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子元的落网,有的人若无其事,有的人略有吹牛,还有的人不免震惊。

王菊生生平谨慎,从来没有挨过龚子元家的边边。他诚心单干,不跟任何一个人来往,当然也包括龚子元在内。龚子元那面却早看上他,几回邀他去吃瘟猪子肉,都遭到了拒绝;又打发堂客到他家里去,借东借西,作进身之阶,但菊咬堂客,遵循男人的意旨,一概予以冷淡的待遇。那女人去了几回,也只得作罢。龚子元这次被捕,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两公婆在家,也不提起这件事。

面胡听到龚子元两个都逮捕走了,自然很高兴。他隐瞒了自己第二天早起扑了一个空的这故事,逢人就说:“我排了他的八字,早就晓得,他有这个下场的。”

信息传到谢庆元耳里,把他略微吓一跳。他堂客笑着斥责他:“看你还好吃啵咧?你到他家去吃过瘟猪子肉,不怕他咬你?”

“那怎么办呢?”谢庆元急得没主意。

“快到支书那里去坦白,他晓得你的,你放心吧。吓得这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谢庆元慌慌忙忙去找李支书,路上碰到刘雨生。他把他的顾虑坦白了,吃了几回瘟猪子肉也说清了。

“现在你到哪里去?”刘雨生问。

“我找支书去。”

“不必去了,他不得空。”刘雨生笑一笑说,“论理,贪口腹的人也该吓一下,学一个乖,老话说得对:‘不上当,不成相。’不过,你不要着急,你的事不用剖白,我们也了解,放心回去吧,我替你跟支书说一声就是。”

秋丝瓜在溪边看牛,听到这新闻,连忙回家,把牛吊在樟树下,跑进灶屋,告诉他堂客。这位牵子堂客骑着木马,正在打草鞋,听了这话,一点都没有介意,照旧低头打草鞋。秋丝瓜坐在灶底下的长凳上,把旱烟袋伸到灶里去接火,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的,哪里不熨帖?”堂客听见他叹气,抬头看见他脸块煞白,这样问他。

“没有什么。”

“怕什么?人民政府又不会冤枉好人。”牵子堂客猜到了男人的心事,轻声安慰他。

“我怕什么呢?”秋丝瓜想把心事连堂客也都瞒住。

声称不怕的这人一夜没有合上眼。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一回,把堂客惊醒。

“你呀,不要胡思乱想了。”堂客说完,又打鼾了。

秋丝瓜还是睡不着。他想起他看见过龚子元身上带的尖刀子,“要是那时报告了,不就好了?”为了不要惊动那一口,他极力忍住,不打翻身,但越要不翻身,就越想翻身。这样熬煎到天亮。早晨起来,他的一双眼球布满了血丝,口里发苦。洗手脸时,听见一只乌鸦停在屋檐边上叫几声,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灾祸的来临。但是,直到早饭边,没有一点事。

“吃吧,快点吃了放牛去。牛一夜没有上草,要饿坏了。”他堂客把饭菜端上矮桌,招呼他说。

秋丝瓜扒完一碗饭,就放下筷子。他得了主意,吩咐堂客:

“你去放牛。”

“你呢?”

“我有点事去。”秋丝瓜说完这话,夹根烟袋,戴个斗笠,出门去了。

“鬼!吓得失魂落魄的,亏你是个男子汉。要做就莫怕,要怕就莫做。”秋丝瓜前脚出门,牵子堂客就在灶屋低低地斥骂。男人的威信在她眼里远不如前了。但还是不敢大声当面给他过不去。

秋丝瓜从山边小路抄到他妹妹张桂贞家去。他要找她商量一下。符贱庚从前跟龚子元也有来往,他如今远走高飞,自然没有人去找他的攀扯,他可以用妹夫为例,请妹妹帮忙剖白一下,他晓得她在社里劳动好,和青年团非常靠拢,说话有人听,而且一定有很好的主意。

走到符家,他妹妹恰好在家。两兄妹平常是很少见面的,各人都忙,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有点隔膜。但是人亲骨肉香,张桂贞看见哥哥来,还是非常之欢喜。她把他请进灶屋,装烟筛茶,还端出一碟子新炒的南瓜子,放在矮桌上。兄妹俩就在桌子边,一个抽烟嗑瓜子,一个缝衣服,不紧不慢,谈些家常话。

“株洲来信吗?”秋丝瓜没等回答,接着又问:“贱庚在那边好吧?听说转为正式工人了。”

“是呀。”妹妹手里缝一件男人的白褂子,低着头答白。

“你打算几时去呀?”

“那还早呢。说要到明年春天,厂里才能有宿舍。”

“你们倒好。”

“你不也好吗?”

“我有个么子好啊?唉,”秋丝瓜叹了一口气,趁机转到正题上,“你晓得龚家里的事吗?”

“晓得呀,”张桂贞抬起头来盯了她哥哥一眼,“你发么子急?你跟他有个么子见不得人的首尾?”

“满姑娘你也爱讲笑话了,”秋丝瓜强颜为笑,“我哪里跟他有……咳,”呛一口烟,他咳了一声,又说,“有什么首尾?”他在自己的话里删除了他妹妹讲的“见不得人的”几个字。“还不是同贱庚跟他一样,泛泛之交,同在一起打过几个干哈哈。”秋丝瓜也不是个儿戏的角色,在话里顺便刺妹夫一下。

“你为么子要扯起他来?”张桂贞枯起柳叶眉,发了气了,“他早离开这里了,与你们的事,有么子相干?”

“满姑娘,你听我说,听我说呀。”贞满姑娘垮着脸朵子,把手里那件缝得半残不一的白褂子丢在矮桌上,褂子的一角恰好把碟子遮住。她冲进房里去了,秋丝瓜跟在她的背后。张桂贞在房里找到针线盘子,转身出来,在原地方坐下,依旧缝衣服;秋丝瓜也跟出来,坐在原地方,吧着烟袋继续说:“你听我说,满姑娘。我不过是举个例子,打个比方,表明我也是……”他停顿一下,有心不提妹夫的名字,“跟旁的人一样,跟那个人虽说来往过,并没深交。”

“你来跟我讲起这些做么子?我盘问过你吗?”张桂贞还是不耐烦。

“不是这样说,满姑娘,老话说得好:‘亲为亲好,邻为邻安,’我有个吉凶,你做老妹的,也不忍心在一旁光看相赢吧?”

听到这话,张桂贞心头火气往下落了点,脸色和悦一些了。她抬头问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说吧。”

“替我在他们面前方圆几句,好不好?你的话如今是有人听的。”

“有什么事情要我方圆呢?”贞满姑娘停下针线,正色说道,“如今又不像是旧社会。原谅我做老妹的劈句直话,你和龚子元实在也太那个了,信了他的话,社也不入。受点虚惊也是应该的。”

一席冷话,使得秋丝瓜吃惊以外,又加上寒心,连胞妹也这样子说,自己孤凄到什么地步了?他忍住眼泪,赔笑央求:

“老话说得好:‘亲帮亲,邻帮邻,’你眼见做老兄的为了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没等她哥哥讲完,张桂贞忙说,“人民政府决不会冤枉好人,只要你真没有做亏心事。”

“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真是这样,那还不好办?你去找支书,社长也行,交代一下,就没有事了。”

“顶好是你替我去提一提。”

“好吧,”张桂贞显出很有担负的样子,“我去替你说一声。”

“还有入社的事,”秋丝瓜感到单干不行了,“你看我入不入?”

“这个由你。不过,依我看来,入了算了。单干还有么子味?眼看是一个败局。人要往上走,‘人往高来水往低’,集体生产分明高一些。”

“好吧,我回去想想。”秋丝瓜早已想清了,嘴里还是这样说。

第二天黑早,秋丝瓜牵上那条大黄牯,背一张犁,往社里去找刘雨生。半路上,有人从背后拍拍他肩膀。他吓一跳,回头看见盛清明对他笑笑,“你也要去入社了?前天夜里,只怕一夜没有睡落觉吧?怎么样,那回赶牛出村,想偷偷宰了,到底是哪一个弄怂的?这回应该坦白一下了。”

“那是我自己混账,不能怪别人。”

“你的那位酒肉朋友没有插一手,出点主意?”盛清明盯住他的脸。

“你说哪一个?”

“龚子元。”

“他不是我的朋友,那一回不能怪他,不能把什么事都推到别人身上,你说是吗?”

“你们真是好朋友,到这时候,还替他瞒过。”

“哪里?”

“去吧,多想一想,有什么应该坦白的,早一点自动。千万不要自己误自己,我们是掌握了足够的材料的。”

“我有什么呢?我不过是去吃过一回瘟猪子肉。”

“一回?”

“大概是两回吧?我记不清了。确实没有别的事,不信,你去问问我老妹。”

“确实不确实,我现在不管,总之,人要老实,才能在新社会站脚。”

“是的,是的。”秋丝瓜连连答应,赶着牛走时,腿子还有点发颤。

“我把牛牵来了,犁也背来了。”到了社里,站在社管会的地坪里,秋丝瓜对刘雨生说。

“你也想通了?很好,”刘雨生说,“我们欢迎。牛你还是牵回去,我们包给你喂,算你工分,不过,你要保住不落膘。”

“落不了膘。”秋丝瓜重新牵起牛,往外边走,才迈几步,又回转头来问:“早稻归社呢,还是归自己?”

“归你自己,公粮也由你去送。”刘雨生回复。

“已经插下的晚稻,还有秋红薯这些,如何处理?”

“我们初步意见是谁种谁收,不过,将来中耕、追肥以及收割所花的社里的工本,要你品补。”

“这个自然。既然入了社,社就是家了,还能叫社吃亏吗?”秋丝瓜心里摸底,十分欢喜,顺便说起乖面子话来了。

他牵着牛刚走出门,地坪里就有人议论:

“他这一回真是爽利。”

“龚子元的瘟猪子肉反倒起了好作用。”

“形势所逼,他不得已,你以为他自己有了认识?”

“不管如何,他也只好进步了。集体生产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他一个人扳不住。”

“岂独是他?就是菊咬筋也没得法子,只好认输了。”

“这些人都是,说得直一点,只爱占便宜,吃不得亏的,人家把社搞好了,得了大丰收,他们就来享现成。”

“不要讲这个话吧,革命队伍总是欢迎新来的人的。”刘雨生最后插了这句嘴。

秋丝瓜回到家里,心里还是不安宁。过了一天,看见没有人追究,他放下心了,并且深深感谢政府的宽大。这天傍晚,自己来到乡政府,找李月辉坦白。他老实说出,那回把牛赶出村,确实是龚子元怂恿他干的。

龚子元堂客在公安局招认:今年春上,牛力正紧张,她受了男人的指使,黑夜里带把菜刀,摸到谢家门外的牛栏边,把社里那条得力的水牯的肩膀砍了一刀。事后,男人着实夸奖她,说“这一着棋走得对,不但破坏了他们的生产,还叫谢庆元千担河水洗不清。看吧,他们会斗争他的。他们打,我们拉,不愁他不来。”

“两个牛案,同时水落石出了。”李月辉回到家里跟他婆婆说。他心里特别高兴,工作越发起劲了,但他那位伯伯还是骂他没有用,说他不成材。李月辉很有涵养,满不在乎。他堂客总是按不住性子,几回都被她男人劝住。有回碰到盛清明,她把这情况一五一十反映给他听。

“你不要气,我去收拾他。”

有天得了空,盛清明怀里收一根麻绳,邀了陈孟春,走到支书家,一听老驾又在骂,两人奔进去,大声喝道:

“你这个老货,敢骂我们的支书,来,跟我们到公安局去走一趟。”盛清明掏出绳子,陈孟春扎脚勒手,就要捆人,支书恰好回来了,慌忙上前劝阻道:

“算了,你们不要管他吧。”

听见支书自己这样说,两个人只好罢手。他们才出门,老人又骂了:

“没得用的死家伙,还到外边搬救兵,奈何得我么?没大没细的畜生!”

“请你嘴里放清白一点,做大人的要有个大人的样子!”支书堂客实在忍不住,手里拿着火叉子,站在灶屋门口答白了。

“算了,算了,你少讲几句。”李月辉连忙劝止,并且夺下她手里的火叉子。

正在这时候,会计盛学文来找,说朱明来了,找他有要事商量,叫他马上去。李月辉只得丢开家里这面烂鼓子,跟盛学文出来。才出大门,他听见堂客和伯伯又在屋里对骂了。双方都越吵越凶。不大一会,听见什么东西霍喳一声响,砸在地板上。支书的儿子小辉慌慌张张跑出来叫嚷:

“爸爸,爸爸,不得了啦!妈妈跟伯爹爹打起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