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电话,刘雨生回家吃了一点没菜饭,就往乡上赶。走进李支书房间,他看见里边拥塞好多人。旱烟的云雾飘满一房间,使得原是暗淡的灯光更加朦胧了。汇报会议开始了。

撤区并乡以后,从前的片是现在的乡。李月辉当了大乡的支书,人都改口叫他支书了。现在他伏在书桌上的煤油灯盏下,正摘要地记下各社的汇报。

把情况汇报完毕,刘雨生一面找烟抽,一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李月辉含着笑问,一面把他自己用旧报纸卷的一支烟卷丢给刘雨生。

“局面不佳,乱得要死。这都只怪我们没调摆。”刘雨生深自引咎,一面划火柴抽烟。

“现在不是怪哪一个的问题。这个局面,各社都一样;我早料到了。”李月辉从从容容说,“一方面,我们清溪乡的所有的社没有经过生产的考验,大规模的集体生产,你和我都还是么子人所言:满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另一方面,我们乡里的领导力量也削弱了些,特别是邓同志一走,担子落在我身上,搞得我手忙脚乱。我晓得是要乱一下子的。不过不要紧,”李月辉笑笑又说,“不要怕乱。一切条理都是从乱里来的。没有混乱,就没有条理,一乱一治,古今常理,这里边包含了哲学。”李月辉平夙爱看《三国演义》,如今,响应上级的号召,又多少看了一点哲学书,常常开口讲哲理。

“乱都不怕,”刘雨生不注意哲学,继续谈实际,“干部不干,有点伤脑筋,正屋不正梢子斜,上头泄气,下面更疲沓。”

“你说的干部是指的哪一些人?”李月辉问,“有谢庆元吗?”

刘雨生点一点头,又说明道:

“今天的犁耙组收工顶早,听得人说,是他带的头。”

“你这位副手是有些麻烦。”李月辉承认,嘴里吧着白铜斗、蓝玉嘴的短烟袋。

“我们没得事了吧,支书?”其他各社的负责人,听到支书尽扯常青社的事,没有兴趣,先后站起,中间有个人这样地问。

“没有了,你们先走吧。”李月辉打发了他们,又跟刘雨生谈起了谢庆元:“这个人的寒热病是有名的。又爱贪口腹,他的杜家村,有个无底洞。账也怕莫背得很多了。”

“不少了;今天又支了五元。”

“也怪,看他样子一点也不急。”

“虱多身不痒。”

“是呀,这里边有点哲学。”李月辉笑一笑说。

“他还有点乱发牢骚。”

“对你也好像有些意见。”

“是的,说我田里功夫不如人,扶不得梢,挂不得帅。支书,”刘雨生低下脑壳,想了一想,又说,“我看真是不如叫他来顶我这一角,我们对调一下子。”

“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李月辉收了笑容,变得严肃了。碰到原则性问题,他决不苟且。“迁就只会使他变得更坏些,何况你是社员选出来,上级批准的,哪里可以随随便便地更换?”

刘雨生没有做声。

“听说,他和山边那个姓龚的有些来往,是真的吗?”李月辉继续追查谢庆元的行止。

“他到龚家里去吃过瘟猪子肉。”刘雨生不敢隐瞒。

“龚家里到底有好多瘟猪子肉啊?听说他时常请客,秋丝瓜和亭面胡弟兄两个都去领过他的情。盛清明他晓得吗?”

“没有问过他。”

“不要困太平觉啊。”李月辉警告一句,又转了话题:“社里这情况,你打算如何收拾呢?”

“我想先开个社员大会,人多出韩信,大家一定会想出一些法子来的,然后再开社管会。”

“对的,就这样办。你们常青社干部强些。以后,除非要紧事,我就不管你们了,别的几个社,我想多跑跑。”

“谢庆元的事,你还是要管一管才好。你的话他还听几分。”

“我当然要管。没有事了吧?”

刘雨生起身走了。

到第三天,在村路上,刘雨生又碰到了支书。

“社里没有那样乱了吧?”支书关切地问他。

“开过两个会,又照地委的指示,实行了三包,好一点了。不是党领导,不是大家想办法,出主意,单靠我一个,把脚板皮跑融,也是作闲。”

“这叫做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人不管好能干,不依靠组织和群众,总是成不得气候。诸葛亮算是一个人物吧?”李月辉完全同意刘雨生的意见,又引证《三国》的故事,“没有组织,单凭他一人,出将入相,包打包唱,等他一死,好了,一个邓艾攻得来,就没有人挡得驾住。”

对《三国》,以及别的任何朝代的故事,刘雨生一概不晓,不知邓艾是老几,就只好光烦耳神,不劳唇舌了。

“谢庆元呢,好了一点吗?”讲完了故事,李月辉又提起这人。

“一时很难变得蛮如法。”刘雨生说得实际而委婉,“不过,自从昨天会上挨了群众的指摘,今天好像略微有一点转机。”

“他出工了吗?”

“出了。跟孟春一起在大坡里挖土。”

“没有去耖田?”

“说是踝拐痛。”

“那他算是带病出工了?”看到人家有一点点好表现,李月辉非常欢喜,“我去看看他。”

离开刘雨生,李月辉到了下村。关于谢庆元的品评,近来塞满了他两耳朵,千闻不如一见,李月辉总想亲自找他当面谈一谈,同时想再听听各方面意见,如果群众和干部一致认为他不行,打算提议改造社干会,虽说是社才成立,又要变动,显得不恰当,也没有法子。谢庆元选做副社长,李月辉是出了力的。按他原意,不过是爱惜这位从土改起,就在一道工作的同志,总是不想丢开他,给他一个比较负责的岗位,使他在工作上不断地跟进,但要是他不争气,在群众中反映全都不大妙,那就只得另打主意了。走到一个野草青青的山坡肚子里,望见一群年轻的男女三三五五坐在草地上歇气,他走拢去,好几个青年男女笑着围上来。

“支书来了,请坐呀,”陈孟春说,“这里不要拖板凳,一片绿茵茵地毯,听你坐哪里。”

李月辉挨孟春坐下,问道:

“这片土里打算做什么?”

“社长说是种红薯。”李永和回答,一面递过他的短烟袋。

“挖了好多了?”

“怕莫有十来多亩。”李永和回答。

“这桃花太阳,暖洋洋的,又不太热,正好做功夫。”李支书说,“你们的副社长呢,不是也在这里吗?”李支书没有看见谢庆元,这样询问。

“他呀,是生成吃调摆饭的。”说这话的,是陈孟春。

“来点一下卯,又走了,说是有个会。”李永和详细回复李支书。

李月辉明知没有什么会,显然是谢庆元借口到哪里偷懒去了,但没有说穿,怕于老谢更不利。大家起身挖土了,支书也找把耙头,扎脚勒手跟大家同挖。谈话起先偏重于旱土作物,过了一会,才又扯到老谢的身上:

“依你们意见,两位社长到底是哪个强些?”在对干部的考察上,李月辉十分客观。

“那还要问?摆明摆白。”陈孟春不假思索地回说。

“讲犁耙技术,老谢略为强一色,论为人,论思想,那就不能够比了。”李永和说得比较地周全。

“他呀,哼!”这一声“哼”里大有文章,李月辉抬头看看这个人。只见他的头上挽条青袱子,靠近中年了。就是他,办初级社时,背张犁来申请入社的。也姓李,论班辈是李月辉远房的侄儿。

“他怎么样?”李月辉忙问。

“不好说得。”青袱子回答。

“只管说嘛。”李月辉鼓励他道。

“有么子提手?平夙日子,只要轻轻摸摸讲一句,一丝风一样,一飙,就到了他耳朵里去了。”

“只要你提得实际,怕他听见?”

“怕倒是不怕,提了意见,又不打屁股。”青袱子停了耙头,吐口唾沫在手心,重新抓住耙头的木柄,开始挥动,“只是平白无故的,何必多得罪人呢?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只要是存心为社,不算是平白无故,我晓得你是爱社如家的,有意见要提,不要沤在肚子里,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这个副社长,事情不做,架子倒大。”受到支书的鼓励,青袱子依照心里所想的说了,“总怪我们近路不走走远路,有事不找他,偏要找社长。要找他吧,一天到黑,见不到他的影子,一双野猫子脚板,不晓得蹽到哪里去了。”

“吃瘟猪子肉去了。”陈孟春冲口而出。

“找不到他,拿了野猪,没得庙祭,叫我们怎么办呢?”

“他那一把嘴巴子,会吃又会吹。”陈孟春说,“总是挑别人的功夫,说做得不好,为的是自己逞能。其实,依我看来,他的功夫,未见得比佑亭伯好。”

“也赶不上你们老驾。”青袱子说。

“还有一宗,钱米落不得他手。一到他手,就是么子人所言:肉骨头打狗。”陈孟春说。

“他欠你钱吗?”李支书问。

“我有屁钱借给他,我是措忧社里的东西。”

“他倒欠了我几块,有好久了。这钱我也不指望要了。胜得于他有个三长四短,我给他烧了几块钱的纸。”青袱子说。

“他还欠了哪些人的钱?”李支书问。

“多啦,这里就有好几个。原先互助组的账,至今没清。”李永和没有提他自己,“他常常盼望共产主义社会早一些到来。他说,反正要共产,多背点账没得关系。”

“他心上的共产主义是这样的呀。照他意思,‘各取所需’,应该放在‘各尽所能’前面了。”李月辉说。

“依得他呀,”陈孟春插嘴,“只要‘各取所需’就行了。至于‘各尽所能’,顶好是把他除外,让他来一个有进无出。”

大家笑了。

“老谢还有一宗要不得,爱发牢骚。”李永和又说。

“他讲些什么?”李月辉问。

“他说:‘这号框壳子社搞得不好会没得饭吃的。’”李永和回答。

“还说些什么?”

“还说:‘领导上不懂得田里功夫。’他指的是刘社长。”

“他堂客也是一个厉害码子,喂一只猪,宰了自己吃,欠人的账一个不还。”陈孟春说。

“两公婆吃得又多。尽他的量,他一餐要三升米,俨像薛仁贵转世。”李永和道。

大家扯起谢庆元的毛病,没完没了。李月辉想:“下村是谢庆元老家,意见这样多,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人完全要不得了。别处不晓得如何?”想到这里,他放下耙头,看看太阳,对大家说:

“我要到别处看看。你们这种精神非常好。对领导上大胆地提出意见和批评,我们是欢迎的。”

辞别了挖土的一群,在往塅里的路上,他碰到了好几起人,其中有亭面胡婆婆,略微扯了几句谈,他就来到了面胡耖田的地方。从容坐在田塍上,他笑着问道:

“佑亭哥,怎么只你一个人哪?”

“支书你来了?”面胡扶着犁把手,回头看看说,“两个伙计都生病,只好单干了。”

“要人帮忙吗?”

“有人帮忙还不好?”

“我来耖几圈,你歇歇气。”李月辉脱了草鞋,勒起裤脚,跳进田里。面胡喝住牛,把鞭子交给支书,自己退到一边看。他晓得支书也是作田的里手,但这条牛,他担心生人驾驭不下它。牛站着屙尿,尿完还不走。

“懒牛懒马屎尿多,”亭面胡骂了,“嘶,嘶,还不舍得快走呀。”

牛不动身,偏起脑壳,望着后边,李月辉扶住犁把手,抽了一鞭,它使劲一冲,犁都差点拖烂了。它飞速地跑了几步,又突然站住,脑壳偏右,用一只眼睛瞪着李支书。

“你这牛有点欺生。”李月辉又打了一鞭,这一回,它根本不动。

“是条烈牛子,等我来吧。”亭面胡走到犁边。李月辉只得把鞭子交还,自己走到田塍边去了。面胡一接手,牛又背起犁,平稳而迅速地前进,不再回头,也不屙尿了。

“你和这条牛好像有点闹宗派。”李月辉笑一笑说。他拂起田里的浑水,洗净脚上的泥巴,跨上田塍,穿好草鞋,就地坐下。面胡不懂宗派是什么坏事,只顾说牛:

“不要看这家伙不会讲话啊,心里灵极了。看你把我替下来,要我歇气,不叫它休息,它就调你的皮了。人畜一般同,这话一点也不假。”

“你好像是牛肚子里的蛔虫。”李月辉说,接着变换了话题:“路上碰见你婆婆,说是回娘屋里去。去干什么?”

“她娘老子病了。看样子,怕会仰天,来报信的人说是出了死相了。嘶,嘶,你只管不动,有好处得的!”亭面胡威胁那牛。

“要你岳母有一些长短,你要去啵?”李月辉担心耖田人手少,怕面胡一走,常青社的田越发不容易翻完。

“要去的。”亭面胡回答。

“这号好天色,谢庆元应该来嘛。”李月辉措忧功夫,对于谢庆元的不尽力,不觉含有责备的意思。

“说是踝拐痛,下不得水,挖土去了。”亭面胡替他解释。

“他到那里点一下卯就走了,如今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面胡赶着牛,耖到水田那面了,两人谈话一时中断。李月辉看着面胡耖转来的田里的墨黑的土块,想着谢庆元的事。等到面胡耖过这边来,他笑着又说:

“老亭哥,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什么事呀?”面胡边耖边问。

“你是现贫农,我晓得你是爱护党的,对党不会讲不实在的话。”

“那是当然啰,娘亲老子亲都不如党亲,没有党,就没有我盛佑亭的今天。你是晓得的,我先前是个傍壁无土、扫地无灰的人,要不是共产党来了,我这几根穷骨头早埋黄土了,还有钱送崽读书呀,做梦也想不到。”

听了他这一篇有点啰嗦、但很恳切的言语,李支书满心欢喜,连连点头说: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要问的是,”这时候,面胡赶着牛,耖过他身边的田土,要走远了,李月辉不愿意中断谈话,连忙起身,在田塍上傍着他,边走边说:“你看谢庆元这人究竟怎么样?”

“你问他哪一方面?”

“他的为人,配不配当副社长?”

“配,哪一个讲他不配?”面胡反问。

“有人讲了他很多的话。”

“谁人背后无人说?莫信他们的。一个水牛一样的家伙,田里功夫门门都来得,又是现贫农,只是背一身的账,支书你莫非也嫌贫爱富?”

“这话从哪里说起?”李月辉收了笑容,停了一会,又低声道:“人家讲得有根有叶的,说他到龚子元那里吃过瘟猪子肉,还不止一回。”

听了这话,亭面胡脸上有点发烧,但随即替谢庆元辩护,也捎带给自己宽解:

“吃肉也算坏事吗?”他删去了“瘟猪子”字眼,因为他自己也去吃过一回,“和尚也有偷偷吃肉的呀。”

“这样看来,你是真正拥护他的了。”李月辉说,“不陪你打讲了,我要去看看先晋胡子。”

到了陈先晋家里,陈妈迎接他到堂屋里,筛茶、点火、装烟,忙得两脚不停点。看到李支书急于要见她老公,连忙又把他引进卧房。

“不熨帖呀?有些何的?”李月辉问。

“支书来了,请坐。”陈先晋攀开帐子,抬起身来。

“你只管困着,不要起来。”李月辉走上踏板,伸手去把他按住,随即摸摸他的扎个袱子的额头,然后退下来,坐在朱漆春凳上。“是几时起的?”

“今天早晨,”陈妈代答,“他这体子是个假体子,不如面胡爹爹经得事。”陈妈感到自己跟亭面胡是亲家了,就客气一点,尊一声“爹爹”[1]。

“请郎中没有?”李月辉又关切地问。

“吃了单方,没有请郎中,”还是陈妈的代答,“李主席,”她照老样,叫他主席,“你不晓得,如今郎中好难请。从前,先生都到家看病,如今呢,不论是轻病重病,一概改成了……叫做么子?他们有个名目的,我记不起了。”

“门诊。”李月辉替她说出了。

“正是的,门诊,门诊,磨得病人走路又冒风,药没到口,先添了病。”

“而且医院病床也成了问题。”李月辉也是赞成医生多多出诊的,附和她说。

主客双方闲谈着。病人坐起来,靠在床柱上,开首只是间或插一两句嘴,到后来,提起谢庆元,话才多几句。

“你问他的为人吗?难说好,也不能说坏。”陈先晋斟字酌句。

“有人佩服他的作田的功夫。”李月辉提了一句。

“功夫倒真行,只是爱吹。一个人再有本事,也要人家说,自己一吹,最好也不为奇了。”

“高论。”李月辉称赞。

“不过,他是一个有嘴无心的角色,大家都晓得他的。”

听到这里,李月辉走上踏板,坐在床边上,要开口,又顿住,拿眼睛往四围看了一下。陈妈晓得他们要商量要紧事情,起身到灶屋里补衣服去了。李月辉低声细气说:

“依你之见,他跟姓龚的是什么关系?”

“这个不清楚。他本人倒是我们看了长大的。”

“解放前他到华容作过田,你晓得吗?”

“晓得的。”

“华容那边入圈子的好像很多。”

“是的,不过,他本人倒不一定有什么,我是从他技术来看的。”

“你能担保?”

“人心隔肚皮,饭桶隔木皮,这个倒不敢说了。”陈先晋稳当而胆小的脾气,李月辉是很清楚的,就不跟他谈谢庆元的事,改口说道:

“你晓得,龚……”

正说到这字,从地坪,阶矶,一直到灶屋,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月辉慌忙住口,听陈妈叫道:“妹子,不要进去。”话没落音,一个莽莽撞撞的姑娘已经一脚闯进屋里了。李月辉看见,这是陈雪春,上身穿件汗得精湿的崭新的蓝地红花的褂子。看见李月辉略笑一笑,就跑进后房,把那一张通向前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震得竹织泥糊的墙壁,纷纷落灰土。

“这个妹子,黄天焦日,关门闭户做么子啊?”李月辉笑道。

“晓得她啰。”陈妈在灶屋里答白,仍旧补衣服。

后房的门又敞开了,陈雪春跑了出来,一线风一样冲进灶屋里,咕嘟咕嘟连连喝了两碗冷茶子。

“一件新衣穿得好得紧,换件破衣做么子?生得贱的家伙!”是陈妈的声音。

“人家笑我穿起新衣做功夫,摔阔。”雪春讲完就跑了。

“该死咧!”陈妈低着脑壳,从六十光的花镜的上边,望着女儿蹦走的方向,这样地说,“信死了淑妹子的话,一个妹子穿件破衣服,像个么子啊?李主席,”陈妈的花镜又对准卧房,“你说,如今的妹子一天到黑,疯疯癫癫的,屋也不落,像野马一样,有么子药治?”

“我有一个好偏方。”李月辉答白。

“真的吗?”陈妈忙起身,摘了眼镜,走到门边,“赶快告诉我。”

“选个好日子,把她嫁了,请我们吃杯喜酒,我包你万事如意。”李月辉笑道。

“只有李主席是,爱说笑话。”陈妈退回原座位,戴起眼镜,重新补她的衣服。卧房里,低声细气的谈话继续着。

“他来时好像也是个穷汉。”李月辉说。

“你说哪个?”

“姓龚的。”李月辉声音更低了。“跟老谢一样,一担破箩筐,一条烂絮被。”

“两人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李月辉忙问。

“一个是真穷,一个是装穷。听说他后门口晾过一套香芸纱褂子单裤。”

“啊?”李月辉略为惊讶。

“大约是土改分的。”陈先晋肯定。

“我记得清清楚楚,土改他没分衣服。”李月辉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准备去问盛清明。他起身告辞,走下踏板,回头又问:

“要不要请个郎中?”

“不要了,再熬一碗姜汤水喝了,就会好的。我明天打算出工。”

“多养一下,不要霸蛮啊。”李月辉口里这样说,心里又希望他早点出工,因为田里功夫实在太紧迫。

从陈家出来,李月辉正要想找盛清明,对面来了刘雨生。

“你哪里去来?”李月辉问。

“去看了泡的禾种,来得风快,有些亮胸了。”

“今年泡种催芽还顺当,没有烧桶。”

“负责的有几个里手,又有技术员指导,当然要好,只是芽子来得太快了,害得我们跌脚绊手,简直忙不赢。”

“要开个会,分一下工。”

“今天晚上要开会,传达县委的指示,把茶油分下去,没有榨的茶子,要快榨快分。县委说:趁这春耕紧急的时节,有条件的社,要叫大家多吃点油。”

“几时说的?”

“刚才县委办公室打电话给你,你不在,直接打到社里来了,是我接的。”

“你们就分吧,估计在这问题上,产油的队和不产油的队会有些争论,你要做准备。今晚我不到这边来了,你掌握吧,我要去找盛清明,商量点事。会开得如何,明天告诉我。”

当天夜里,李月辉和盛清明在乡政府会议室的后房里密谈到深夜。在同一时节,常青社举行了一个社管会的扩大会。

* * *

[1] 爹爹:祖父,也有长者的意思。