛的。自然,是人類的讎敵,女人,是自然的盲目的器械。從這些事實看起來,我們的生活,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他有了思索的習慣,而且時常講得出神,眞也像很漂亮,很誠懇。年青的學生們很高興,給他喝采。他恭敬的點着禿頭。他那小小的紅鼻子,感激得發亮。就這樣地,什麽都非常合適。
喫食店裏的飯菜,於他是有害的——像一切厭世家一樣,他苦於消化不良。於是娶了妻,二十九年都在家庭裏用膳。在用功的餘閒中,在自己的不知不覺中,生下了四個兒女,但後來,他死掉了。
帶着年青的丈夫的三位女兒,和愛慕全世界一切女性的詩人的他的兒子,都恭敬地,並且悲哀地,跟在他靈柩後面走。學生們唱着「永遠的紀念」。很響亮,很快活,然而很不行。墳地上是故人的同事的教授們,舉行了出色的演說,說故人的純正哲學是有系統的。諸事都堂皇、盛大,一時幾乎成了動人的局面。
「老頭子到底也死掉了。」大家從墳地上走散的時候,一個學生對朋友說。
「他是厭世家呀。」那一個回答道。
「喂,眞的嗎?」第三個問。
「厭世家,老頑固呵。」
「哦!那禿頭麽,我倒沒有覺得!」
第四個學生是窮人,着急的問道——
「開弔的時候,會來請我們嗎?」
來的,他們被請去了。
這故教授,生前做過許多出色的書,熱烈地,美麗地,證明了人生的無價值。銷路很旺,人們看得很滿意。無論如何——人是總愛美的物事的!
遺族很好,過得平穩——就是厭世主義,也有幫助平穩的力量的。
開弔非常熱鬧。那窮學生,見所未見似的大嚼了一通。
回家了後,和善的微笑着,想道——
「唔!厭世主義也是有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