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满姑娘赏谢庆元一脚,是由于他以为她睡了,在外人面前随便讲她的亏空,相当轻视她。“我不晓得么子,”她从枕上略抬起头来,这样问罪,“你呢?你这个明白的碌太爷,为么子也受人家的卡了?”

谢庆元没有做声,只听那一头又说:

“人家好意,关照你去找李支书,你说‘我不愿意’,好体面的角色,真是茅厕屋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谢庆元还是没做声,假装打鼾了,心里这样想:“你假装得,我假不来么?”

不过这一脚,加上这席动听的训词,对谢庆元还是发生了影响。第二天黑早,他脸也不洗,就赶到了李月辉家里。夜里,支书从街上回来,在乡政府和盛清明研究了乡里的情况,又跟各社的社长商讨了电话会议下达的办法。等事情办了,摸黑回家时,村鸡叫起头遍了。回到屋里,洗完脚,才上到床上,鸡又叫一遍。

谢庆元闯进了灶屋,挺起大喉咙,莽莽撞撞,唤了一声李支书,只见李嫂子慌慌张张,蹑手蹑脚从房里出来,对他摇手,悄悄笑着说:

“才上床不久,你们修修福,让他睡睡吧,有事请等下再来。”

“是哪一个?”李月辉被老谢吵醒,翻身向外问。

“没有哪个,睡你的吧。”李嫂子扯谎。

“分明听到有人叫,是做梦吗?”他攀开帐门,从房门洞里瞄见了来客。“是你吗,老谢?为什么还没有出工?”

“你们这些人呀,一定要把人都拖死,早的早,夜的夜,没有一个时辰的。”李嫂子横谢庆元一眼,唠唠叨叨,走开去了。

“你先睡睡吧,我等下再来。”谢庆元觉得过意不去。

“我起来了,黄天焦日睡不着。有么子事吗,老弟?”李月辉披件棉袄,坐到床沿上,一边用手揉眼睛,一边用脚板在踏板上探寻鞋子。

谢庆元坐在挨近床边的红漆墩椅上,说道:

“有点小事,就是夜里发生的。”

“我晓得了。”

谢庆元把大闹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添了点申诉,也带了些检讨。李嫂子打盆洗脸水,放在洗脸架子上,李月辉走近架子,一边听着,一边勒起衫袖,弯下腰肢,把脸和颈搁在瓷盆上,用条搓了好多肥皂的湿毛巾使劲地擦抹。“嗯,讲吧,我在听你。”

“我的话完了。不过还有件小事求你,又不好启齿。”谢庆元停顿一下。

“讲吧,勇敢一点。”李月辉的鼻子在湿毛巾里擤得发响。

“是老刘叫我来的,我呢,实在有一点对不住人,要求的次数太多了。”

“过门唱完了没有?”李支书扭转巴满肥皂泡沫的脸块,笑一笑说。听刘雨生提过,他早已猜到了来意,“经济上又有困难了吧?”

“是的,”谢庆元点一点头,“我借了张家里两斗糙米,受了卡了。只怪家里吃口多。”

“还想添一点油荤。”李月辉点了一句。他已经晓得,秋丝瓜送了他一块腊肉。但没说穿。

“失悔也来不及了。”谢庆元叹了一口气,“两斗糙米,把人都卡死。”

“我再开张条子,归了张桂秋的米账,还足足吃得到接新。记住啊,这是救济款上拨出的,你不要大吃大喝,要细水长流。”李支书一边说,一边用钢笔在记事册的一页上写了几行,盖上戳子,扯给谢庆元。这位粗心人接了字条,没有看一眼,就欢天喜地,收进衣袋里,随即告辞。

“吃了饭去,”李月辉留他,“为什么不?嫌没得菜吗?荤的没有,擦菜子倒有一碗,而且很香,城里都买不出呢。”李支书喜欢乡里的一切。

谢庆元谢绝了邀请,从李家走出,赶回家里吃了饭,就去用牛。这一天,他用尽了力气,做了两天的定额。到断黑了,他才收工。

谢庆元有个古怪的毛病,身上有存款,不到用完,心里总是不舒服,夜里睡不着,李月辉的字条放在衣袋里,搞得他翻来覆去,通宵没有闭眼睛,天麻麻亮,他就爬起来,披了衣服,脸也不洗,出门去了,堂客以为他出工去了,没有料想他是往镇上去的。

走到镇上的肉店。看见那里杀了猪,他说:

“给我砍三斤。”

“老谢,又在哪里发财了,要精的,还是肥的?”肉店营业员拿起尖刀问。

“三斤五花肉。”

肉称好了,谢庆元从怀里挖出字条。

“这跟现款一样的,你找吧。”

“这是米条,我们不收。”营业员看完字条说。

“什么?”谢庆元接过字条来一看,上面写着:

“凭条发机米贰石。”

下面括弧里有一行小字:“分四次付清。”末尾是“李月辉印”的仿宋体图章。

谢庆元又惊又气,又不好发作。

“条子收好。”营业员关照他一句,就应付别的户子去了。

“这三斤赊给我好吧?”谢庆元要求。

“不行。你下回来吧。你要好多?”营业员问另一个户子。

谢庆元只得在镇上熟人屋里,借一套箩筐扁担,到仓库里领了五斗米回家。归了两斗账,还剩三斗,堂客非常地满意,谢庆元瞒过肉铺碰钉子的这一段,也装作满意。

“常言说得好,有柴无米,设法不起,有米无柴,设法得来。家里的事,不要你探了。”

餐餐有米煮,谢庆元堂客高兴极了。她大崽长庚日里到溪里捞鱼,夜里到四边用针扎子扎了好多的泥鳅。于是,除开擦菜子,谢家的桌上时常摆出点小荤,谢庆元也很满意了。几天以来,他出工很早,收工也迟。长庚利用课余的时间,看牧社里一条大水牯。

“这样每年添加五百斤谷子的收入,他的学费不要你来操心了。”这是刘雨生原先替他盘算的。

年年缺粮的谢庆元家里,借着党和社的周到的安排,直到接新,柴米油盐都有了,连长庚的学费也不要措忧,谢庆元堂客心满意足,谢庆元自己也只能说是如意了。

但一想到秋丝瓜,他就要枯起眉毛。

米账清了,还吃了人家的腊肉;吃了茶,巴了牙,秧没分成,害得秋丝瓜没得法子想。想起这些,谢庆元有几分内疚。秋丝瓜又不时派自己的堂客或是儿子来到谢家,请谢庆元过去谈谈。他没有过去,但总觉得应该找人代他方圆一下子,他想起了秋丝瓜的妹妹张桂贞是自己堂客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想利用这关系。有一天夜里,他跟堂客商量道:

“你为什么不去找找贞满姑娘?”

“找她做么子?”

“你们起小一块长大的,如今她男人不在。”

“她男人不在,不正好吗?”

“你这个人不讲道理。我的意思是我们受了她哥哥的人情,应该通过她填谢填谢。”

“你看我脱得身吗?”

“你脱不得身,叫她来呀。”

“你想见她吗?”

“你这个人蛮攀五经,不同你讲了。”

两公婆的商讨,到这里为止。这件事情丢在脑后了。不料有一天,谢庆元牵着牛出工,在塅里的路上,碰到张桂贞扎脚勒手,背把锄头,到田里去。她晒得黑皮黑草,但脸块还是一样地秀气,腰肢还是一样地苗条。谢庆元笑着赞道:

“贞满姑娘这下真操出来了。”

“哪里?比起你们男人来,还差得远。”张桂贞扭头要走。谢庆元追着又问:

“为什么不到我们家里来耍了?”

“哪里有空啊。”

“这几天回家没有?”

“你说哪个家?我自己的家,我天天回去。”张桂贞对他一笑。

“我是说的你娘家。哪一天要是你回去,见了你哥哥,请代我说说,领了他的情,我老谢心里是不会忘记的。”

“你领了他的么子情呀?”

“你只照我的话说,他晓得的。”

“你还在这里呀,贞满姑娘?”两个人正在路边上交谈,话音不低也不高,谢庆元牵着的水牯,正在乘机吃路边的青草,有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从他们的背后发出,他们回头一看,是龚子元堂客。当下这堂客又说:“副社长,是你呀?你们有事,只管谈吧,不打你们的岔。”她赶紧从他们身边擦起过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笑。

这一件事,谢庆元没放在心上,张桂贞也没有介意。腊肉事件有时还使他操心。他怕秋丝瓜一时生气,和盘托出,传到他以为一定还不知情的李月辉的耳朵里。虽说心里有这个疙瘩,在功夫上,他是十分卖力的。

除开田里的功夫,他还要工作,常常地,累了一整天,到了夜里,下村的排工和评工,又是他亲自主持。群众对他反映十分好;刘雨生听了,替他欢喜,把情况反映给支书:“下村工作,老谢带头加强了。”

“如何?我说他是有两下子吧?”李月辉也不禁激赏。

群众的良好的反映,领导的奖掖的评语,谢庆元通通听到了,喜得他脑壳捣大蒜一样,扎扎实实,得意了几天。

有天夜里,谢庆元家也不回,脚也不洗,穿起草鞋,系条满是泥巴的烂围裙,走到塅中央的田塍上,嘴上套个喇叭筒唤道:

“喂,收了工,都不要走,到队上排工评工,搞完再回去吃饭。”

他的这个措施得到好多人拥护,陈先晋对他跟秋丝瓜勾搭,本来是有意见的,如今也点点头说:

“早评工,早困觉,明朝好早起。”

人们来齐了。队长的堂屋点起一盏小小的煤油罩子灯。队长和队会计都坐在桌边,主持会议,谢庆元靠近他们。他们的对面,淡黄灯光里,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斜靠在小竹椅子上,瓜子脸晒得发出油黑的光泽,额边一绺头发编个小辫子,一起往后梳成一个巴巴头,眉毛细而长,眉尖射入了两鬓里;大而又黑的眼睛非常活泛,最爱偷偷地看人;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笑时显出,增加了妩媚;上身是件花罩衣,下边是条有些泥巴点子的毛蓝布裤子;因为刚从田里来,还赤着脚。这个女子就是张桂贞。她的旁边是龚子元堂客,两个人正在低声耳语。

评工开始了。谢庆元坐在张桂贞的正对面,又是熟人,不免有时望望她,惯爱看人的张桂贞也自然而然,眼光常常投向桌子边,龚子元堂客看在眼里。她想起了塅里碰见两人谈话的情景。龚子元堂客年轻时节一定也很标致吧?如今四十开外,肤色焦黄了,眼下的眼泡松弛了,但是人老心不老,她还爱穿俏色的衣裳,喜跟男人们笑闹。还有一宗,是她特具,别人少见的脾气,最好打听、观察、传播和挑动男女间的不正当的风流事。找到了谢庆元和张桂贞的这个主题,她自然是不肯轻轻放过了。她坐在张桂贞前头一点点,稍微侧向她,这样,既能毫不费力地看见谢庆元的一举一动,又好观察张桂贞的眼色。

“瞅,人家又在望你了。”龚子元堂客用左手的肘弯触一触贞满姑娘,低低地说。张桂贞抬起头来,自己的眼睛果然跟谢庆元的相逢了,不觉脸一红,把头低下。自从嫁了符贱庚,又经过一个时期的劳动锻炼,张桂贞的思想变化了,一向都十分庄重。可是,年轻标致的妇女,除非大方泼辣、纯洁洒脱,像盛淑君一样的姑娘,在人的面前总是不免有一些忸怩,带一点腼腆的。何况谢庆元又真在看她。谢庆元伉俪情深。他的多看张桂贞几眼,有时还跟她说笑,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使他动心了。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哥哥的那块腊肉的事情,要请她方圆几句,息事宁人。龚子元堂客却存心来推波助澜,把事件引向别的一方面。只要有机会,她就要巧施点染,把张桂贞引得不大自然了。谢庆元还是困在鼓肚里。

“评张桂贞好啵?”评完了三个人的工分以后,龚子元堂客笑着看看谢庆元。

“好呀。”谢庆元表示欢迎,而且快活。

“张桂贞这一向劳动都好,挑塘泥,刨草皮,挖畈眼,都争起来搞,出工早,收工迟。”天真的陈雪春没有辨识会上的风向,一股劲地赞扬张桂贞。

“她今天该评几分?”谢庆元代队长发问,摆明摆白地显出对于有关张桂贞的事蛮有兴致。

“九分。”陈雪春站在维护妇女的立场上,冲口而出。

盛淑君觉得九分偏高了,但因为是自己的朋友兼小姑提起出来的,她不愿意反对,就没有做声。龚子元堂客正要看“戏”,巴不得偏高,引起别人的不满,也不讲话。

“大家看呢?”谢庆元问,顺便又溜对面一眼,张桂贞脸上又隐约地有点红晕。

“九分就是九分吧。”有个妇女说。她急着要到托儿站去接小孩子,还要弄饭,只盼会议快一点散场。

“大家还有意见吗?贞满姑娘自己呢?”谢庆元含笑问对面。

张桂贞起初没答理,低头看着自己裤上的泥巴。

“你开口呀,人家好意问你呢。”龚子元堂客笑笑推了她一把。

“你们评了是的啰。”张桂贞说了一句,还是低着头。

“给她记上。”谢庆元从桌上一堆工分簿子里拣出张桂贞的那本,递给队会计。

“按理,我是不该讲话的,不过……”有个中年男人说话了。

“不过怎么样?”谢庆元问。

“她得九分,一个男全劳力累一整天,顶多是十分,这个差额未免小了一点吧?”那人试试探探说。

“我们不问男和女,只看本人的功夫值得几分,就是几分。”队长看见谢庆元显然偏袒张桂贞,这样附和。

“是呀,同工同酬,你反对吗?”陈雪春插嘴。

好久没有人做声。

“你有意见,还是只管说。”谢庆元对那人又尽了一句。

“我还有么子讲头,道理你们占尽了。”那人说完,把背脊转向桌子。

“大家看吧?”谢庆元向会上扫了一眼。

“副社长做主,公公道道算了就是的。”盛淑君说。

“是呀,副社长当家做主,一言为定。”陈雪春对盛淑君的话总是响应的。

“依我意见,”谢庆元又看张桂贞一眼,“给她九分。”

队会计依着副社长的话,打开张桂贞的工分本,添上个“9”字,然后把簿子递给本人。

“后面的,要没有争论,我们开快车好吗?”

大家没有不赞成的,飞快地评完了工分,再排好工,会议就散了。张桂贞稍微落在后边点,等谢庆元出来,笑笑对他说:

“我哥哥带个信来,说是搞到一些秧苗了,叫你放心。”

“忙没帮到,真是对不起。”

正在交谈,他们背后转出两人,一个是反对给张桂贞九分的那位,一个是龚子元堂客。门外星光里,张桂贞好像看见这女人笑了。

“慢点走,一路去。”张桂贞唤她。

“你们多谈一会吧,难得的机会,我先走了。”龚子元堂客走过地坪,还在哧哧地低笑。

这以后不久,村里有人说,谢庆元跟张桂贞两人在塅里山里,夜深人静,常开“碰头会”。评工会上,谢庆元硬要多给张桂贞分数,两人的眼睛梭子样来往,如何如何的。风言风语灌满了桂满姑娘的耳朵。起初她将信将疑,没有跟老谢戳穿,只暗中留意。有时节,她狡黠地、好像不介意地问起张桂贞:

“好久没有看见了,不晓得她人好不好?”

谢庆元无心地接口应道:

“是呀,你约她来耍耍嘛。”

这样轻轻一句话使桂满姑娘满腹惊疑,要待发作,没得把柄。

这天下半日,谢庆元耙田去了,桂满姑娘正在阶矶上洗衣,看见龚子元堂客脑壳上捆条黑绉纱,手里拿个米筛子,慢慢走进来,带笑问道:

“谢大嫂子,忙吧?”

“忙么子?进来请坐,今天没出工?”

“唉,你说我这个人太不经事了。”龚子元堂客上了阶矶,一屁股坐在一张竹凉床子上,叹一口气,把筛子放下,又说:“才做两三天,脑壳又痛了。劳烦老谢准了我的假。我困在床上一想,怕你们等筛子要用。”

“不要急嘛。”桂满姑娘敷衍一句,依旧搓洗。她跟龚子元堂客本来没有什么好谈的。

“你们老谢近来恐怕顶忙吧?”龚子元堂客找起话来说。

“昼夜不落屋,水都不肯挑。”桂满姑娘拧干衣服,泼了一盆水,起身到灶屋里打水。

“那你用水何式办呀?”龚子元堂客显出关心的样子。

“还不是自己用提桶子提。”

“那你也太费力了。你也不问问你们当家的究竟忙一些么子?”

“有么子问的,还不是这框壳社里的野猫子事?”桂满姑娘提出桶冷水,倒在脚盆里,又掺了点热水,重新涮衣。

“谢大嫂,你骂我们社是框壳子社,我可不能答应啊,我也是社员。”龚子元堂客故意严厉地说道,“你败坏社,我就要替社里讲话,告诉你吧,大嫂子,你们当家的一半忙社里的事,还有一半是忙私房事呢。”

“他忙么子私房事,水都不肯挑?”桂满姑娘从脚盆边上扭转身子来,疑心地发问。

晓得桂满姑娘是个躁性子,看她有些焦急,龚子元堂客心里默神:“还要激她一下子。”就从从容容,含笑说道:

“哪一个都有私房事嘛,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女人有女人的,男子有男子的。”她的眼睛望着地坪里的一群鸡,问道:“你们喂了好多鸡?”

“好多啊,”桂满姑娘满怀心事,不耐烦地说,“通共八只,还给野猫子拖走一只。”

“可惜了,”龚子元堂客嘴里随便敷衍了一句,心里却在打主意:“又扯开了,要赶快收拢,莫等她冷了。”就说:

“如今的野家伙真不得了。正不敌邪。”

“是呀。”龚子元堂客的双关话,桂满姑娘好像是领会到了。

“他们男人家偏偏看得起野的,说什么‘家花没得野花香’,真是笑话。”龚子元堂客急转直下。

“你这话是么子意思?”谢庆元堂客衣也不洗了,扭转身子问。

“就是我讲的这个意思。”龚子元堂客笑笑。

“你听到么子话了?”桂满姑娘追问。

“你没有听到,他在评工会上多算工分给人家?”龚子元堂客反问一句。

“给张桂贞?”

“是的。如今她走得起哪,真是‘人抬人,无价之宝’,何况抬轿子的有一位副社长。”龚子元堂客放肆编了。

“有人说,开口给她九分的,是雪春妹子。”谢庆元堂客退后一想,这样地说。龚子元堂客心里一惊,她想,看样子要挑不起来了,但她还是说:

“大嫂,你太放大水排了。你想想看,陈雪春一个细妹子,做得主吗?还不是你们这一位,我说直了,你不要见怪。”龚子元堂客故意停一停。

“我不怪你。”谢庆元堂客十分焦灼了。

“还不是你的谢庆元被她迷住了,一力主张的。那天夜里,”龚子元堂客做手做脚,竭力夸张会上的情景,“你们那位,正对她坐着,我坐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眉来眼去,忙极了。她这样子。”龚子元堂客斜斜眼睛,扯一个媚眼,说张桂贞当时是这个样子卖俏的。谢庆元堂客肚里发火,眼睛都红了,但还是稳住自己:

“没有这事,我们那个是老实人,不懂这一些名堂。”

“只怕老实的倒是你自己呢。”龚子元堂客移得靠近来一点,拍拍桂满姑娘的肩膀,亲热地说:“嫂子,我们女人心肠软,总是挡不住几句甜话。告诉你吧,男人没有几个老实的。不瞒你说,我们那一位,在老谢这个年纪也搞过鬼呢。”讲到这里,龚子元堂客看看对方,桂满姑娘枯起眉毛,低着脑壳,好像在想什么的样子。这堂客眨一眨眼睛,心里默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添一点柴火。”就故意放低声音说道:“告诉你吧,会上的事,不过是大家看得见的表面的样子,还有讲不出口的把戏呢。前天一黑早,我看见他们手牵手,肩挨肩,从你们后山里出来,女的身上还有泥巴。”

“你说么子?”桂满姑娘的耳朵被她的这些小话震聋了。

“我说,她溅一身泥巴。不过,我也是多管闲事,我晓得你们两个人是合适朋友,一个叫桂满姑娘,一个叫贞满姑娘,相差只有一个字,只怕是老谢搂错人了。”龚子元堂客边笑边起身,“少陪了,筛子在这里,多谢你。”

龚子元堂客才走不久,谢庆元回来换藤索,顺便拿烟袋抽烟。看见他堂客满脸怒容,不知为什么。他挨拢去问道:

“你何式搞的?哪里不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