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庆元正在耙田,藤索绷断了,让牛站在田里,拜托亭面胡照看,自己回家拿新索;上到阶矶上,看见堂客俯身在脚盆边上洗衣服,抬头望一下,又顺下眼睛,脸上颜色不对头。

“你何式的?哪里不熨帖?”谢庆元找好藤索,吧着烟袋,蹲到脚盆近边问。

“你莫问我,哪个叫你假仁假义的?”桂满姑娘忿怒又加上伤心,眼泪一喷。

“到底是哪个惹发你了?”谢庆元越发不放心。

“你管我死活,我死了,你正巴不得。”堂客拧干最后一件衣,提着提桶,起身去晒衣。谢庆元跟着,笑笑说道:

“你这是哪里来的风?”

“问你自己吧,排天半夜三更才落屋,到底到哪里去了?”桂满姑娘一边晒衣服,一边问罪。

“评工去了。”

“评你娘的框壳子工!”桂满姑娘醋意大作,没得好气。

“工是天天要评的,拖得久了,搞不清楚,人家有意见。”谢庆元摸不着风向,还是心平气和、耐心耐烦地解释,忘记牛站在田里,正在不耐烦地等着他。桂满姑娘晒完衣,转身进屋,晓得男人跟在她后面,才跨进房间,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了。紧跟在后的她的男人,脚差一点被门板夹住。睡在房里摇窠里的孩子被这砰的一声惊醒了,号啕大哭。桂满姑娘脸含怒气,还是习惯地去摇摇窠,没有关后门,谢庆元就从那里进来了。堂客扭转脑壳,不愿理他。“总得讲一个明白,到底是为么子事嘛?”谢庆元的话音接近于软款的祈求。

“哼,评工,你们哄鬼,你们两个人的鬼把戏,只当人家不晓得?”桂满姑娘一边摇摇窠,一边这样说,眼睛还是不看谢庆元,望着窗外。

“你说的是么子话啊?叫人越听越摸不着头脑。”谢庆元放下手里的藤索,坐在床边墩椅上。解下腰围裙,擦擦脸上的泥点子。

“你当然不懂我的话啰,你耳朵里装满别人的悄悄话,我的话你还听得进?”

“你越讲越玄,我听了哪一个的悄悄话?”

“问你自己,你们早早晚晚,在山肚里讲些么子?”

“什么?”

“在山肚里,跟那个人。”

“跟哪个人?我几时到山里去了?这些天,我排天跟亭面胡和陈先晋一直在赶田里功夫。秧摆风了,要加工,不加工,秧要等田了,我哪有功夫到山里去?”

谢庆元堂客没有做声。孩子还是哭个不住停,她摇动摇窠。

“不晓得又是听了哪个的小话了,耳朵是棉花做的。告诉你吧,你这样做,人家会说你是拖后腿。”

“我几时拖你后腿了?莫拿大帽子压人。”刚一解放,桂满姑娘当过积极分子,生了孩子,才退坡的。她学会了“大帽子”等等干部常讲的术语。谢庆元正要回复,窗外有人讲话了。

“老谢,牛站在田里,不耐烦了,奔跑起来,耙都差点拖坏了,我给你牵得来了。”谢庆元听出是面胡的声音,连忙迎出去。

“佑亭哥,你来得正好,我们里头的要查我的账,问我一早一晚到哪里去了?你来帮我作个证明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我们解放了的人,比清官还明,”亭面胡走进老谢的房间,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了下来,接了老谢递过的烟袋,他忘记了自己的牛也站在田里等他,“你们从头讲讲吧,为么子事吵架子?”

“屁事也没有。不晓得听了哪个的话,说我一早一晚,干么子坏事去了。”

“那是没有的,桂满姑娘,”亭面胡移开吧着的烟袋,“他一早一晚,同我一样,在跟牛屁股。”

“是吧,讲你不信。”谢庆元笑了。

“那他为么子多给人家工分呢?”桂满姑娘戳穿来问了。

“多给哪个工分了?”

“问他自己。”

“我晓得了,她是说我多给贞满姑娘了,不晓得是听了哪个扦担[1]的挑拨。”

“贞满姑娘?他不会多给,那天九分,是先晋胡子那个满妹子说的。你不要小里小气,你们谢庆元是个规矩人,贞满姑娘也变规矩了,不要乱吃醋。”亭面胡又劝了些话,他越讲得多,桂满姑娘的疑心就越重。抽了三壶烟,亭面胡才记起来,他的牛在田里等他,只得起身。

“我也去,我们今天一定要耙完那个大丘。”谢庆元跟着站起。

“你先莫走,再停一会,”亭面胡劝他,接着,他把自己溅了一些泥点子的胡子嘴巴挨到谢庆元耳边,压低声音,机密地说:“赔个小心,就会好转,女人家我都懂的。”

因为声音压得并不十分低,桂满姑娘又坐在贴近,亭面胡的话,她都听到了,心里只想笑,又竭力忍住。

听了面胡的忠告,谢庆元慢走一步,又挨拢一些。还没开口,堂客就说:

“你莫理我,滚开,我看不得你那一副假模假样。你喜欢野的,去你的吧。”

“这是哪里来的话?”

“你真以为赔个小心,就散得工吗?”

“你总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人家嘛,冤枉我倒不要紧,人家清清白白,正在求进步,天天出工。”

听见谢庆元吹嘘她的从前的朋友,现在假想的情敌,桂满姑娘的醋浪又起了。

“好清白啊,太清白了。”她说着,又摇着摇窠。“要都像她一样地脱洒,没有给孩子缠住,哪一个都晓得出工。”她被自己的言语,感动得哭了。

亭面胡的主意不灵验,越赔小心,对方越吵。谢庆元只得拿起新藤索,赶着面胡送回的水牯,重复去耙田。

“看你躲到哪里去?是角色,一世莫回来!”桂满姑娘看见谢庆元撒手躲开她,心里更冒火。她跳起身来,跑到揭开窗子的护窗跟前,看见谢庆元正赶起牛走,就大声地说,“依得我的火性,恨不得放一把火,把这个框壳子社,把你们连人带牛,通通烧一个精光,才出得我这一口恶气。”

“莫作口孽啊,你这个人,不知轻重。”谢庆元回头讲了这几句,就赶着水牯飞快地走了。

桂满姑娘哄孩子睡了,自己坐在阶矶上一张竹凉床子上,生气和伤心。她拿起针线,又放下了,无情无绪,不想动弹,一直到天快黑下来,她的患了夜盲症的二崽摸着回来的时候。

刚刚把二崽和满崽放得睡了,听到外边响起脚步声,从窗户里一瞄,她看见张桂贞来了。这位至今还是苗苗条条的女子,穿一套合身的青衣,背一把锄头,裤脚上略微有一些泥点子。一进地坪,她滴声滴气地问道:

“副社长在吗,桂满姐姐?”张桂贞招呼正迎出来的谢庆元堂客。

“没有在家。”谢庆元堂客拦在门口,披头散发,显出一脸的怒气。

“他没有回来?”张桂贞没有介意对方的脸色,笑嘻嘻地问。

“你找他有么子贵干呀?”

“有一点事。”

“到底是么子事呀,不能讲的吗?”

“桂满姐姐,你何式的了?”张桂贞这才注意对方脸上有怒容。

“莫这样叫我!哪个是你的姐姐?我哪里有你这样体面的妹子?”

“你今朝是何的哪,桂满姑娘?”张桂贞改口不叫姐姐了。

“我向来是这个样子,你不想看,就不要来,没有人请起你来。”桂满姑娘一手叉住腰。

“那我以后不来就是了。”张桂贞背起锄头,转身要走。

“阿弥陀佛,你不来,多谢你,我们的阶矶可以少洗两回了。”

“你这话是么子意思?”张桂贞掉转身子,把锄头往地下一放,也发火了,“你嘴巴里放干净一点。”

“我有么子不干净?我又没找野老公,没登门闯户,抢人家男人。”

“你这个人发疯了?”张桂贞没有防备,一时不晓得如何应付这种意想不到的袭击,说不出有斤两的话来,秀气的脸块气得个通红。

“我没有疯,有人倒臭了。”

“你这个东西,太混账了。”

“我混账,我不是东西,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自己老公才走不几天,就又忍不住,出来寻野老公了。”

“你血口喷人,哪个挖了你的祖坟了?”张桂贞扶住锄头把,站在地坪里,气得发颤,她退又不是,不退又不是,正在为难。谢庆元堂客随手拿起一把楠竹丫枝扫把子,奔跑过来。她的原意不过是继续侮辱这对手:“你把地坪都站邋遢了,让我扫干净一下。”张桂贞看见她来势凶猛,以为要开打,不觉怒从心上起,不肯放让。她举起锄头,迎了上来。桂满姑娘看见对方的武器分量重一点,有些心怯,怕吃眼前亏,不由自主,停止前进了。张桂贞抢上几步。两人相隔不远了。于是,在淡淡的暮烟里,在这座茅屋的小小地坪里,桂满姑娘和贞满姑娘,这两位从前的朋友、儿时的游伴,发生武装冲突了。一个扬起扫把子,一个举起了锄头。一边披头散发,一边精精致致。但究竟都是妇女,比起男人来,斯文多了,双方举得高高的兵器,暂时都没有落下。一把扫把,一柄锄头,衬着逐渐暗去的蓝天,斜斜横在烟霭苍茫的暮色里。

“我怕你这婊子婆!”手没有动,嘴没有休,桂满姑娘飞出了一句。

“我怕你这婊子屙的!”贞满姑娘还她一嘴。

“我一家伙打烂你这狗脑壳!”谢庆元堂客动动扫把,但眼睛紧盯着锄头,生怕它挖下。

“我一锄头送你见阎王!”在武器上,张桂贞略占上风,话也硬邦些。

她们的吵闹惊醒了房里的小孩,哭起来了,患夜盲症的大一点孩子,哄弟弟不住,也在哭泣。两个孩子的伤心的号哭唤醒了桂满姑娘心里的母性。她已经不像从前一样勇猛了。贞满姑娘这一边,本来不是战斗的发动者,斗志原来就不高,加以锄头举久了,手有点发软,只想罢手。看见对方的扫把稍许放下了一点,她把锄头也放落地上。紧张局面有一点好转,双方不退也不进,不动手脚,光斗唇舌了。

孩子的哭唤声和女人的吵骂声传到了屋边过身的收工的人们,一时都拥进来了。小孩顶热心,争着站在人群的前面。看见来了好多人,作战的双方又强硬起来,同时举起扫把和锄头。李永和从人丛里跳出,捡起身边一根树棍子,从中一拦,把双方兵器一下子架开,连劝带斥责:

“这像个什么样子?都是屋边头的人,为么子要吵?”

“由她们去,”来看热闹的亭面胡宽心地说,“打不起来的。堂客们只一把嘴巴。”

“也不见得,”跟着赶来的陈先晋说,“听老班子讲,同治年间,我们陈家里有一位堂客,长一脸横肉,打起架来,两个男的都拢不得边,人来猛了,她就扑上,用嘴咬人家的手。”

“还是离不开嘴巴。”亭面胡巧妙地把人家的话作为自己的主张的证明。

“副社长来了。”有个小孩子嚷。

大家一回头,果然看见谢庆元一身泥牯牛一样,手里提着牛鞭子,往地坪里兴冲冲走来。

“好呀,好一个副社长,”张桂贞拖着锄头柄,哭着从左边往谢庆元奔来。“你回得正好,你为什么叫你堂客平白无故欺负人?”

谢庆元正诧异间,不及回答,从右边,奔来一匹更为凶猛的野马,对他直嚷:

“好呀,这个短命鬼,你干的好事,”桂满姑娘扑上来,丢下扫把,一把勒去老公手里的鞭子,双手揪住他的青布褂子的胸口,连浪几浪,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恶声质问道:

“你背了我,搞的么子鬼?你招引些么子烂草鞋到家里来?”

“你发疯了,皮子痒了?”谢庆元用一只手封住堂客的双手。

“我跟你拼了,你这个短命鬼。”堂客用口去咬谢庆元的手。

盛淑君和陈雪春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一齐跑到张桂贞跟前。盛淑君扶着她往外边走,陈雪春背着她的锄头,跟在后头。人们让开一条路。

“无缘无故,糟蹋人一顿。我在什么地方惹发她了?”张桂贞一边走,一边伤心地哭诉,随即用她的还有泥巴的手背擦擦眼睛。

“小把戏,不要跟上来,”陈雪春回头对一群跟着她们走的孩子们说,“回家吃饭去。”

孩子们照旧跟着,有的还跑到前头去窥看张桂贞时常用手遮住的泪脸。

“滚开,”盛淑君斥骂孩子,接着劝慰张桂贞,“想开一点,贞满姐姐,你是一个明白人,跟她这个落后分子吵做什么呢?”从劳动上看,盛淑君觉得这一向的贞满姑娘比桂满姑娘进步得多了。

听盛淑君说桂满姑娘是落后分子,张桂贞稍稍出了一点气,但还是伤心伤意:

“你没有听听,她口里嚼些么子啊。”

“相骂无好言,打架无好手,算了,你不要去想了。”盛淑君扶着她往符家走去,孩子们大半都散了,只有最热心的两三个大的,还跟在后头。

“我今天起得太早,碰了她这个活鬼。”张桂贞余恨没息。

“算了,不要生她这些闲气了。今夜好好困一觉,明朝还要挖草皮。”盛淑君和陈雪春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打转身。

谢家地坪里,场合更加剧烈了。谢庆元的手被堂客咬得出血了,一时性起,把她摔得绊好远,自己奔进灶门口,摸把菜刀,鼓眼努嘴跑出来,嘶声咆哮道:

“我要结果你这猪婆子!”

小孩们吓得往外跑,妇女们一时都不敢上前,亭面胡和陈先晋看见张桂贞一走,以为没有戏唱了,早已走了。没有男人,没有人敢上前拦阻,地坪里一片混乱,大家都乱叫乱跑,桂满姑娘也跟着逃命,嘴里还不停地痛骂。谢庆元手执菜刀,看看追上堂客了,他恨恨地说:

“宰了你,我去抵命。”

“救命呀,不得了,反革命分子杀人了!”桂满姑娘披头散发,一边奔跑,一边嘴里乱叫了。后一句话,对谢庆元的怒气,胜于是火上添油。他抢上一步,高举菜刀。堂客回头望见菜刀发闪的刀口,正正当当,照在她的脑壳上,吓得腿子发软了,一交绊在泥地上。谢庆元一刀砍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被一个人的两手抓住了。谢庆元睁眼一看,是刘雨生。

“老谢,你这是做么子?”刘雨生一边说,一边夺去他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丢得好远。

“你莫扯我,我这回非把这猪婆子结果不行。”红了眼睛的谢庆元从刘雨生手里挣脱了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茶杯粗细的棍子,又往堂客奔过去,口里骂道:

“不结果你,我不算人。”

“你来,你来打吧,”桂满姑娘看见谢庆元来势凶猛,一边逃跑,一边回骂:“你这个恶鬼,捞不得好死的,剁鲁刀子的。”

谢庆元一棍子打去,正打在阶矶上的屋柱上,两手的虎口都震麻了。紧接着再扬起一棍,却当的一声,被一杆茅叶枪挡住,谢庆元举眼一看,这人不是刘雨生,而是盛清明。治安主任问:

“对自己的堂客为么子这样狠哪?”

“你不要管。”谢庆元怒气冲冲说,把棍子一摆,拨开茅叶枪,又要去追人。盛清明跳上一步,横起茅叶枪,拦住去路,向几个民兵使了个眼色。四个身强力壮的后生子朝谢庆元猛扑上去,有的抱腰,有的夺去他手里的棍子,另外两个把他的两手反剪在背后。谢庆元倒了威了,但还是强嘴拗舌:

“我家里的事,要你们管吗?”

“你挥刀舞棍,只唤要杀人,出了人命,只你一家的事吗?”盛清明说,接着又吩咐民兵:“放开他吧,已经缴了械,放了他算了。料他也不敢闹了。”

疯劲一过去,谢庆元感到手足无力,走到阶矶上,坐上凉床子。他弯腰低头,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捂住脸。听到堂客在房里哭诉,他的眼睛也湿了。

“你们这是何苦呢?”盛清明说,“原先,我以为你们闹内部矛盾,不要紧。如今闹得这个样。好吧,你们各人多哭一会,哭个气醒吧,我们走了。只是不许再打架。”

讲到这里,他带着民兵离开了。

看见桂满姑娘逃进了房间,刘雨生动员几个妇女进去劝解和抚慰。不料对方越劝越激动,起首还不过是抽抽咽咽,往后捶床打枕,哭泣变成号啕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先哭去世多年的爸爸,后哭新近见背的妈妈:“我的亲娘咧,你为么子不把女儿接去呀?你留她在世界上受足了磨,她何得了,何得清闲啊?我的娘哪。”

困在摇窠里的孩子不住停地哭。一位邻舍把他抱起来,塞在哭着的母亲的怀里。桂满姑娘解开衣扣子,给孩子喂奶,一边还是哭诉着:

“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哪,你不该把我嫁给这个没得用的家伙呀。”

哭到最后,吐出“离婚”两个字来了。

“老夫老妻,快不要讲这个话了。”一个老成妇女说。

“一夜夫妻百日恩,不要讲得太过了。”一位年轻妇女说。

窗子外面,人们渐渐地散了,剩下刘雨生还在那里细细密密跟谢庆元谈话。他要他莫发躁气。他说:“夫妻吵嘴,家家都有,只是不要把话讲绝了,太刺伤了彼此的心,”他又问道,“你们两公婆感情向来好,为什么一下这样闹起来?”

“哪个晓得她?人在世上一台戏,”谢庆元低着脑壳说,“我如今也心灰意冷了。”

“快不要讲这样的话,你是党员,又是副社长,应该拿出当家做主的样子。”他的话转到了工作,“如今社里功夫这样紧,大家都起早睡晚,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一条牛顶两条牛用,你们两公婆为一点谣风,扯皮扯得这样子,人家单干都会笑你了。”刘雨生说到这里,听见房里哭声停止了,劝解的妇女一个个出来走了,他想了一下,就说:

“她在气头上,你避避她,到外边走走,等她气醒了,再回家来,好好休息一下子,明朝好去挑石灰。”

谢庆元听从了刘雨生的话,跟着出门了。

“到我那里吃饭去。”刘雨生邀他。

“不,我肚子不饿,随便走走就行了。”

刘雨生忙他的去了。谢庆元往溪边走去,才走不远,碰到亭面胡提个腰篮子从镇上回来,天色暗了,亭面胡走到眼面前,才看清人:

“老谢,是你吗?去,到我家去吃杯寡酒。”面胡一把拖住谢庆元的手杆子。谢庆元这时才看清,他的篮子里放着一瓶酒,四块香干子。

“菊满伢子在溪里弄了点泥鳅,”不等谢庆元开口,亭面胡滔滔不绝,“是我婆婆的敬意,要我打点酒,来配泥鳅。来,老弟,我们两人喝,共一共产。”

谢庆元听到人家夫妇这样好,自己的家里却闹得这样,心里越发不自在。他无情无绪,信步跟着面胡走。

“戏唱完了吗?”走了好远,快到家了,亭面胡才记起谢庆元夫妻口角的事情,这样地问。

“人在世上一台戏,不到见阎王,哪里唱得完?”

“呀,没年没纪,快不要讲这样短头话了。”亭面胡抓住谢庆元的手杆子,拖着他走,“你的命好,大崽又能干,又孝顺,将来会享少年福,不像我们那个没用的家伙。来,我们吃酒去,不要想不痛快的事了。”进了灶屋,亭面胡唤道:“婆婆,泥鳅好了吗?酒打来了,我还给你请了一个客。”

“好呀,老谢。只是没得菜,一杯寡酒。”盛妈满脸挂笑说。

过了一阵,就在灶屋里的矮桌子上面,盛妈摆好一个气炉子,四只红花碗,除开泥鳅子、香干子和家做的擦菜子,她还办了点腊肉,几样家园菜,精精致致。桌子上铺好两副杯筷,筛好了酒,她叫请坐。

“请。”亭面胡邀客人坐好,自己先举杯。

两个人就在灶屋里,边喝边谈,延到深夜,几杯酒下肚,谢庆元的心绪有些好转了。

“今夜里我不留你,”一瓶酒报销以后,亭面胡还只有半醉,神志清醒地说道,“夫妻无隔夜之仇,你回去,小小意意,赔个不是,就会好的。”

亭面胡“赔个不是”的主意,谢庆元是试过的,不十分灵验,但是他不说,起身要走。

“千万不要再发躁气了。堂客们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身为男子汉,度量应该宽一些。再说,她跟你生了三个都是崽,一个别人家人都没有,是你命好,也要算是难为她了。”

如果谢庆元还不动身,面胡的话还不得完。但他要走了。他想早一点回去,求个和解。乘着酒兴,他回到家里。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地关好。堂客上床了,孩子都发出了鼾声。他不点灯,想挨着上床,右脚才踩上床前的踏板,帐子里边,他堂客的嘶哑的喉咙发出话来道:

“你不要上来,胜于我们都死了。我们的事没有完,一世也完不了的。”

如果老谢硬要睡到床上去,堂客也是无可如何的,风波从此会平息,也说不定。但谢庆元也是一个硬性子,又在气头上,听了帐子里的这几句,他回转身子。幽暗里,用脚探到门后板壁旁边的一张竹凉床。他就睡在这上面,把脱下的棉袄盖在身上。

都睡不着,一个在大铺上辗转,一个在竹床上翻动,双方造成了僵局。

天粉粉亮,谢庆元在矇眬里好像听见大崽长庚起身出去了。“是去放牛。”他想。但不到一壶烟久,从地坪里到阶矶上,响起一阵急骤的跑步声。

“爸爸,爸爸,不好了,出了事了!”谢长庚边跑边叫,气喘吁吁。谢庆元吃了一惊,慌忙爬起来。

* * *

[1] 挑柴的扦担两头尖,人们把两边挑拨的人叫做扦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