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菊生的堂客和孩子都累病了,请不到人,眼看着到手的谷子在田里生芽,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子一样,日里忙不赢,夜里睡不着。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觉得没有法子想。先前的打算,全都落了空。本来,他以为今年还有单干,还能请到人;至少,兄弟和舅子会来帮助他。不料,别的单干都忙不赢,舅子也一样;兄弟入了社,不能来帮忙,家里人也一个个病倒,剩下他一个人来唱独角戏。

“老菊,你怎么搞的,谷子都长胡子了?”谢庆元带笑问他,“今年的谷子真好呀,十粒五双,没有凹壳壳,你怎么舍得泡在水里啊?”

菊咬筋气得额头上直冒青筋,但只不做声。

“把你栏里那一只猪宰了,我们来帮你一手,好不好?”谢庆元不怀好意,打他猪的主意了。

“多谢你,我不要人帮。”菊咬的嘴巴还是很硬。

“劝你不要舍不得猪吧,多收了谷,可以多喂猪。”

“猪瘟死了,也不给你吃。”菊咬筋心里暗骂,嘴上没有说。

支部总结双抢工作时,捎带研究了单干户子的困难。刘雨生主张援助他们,谢庆元反对:

“那个啬家子,钱长到肉里去了,帮助他做么子呢?”

“老谢呀,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帮他,是帮未来的社员,帮社会主义。”刘雨生说,他看中了王菊生的劳动力,预料他将来一定是社里得用的人。

“我们好心要帮忙,他不领情,你奈何得他?”谢庆元说。

“一大片谷子沤在田里,长起好长的白胡子了,他还不心急?”

“你们要帮他,我也不反对,你先去讲好。”谢庆元说。

支部做出了决定,全力帮助单干们。刘雨生当天就去找菊咬。

“我说老王哪,你这谷子,”刘雨生走到菊咬正在扮禾的田边,随便扯一根青草放在口里嚼,这样地说,“长芽子了。”

“有什么办法呀?”菊咬筋微露对抗的情绪,“人力都叫你们卡住了。”

“我们来帮你一天,好不好?”

“不敢启动。”

“老王,季节不等人,早稻早收一天,冬粘早插一天,你就会得到不少的好处。一到立了秋,你这些田要收两季就为难了,冬粘不过秋,过秋九不收,你不晓得吗?”

王菊生没有做声。

“老王,支书为你好,特意叫我来问问。你如果同意,明天全社男女一齐来,几天就把你的谷收完,秧也插完。”

菊咬筋枯起眉毛,还是不做声。刘雨生猜到了他的心事,笑一笑说:

“你放心,我们不吃你的饭,连水也不喝你的,我们农业社说帮忙就帮忙到底。”

听了这话,菊咬筋自然欢喜,但不露口风,反而还说:

“我看不必吧,我一个人慢慢来,总能收完插完的。”

这样的话,要是换到别的人听了,就一定掉头走开,不管他的闲事了,但刘雨生最有耐心,而且,他自动走来帮菊咬,是有目的的。他是为了将来发展他入社,自己有说话的余地。菊咬筋看穿了这点,但也情愿,因为他想清了,对方的这个用意,对他并没有坏处。看形势,单干的局面不能维持长久了。他也有心交结社里人,尤其是干部;何况刘雨生的提议,还有现实利益呢。谷收回了,有什么坏处?

“你一定要自己一手来,我们不相强。”刘雨生看见菊咬还是不做声,就撒开手,动身要走。

“你们定局要费心,请都请不到。”菊咬筋连忙拉住,他知道再一松口,刘雨生真的会走了,“社里的人打算几时来?”

“春争日,夏争时,今天就来吧。”刘雨生说,“扮桶箩筐我们都自己带来。”

“我去吩咐她们烧茶水。”

“那也不用。”

“哪里,茶都不吃,还对得起人?”

当天下午和第二天整日,常青社派来六张桶,一色的后生子,由谢庆元带领,一下把王菊生剩下的田里的谷子全部收打完毕了。王菊生自己腾出手去翻板田。到第三天,刘雨生又动员了陈先晋和亭面胡,帮他用牛,还叫盛淑君率领全社妇女帮他拖草和插田。一切功夫,三天全都完成了。帮忙的人只喝了几桶凉茶。王菊生这回深深感动了,也真正地认识了集体的力量。

“真是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他堂客也说。

两公婆都对农业社发生了好感。由于事实的教训,王菊生的思想里有些变化了。他想入社,又还有顾虑。碰巧他舅子来了,也劝他不要单干:

“入了算了吧,你少吃咸鱼少口干。”

“我还想看一两年再说。”王菊生嘴里这样说。

“那你要为难,人请不到,我们又不能帮你,连大粪石灰,也搞不到手,只好作斋公田了。”

这后一段话,和菊咬眼前的思路是合拍的。他早晓得街上组织了肥料公司,大粪统一收购和分配,私人买不到分毫。他没有做声。

“入了,你也不会吃亏,你有两三个人出工,这点谷子还怕做不回?将来社越办越好,猪喂得多,会常打牙祭。”

“将来还是纸上画的饼,看得吃不得。我这个人是只看眼前的。”王菊生说。

“眼前你入了,也不吃亏呀,这一回不是社里来帮助,你的谷子过了秋也收不回来。”

“这是实话。”菊咬堂客在旁边插了一句。

“你晓得么子?”菊咬喝住堂客,因为舅子在,他没有骂她。

菊咬嘴上还是说要单干两年,但心已倾向于社了。舅子走后,他琢磨了半天,又想一通宵,到天亮,才得出这个勉勉强强的结论:

“算了,进去碰碰运气吧。”

他爬起床来,洗罢脸,吃完早饭,系上一条新围巾,拍拍肩上的灰尘,去找刘雨生。脚才跨出门,又缩了回来。他想自己是后入社的,怕人讲闲话,一定要跟上头的搞好。他想定主意,就走进厨房,从那吊在灶口上头熏鱼肉的墨黑的六角篮子里,拣出一对猪腰子和一条猪舌子。这副腰舌是他继母熏好,准备送给女儿的。菊咬筋想:“与其给她们吃了,劳烦都得不到一声,还不如做个人情,送给社长。”

王菊生用干荷叶把腰舌包好,夹在腋下,出门往刘雨生家走去。到了那里,看见门上一把锁。

“社长往哪里去了?”他问正在晒衣的刘家邻舍的女人。

“不晓得。”那妇女说,“他落屋的日子少,怕莫在社里,你到那里找找看。”

王菊生跑到社管会的办公室兼会计室,看见了社长。他正在跟盛学文一起合计预分账。

“老王你来了,坐,”刘雨生从算盘上抬起头来,满脸春风欢迎他,“有么子事吗?入社的事打定了主意没有?”

“没有要紧事,不过是来看一看你。”菊咬坐在墙边一条长凳上这样子说,对入社的事,暂不提起。

听说没有要紧事,也不谈入社,刘雨生低头看账。盛学文把算盘子拨得的的答答响。

“社长,耽搁你一下,请你出来,我有一句话跟你讲。”王菊生停了一会,终于又说,自己走到房外去。

“有事说吧。”刘雨生跟他走出来,猜想他是谈入社的事。

“没有要紧事。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王菊生双手把荷叶包子恭恭敬敬伸到刘雨生手面前,“一副腰舌,送给你咽酒。”

“这是哪里的话?”刘雨生感到意外,连忙推脱,“说都不敢当。”

“你辛苦了,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小意思。我跟婆婆常常念起你,她也说:‘你看我们刘社长,两脚奔奔走,全为大家好,你也该去看看他才是,人家帮我们双抢,好辛苦啊。’我就来了,你收了这吧,瓜子不大是人心,这不过是我们的一丁点儿敬意。”

“你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了?这要不得。”刘雨生说,随即把荷叶包子还给王菊生。

“社长你就收了吧,”盛学文走出来说,“难得他有这一番敬意。”

“你说的什么,你这个青年团员?共产党员大公无私,替人办事,连一杯水也不应该吃人家的。腰舌请拿回去吧,老王,你辛辛苦苦,喂一只猪,理应留着自己吃。”

“社长,你这不是看人不起吗?”

“哪里?双抢是大家出力帮你的,你要慰劳,也慰劳不起。不说这个了,我们坐下谈谈别的事情吧。”

王菊生只得把荷叶包收了。他和刘雨生坐在堂屋里抽烟,有一阵子,没有说话。王菊生生就这一个脾气,对人有要求,决不先开口,如今他要入社,也是一样,希望刘雨生提头。刘雨生自然晓得他的这意思。但他厚道,又急于得出个究竟,就先提起了:

“老王,还是入了社,我们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好一些。”

“我还想看年把子着。”菊咬筋嘴里这样说。

“你要晓得以后劳力会更紧,单干困难会更多,好好打清算盘吧。”

菊咬心想,对方已经开口了,不如就水湾船,入了算了。就抬起眼睛说:

“只怕社里嫌我的田瘦了。”

“你这分明是客气话了,你的田还有瘦的。”

“只怕我后入,有人讲闲话。”

“你放心吧,不会有人讲话的,况且你一来,把社里的田连成一片了,哪个不欢迎?”

听到这话,菊咬筋又把架子拿起一点了:

“我看我还是单独搞几年再说。”

“听你。”刘雨生简洁地回复,准备走开。

“社长你看,单干还能搞几年?”菊咬又把他拉住。

“你想作几年,就是几年,那都由你,没有人限制。好吧,我还有事。”

“我是问你,”听见刘雨生又松了口,不急于劝他入社,菊咬筋心里倒急了,刘雨生动身走开,他也跟在他后面,一边这样问:“政府对单干不会两般三样吧?”

“不会。不过,打开窗子讲亮话,在肥料方面,石灰方面,农药和新的农具方面,政府自然是先尽社里,这是国家的制度。单干的路径会越走越窄。你是一个明白人,不会看不清。”

“那我就入吧。”听了刘雨生的这番话,菊咬筋也想透了,就恭敬地问道:“要不要写一个申请?”

“不必,”刘雨生笑容满面,“我替你讲一声就是。”

“腰舌你还是收下。”王菊生又提起礼物,依他的想法,自己既然要入社,又是后来人,一定要找个靠山才好。

“这是高低不要的,多谢你。”刘雨生讲完这话,进办公室去了。屋里面,算盘子又敲响起来。

“牛要牵来吧?”王菊生跟进办公室认真地问。

“牛不必急,等你主意打定了,再说。”刘雨生从桌面上抬起头来说。

“还有么子不定呢?我王菊生,社长不是不晓得,不是那号三心二意人。”

“我晓得的,不过,牛还是不必牵来,我个人的意思是你的牛照旧叫你喂。”

“那也好。”王菊生转身往外走,只听里边刘雨生笑道:

“回去还是跟嫂子好好地打打商量,不要不民主。”

“没有么子好商量,我的意见能代表她的。”王菊生一边回应,一边走出社管会。在山边路上,信脚踩着落叶和石子,他的心思又转到腰舌上了。王菊生对别人尖利,自奉也俭约。他不愿意眼看这副熏得黑黄的腰舌落在继母女儿的手里,但也不想进贡自己的肚子,他认为那是糟蹋了,作惜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给社长合适。走了一段路,他灵机一动,不往家去,拐一个弯,往莲塘赶去。

王菊生早已风闻,刘雨生跟盛佳秀十分相好,只差拜堂了。走进盛佳秀的八字门楼,他故意装作不知道似的高声问道:

“雨生社长不在这里吗?”

“是哪一位?”盛佳秀正在阶矶上洗帐子,听到这个不大熟悉的声音,忙从脚盆边上抬起身子来,这样含笑问,“是老王啊,进来坐坐,你找社长,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

“嫂子你还想要瞒我呀?”王菊生笑笑,“你们的事天下的人都晓得了,你只说他到哪里去了?”

“进屋里坐吧。”看见是来找刘雨生的,盛佳秀自然欢喜。她满脸笑容,随即起身,扯起抹胸子边边擦干双手,到灶屋里点火筛茶。

“不要费力,我就要走。”王菊生这样说时,盛佳秀已经端上一碗茶,接着递上旱烟袋和纸媒子。王菊生一边接茶烟,一边夸赞道:“你太客气了,嫂子。这是一点小意思,”他把荷叶包送到对方的手里,“送给雨生哥咽酒。请你收了,转交给他,瓜子不大是人心,要他务必不嫌弃。”

“这又何解要得呢?”盛佳秀伸手接了,满脸是笑,她正措忧没有好菜给刘雨生吃了。

“我已经报名入社,嫂子,以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王菊生一边吧烟,一边这样说。

“是么?”盛佳秀把荷叶包搁在桌上,拿手抚抚抹胸子的卷起的边角,含笑这么说,“那好极了,我们早就希望你进来。平夙我对雨生说,‘菊生哥那么好的劳动力,你们为么子不发展他进社里来呀?’他讲:‘人家不愿意,你有么子法子想?’这下就好了。”

“以后有么子事要请大哥嫂子多多关照,嫂子要在大哥面前多方圆几句,才好。”王菊生料想盛佳秀不会拒绝他的这个要求的。

“那是当然的,是一家人了,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送走王菊生以后,盛佳秀洗完帐子,抬头看看太阳不高了,就生火做饭,把熏猪腰舌切碎,蒸熟,堆在一个红花瓷盘里,汽在锅里,等待刘雨生。

“这腰舌好不好吃?”刘雨生来用夜饭,盛佳秀坐在他对面,端起饭碗,用筷子点点盘子,含笑这样问。

“好吃,好吃。”刘雨生尝了一筷子,称赞不止。他以为是盛佳秀熏的。

“哈,哈,”盛佳秀顽皮地笑了,“吃了茶,巴了牙,你吃了人家王菊生的熏猪腰舌了。”

“唉,这真不好。”刘雨生把筷子一放,“他几时来过?你为么子要收人家东西?这太不好了。”

“他的东西不容易到手。我心里运神,既然送上门来了,收了再说。不收,司命菩萨也要见怪的。”盛佳秀还是满脸笑嘻嘻,她的思想专一放在刘雨生身上。她一心一意,只想他吃得好一点,身体保养好一点。

“不好,不好。”刘雨生连连地说,饭也吃不进去了。

“嫌不好,是角色你吐出来。”

“社员听到了,会讲话的。”

“这怕什么?又不是我们去要的,他做人情,送上门来的。况且,社员哪里晓得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就是有人晓得了,也不要紧。是我接受的,与你无关。你就当做是我熏的,领我的情吧。”盛佳秀又笑起来。她的油黑的、略微有些雀斑的标致的脸上显得十分的妩媚,“吃吧,饭菜都凉了。”

刘雨生只得又拿起筷子。

“不过,”不出菊咬筋所料,盛佳秀替他说话了,“你们以后对他要有个照应。”

“他有么子事要我照应呢?就是照应,也不应该收他东西呀,吃人家嘴软,反倒不好说话了。”

“‘一个好汉三人帮,一根屋柱三个桩’,哪个不要帮手?何况他又是后入社的。”

“先入后入,有什么关系?革命队伍,不分先后,对于新人,我们是一律欢迎。”

“话虽这样说,不过,王菊生也不是过虑。社里七嘴八舌的,你能担保谢庆元这样的人不谇诟他么?”

“他王菊生也不是个儿戏的角色,怕人家谇诟?”

“总而言之,人是需要互助的。”

“互助也不要他送礼呀。你这个人,真把人都害死了。”

“我害了你么?”盛佳秀低下头去,装出生气的样子。

“不是这样说。”刘雨生连忙服小,和和气气地解释,“是怕人家讲,我是干部,一举一动,都要顾及群众影响。我们党,从中央起,都是不兴接受人家礼物的。”

“你太拘一格了。”

“人家会说,这不又是地主和国民党老爷那一套来了?”

“地主国民党老爷的肚子,一副腰舌填得满?他们要你的命,不是腰舌。吃吧,碗里饭凉了,我去替你换一碗。”

吃完了饭,刘雨生还没有走。两个人坐在桌边,在一盏小煤油灯下面,一个缝衣,一个抽烟。他们谈到办喜事,刘雨生主张马虎将就,盛佳秀不肯答应,一定要办一桌席,她娘屋里会要来人,也想请几个干部,至于日期,两人同意在双抢以后。

王菊生从盛佳秀屋里出来,赶回家去,清理入社的农具。他的犁耙和扮桶一色都是七成新,又上了桐油,黄嫩嫩的,十分好看。他把东西搬到社保管室去的时候,受到了保管员的欢迎和称赞。家什搬完,将近晚边,他从社里回家去,在一座茶子山边,远远看见两个人悄悄弄弄,正说什么话。略微走拢一点去,看出那是秋丝瓜和龚子元。晓得两个家伙都不是好货,他不愿意跟他们粘连在一起,赶紧跌小路,绕开了他们。但是他也没有往乡里或社里汇报,“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他还保存了单干户子的这个老习气。

龚子元眼尖,瞧见王菊生来了,猜想对方一定看清了他们,他告诉了秋丝瓜。

“他看出我们来了?”秋丝瓜着急地问。

“他又不是个瞎子。”

“糟了。”

“你怕他吗?”

“怕他讲出去。这几天的风势不对头。我总觉得社员们的脸色跟平常不同。”

“你管他们!”

“人家是人多成王,我惹不起。”秋丝瓜想要开溜。

“你怕他们,不怕我吗?”龚子元嗖的一声,从衣下抽出一把放亮的尖刀。秋丝瓜吓得腿子发软,全身都颤起好高,话都说不: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开什么玩笑?”

龚子元举起刀子,刀尖对准秋丝瓜的鼓起的喉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