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山里远处一阵草叶响,龚子元忙把尖刀插进衣里腰上的皮鞘里,伸手拍拍秋丝瓜的微颤的寡瘦的肩膀,低声笑道:

“亏你还当过兵呢,看见一把刀,就吓得这样,不要怕,我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

“菊咬筋入了社了。他看见了我们,会去报告。”

“不见得。报告也不要紧,你做了什么,怕人看见了?有我在,不要怕。”龚子元自己也没有把握,又不得不稳住秋丝瓜。合作化以后,龚子元的帮手一天少一天。双抢期间,自己一伙没有得手。他只觉得周围的地面好像都要崩塌了。这个秋丝瓜,在他看来,也是靠不住的人。但是,他不得不把他拉住。“这样的人还是有用的。”他心里想。

“去吧,”龚子元低声打发秋丝瓜,“你要记住,听!那边什么响?”他张起耳朵朝山里听了一会,又说:“是风,记住,没有我的话,不许走开。”

“我想托我妹夫在株洲找点事情。”

“你敢?没有得到我允许,你离开试试!”

秋丝瓜无精打采地往家里去了。龚子元也转身回家。两个人走得远了,从山里跳出两位姑娘来,一个胖乎乎,右肩膀上挂一支步枪,是盛淑君;一个瘦一点,也矮一点,手里拿挺茅叶枪,是陈雪春。两个人从山边跳到小路上,飞起脚板,往乡政府跑去。

“有么子事呀,你们两位这样冒冒失失的?”小房间里,灯光底下,李月辉正在跟刘雨生商量口粮的标准,看见两人冲进来,这样忙问。因推门过急,门板鼓起的气浪,把煤油灯盏的烟焰吹得一摇一晃的。

“有件大事,我们巡逻到茶子山边,发现……”盛淑君气喘吁吁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发现龚子元那个家伙。”陈雪春抢起来说。

“你莫插嘴,让我来说好不好?”盛淑君推开她同伴。

“你一个人讲不清。”陈雪春争起来说。

“你讲得清,你伶牙俐齿,请你来吧。”盛淑君气了。

“不要吵,不要吵,一个报告,一个补充,好不好?”李月辉从中调解。

“龚子元同秋丝瓜一起,悄悄弄弄,不晓得搞么子把戏。她,雪春妹子,急着要冲出去,当场把他们捆起,被我拉住了。”

“是你拉住的啵?”

“不是我,是哪个?”

“是我自己想通了。”

“你想通了么子?”李月辉笑着发问。

“我想,还是不要惊动他们,看他们怎样,我们悄悄地溜到挨近他们的一条堤沟里,听见龚子元那个鬼跟秋丝瓜说……”陈雪春抢着说了一阵子,喘一口气。

“说些什么?”李月辉紧钉着问。

“她讲不清,我来说吧,龚子元恶声恶气,对秋丝瓜讲:‘你要记住,没有我的话,不许走开。’”

“啊,”李月辉有些惊讶,对刘雨生说,“这样看来,秋丝瓜也是他们一伙了。”

“中间他还插了一句。”陈雪春抢着补充。

“一句什么?”刘雨生插问。

“他说:‘听,山里起了风。’”

“这不是要紧的话,那是他们听见你动了一下,以为是风。”

“淑妹子你讲下去吧。他还说什么?”李月辉催促。

“秋丝瓜说:‘我想托符贱庚在株洲找点事情。’”

“他是说的‘托我妹夫’。”陈雪春连忙纠正。

“那不一样?”盛淑君看她的姑娘一眼。

“汇报应该一个字不差。”

“龚子元还说了什么?”李月辉问。

“还说:‘你敢,没有得到我允许,你离开试试!’”

“啊,”李月辉又吃了一惊,又问:“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了。”盛淑君回复。

“还有菊咬筋。”陈雪春说。

“菊咬筋怎样?”李月辉惊问。

“他远远望见两个家伙在讲悄悄话,就跌小路绕开了他们。”

“好吧,你们说的情况很重要,去继续巡逻,要不要加派几个民兵,跟你们去?”

“不要。”

“你们不怕吗?”

“怕他个鬼!”盛淑君把步枪换得挂到左肩上,挺起胸口往外走,陈雪春掮起茅叶枪,紧紧跟在她背后。

小房间里,李月辉和刘雨生不再商量口粮标准了。两个人都为眼前村里的敌情所惊扰。

“这个家伙早该逮捕了。”刘雨生说。

“公安部门有他们的打算。”李月辉回道。

“盛清明呢?”刘雨生问。

“我去打个电话叫他来。”李月辉到外屋打了个电话,又回来说:“他不在,跟侦察科长一起,进城去了。我们加派些民兵,先把他们严密监视,等他们回来料理。”

当天半夜里,村里起了好几处狗吠。不久,李月辉家里有人叩门。

“哪一个呀?”李月辉起来问道。

“是我。”

“是清明子吗?回得正好。”李月辉一边开门,一边赶忙告诉他,“村里出了事。”门开了,盛清明进来,后边跟着两个人,薄暗里,问明是县公安局的来人以后,他把他们让进灶屋里,并且简要地谈起了龚子元新近的情况。

“这个我早已知道,我就是为这件事赶进城去的。他身上还有把刀子,她们提到了吗?”

“没有。”

“她们的报告还不算完全,现在不要管这些,你家里没有外人吧?”

“没有,我那位伯伯睡在那一头屋里,离这里远。”李月辉晓得盛清明和县局的人员有机要公事,连忙说明家里的环境。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商量吧。”盛清明拧开手电,照照灶屋敞开的门外的暗处。

“是这样的,”盛清明低声机密地说道,“我们一到县,就找局长谈起这件事,局长笑道:‘你的情况,比较起来,不算什么了,你看看这个。’局长给我们看了龚子元在杨泗庙的同伙的供词,那上面有一列名单,龚子元本名龙子云,也在里边。”

“有秋丝瓜吗?”李月辉问。

“没有。姓龚的这个家伙是地主兼绸布商人出身的恶霸,早年襄办过南县的团防,手上染了不少党员和进步人士的鲜血。解放军过江以后,他晓得事情不妙,跟姨太太一起,预先化名装穷逃匿在这里,不久,他和国民党军统特务又联络上了。他们这一次准备趁我们庆祝夏收的会上,在杨泗庙和清溪乡两处,同时暴动。再拉队上山。这口供,和我们调查出来的几份材料,大体相符。”

“好家伙,”从容平静的李月辉也有一些感到惊奇,“这是一条大鲨鱼,打算怎么办?”

盛清明从文件袋里摸出逮捕证,又说:

“不过,局长嘱咐了,究竟如何办,现在捕,还是再等一下子?要问你的意见。”

“我觉得应该抓了。”李月辉说,“你看是不是要添几个帮手?”

“要的,男子民兵我去找,还得请你挑几个女将。”

“就派淑妹子和雪妹子两个跟你们去。”

大家从李家出来,唤齐人员,叫大家火速准备,到盛清明家里会合。等人来齐了,盛清明检查了武器,要大家把枪都压上子弹,并且吩咐:“拿茅叶枪的,要靠后一点。”

“为什么?”陈雪春不服气地问。

“那家伙有把刀子,说不定有枪,狗急跳墙,怕他冲出来乱咬。”

“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怕我不怕,偏要上前。”陈雪春撅起嘴巴。

“满妹子,你不听指挥,就不要去。”陈孟春申斥妹妹,“你以为这是儿戏的事呀?来,你在我背后,不许乱闯,要不听话,我一家伙打死你。”

“咦,‘我一家伙打死你’,”陈雪春学着她二哥讲话的声调,“看你好打手。”

“不要吵了,再吵,我就真的不许你去了。你不要性急,有你们的事干的。那堂客不是好货,大家一冲进屋里,你们女将就把她捉住,仔仔细细搜检她身上。”

“好的。”盛淑君连忙答应,“来,雪春,我们两个挨得近一点。”

“留神啊,说不定要发生流血的战斗,这是真刀真枪的场合,不是好耍的。万一危急,你们两个躲在我背后,我保护你们。”盛清明说。

“有我保护。”陈孟春提着步枪说。

“要你们保护啊!”盛淑君撇一撇嘴,“你有武器我没有?”她动动枪栓。

“都这样说,母马上不得阵,叫人不能不相信。”盛清明布置停当,又想逗笑了,不料惹得两位女将生气了。

“清明子,你敢这样侮辱人?”盛淑君首先质问。

“你妈妈不也是母马?”陈雪春的嘴巴越发不饶人。

“你这个妹子真坏。”盛清明正要再回敬几句,侦察科长找他商量一会事,他随即宣布:“科长有紧急任务,要连夜进城。捕人的事,交给我们了。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到达以后,我和公安队两个战士去叫大门;你们随后分头来接应:一路奔大门,一路抄后路,抢他的后门;陈孟春你守住地坪,提防他冲出。李永和你带个民兵,埋伏在后山的堤沟里,防止他往那里逃窜。大家行动都要严格听指挥,不许乱套。科长还有什么话?没有了?好,现在出发!”

月亮落了,墨蓝的天顶嵌满了闪亮的星子;通往山边的一条田塍边的水田里,映出十几个移动的黑的人影。狗叫着。人们到达一个独立小茅屋跟前,迅速分散,各自奔赴屋前和屋后。听见屋里有响动,盛清明连忙拖出盒子枪,手指头扣定枪机,走到门前,用脚使劲踢门扇,里边一个懒声懒气的男子声音发问道:

“是哪一位?隆更半夜,么子贵干呀?”

“快点开门。”盛清明又用力踢门。

“是么子事呀?说不得的吗?”里边的人似乎还睡在床上。

正在这时候,房里手电闪一下,同时发出枪机扳动的声音,盛清明转脸,对后面的人喝叫:“卧倒!”

“不许动,手举起来!”和盛清明喝令的同时,房里有人叫。不到一会,大门开了,盛清明用手电一照,看见开门的是被派到后门的两个民兵中间的一个。他笑嘻嘻地对大家报告:

“已经捉住了。”

“你们动作快,很好。在哪里?”盛清明一边进屋,一边这样问。他三步两脚,跨过地坪,看见罪犯上身穿件白褂子,下边着一条短裤,赤着脚,绑在阶矶一端的屋柱上。

“还有一个呢?”盛清明问。

“也捉起来吗?”一个民兵问,忙回屋里跑。

“站住,你们搜查去,这女人不要你们管。”盛清明吩咐,回头又对盛淑君说道:“你们去仔细搜搜她身上,不要捆她。”

盛淑君和陈雪春跑进卧房,那女人还困在帐子里头。攀开帐门,看见她穿着短衣裤,四脚仰天躺在簟子上,盛淑君用枪对住她胸口,大声喝令:

“起来,不要脸的家伙,赶快穿衣服!”

“你们不是要搜吗?这样不是更好搜一些?”龚子元堂客嬉皮笑脸说。

“报告,没搜出什么。”搜查的民兵四到八处翻检一通,回到堂屋告诉盛清明。

“淑君你们再去搜一下。”盛清明走进房说。

盛淑君丢下正在穿衣的龚子元堂客,邀陈雪春一起爬到阁楼上,下到后房里,动手细细密密地搜查。在一个红漆剥落的旧马桶子里,她们搜出一颗美制定时弹和一把尖刀子。跟这同时,陈孟春在水缸底下翻出用一面国民党旗子包着的生了铜绿的十二排步枪子弹。他把子弹摊开在手上,端到绑在阶矶上的龚子元面前,往他脸上一撒,继着又补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打死你这国民党土匪。”

“不要打,不要打了。”盛清明忙出来劝阻。

“枪毙你这狗崽子,我早晓得你不是一个好家伙。”陈孟春不听劝说,端起步枪,对龚子元脑壳瞄准。盛清明跑了过来,把他拦住。

“怎么的,你要留下他来糟蹋粮食吗?”灯光下,陈孟春鼓起眼睛说。

“你怎么这样讲呢,孟春?”盛清明说,“停下我跟你谈谈。李永和,把他解开,带他进屋去。”盛清明走了进去,点起一盏大马灯。明亮的灯光里,他显得特别的威严。

李永和松了龚子元的绑,推他走进堂屋里。盛淑君和陈雪春把定时弹、国民党旗子以及长了铜绿的一排排步枪子弹,摆在方桌上。

“你还有什么话说?”盛清明问。

龚子元低头垂手,站在一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你把步枪收藏在哪里?”盛清明问。

“我没有枪。”龚子元回答。

“没有枪,怎么有子弹?”陈孟春粗声喝问,把枪对准罪犯的背心。

“这子弹不是我的。”龚子元回说。

“定时炸弹呢?”盛淑君问。

“也不是我的。”

大家都笑了。

“不要问了。罪证确凿,你被捕了,龚子元。请在这上面签一个字。”盛清明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逮捕证。

龚子元接过逮捕证看了一阵,只得借了盛清明的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请你也费心。”盛清明把钢笔递给龚子元堂客。这女人满眼敌意,摇一摇头:

“我不认得字,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不会写字,打个手印。”盛清明说。

“我不。”

“到了这时候,你还敢顽抗?”盛清明竖起眉毛问。

“要讨打么?”陈孟春扑起拢来。

“打个手印吧。”龚子元劝她。

女人只得用右手的食指蘸一点墨,在逮捕证上打了个手印。

“把他们捆起,带走。”盛清明吩咐民兵。两个民兵用粗麻绳子把龚子元紧紧捆住。

这时候,龚子元堂客忽然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盛淑君脚下,双手搂住这个胖姑娘的脚杆子,边哭边诉说:

“姑娘,救救我吧,我一个女人家,晓得么子啊?他向来做事,都瞒住我的。他做的事应当由他一个人担待,为么子要把我牵连一起呢?”她用两手蒙住脸,伤心伤意地哭泣,哭得两个姑娘心软了,手里拿着麻绳子,犹犹移移,没有去绑她。盛清明奔起过来,大声喝道:

“哭么子,坏事你还做少了?你拿猫尿骗哪个?”

“我实实在在是冤枉呀!”

“你们家里藏了武器,收了定时弹,你还想赖?”

“我确实不晓得呀。”这女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道,“我要晓得,早报告你了。”

“鬼话。我只举出一桩事,戳穿你的西洋镜:有一天夜里,你们家里来了七个杨泗庙的客,在你们后房,点起小灯,用一块黑布把窗子蒙住,小声谈了一夜讲,这事有不有?”

听到这话,龚子元堂客没有做声。她心里想,这样的事,他都晓得了,没法抵赖了。

“你装烟烧茶,打点他们一夜,烟蒂丢了半撮箕,有这回事吗?”

女人又没有做声。

“你晓得他们是么子人吗?”

“不晓得,我一个女人家,老老实实的,晓得么子?”

“你太老实了。”盛清明转脸对陈孟春说,“来,孟春,你来绑这个女人。”

“要他来做么子?我们动手。来,龚家里婆子,值价一点。”盛淑君和陈雪春一起,把龚子元堂客反剪着手,用粗绳锁一个五花大绑。

两位公安队战士,额外加上清溪乡的一队民兵,包括盛淑君和陈雪春在内,把这对要犯,连同搜检出来的罪证一起,连夜解到县公安局去了。龚家茅屋的大门和堂屋的门,都关闭了,但没有上锁。

原先,盛清明给了亭面胡一句话,要他常常去看看龚家的动静,双抢以后,他记起这话。龚子元夫妇逮走的第二天清早,他来叫门了。捶了半天门,里边没有一点声音。他着急了,上去把大门一推,门开了。又忙跑去打开灶屋门,使他吃一惊:人都不见了。屋里家什,翻得稀巴乱。走进卧房,他看见床铺草撒满一地;一口破皮箱,盖子揭开了,里边亮出粉盒、手帕和两条浅红的裤衩,还有一条月经带。

“背时,背时。”亭面胡慌忙退出来,连声叫嚷,门也没有关。从女人晒裤子的竹篙下过身,看见月经带等等,是他平生最忌的,因为他相信,这样一来,人会背时,用牛会出事,捉鱼捉不到,甚至人会得星数。他跑起回去,对婆婆连叫背时,没有打听龚子元夫妻的下落。

也在这天半夜里,盛清明带领几个公安员把龚子元押起回来,在他屋后堤沟里,挖出一支九九式步枪,枪托快要沤坏了。带着缴获的枪支,把犯人再押回县时,一个累得只想睡觉的公安员,在朦胧的星光底下,背着盛清明,用枪托狠狠捅了龚子元两下,一边低声地骂道:

“你他妈的,生得贱的死家伙,早不讲出来,害得老子陪你拖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