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亭面胡岳家的本家,进门才落座,就说病人只剩一口幽气子,婆婆要他赶快去,会会活口,并且要他把菊满带去。
得到了这个口信,在别人看来,就是死信,病人可能落气了,但亭面胡还是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震动。他心里想:“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正像油尽了,灯盏总是要灭的一样。人死如灯灭,不管什么人,都要走这条路的。”他吩咐满姐招呼客人洗脸和吃饭。因为客人急,吃了饭,就带菊满先走了。“我还有点事。”亭面胡说。
“你要快来啊。”客人又催了一遍,“再迟就会不到活口了。”
“来得快的。”亭面胡答应。
亭面胡送走客人以后,吧着烟袋,到猪栏里把猪赶起,看了一阵,亲自喂了几端子饲水。回到灶屋,他解下围巾,拍拍肩上的灰尘,到社里支了五块钱,准备做人情;跟刘雨生请了一个假,然后到盛清明家里,说了忽然要走的原因。
挨到茶时节,亭面胡才换双草鞋,起身上路。走到半路一个山口上,碰到龚子元,他略微一惊。
“你怎么在这里的?”他问。
“不是告诉过你么,我要到杨泗庙去看亲戚?”
亭面胡记起了盛清明的话,心神镇定了,沿路跟他扯一些闲话。到了杨泗庙,龚子元抬手往右边远处指一指,笑笑说道:
“舍亲住在那个横村子。我要跟你分路了。令岳母假如有个三长四短,我会来帮你忙的。”
“不敢启动。”
亭面胡走到岳家,岳母娘躺在床铺上,不能说话了,婆婆跪在床边上哭泣。她是两位老人的惟一的儿女。这位将辞人世的老妈妈通共只生得一胎,这里叫做“秤砣生”。别人是“郎为半子”,她把女婿看得像亲崽一样,晓得他爱的是酒,常常给他安置一坛子镜面,几样咽酒菜。
“外婆,我来了。”亭面胡走到床边,照他儿女的称呼,叫了一声。
老婆婆睁开眼睛,望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眼皮子。她脸块死白,呼吸短促而微弱。看了这光景,亭面胡想:“只好在这里等了。”他脱下草鞋,自己走到灶屋里,打水洗了脚,穿起岳丈的一双旧布鞋。
岳丈请了一位郎中回来了,看见女婿,用衣袖擦擦眼睛,又抹抹胡子,然后问道:
“你来得好,她正念你,怕看不到手了。”随即邀郎中坐到床前墩椅上,叫老婆婆把手放在床边一个枕头上。面胡婆婆站在一旁。
郎中把住脉,侧着脑壳,闭了眼睛,想了一阵,又望了望病人的脸色,问起病况和年纪,面胡婆婆一一回答了。郎中起身,坐到桌边,开完药方,没有说话,就起身告辞。亭面胡奉了岳丈的命令,送到门口,把一张红票塞进郎中的怀里,等对方收好,他小声问道:
“先生你看呢,不要紧吧?”
“老人家也算高寿了,服了这帖药,过了今夜再看吧。”
岳丈拣了药回来,面胡婆婆一边煎药,一边安排了四碟烘腊,一壶白酒,两副杯筷,铺在灶屋里的方桌上。
“请,”岳丈邀女婿坐在桌边,自己先端起酒杯,“这恐怕是你岳母给你准备的最后一坛子酒了。”老倌子眼里噙着满眶的泪水。
亭面胡端起酒杯,一时喝不下,虽说他有个“人老了,总归要死”的哲学,但看着酒,想起她的好处和慈爱,眼睛不由得湿了。
这时候,面胡婆婆已经伏侍病人吃了头趟药。这一通宵大家没上床。亭面胡靠在火炉边,打了好几回瞌。到天亮时,房里说话了。亭面胡被婆婆叫醒。揉着眼睛走进房间里,看见病人脸上有一点光彩,眼睛打开了。她叫面胡坐到床边上,谈了几句讲,又闭上眼睛。看样子,病人精神好多了,亭面胡起身,脱下鞋子,穿起草鞋。
“你到哪里去?”岳母睁开眼睛问。
“你老人家好一点,吉人天相,以后会慢慢好的,我要赶回去耖田,节气来了,我们社里快要插田了。”亭面胡详细说明。
“你莫回去吧。”岳母说了这一句,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眼说,“我还有话,跟你说。”喉咙里的痰响,时常打断她言语。
“体老人家意,不要走吧。”婆婆劝他。
亭面胡只得留下。准备晚上守夜,白天想睡一下子,他寻到后房,和衣倒在床铺上,不知不觉,一睡就是一整天。到夜饭边头,他睡足醒来,矇矇眬眬,听得有哭声。菊满飞脚跑进来,惊惶地嚷道:
“爸爸,爸爸,外婆不好了。”
“么子事呀?”亭面胡从铺上跳起身来,听见他婆婆在前房里带着哭音连连叫道:
“妈妈,妈妈,妈妈你不要走呀,我的妈妈。”接着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亭面胡赶进前房,岳母已经断气了。面胡婆婆伏在老母亲身上,两手捏着她的僵硬的布满筋络的双手,看着那瞆了进去的眼眶,一边痛哭,一边数落:
“妈妈,你醒转来吧,醒来再看看你的亲人。我不晓得你就是这样去了哪,我的妈妈呀,晓得这样,我没有早几天来,陪你多谈几天讲。你睡在这里,为么子不开口哪?我的亲娘,你没有享你女儿一天的福,临终以前还把一件新棉袄脱给我穿,我的妈妈呀,你这样子心疼女儿,叫我如何舍得你?你不醒来,我何得了哪,我的妈妈呀!”
“已经这样了。”面胡劝他的婆婆,“不要哭了吧,死了死了,死去就是了却世上的俗事,仙游去了。”他一边劝,一边想起昨夜的镜面,也落泪了。
菊满不敢来看外婆脸色变黯了的可怕的样子,他远远地站在门角落里,听到妈妈哭,也陪着掉泪。
面胡的岳丈,坐在踏板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蒙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流迸出来,但没有出声。
左邻右舍都来了。有的劝慰哀哭的人们,有的动手帮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叫男人们出去,把房门关了。她指挥几个年轻的妇女,在房里给死者装洗。
岳丈把面胡挽进后房。
“我想把猪卖了,再借一笔钱,做几天道场。”
“人在世上一台戏,人死了,就是戏散了。”亭面胡说,“还做么子道场啊?我看不如宰了猪,款待杠夫吃一餐。人死饭甑开,饭是要准备一餐的。”
岳丈依了亭面胡的话,把猪宰了,准备明天款待杠夫和吊客。
房门开了。遗体穿好寿衣和寿鞋,从床上移到地上一铺席子上,脚端点起一盏清油灯,人一走过,灯焰就摇漾一下。
第二天,遗体入殓时,吊孝的,帮忙的,挤一堂屋。龚子元拿一副香蜡,也在灵前叩了一个头,当即走了。
当地乡政府派个人来,要他们当日还山,不要做道场,说附近山边,有些情况,怕有歹人来浑水摸鱼。
就在当天,灵柩还山了。
第三天,亭面胡回家去了。记着盛清明的话,他没有理会龚子元在杨泗庙有什么活动。
“我们那一位哭得个死去活来,”他跟别人说起岳母去世的情景,“我劝她不要那样,人死如灯灭,有么子哭的?”
面胡拿起牛鞭子,又去耖田了。
“人死如灯灭,有么子哭的,哭干了眼泪,也听不见了。”在田里,他跟陈先晋又说。
过了四五天,田里功夫越发上紧了,又要积肥,亭面胡出工收工,总是两头黑,家里更不像样了。大女回来帮他洗了一天衣,那边快插田,她赶回去了。
“人家都惦记家里,只有她不同。过了头七,高低要接回来了。”亭面胡对人说起他婆婆。
“母女一场,怕要过五七,才得回啊。”有人这样说。
“那还了得,我这个家交给保甲去?如今哪里尽得这一些?入土为安,哪里还守得五七?”
“只怕外公会把她留住。”
“再留,就有点子对不住人了。”
亡者头七过去了,盛妈还没有回来。面胡收工回家,满姐的饭没开锅。他又饿又累,发了脾气,起初骂满姐,后来骂猪,末尾扯到婆婆身上了:
“吃了人家无钱饭,耽搁我的有钱工,使得再不回来呀,哼,非挨一顿饱骂不行的!”
这个声明是以前的同样声明的重复,才讲出口,还没落音,菊满手里提一个包袱,跑上阶矶,说是妈妈回来了。不大一会,在星光里,对角田里水面显出移动的人影。又过一阵,盛妈头上挽一块孝布,脚上穿双白布蒙面的鞋子,摇摇晃晃,慢慢来了。盛家屋面前,一时挤上好多人。盛妈跨到阶矶上,拉住一位迎接她的邻舍堂客的两手,失声痛哭了。
原来站在阶矶上的面胡早已不见了。他不但没有给婆婆“一顿饱骂”,像他声明所说的,而且抱着满肚子同情和欢喜,跑进灶屋,亲手替她弄夜饭去了。
盛妈靠在满姐搬来的竹椅上,一边用衫袖揩擦眼睛,一边诉说:
“我就是失悔,今年春头上,没有在家多住得几天。”
“你只莫悔。”
“老人家算是修元到了,女婿都会到了活口。”
“七十六岁,也算高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
邻舍堂客们纷纷劝慰。
“我就是失悔,”盛妈没有听人劝,还是讲她的,“春头上她留我多住一向,没有依得她。哪里料到她就要离开我了?”讲完又哭。
“还有么子哭的啊?”亭面胡在灶脚下烧火,听到阶矶上哭声又起,这样子念了一句。饭熟了,他亲自炒菜,没叫满姐,也没骂人。婆婆一回,家里有了主心骨,天上乌云都散了。炒菠菜时,他多放了一调羹猪油,表示优待。
“我回去时,人还清白。她喂了一只猪,天天自己打猪草,自己喂饲水。只有得病的三天,她没有起来到猪栏里去。她辛辛苦苦,做了一世。”呜咽又岔断了言语,“眼看好日子来了,她不想死。落气以前,她神志清醒,说是想买一双新袜子。我问她说:‘我给你去买,你要么子色泽的?’她咙喉里的痰响了一阵,勉强打开眼睛来,看着我说:‘要青的。’讲完这话,一口气不来,就过去了。可怜没有嘱咐一句话。”又哭了一阵,看见菊满带回的衣包放在近边一张凉床子上面,她顺手拿起,解开包袱皮,在星光底下,抖出一件青洋布棉袄,眼泪渍渍地跟大家说:
“去年,她做一件新棉袄,对我说:‘我穿不完了,是给你做的。’平常时节,就是天冷,也舍不得穿,到如今还有九成新。”她的哭声又大了。
“满姐,快唤你妈妈吃饭。”亭面胡在灶屋里叫唤。
盛妈扶着菊满的肩膀,进灶屋里去了。上下邻居各自散了。
八仙桌上,亭面胡放上一个气炉子,炖一蒸钵洋芋头,旁边摆一碗擦菜,一碗菠菜,各人坐下,开始吃饭,面胡特意把菠菜移到婆婆的面前。盛妈也揩干眼泪,端起饭碗。正吃得香,一位体质很好的双辫子姑娘从外边冲进来笑道:
“婶娘回来了,”盛妈回转头一看,讲这话的是盛淑君,“我到城里开会去了,才听见信,说是你回了。正好,大家都在望你呢。”
略微扯几句闲话,又问了外婆辞世的情形,看见盛妈快又流眼泪,她连忙提起恢复托儿站的事。
“上级正在问:‘快插秧了,你们那个托儿站几时恢复?’我急得要命。”盛淑君挨盛妈坐下,一边这样说,“你没有回来,我们就是没得这个恰当人,李婶病了,我又不得一点空。你回得正好,明天叫她们把孩子送来,好不好?”
“后天好吧?”盛妈没有来得及做声,盛佑亭代她回答。他的意思是想叫婆婆歇歇气,并且把这一窠麻的家务事稍许清理一下子。
“正在积肥,又唤插田了,春争日,夏争时,我看就在明天开张好不好?现锅现灶,一切不用安排的。”
盛妈点点头,面胡没有再反对,盛淑君高高兴兴站起来,用手把一根垂到胸前的大黑辫子掼到背后去,笑嘻嘻地说:
“你答应了,好极了,到底是我们婶娘痛快。明天一早,我就来帮忙你打扫堂屋。我走了,还有点事去。”
这姑娘一线风一样跑起出去了。
“满姐,你送送姐姐。”盛妈吩咐。
满姐连忙撂下筷子跟饭碗,跑去送客。才到门口,她的脚尖被一位进门的男子踩了一下。
“哎哟咧,是哪个鬼,踩我一脚扎实的,”她抬头一看,是盛清明,“是你这个,”她吞回了一个“鬼”字,随即叫道:“爸爸,清明哥来了。”
“伯娘回来了?”盛清明走进灶屋,坐在吃饭桌子边,跟盛妈扯了几句,又安慰一番。放了筷子的面胡陪他走进正房里,点起一盏灯,在那里抽烟。
“那家伙回来没有?”亭面胡问。
“我是来问你的呀!你倒问我了。”盛清明认真地说。
“怎么问我呢?”
“我不是把他交给你了?”
“你不是说,我不要探了吗?我就没探了,要不,我把他抓回来了。”面胡稍微有一点子急。
“不要急,他回来了。”
“阿弥陀佛,没有跑掉。”
“跑到哪里去?跑到月亮上去,也抓得回来。”
“几时回来的?”
“昨天夜里。这回他去得真好,对我们很有帮助,几处地方的关系都暴露了。”盛清明说,至于敌人究竟暴露了什么,他没有细讲,面胡也不问。盛清明又附在他耳边悄声地说:
“要破案了,等着看戏吧。”
“真的吗?还要我管制他吗?”
“你还是照平夙一样,跟他来往,不要惊动他。”盛清明讲到这里,起身出屋。在阶矶上,他望着天上的星光大声地说:“你看这一天星子好密!星星密,雨滴滴,明朝怕有雨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