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你好警醒啊,做官的把印都丢了!”走进茅棚子,说这话的,是盛清明,随手把茅叶枪递还失主。
“三夜没困了。”陈孟春接了茅叶枪,打了一个痛快的呵欠。
“去睡去吧,出工还早。”治安主任体恤地吩咐。
转眼又两天,常青社的田里功夫全部圆功,紧张的插田开始了。头一天,黑雾天光,山上喇叭筒刚送出话来,男女老少已经出工了。刘雨生分派妇女们去做一些轻功夫:扯秧、送秧和打杂,盛淑君起初不干,后来也依了。她带领一群妇女到秧田里扯秧。用稻草把翡绿的嫩秧扎成一束束,然后一担担挑到田里去。男子们集中在秧田旁边的一个大丘里。他们分做好几堆,按着3×4寸的密度,弯着腰子插,开初大家都默不作声。雨落着,远近一片灰蒙蒙。男子们是一色的斗笠蓑衣;妇女们有的披一块油布,或是罩一件破衣,有的还是像平常一样,穿着花衣。她们宁可淋得一身精湿的,也不愿意把漂亮的花衣用家伙遮住。
“盛淑君,‘插秧莫插狗脚禾,扯秧要扯灯盏窝’,有讲究的呢。你们要注意。”李永和认真地说。
“我才扯过秧吗?自己注意吧,我们不要你操心。”盛淑君的嘴巴子从不放让。
“自己留心吧,不要插出烟壶脑壳来。”陈雪春跟随盛淑君,向李永和攻击。
“你们两个黄蜂子,惹发不得的。”李永和说完,仍旧弓着腰插秧。插完一把,伸手去拿另外一束秧,才提起来,把子就散了。“你看,”他对盛淑君说,“这是你们系的好秧把,还说不要人操心。”
盛淑君正要回答,有人叫道:
“淑妹子,唱支歌吧。”盛淑君听出,说这话的,是一个民兵后生子。
“我不唱。”盛淑君拒绝。
“为么子不唱?我们的面子太小了?”民兵问。
“有一个人叫她唱,她一定会唱,可惜他不在。”李永和说。
“哪一个?”民兵追问。
“陈大春。”李永和回答。
“真的,大春近日有信吗?”盛淑君正要开口回敬李永和,被亭面胡的话岔开了。他这问题,是向先晋胡子提出的。李永和笑了。
“佑亭伯伯,你问错人了,淑君收了大春的爱情信,公公哪里会晓得?”
“他只给爱人写信,把父母丢开不管?”亭面胡说,“假如我的崽和媳妇是这样,我要一个抽一顿条子。”
“我劝你不要管他们的闲事,”李永和说,“大春来信不来信,是她的私事,唱一支歌,是正经公事,佑亭伯伯,你说是不是?”李永和伸起腰子,笑着问面胡。
“顺大家的意,唱一个吧?”盛佑亭对堂侄女说。
“唱是可以的。”盛淑君口气松劲了,但又说明:“唱歌要直起腰子,不能扯秧,太耽误工了。”
“这是值得的。”李永和说。
“怎么值得?”盛淑君问。
“有句老话:‘插田不唱歌,禾草稗子多。’”李永和笑一笑说。
“你乱编的。”
“不信,你在这丘田里边插边唱,到了下丘只插不唱,扮禾时节来看吧,下丘稗子一定多。”李永和讲得自己都笑了。
“见你的鬼。”盛淑君伸起腰子,骂了一句,又朝亭面胡问道:“佑亭伯伯,有这规矩吗?”
“规矩是人订出来的,他们要你唱,就唱一个吧。”亭面胡说这话时,伸了伸腰子,随即弯起略驼的背来,继续插禾。
“唱个什么呢?”盛淑君问。
“我来点戏。”李永和一边解秧把,一边笑着说,“唱个‘三月望郎郎不来,株洲一去不回归;奴在房中掉眼泪,不知何日好团圆’。”
“你这口才,倒出得众。”亭面胡夸赞。
“亏你是个突击队长,没得一句正经话。我不唱了。”盛淑君低头扯秧。
“留点神啊,”亭面胡说,“不要插深了。‘早稻水上漂,晚稻插齐腰。’”
“这一打岔,她正好赖了。”李永和说。
“唱一个,不要忸忸怩怩的。”民兵后生子带头一唤,别的几个人也跟着叫了。
盛淑君唱了一个《二郎山》。清亮圆润的歌音飘满一塅,直到山边。南边山上树丛里飞起一只鸟,一路叫着“割麦插禾”,飞往北边的山里去了。
“好不好呀?”《二郎山》唱完,民兵后生子高声问大家。
“好!”很多人齐声应和。
“再来一个要不要呀?”民兵又问。
“要。”
“我喉咙嘶了,你们男人们也该还礼了。”盛淑君说。
“唱歌是你们的拿手,你们包办吧。”
正在这时候,刘雨生来了。他在下村插了一阵,来到这里,又跳下田来。
“这回应该轮到社长爱人了,请唱一个吧。”民兵笑着催道。
“她在哪里?”另一个人问。
“她请假了。”盛淑君回答。
“社长太太,到底是与众不同。”大家一看,讲这冷言冷语的是龚子元,他一向没有做声,脑壳上包块手巾,弯着腰子,在慢慢地插,人家插三蔸,他还只插得一蔸,分秧和插秧,都不熟练。
“她有么子不同呀?”听到龚子元讥讽社长的爱人,盛淑君立即抢白。
“这时节,她还能请得动假,这就是与众不同的地方。”
“有病为什么不能请假?”盛淑君直起腰子,大声质问。
“别人没有病?”龚子元反问一句,声音却不大响亮。
“你有么子病?”陈雪春也直起腰子,怒问龚子元。
“我没请假,她请了假,先要问问她有么子病?”
“偏不告诉你,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管不着啰,社长太太嘛。”
盛淑君还要开口,刘雨生连忙制止:
“你莫讲了。”
大家都不做声了。盛淑君怄一肚子气,低低地跟陈雪春说道:“什么东西,也不屙一泡尿,照一照脸块,他管得着我们?”
大丘上首,是菊咬筋的田,下首是秋丝瓜的。他们两家也都在插秧。秋丝瓜的秧烂了,社里下村的秧没有弄到手,他花高价分了菊咬筋的秧。
跟社里的队伍比起来,两家单干显得十分的冷清。他们都雇不到零工,连小孩在内,每家只有三个人。
“张桂秋,来跟我们缴伙吧,三个人冷冷清清,有么子味?”陈孟春趁势向单干进攻。
“你们有肉吃,我就过来。”秋丝瓜反攻。
“我们大家唱歌,说笑,比吃肉还好。”陈孟春说。
“细人望过年,大人望插田,没有酒肉,望它做么子?”秋丝瓜说。
“这样说,你一定预备肉了?”龚子元问。
“对不住,稍微预备了一点。”秋丝瓜大声地说。
“你倒是想得周到。”龚子元笑一笑说。
“哪里?赶不上社里舒服。”秋丝瓜故意这样说。
“只贪口腹,有什么出息?”盛淑君岔断他们的对话。
大家都不做声了。社员们的兴致无形之中比以前差了。他们不再要求妇女们唱歌,也不说笑了。手和脚都动得缓慢。龚子元却比先前活跃了。他正在亭面胡和陈先晋的旁边,嘴巴不停地讲起从前。他声音不高,说得好像很随便:
“早先,有口饭吃的人家,临到插田,都要备办一两餐场面,砍几斤肉,打几斤酒。面胡老倌,你说是吗?”
亭面胡没有答应,因为他晓得这龚子元不是好家伙,但一听到人提起酒来,他的鼻子好像闻到了醉人的香气,喉咙也忽然发干,只想灌一点什么,润一润了。
“酒是好东西,面胡你说是不是?”龚子元存心撩拨。
“将来,莫说是杯把水酒,就是羊羔美酒也人人有份。”陈孟春明明是针对龚子元的话而发。
“是呀,”李永和附和他说,“只要我们发狠做几年,好日子就会来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天天打牙祭,也只由得你。”
“你这话好有一比。好比伢子没有生出来,先画个巴子。”龚子元冷笑一声,转身对刘雨生说:“社长,歇一歇气吧?我们好去喝一口冷水,也算是打了牙祭。”
正在这时候,菊咬筋堂客提个腰篮子远远走来,经过大丘的田塍。
“啊哟,好香,送的么子菜?我参观参观。”龚子元爬上田塍,夺住菊咬筋堂客手里的饭篮子,发一声感叹,扯起喉咙说:“好家伙,哪里搞的这样厚的肥腊肉,通明透亮,还有鱼、虾、咸鸭蛋,菊咬你这个家伙,吃食运真好!”
经过点火,几个落后社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农业社的优越性在哪里呢?”
“我早就排了八字,我们比不过单干,叫做社,兆头就不妙,社是蚀嘛。”
“我看还不如趁早。”
“趁早做什么?”
“聋子擂鼓,各打各的。”
这班人你一嘴,他一舌,讲得大家越发懒心懒意了,大塅里不再有歌声和笑闹,人们的手脚更慢了。几个一向积极的老倌子都闷声不做;陈孟春气得手都打颤;盛淑君眼泪来了;陈雪春低声地骂道:“没得出息的家伙,只讲吃的。”刘雨生低头插禾,一声不做。他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
天还没黑,社里收工了。菊咬筋和秋丝瓜两家也回去了。
晚边,塅里出现了火光,刘雨生跑去一看,王菊生的女儿手里拿一支杉木皮火把,在田塍上慢慢走动,照着她爸妈在田里插秧。刘雨生没有走去打招呼。他到社里听了各队的汇报,随即赶到了李支书家里,把情况说了一遍,又添了一句:
“下村也是一样要肉吃。”
“谢庆元呢?不起点作用?”
“他不做声。”
“你看怎么办?”李月辉问。
“我看只有这样了。”刘雨生随即低声说出了他的那个想了又想的主意。
“怕不行吧?”李月辉怀疑,“她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喂只猪。我看还是说服党团员跟积极分子,起带头作用,不要打牙祭算了。社才成立,根基不厚。况且,今天的不打牙祭,是为了将来我们自己跟我们的子孙天天打牙祭,这里边是有哲学的。”李月辉愉快地说。
“在这样的场合里,哲学不作用。我决计说服她去。”刘雨生的口气和态度接近于严肃。
“不要太勉强,小心把你们的感情搞坏了。”
“我晓得的。”
走出李家里的篱笆门,刘雨生一径往盛佳秀家赶去。灶门口透出了灯光,传出了刷锅的声音。
“你来了?吃了夜饭吗?夜里没得会?”略显昏黄的煤油灯光里,刘雨生才跨进灶屋的门槛,盛佳秀从灶边抬起头来,满脸春风,并且连连地问讯,随即笑着说:“来得正好,帮我抬抬这桶饲。”
刘雨生帮她把饲桶抬到猪栏边上,偷眼看了看她。她穿一件干干净净的浅蓝布衣裳,系个青布沿边的挑花的浅蓝布抹胸子。她用端子把饲水舀进槽里,回头一笑,问道:
“你看好重了?”
“我看不准。”刘雨生无心回答。
“估一估嘛,估错了,不怪你。”盛佳秀快活地说。
“怕莫有三百多斤了吧?”刘雨生说,心里却想:“你现在笑得这样,等下莫哭啊。”
“四百出头了。”盛佳秀舀了一端饲,又说:“昨天食品公司来人调,我没答应。”
“应该调了。”
“我留起有用。”
“什么用呀?”刘雨生心里猜到了,还是习惯地发问。
“你猜。”她脸一热,对爱人笑笑,低下头去。刘雨生也笑一笑说:
“你是为了秋后我们那一件事么?那倒不必。”
“怎么不必?再简便,一餐场面是要的,要不算什么?”盛佳秀脸块还是滚热的。
“就是要办餐场面,也早。‘到哪座山里唱哪个歌’。如今我倒是有个难关。”
“么子难关?”盛佳秀放下端子,伸起腰来问。
“今朝有人讲社里的怪话,说是:‘大人望插田,细人子望过年,如今有么子望的?还不如人家菊咬。’”
“他办了场面?”盛佳秀敏感到刘雨生的来意,有些紧张地发问。
“他把烘鱼腊肉送到田里来,为的是给我们看看,把我们比下。”
“要是我,看都懒得看他的,吃一块腊肉,身上会长一点肉?我就不信。”
“偏偏有些人跟着起哄,说是插田不办餐场面,不叫名堂。”
“是哪些人?”
“龚子元他们。”
“你只莫理他。”
“不光是他。麻烦就是在这里。”
“唉。”盛佳秀叹一声气,仍旧喂猪,刘雨生眼睛放在猪身上,没有做声。喂完了猪,盛佳秀走到灶面前,捻亮煤油灯,装作平静,动手洗碗。刘雨生坐在桌子边,只顾抽烟,好久不做声。盛佳秀用劲在水里把碗擦得叽叽咕咕响。窗外传来了热闹的蛙鸣。
“要不要泡碗热茶吃?我来烧水好不好?”盛佳秀装作没有猜到他的心事的样子,这样地问。
“不,我不吃茶。”刘雨生又想了一会,就下定决心,口里还是转弯抹角地,温婉地说道:“菊咬筋、秋丝瓜他们有意搅乱社里的人心,龚子元有意挑拨,存心捣鬼。”
“你只都不理。”
“不光是他们几个人的问题,要是只有龚子元一人,加两三条尾巴,那都好办。盛清明一个人就对付得了。”
“还有什么大难题?”盛佳秀手里擦着的碗失手掉在洗碗盆子里,碗碰碗,一下子打破两只。
“大难题是大家的习惯。你也晓得,我们这一带插田,顶少要办一餐鱼肉饭,打个牙祭。这就把我难住了。”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盛佳秀一边收拾破碗,一边这样说。
“如今人都说:‘吃饭的一屋,主事的一人,’都看我的戏,叫我怎么办?”刘雨生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着他爱人。把碗收拾了,她开始刷锅。听到刘雨生的这句话,她抿着嘴,枯起两撇整齐浓密的眉毛,好大一阵,没有做声。
“刷了锅,我烧茶你吃。”盛佳秀说。锅里上好水,盖上锅盖,她去灶脚下添柴。不到一会,锅里水开了,水雾飘满一屋子,灯又朦胧了。盛佳秀忙到房里拿出一些家园茶,几个发饼和蛋糕。
“是常来的人,又不是客,何必这样费心呢?”刘雨生笑一笑说,存心要把空气缓和一下子。
“你为大家操尽了心,这是应当的。”盛佳秀一边沏茶,一边含着笑回应。她解下抹胸子,坐在桌子边,拿块蛋糕放在他面前,“你尝一尝,还新鲜呢。”他的来意,是为了打这一只猪的主意,她早已猜中,竭力地表示殷勤,想使他开口不得,把这一关混过去。刘雨生一心为社,分明晓得自己的主意说出口来,会使爱人不乐意,也顾不得了。吃了一口茶,他看定她,语气婉转地说道:
“有一件事,”他又咳一声嗽,停顿一下,“我左默神,右思量,没有别的法,只好来找你。我想,”他又吃口茶,咳一声嗽,“借你这只猪,来满足大家的要求,来……”
“不行。”没听他讲完,盛佳秀收了笑容,干脆一口拒绝了,眼睛却又抱歉似的望着对方。
“你莫着急,听我讲完,我想借你这只猪,来度过插田这一关。以后,等到社里生产发展了,再行偿还。要钱还钱,照市价折算,分文不少。”
“我要你们的钱做么子?”盛佳秀严峻地反问。
“要猪也可以还猪。”
“不行。”盛佳秀轻轻摇摇头。
“真不行吗?”刘雨生问,脸上也没有笑了。
“莫该还是假的呀?这只猪是我一端子一端子饲水,喂得长这样大的。”盛佳秀显出讨好的笑容,又吃一口茶,由于内心的紧张,她的口干了。
“你再想想吧,猪不过是猪,无论如何没有人要紧。”刘雨生开导她说。
“喂了一年多,我舍不得。”盛佳秀一边这样说,一边望着灶屋上首的猪栏。
“你要是实其不肯,那就算了。”刘雨生果断地说,手掌撑着桌子角,打算起身。听到他这声“算了”,盛佳秀心里一动,脸上变了色。被人遗弃过的、有点旧的意识的妇女常常容易发生不祥的预感。
“我到别处想法去。”刘雨生站了起来说。这句话又引起了盛佳秀的妒意,他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亲?就连忙留他:
“慢点走,再坐一坐嘛。”话音里使出了女性的全部的温婉的情意。
“不坐了,正在插秧,没得功夫。”刘雨生出了灶屋门,头也不回,往外走了。盛佳秀赶到门边,两手扶住门框子,无力地望着他的渐渐隐入夜色里的迷蒙的身影。她和刘雨生的分歧仅仅在这一点上:他是为了社,她是为了他们将要建立的新家。但是,她的负过伤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折了。她追出地坪大声说道:
“你回来呀,我们再商量一下。”
刘雨生真的回来了。听口气,他晓得还有希望。两个人又走进灶屋,坐到桌边,在明亮的灯光里,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闪耀着泪花。整齐浓密的眉毛枯作一起,心里好像是在权衡轻重。停了一阵,她才开口:
“他们这班人为什么一定要吃肉呢?”
“是单干户子故意挑起的,龚子元这班家伙又放肆撩拨。”
“龚子元这样的家伙,真是可耻。”
“是呀,他是另外一路人,倒不稀奇。讨厌的是还有几个糊涂的角色,跟着打‘啊’声。”刘雨生接着问道:“我问你,到底肯不肯?”
“你实其要,就赶去吧。”盛佳秀为了爱情,只得松了口。随即扯起抹胸子,擦擦眼睛,“我只是舍不得,喂得太熟了。”
“再买只架子,不几天,又会熟的。”
“你不晓得它好会吃啊。”盛佳秀想起这猪的好处,又哭起来。
“不要这样了。这样,我就不安了。你这是帮了社里的大忙,这是共产主义的崇高的风格。大家都会感谢你。”
“我不要别人感谢。”
“也是帮了我的忙。不要难过了。”
“我不了。”盛佳秀揩干眼泪。
“等将来社里富足了,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岂独一只猪?我们什么都会有。”
“将来我是晓得的。”盛佳秀忍住眼泪,仰起脸来说,“我只是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能克制一点,非吃肉不行?”
“有爱吃肉的,有爱吃素的,各喜各爱,也难勉强都一致。”解决了一个迫切问题,刘雨生心里松快了。
“我真不懂,他们为么子一定要吃肉?我扯常半年不砍一回肉。”
“爱吃肉,也不能算是大缺点。积古以来,人都爱吃点荤腥。”刘雨生说,“并且,你喂只猪,迟早是要给人家吃的。”
“我喂猪就不是为了给人吃。”
“为了么子呢?”
“为的是,我也不晓得为么子?”盛佳秀说得自己也笑了,“反正是,猪、鸡、鸭、鹅,我喜欢喂。喂熟了,都舍不得丢手。你要我把铺盖行头都献出来,并不为难,就是喂熟了的猪、鸡、鸭、鹅,我都舍不得。”说完又拿起手来,把脸掩住。
“只有把舍不得的东西献出来,才是真正的牺牲,革命烈士还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呢。”
“你不晓得,这只猪硬是我一端子一端子饲水喂大的呀。”
“这话你讲过不止一回了,算了吧,不要只在猪身上着想,人比猪要紧。”
“他龚子元也能算人?”
“不是为他,是为大家。”刘雨生站起身来,“明朝我叫人来赶,你要舍不得,走开一阵,只要眼睛不看见它走,就没有问题。”
第二天,龚子元知道社里瞄到了猪,低下脑壳,不做声了。谢庆元听到有猪杀,插秧特别地卖力。收工后,他自告奋勇,跑到盛佳秀家里来赶猪。他把那只四百来斤重的滚壮、雪白的肥猪才赶出大门,盛佳秀从屋里跑出,站在阶矶上,朝着猪走的方向,拖长声音,逗了好久:“猡猡猡,猡猡猡!”就像平夙日子,呼唤它回来吃饲一样。她相信这会把它的魂魄叫回,保佑她猪栏清洁,血财兴旺。
刘雨生又到别村设法赊购了一只肥猪,连同盛佳秀那只一起杀了。全社人口不分大小,都是一斤肉。谢庆元全家,当夜吃了顿沤肉。亭面胡听说得了肉,忙问婆婆要了几角钱,打了一瓶酒。他喝得红脸关公一样,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刘雨生发现盛佳秀没来领肉,就代她取了,和自己的一起,提到她家。看见她坐在灶屋门口补衣服。
“怎么肉都不要了?”刘雨生问,把肉挂在一个木钩上。
盛佳秀眼睛朝里望了望空荡的猪栏,没有做声。
“今天大家都劲头十足,夜里还要点起汽灯干。人家都说你贤惠,识大体,不自私,还讲了许多好话。”
“我要人家讲好做么子?”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要是名声丑,活着又有么子味?人家谢庆元的嘴巴一向是听不到说人好话的,他是么子人都不佩服的,如今也说,你真是好。”
“我要他说好做么子。”提起谢庆元,盛佳秀就来火了。猪是他赶起走的。刘雨生会意,就安慰她说:
“你再喂一只。”
“钱呢?”
刘雨生没有做声,社里一时拿不出现金。
“我再喂不起猪了,算了,也懒得喂了,唉!”盛佳秀叹了一口气。
“你要是喜欢喂猪,那还不好?秋后,社里要兴办一个畜牧场,我们一定请你去当饲养员。”
“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热饭你吃。”盛佳秀稍许回心转意了,她放下针线,起身弄饭。菜里面有碗新鲜的四月豆炒肉丝,但她自己没有吃。
吃完饭,洗好碗筷,把灶屋揩抹得一干二净,盛佳秀用木脸盆打盆水给刘雨生洗脸,随即自己也漱洗了。她走进房间,点起灯盏。刘雨生跟了进去,两人并排坐在一只红漆柜子前面的春凳上。
“你看几时的日子合适呢?”盛佳秀问,灯光里,她露出微笑。
“双抢后看吧。”刘雨生回答。
“没有猪了,一桌酒席都备办不起。”盛佳秀还有点惋惜。
“请大家吃点糖珠子,也是一样。”
盛佳秀没有做声。刘雨生说了“双抢以后”,她心里已经在打主意安排场面了。她还有点子烘腊,“只是没有新鲜肉,太不体面了。”她心里想。这时候,外边昏暗里忽然传进一阵脚步声。一位双辫子姑娘随即在门口出现。
“吓我一跳,你这个丫头。”盛佳秀看见来人是盛淑君,这样子骂。
“社长你倒好,叫人到处找,你躲在这里商量好事,好吧,你们商量吧,我走了。”看见他们两个人并排坐着,盛淑君脸块绯红,转身就走。刘雨生追出门外,大声问道:
“你走什么?有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